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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喜怒总无因心藏隐痛 声容浑不似弦托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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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跟着又取了长柄黑牙梳,横搁在雪花膏盒子上。桂英不能不笑了,向他瞅了一眼,笑起来道:“你这做什么?倒成了我身边一个大脚老妈了。”玉和道:“这无所谓,你有伺候我的时候,我也有伺候你的时候。我想你心里,今天一定是十分地不痛快,依我说,你不如到济才那里去,和秋云谈谈吧。”桂英心里正有许多话,要去和秋云说,只是看玉和的态度,他一提到唱戏,玉和就十分地难受。秋云是赞成自己唱戏的,若到济才那里去,恐怕玉和联想到唱戏的问题上去,又是不快,因之不敢谈到。现在既是玉和提起来了,就可以趁机去上一趟。便道:“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去,不好吗?”玉和迟疑了一会儿,叹一口气道:“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桂英虽不能完全明了他所说的诗句意思,料着他是不大好意思见人,也就不说了。等着孩子醒了。换了一件衣服,就抱着孩子到济才家里去了。

    玉和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情不自禁地,又把桌子底下那个报纸团捡了起来,展开了放在桌上,这张报已经被朱氏撕成了三块,恰好就是捧桂英的那段戏评所在,分开来的。他把房门先关上,然后将三张碎报并合了缝,伏在桌子上,把这段戏评,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屋子里虽是无人,而脸上阵阵发热,自会害起羞来。他瞪了一双大眼,一把将那些碎报抓起,向地下用力一掷,并捏了拳头,在桌上一拍,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欺我太甚!”于是两手环抱在胸前,靠了桌子,对地上这三张碎报,只管发愣。他一个人这样地站着,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但是可以知道这屋子里静寂极了,因为手上带的那个手表,环抱在胸前,那机轮的摇摆声,竟是唧喳唧喳,响着听到很清楚。他由静生慧:不觉想起了一件事,今天不该让桂英到张济才那里去,设若她把今天的事和盘托出,未免与自己的面子难看。然而人已去了,有什么法子呢?除非是她还没有提到这件事,自己赶了去,还可以阻止她谈到。自己原是不好意思去见张济才夫妇的。其实要托重济才夫妇的事,还多得很,难道这样躲一个将军不见面,就能了事吗?和济才又不是泛泛的朋友,将话对他们实说了,也没有关系。想到这里,于是将地上的碎报纸,捡了起来,再捏成个纸团,塞到木橱底下去,戴上帽子,打开房门,就向外面走。

    然而这反二黄的胡琴声,又引起了她一种莫大的印象在脑筋里。记得和林子实告别,曾唱过一段喜调,又唱过一段悲调,假使当年嫁了林子实,自己何至于受这些痛苦?就是玉和他不娶我,也许现在还在做官,这真是两下都走错了路。她如此想着时,胡琴的过门,已经拉完了,赵老四道:“姑奶奶!你到底唱不唱呢?”桂英这才省悟过来,把张口的所在,耽误过去了,因道:“我怕这项又忘词了,所以先默着想了一想,你拉过门吧。”桂英一横心,不想了,随着胡琴唱了起来。这回她脸背着人,再没有去管玉和是何种态度,总算唱平正了。只是她唱的时候,嗓子里依然不住地哆嗦着。反二黄本来是凄凉的调子,加上桂英心上有事,唱得就格外凄凉婉转,动人极了。

    桂英一想,这真不成话说,于是跑到沙发椅子上坐着,将头枕了椅子靠背,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秋云笑道:“真糟,越来越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说你先别做身段,把戏词温一温就得了。”赵老四道:“对了,身段不打紧,锣鼓一响,唱熟了的人,自然会上规矩。我说你还是把那段反二黄唱上一唱吧。”秋云道:“对了,桂英是这段反调唱得最好,好久没有听唱过,今天你高兴,何不就来上一段呢?”桂英也觉得两三次唱,都没有唱好,这次再不唱得好好地弄回一些面子来,让赵老四说了出去,那真成了笑话了。于是自己起身,倒了一杯茶来喝着,笑道:“这一段反调,再要是唱不好的话,我就不唱戏了。”这回她下了决心,将脸掉过去唱着。胡琴一拉,她就预备张口。

    朱氏自桂英去后,本想在背地里问一问玉和,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哭着又笑着。及至她走到房门口来的时候,玉和却把门关上了。朱氏这倒有些奇怪,青天白日,为什么关上房门?莫不是睡了觉了。在门外正犹豫着,却听到玉和拍桌子大骂,这小子欺我太甚。谁欺侮了他了?让他关起门来发狠。如此一来,心里更是奇怪。这时玉和开了房门,就向外走,朱氏就禁不住要问了。因道:“姑爷!你怎么啦!你两口子,今天成了个大傻子了,喜欢一阵子,又闹上一阵子。”玉和已经走到了院子里了。听到岳母一问,回转头来笑道:“我们这叫欢喜冤家。”朱氏见他脸上有笑容,又不像生气似的,真是莫名其妙,因道:“你到哪里去?也上张济才家吗?”玉和随便地答应一声,就走出门了。

    朱氏既然来了,绝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开,她使劲一阵,把那截烟头抽完了,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践踏着,然后向玉和似乎带了一点笑容的样子,问道:“你为什么也撅了嘴,莫不是你两口子有什么口角了吧?”玉和淡淡地笑道:“没有没有,好好儿地口角些什么?”朱氏道:“你两口子,总还有些别的事情吧?”玉和道:“没有别的事情,无非就是这段报的问题,其实我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朱氏道:“你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我想桂英也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这是什么原因呢?好好地哭上这样一场?”桂英觉得话说到这里,再要装麻糊,那就有些不行了。于是抬起头,在胁下抽出手绢来揉擦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放出很平和的样子来,向朱氏道:“没有什么事,不过我想着到了现在,还要出来唱戏,未免伤心得很。”朱氏道:“你这叫爱伤心了。咱们原是梨园行,还干梨园行,有什么伤心?又不是拿了棍子碗,挨了家讨去。”桂英道:“是呀,我这样想转过来了。一想转过来之后,我也就不伤心了。”朱氏看这情形’一定是两口子吵了嘴’但是玉和不肯说,桂英也就不肯说,这倒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要追究,怕惹出是非来,若不追究,又放心不下,这就默然坐了许久,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年轻的时候,不好好儿过着恩爱夫妻的日子,将来到了中年以后,回想现在的日子,糊里糊涂地错过了。人不到中年,是不会知道的,我说这话,你们爱信不信?”

    朱氏三脚两步的,跑了进来,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桂英本想直说,一念在母亲面前,不可露出夫妻不合作的态度来,因之只把头伏在桌上,将大声收住,却用了小声来哭。玉和也是同桂英一样的心理,不愿在岳母面前露了裂痕,站起来笑道:“不相干的一点小事。”朱氏道:“既是不相干的一点小事,为什么这样子伤心?”玉和伸手到桌子底下,把那个报纸团捡了起来,展开来向她笑道:“这报上登了一段不相干的捧角文字,言语未免轻薄了一点,她想着还没有唱戏呢,就受人家这样的侮辱,所以她哭了。”朱氏向玉和脸上看看,又向桂英看看。便道:“这不是笑话?一个唱戏的人,为什么怕人家捧角,越有人捧越好呀!”她接过那张报纸,两手一撕,捏成了纸团,依然扔到桌子下面去。

    当他走到张家的时候,早听到上边客厅里,发出嬉笑之声,他站在院子里,就咳嗽两声然后叫道:“张三爷在家啦。”张济才隔了玻璃窗子,就向他招了两招手道:“进来吧!这儿没有外人。”赵老四进去看时,玉和夫妇,可不是在这里吗?桂英正侧了身子坐着,在乳孩子呢,解开了怀,没有抬起头来。

    她说时,将眼珠又不住地向玉和看着,玉和心里,实在也是难过,这个时候,叫他反用话来安慰别人,却也是办不到。于是昂了头不住地去抽烟卷。桂英看他虽没有什么好感,却也没有什么恶感,料着唱下去也就没有多大关系,于是第三次又站到沙发椅子后面去,还是从“听说是叫苏三”唱起,这回头两句摇板,算是唱过来了。照着她行路的地位说,她由椅子背后,转到椅子前去。到了第三句,“没奈何我只得把礼来见,”这应该转着一个圈儿,将脸朝了正面那张沙发,道一个万福,再唱“崇老伯呼唤我所为哪般?”这时,去崇公道的那个角儿是赵老四,赵老四已是坐在靠门的那张椅子上去了,桂英若是向正面沙发椅子行礼,便是远远地将背对了赵老四。她心里一机灵,不朝着沙发椅子行礼,却直奔赵老四那儿去,赵老四笑着打了个哈哈,停着胡琴,站了起来道:“这是使不得,那有冲着台底下叫崇老伯的呢?”这一说,满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起来了。玉和虽是没有什么快感,有了这样的趣事,也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唱完了,回过脸来,秋云道:“果然唱得不错。可是有一层,你嗓子好像有些哆嗦,你是成心这样呢,还是无意的?”桂英道:“是吗?我嗓子哆嗦来着吗?”玉和插嘴笑道:“有一点,大概你心里有些害怕吧?”桂英道:“这是笑话,我唱了这些年的戏,上弦子哪还会害怕呢?”秋云在一旁听到,心里可就想着,可不是害怕,不过怕是丈夫不高兴,并不是怕上弦子。赵老四看秋云沉吟着,倒误会了,因问道:“张太太也来一段吧,你消遣什么?”秋云看到桂英唱戏,对于玉和,总有些害怕的样子,那么,自己唱戏,恐怕张济才也未必高兴,这就向他道:“咱们两个合唱一段,你看好吗?”张济才唱戏,向来受夫人的指摘,说是全不是那一回事。今天难得夫人如此高兴,倒叫自己陪着夫人唱,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好哇!有什么不好?咱们唱什么?唱《骂殿》吧。”秋云笑道:“我从来不和你配戏,一配戏,就骂奸贼骂了起来,那也不好。”张济才见夫人如此体贴,更高兴了,搔着头皮道:“就让我唱几句大花脸吧。咱们会唱《别姬》。”秋云道:“怪丧气地做那个楚霸王,咱们合唱《梅龙镇》得了。”张济才乐得张开了他那张阔嘴,笑道:“好!就是那么办,就是那么办。”于是赵老四掉转身来,和张济才夫妇拉起弦子来。

    只见桂英脸上红红的。虽是勉强放出笑容来,但是她那双眼珠,却放出了一种呆涩的样子,好像有些害怕的神气。赵老四嘴角斜衔了一支烟卷,态度却是坦然,将腿架起,胡琴放在腿上,合尺合尺,先试了两下弦子,抿住了烟卷,向桂英问道:“先来个什么?”他的头微微地偏着,那神气十足。桂英笑道:“我要是上台的话,当然先把老戏打头炮,不是《女起解》,就是《玉堂春》。我是要连身段儿一块儿来,连唱带做,一口气,把一出戏试完。”赵老四道:“那么着,你就唱《起解》吧。《起解》,只要一个崇公道当配角,我总去得了。”桂英道:“好吧,就试试,从头里来。”

    一个女子当了男子的面哭泣,那总是急于要男子去安慰的。若是恩爱夫妻,那更不消说。现在桂英哭着,心里总觉马上玉和就会来安慰的。许久的时间,见玉和默然无言,这分明是他生了气,不受自己的驾驭了,而且也就是她的计策失败,伤心之余,又加上一层羞愧,这哭声更大了。玉和心想,你这样大声哭着,岂不是有意告诉你家里人吗?如此一想:他也是心里很气,越气就也越不爱来理桂英。倒是他心里所猜的对了,桂英这种哭声,乃是无异告诉家里人。

    玉和撑了头向二人看着,心里这就想着:同是一样的娶坤伶做媳妇,张济才就那样快活,我就这样受罪,这绝不是我们夫妻之间,有了什么隔阂,就为了少了几个钱罢了。谁能说,爱情是不需要金钱的?他心里所思,外面就不免也跟着表现出来,于是咳了一声,叹出一口气来。那撑了头的手,也就放下来,在沙发上拍了一下,这让大家都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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