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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吟碧庐端阳开夜宴 醉红楼消夏订香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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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不多时,搬进四样菜来,乃一碗红烧鱼翅,一只全鸭,一碗火腿,一只白蹄,另外一壶京庄。阿娥姐筛好了酒,二人坐下同吃,楚云在旁侧相陪。

    饮酒中间,阿娥姐说起:“端阳日,房中须得多几台酒,替先生争些场面。”

    少牧允了一个双台,准定七点钟吃。阿娥姐送上菜单点菜,少牧随意点了几样,当面约着营之这日一定要到。营之道:“端午日的花酒,真是应酬不及。我七点钟自己在久安里请客,正要请你作陪,怎能分身得来?我的台面散了,邓子通、潘少安、温生甫、大拉斯、康伯度那一个没一台酒?并且人人多要请你。我看你七点钟断来不及,不如改在十二点钟罢。我们翻台过来,岂不甚好?”

    少牧道:“不错。我昨日遇见志和、冶之,他们也说端阳日多要请我吃酒,因怕晚上边挤不开来,约定两点钟入席。

    照此说来,从白天两点起,接到晚间十二点钟,共有七八处台面,这里七点钟真是来不及了,一准改在十二点后也好。”

    楚云道:“能够早些最妙,当真应酬不转,莫说是十二点,一两点钟来吃,也一样的。”

    营之道:“各人的酒,多是预定时刻,大约挨到这里,总须这个时候。”

    楚云点点头儿。二人又用了杯酒,叫拿饭来吃过,阿娥姐收拾残肴。营之有事先去。楚云有人来叫堂唱,听说姓潘。少牧问他:“可是少安也做你了?”

    楚云道:“并不是他,乃是个广东客人。”

    少牧不在心上,坐到楚云堂唱回来。

    这几天因是节边,院中没甚客人,不到一点钟时已打烊了。少牧与楚云双双安睡,楚云在枕上边,再三把苏州银子不来,必须先替赎身的话说了又说,要他帮助几百块钱。少牧因苏州银信望了个空,自己又剩得不多,除去节下开消,只有七百两那张汇票,与百几十块钞票,四五十块现洋,不便多应承他,只允了二百块钱。怎奈楚云撒娇撒痴,缠个不了,因又加了二百,共是四百洋钱,约定初五晚上吃酒时带来。楚云始暗暗欢喜,并不再言。一宵易过,明日少牧仍没回栈。

    到得端午日,吃中饭时起身,楚云催他回去取洋。始勉强跑到栈中,开箱拿了汇票,到后马路票号里,尽数换了钞票,带在身边。看看已是二点多了,因冶之、志和约着先到花小兰家吃酒,防他们等着不便,急忙唤了部东洋车,一直到小兰院中。果然二人先已来了。等到客齐入席,差不多有三点半钟。

    就从这时候起,第一台是冶之的主人,第二台五点钟,是志和的,在花媚香房;第三台又是冶之,翻到隔房艳香那边,天已黑了。第四台是荣锦衣的,在花影娇家。第五台是经营之,在久安里杜素娟房。第六台是潘少安,请在同弄颜如玉那边。第七台是邓子通的双台,在新清和坊金粟香院中。第八台是温生甫,在金粟香楼下一个小清倌人叫花小桃房中的酒。这席台面上,来了一个生甫新认识的朋友,姓夏,单名一个兴字,别号时行,做百花里花莲香的。第九台就翻到花莲香房间里去,又是一个双台。第十台是大拉斯请的,倌人叫杨小蛮,又叫小田,住在西合兴弄内。直到第十一台,方才轮到少牧,已是三点多钟。少牧心中暗暗焦燥,却又当着众人,不便说:“我的地方先去。”

    这十个台面上叫来的局,旁人多掉换几个,少牧因只做楚云一人,始终是他。叫到第八、九个台面,看楚云脸上已不甚高兴。第十个台面上,楚云咬着少牧的的耳朵说:“天要亮了,你的酒明日吃罢。”

    少牧呆了一呆,回覆他道:“朋友多已约定下了,怎能够改在明日?我们马上就翻过来可好?”

    楚云不答,坐了一坐,起身就去。

    少牧等散了台面,邀着众人翻台过去。只见房中对床的正面壁上,新挂了“吟碧庐”三字一块横匾,乃是银杏板的,黑边绿字,写得好八分书,下款落的“河阳小主”。少牧一看,暗疑道:“河阳小主,此人一定潘姓,莫非这匾是潘少安替他上的,那两个字真是他的笔迹。为甚前天晚上有个姓潘的叫局,也曾问过楚云,他偏推说是广东客人?看来内中有意瞒我,倒要留神瞧他一瞧。”

    口内不言,暗中就留下心儿。果然席面上见二人眉来眼去,甚是亲热,不由不发起酸来。无奈这姓潘的是经营之的好友,营之也在席间,未便发作。遂草草的吃些酒菜,推说醉了,不耐久坐,就要回栈安睡,催着散席。

    众人本也吃不下了,又见楚云不甚苦劝,分付快端干稀饭来,略略用过,一因主人自己急思回去,二因再无别的翻台,道谢过了,大家各散。少牧也要穿衣往外,楚云问他:“到那里去?”

    少牧说是回栈。楚云道:“天快明了,回去做甚?”

    少牧道:“回去自然睡觉。”

    说过了这一句,也不再言,向外就走,楚云一把拉住,问道:“你换的汇票换了没有?”

    少牧假意失惊道:“汇票今天没有换得,且等明日说罢。”

    楚云不依道:“怎么你答应了我的事,这样有口无心?”

    少牧道:“我倒不是有口无心,只怕你心不应口。”

    楚云听语出有因,愈加不放他走,道:“怎的我心不应口?你须说与我听。”

    少牧道:“你的心果然应口,前天晚上姓潘的来叫局,他究竟是那一个?”

    楚云道:“姓潘的,不曾与你说过,是个广东人么?”

    少牧冷笑道:“只怕他是常州人罢!你来瞒我做甚?”

    楚云发急道:“你疑心潘少安做我么?我可发个誓与你听:若果是潘少安,叫我往后没有好日子过!你莫冤枉人家!”

    少牧听他发誓,心上软了些儿,回转身在交椅上坐了下来,道:“潘少安既然没有做你,为怎这一块匾,明明是他写的?”

    楚云“扑嗤”一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他写了一块匾,就算做了我么?那是我一个姓何的客人央少安写的,姓何的与少安是个要好朋友,往后你可自己去问。譬如你也是个会写字的,有人托你替他的相好写一块匾,我问你写是不写?难道写了他相好房里的匾,这相好就算你的?世上那有这样执一之见的人!”

    少牧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没有口开。房中阿娥姐等,也一个个多说:“二少爷莫要疑心,我们先生真是没有这事。”

    少牧顿时这口酸气,不知不觉平了许多。不过方才说过了回栈睡觉,并且终疑今夜这两台酒,前天点菜时候,楚云就催着要早,后来在台面上更有明日再吃的话,莫是散了席,还有酒在后头?故此决定要去去转来,试试他有酒无酒,有客无客,所说的话是假是真,好决计替他赎身办事。

    主意已定,对楚云道:“既然你不做少安,那是我错疑你了。换的汇票实在不在身旁,且待我回栈取来。”

    楚云道:“当真回栈去取,还是去去就来,还是要明日再来?”

    少牧道:“就来怎讲,明日来怎说?”

    楚云道:“就来我不睡了,在此等你。若要明日才来,我今天出了一夜的局,人也乏了,要睡觉了。”

    少牧想了一想,道:“不见得马上就来,你睡觉罢。”

    楚云尚要与他说话,少牧已出了房门。因天尚未明,外边伸手不见五指,喊阿娥姐拿盏洋灯照着出去。

    跑到弄口,本来觉得天气甚热,一阵晓风,却吹得满身发起冷来。心中好不懊恼,一步懒一步的,从三马路往东而行。走到第一楼后面那条横街,转了个弯,抄至四马路口,那风却愈觉大了。

    身上穿着一件湖色春纱夹衫,二蓝实地纱夹马褂,薄的,竟有些受耐不住。就想缩回转去,想:“楚云面上,这几天花的钱也不少了,况且还托着我帮他赎身,将来嫁我,那有变心的事?此刻若马上回去,显见得我疑心着他,有意抄他过失。何不先到久安里颜如玉那一边去,只说寻潘少安,又有朋友请他吃酒。他如住在那里,已经睡了,楚云处不必再去,竟然回栈去罢。若是不在,何妨问问如玉,再去未迟,不强如在街上边拚着身子受这些苦?”

    想罢,因又转身往东,信步向久安里而行。

    到得弄中,正在记不起是第几家门口。恰好有个相帮,手中拿着“正堂公务”灯笼,在各家门口照看妓女的牌子叫局。少牧借这个便,跟了他一路照去,到第四家墙上,看见“醉红楼颜寓”的朱笺贴条,暗喜:“这里是了。”

    敲门进去。回看那叫局的人,乃是往隔壁杜素娟家去的。少停,听得院里头高喊:“素娟先生堂唱!姓经的叫到西荟芳。”

    这时候,因万籁无声,故此甚是明白。

    少牧心上一怔,暗思:“姓经的不知可是营之?西荟芳可是楚云?且待上楼,见了如玉再说。”

    谁知上得楼去,如玉房门紧闭,已是睡了。少牧轻轻敲了两下,跟如玉的大姐阿宝从梦中惊醒转来,趿了一双拖鞋,七跌八铳的出来开门。

    如玉也已醒了,在床上动问“是谁”。少牧看床面前只有一双女舄,明明没有客人,回说:“是我,替一个朋友来请少安吃酒,怎的他不在这里?”

    如玉闻言,坐起身来,叫阿宝挂起一边的帐门,请少牧在床门前一张藤椅上坐下,向他脸上一瞧,似笑不笑的道:“二少爷,你怎么此刻到这里来?少安方才与你一同吃了楚云那边的酒,没有回来,谅是俗语说的‘连底冻’了,你却怎的出来?”

    少牧听罢,脸上一红,道:“怎么少安‘连底冻’在楚云那边,你不恼么?”

    如玉微笑道:“我还没有甚么,只要你二少爷晓得了不恼就是哩!”

    少牧听了,更是火往上冲,忙问如玉:“难道少安当真做了楚云不成?乃是几时起的,快与我说!”

    如玉叹口气道:“我告诉你罢,少安本来做我,很要好的。自从你请他吃酒,在台面上见了楚云,两个人就勾搭上了。酒也没有吃过一台,和也没有碰过一场,容容易易的就下了水。说起来,楚云真是不该这么样贱。如今他们火一般热,今天白天里瞒着你碰了场和,听说晚上尚要补吃台酒。谅来你散了席,必定躲在左近什么地方,等你走了出来,他又进去。此刻只怕台面坐了,怎的还想到这里来?”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口也开不出来,立起身来,恨不得一步赶到西荟芳去。如玉一见,慌在床上伸手出来,拉住他道:“我告诉了你,你慌甚么!你若然去闹出事来,岂不怕我招怨?你们朋友是好朋友,我们姊妹也要好的。就是你要去发作,也不在这一刻儿。”

    少牧始又立住了脚,回转身来,恰与如玉打个照面。见他上身只穿一件淡粉红捷法布小衫,下身盖了一条湖色绉纱夹被,露出三寸不到的一双小脚,那一种娇媚之态,比着楚云,更令人情不自禁。遂顿时转了一个念头,想:“何不喊个双台下去,做了如玉,一来剪还少安的边,好报此仇;二来如玉的房间又大又多,正好做个消夏地方;三来看看如玉人品如何,倘比楚云更好,一样娶一个人,何妨就娶了他!好把楚云气他一气,岂不甚好?”

    故此移步床前,与如玉说出一番话来。正是:娇花已被他人采,嫩蕊何妨别处攀。

    要知少牧在醉红楼自从这一夜起,闹出许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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