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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垂泪尚登场悲欢欲绝 伤心难撒手忍辱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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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两小时以后,王玉和留下来的那封信,放在张济才家客室圆桌子上了。秋云坐在矮椅上,两手抱了膝盖,偏了头只管去想心事。朱氏眼望了张济才,两手按在腿上,坐在他对面。她正静等着他说话呢。张济才口里衔了一支烟卷,偏了头靠着椅子靠背,然后摇摇头道:“老太太!不是我说你,你这件事,做的实在也就不对。姑奶奶已经去挣包银了,姑爷暂在岳家住个十天半月,这很不算一回事,他不能白吃你的,好歹有你姑奶奶会饭账呢。玉和这个人,他不是没有志气的人,不过爱你的姑娘,舍不得拆开来,所以……”

    秋云皱了眉头:“别所以了,这才归到玉和不能不走的那个原因,要说到这封信,等待何时?老太太!事到于今,谁也不用埋怨谁,最好你自己到天津去一趟,把这封信亲自交给桂英。劝她先别伤心,我们再想法子打听玉和的消息。他若是到汉口去了,那很不值什么?随时可以通信。若是照老妈子的话,他是由西直门走的,他一定是到绥远河套子里去了。他常说,有个旅行团,留了一部分人在河套子里开荒,那里是个自由之国,他也打算去。我们以为他是气头上发牢骚的话,谁也没有去理会。如今看起来,也许他是真上那个地方去了。若是真到那个地方去了,那可没有办法,只好等他几时高兴,几时回来。”

    闹到晚上两点多钟,才用汽车,将桂英送回了旅馆。张济才得了这个消息,也是没睡,这时候,就跟着到桂英屋子里来探病。桂英将枕头叠得高高地,带坐带躺地,睡在那里。看到张济才进来了,就向他点了两点头,带着微笑道:“劳你驾,又要您跑这么一趟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怪谁,只怪我自己不能奋斗,为什么又来唱戏呢?我要不唱戏,我的丈夫,就不至于走。”张济才道:“你别发牢骚,唱戏也是一种职业,有什么关系?”

    这日下午七点多钟,张济才陪着朱氏,一同到了天津,坐了车子,一直就奔国民饭店。本来呢,这个时候,日戏散了场,夜戏还没有开始,桂英应该是在旅馆里的了。可是朱氏问明了房间,进去一看,只有乳妈带着小孩子在屋子里是坐在椅子上打盹。门一响,进来两个人,倒把她吓得一跳。朱氏道:“老板呢?还没有回来吗?”乳妈道:“还没有回来,就有两个客,坐在这里等着。等她一来,就把她拉起走了。”朱氏道:“知道她是上哪里去了吗?”张济才就插嘴道:“这还有什么问的,这个时候走开,一定是让人拉着吃晚饭去了。”朱氏道:“怎么到天津来了,她也有这些个应酬?”张济才明知道她这句话,是和桂英遮盖着的,自己心里这就想着,各人有各人的困难,这又何必去多人家的闲事?所以把这事撇开了,便道:“老太太!别等了,咱们先在旅馆里,叫一点饭菜来吃吧。咱们吃完了,她也就应该应酬完了。”

    许久,才懒懒地道:“您要是不肯唱戏的话,谁也不能干涉你,可是咱们订的合同,那也不算事吗?您不记得合同上有这样一条,中途废约的,要赔偿损失吗?照说,咱们的私交,那不在乎,可是这例子一开,订了合同的,要全不算事,那不糟了吗?”桂英听他这话,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还硬着嘴道:“难道你田老板,还能告我一状不成?”田宝三道:“您别说这种硬话呀,您就忘了这次唱戏,是您来找我的吗?要是在这个日子打退堂鼓,您不是让我为难?”桂英听了人家这入情入理的话,已不能有什么话可说,躺在床上,只管抚弄十个手指头。

    约有半小时以后,田宝三打了电话给朱氏,说桂英借了一百块钱走了,在旅馆门口,有人听到她雇车上总站,别是上了车站上张家口去吧?你去瞧瞧吧。朱氏听了这话,也就慌了,叫乳妈抱了孩子就追上车站去。到了车站,果然见桂英一个人在天桥边走着,连忙抢上前去,叫道:“姑奶奶!怎么你一个人回北平去?”桂英站住了,叹了一口气道:“你追来做什么?”言犹未了,赵老四、大福、田宝三,全追上来了。大福皱了眉说:“我的姑奶奶!你拍屁股一走,不是坑了我吗?为你出台,我借了好几百块钱债呢!”田宝三道:“白老板!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你要走了,股东和我要人,我没法只好找你们老太太了,那可是一场官司。”桂英道:“娘儿们谁舍得自己的丈夫?他跑了,我不该去找了他回来吗?”朱氏道:“你去找丈夫,该让老娘吃官司吗?你自然是打算追上河套子去了,知道他是不是在那里呢?你一个妇道,能上那地方去吗?我这么大年岁了,又忍心把我一块肉,丢到那荒凉的地方去吗?”说着,垂下泪来。桂英看到母亲哭,也不由得眼圈儿红了。

    直把这戏凤唱完,进了后台,装也来不及卸,在身上立刻抽出那封信,一面走着,一面看下去,回到自己化妆的那间屋子里去。她这样地看信,当然地引起后台许多人注意,一齐由她身后追了上来。有两个人直追进她的化妆屋子,笑道:“喝!这是你们先生写来的信吧?准是写得又甜又蜜,这该让我们大家瞧瞧呀!”桂英把这封信一口气看完时,早是心里疼痛着,将眼泪水直逼到眼沿上来。不过她看到许多人追随着她,若说是自己丈夫跑了,这却是一桩丢面子的事。因之喘了两口气,回转头来,向追着的人笑骂道:“你们追什么?谁没有爷们?爷们写信来,这算什么?瞧瞧,给你们瞧。”她说时,将手上那个空信封纸一直伸到面前去,叫这两个人看。偏这两个人恰是没有爷们的大闺女,臊着跑了。

    济才夫妇,又议论了一阵。济才道:“我晓得,玉和这次逃跑,还不光为了外老太太的颜色不好看。我想桂英上台唱戏,又免不了许多无味的应酬,这是玉和最不高兴的一件事。哎!我想做女戏子的人,不去受人家捧场,那就不行吗?照着卖艺说……”秋云不等他说完,抢着道:“你别怪女戏子,谁叫他们这些侮辱女子的男子去包围女戏子?我唱戏的时候,当年你在台底下,没有怪声叫好过?没有请我吃过饭?没有买东西送过我吗?”张济才站着向她作了两个揖,笑道:“得了,让下人们听了去,什么意思?我们也犯不上为了别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他说毕,带着笑容,径自遛着出去了。

    桂英说这话,却是算数,立刻停止了愁容,和平常一样,对人有说有笑。她的大轴子,是和全班合演的《天河配》。因为这班子里还有一个比她红些的花衫,扮了织女,所以她反串的牛郎。《天河配》这出戏,大致是演一段传述相同的神话,可是各戏班子,却各自在这些戏里卖弄他们的技巧。因为桂英和那个扮织女的,都善演悲剧,所以编戏的田宝三,在鹊桥会的一场之前,牛女二角,可加了一场相思的南梆子,相会之后,照着孝感的唱法,又加了一场惜别的反调。桂英今天心有所感,把这两场戏,唱得十分精彩。最后一场,台上布着晨星寥落的晚景,牛郎织女,正在鹊桥一边,依依情话。忽然有两个仙女上场,说是已交五更,限期已到,不然鹊桥飞散,不能过去了。于是不由分说,催着织女过去。桂英扮着牛郎,手拿了云拂,独自站在桥头,唱起来道:

    叹天帝轻儿女只重聘钱,限相逢只一夕别要经年,一霎时鹊四飞玉人不见……天孙,织女……我妻……哎呀……我夫呀……

    桂英等人去了,将小屋子里这两扇房门一关,自己从头至尾,再把信来看看,她的眼泪,无论如何,忍耐不住,抛沙一般,自胸面前落将下来。因为她是太伤心了,不光是落泪,而且非哭出来不可,哇的一声,只放出了一些哭音,自己立刻感到,这不是故意把事情告诉人吗?于是一面用手绢捂了嘴,一面将手臂枕着额头,就伏在桌子沿上。

    桂英梳洗完了,端了一杯茶,坐在软椅上,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事久见人心。别人不来瞧瞧我也罢了,怎么林二爷也不来瞧瞧我呢?”不料事有那么巧,屋子外就有一个接嘴道:“林二爷没来,林二奶奶来了,成不成呢?”说着,正是林子实的太太笑着进来了。桂英和她见过一面的,赶快起来让座。可是看她脸上总是红红地,脸色不定,这显然是有所谓而来呢。桂英道:“林太太也到天津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林太太强笑道:“昨天来的,昨晚上我还瞧你扮牛郎来的。散戏以后,子实听说你晕倒了,他和我商量,要来看你,是我拉住着,没让他来,我说男女有别,这样夜深’可不能去。”桂英笑道:“唱戏的人,什么叫男女有别?只管来,没关系。”

    桂英想着,也是对了,只好拿信在手里穿戏衣,穿好了戏衣,自己照了一照镜子,觉得大致都扮好了,这就坐在凳子上,捧了那几张纸看起来。只看了几行,这才知道大事不好,不由得脸上变了色,就连喊了几声老四。赵老四走了来道:“快上场了,你还有什么事?”桂英道:“我们老太太到戏馆子里来了吗?快给我叫来,我有话说。”赵老四道:“她没来,在旅馆等着你呢。”桂英还要说什么时,早有人叫道:“白老板!上场上场,正德皇帝出去了。”桂英只把这信看了几行,心里委实不安,然而戏正要上场,却又是不容耽误的,只得拿了信,站到上场门帘子下面去看。只看了那两行是:“我听到你到天津的第一晚,就让人将酒把你灌醉了,以后不更可知吗?”桂英看到这里,不由得心里头连连跳了几下。可是台上的正德皇帝,已经在那里唱着“看看来的是何人”了。桂英听到,慌了,口里答应着一声“来了”就走出去。

    桂英如何看不出来?在床上不由得笑了一声。她给予张济才看的那两封信,还放在手边,于是拿起来,抽着信笺念道:“桂英女士慧鉴:不才突以此信相投,自知冒昧,然而爱慕之忱,有逼于不能自已者,但望女士怜其愚而爱其稚,许之为友,则不胜荣幸之至矣。不才年方弱冠,颇有资财……”念到这里,她两手撅了信纸咬着牙,恨不得一下将它撕碎。可是她想了一想,倒是扑哧一声笑了。朱氏道:“你笑什么?”桂英说:“这信上说,他年轻,又有钱。女人不都喜欢的是这些吗?他的条件,可也就全备了。我想捧角的人,真也把女戏子的心事猜透了。你们白操心,我白桂英是不容易勾引的。我从今以后,不唱戏了,你还有我什么法子呢?”朱氏道:“哟,你可别说这话,不唱戏哪成呀!”桂英道:“为什么不成呢?”说时,房门敲着响。桂英道:“哪一位?请进来吧。”门推开,田宝三笑着进来了。桂英道:“这样夜深,田老板还来了,必有所谓吧?”田宝三笑道:“没事,我瞧瞧您可大好了。”桂英笑道:“你瞧我好了没有?这就是事情,因为我要是不好,明天登不了台,你可着急呢。”田宝三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勉强笑了一笑。桂英道:“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谈判谈判呢。老实告诉你,这戏我是不唱了。”田宝三笑道:“好好地为什么不唱戏?”桂英正色道:“我真不唱了。叫我卖艺,我是干的;叫我卖脸子,我是不干的。你看,现在唱戏,就完全是叫我卖脸子呀。我有丈夫有孩子的人,不能干。明天,干脆挂我请假的牌子吧。”田宝三也不曾坐下,站在屋子中间,也就发了愣了。

    桂英唱到最后,忽然把我妻变成了我夫,身子歪了两歪,倒了下去。原来戏场上也有这种规矩,在表演一个人晕倒的时候,可以只唱三句,这叫做“扫”。可是在戏的最后,这样一扫,却是不能结束的。她先把我妻唱成我夫,台底下有人听懂了的,早是哄堂一阵大笑。这时见桂英倒在台上,更是起哄起来。后台的人,知道桂英这次是勉强出台的,趁了这个机会,一声大号筒响,一拉戏幕就算完了。

    桂英也不说什么,伸手到枕头下面去,拿出一叠纸件,伸着递给张济才看道:“你看这个。”济才接过来看时,有七八张是请客帖子,另有两封信,还有一封信,附着一个男子的照片。这不用问,大体就可以明了了。桂英道:“唱戏真是一种职业吗?成天要敷衍人。在台上卖脸子,都是没有法,下了台还要卖脸子,我觉着这件事,有点儿冤。这次我为什么又唱戏?不就是为了玉和没有吃饭落脚的地方,我要挣几个钱来安家吗?但是他走了,我也就用不着安家了,也更用不着唱戏了。”朱氏听到她不唱戏了,首先就不愿意。不过她发晕过去,刚刚地醒过来,不是和她抬杠的时候,也就默默地没有做声。

    林太太强笑了一笑,约莫默然有四五分钟,这才道:“我今天来,有一点小事要求着你,就是我们的子实,为了替你捧场,把正事都耽误了。以后,您别让他来了。”桂英听说,不由得冷笑一声道:“我的林太太!你真错了,我要爱林子实,还能挨到你去嫁他吗?不过,你来找他回去,我是赞成的。我听说丈夫跑了,人就晕过去,你丈夫不回家,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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