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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烽火警良宵弦僵锦瑟 残雪思旧岫泪洒红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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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柳塘诉说老绅董来访经过,警予听了,甚觉不安。柳塘又道:“我岂止挨了骂,还误了事呢。她本说有要紧事告诉我,她看见许多女客,一生气竟不肯再说了,怎样说好话也没用。我看她初进门时,匆忙情形,料着必真有要紧的事说呢,不是闲白儿,无奈只问不出来。这时我越想越纳闷。”警予沉吟道:“能有什么事呢,现在纳闷也没用,明天你自然得寻她去谢罪,那时再问吧。”柳塘道:“也只得如此。”说着仆人已进来请示开饭。警予吩咐就摆,随即出去到各屋照应。须臾这屋里已摆好两桌,柳塘便让大家入座,自己代主人相陪。恰巧他所陪的这一桌上,多是较文墨的人,大家说笑颇觉有趣。方才劝柳塘出山的吴局长,居然很是风雅,只得行个酒令。行过一阵,就有人说,酒令不过有限几十样,都被古人玩熟了,没什新鲜。吴局长听了道:“你这一提,我倒想起个有趣的来。记得在某本笔记说,古人名的笔画连姓带名只两字,而在四十画以上的,只有个栾黡。三个字而在十画以下的,只有个于人九。现在我用这个摆擂,咱们不管今人古人,以及小说戏剧上的人,只要说出来大家承认是个人名,我就喝三大杯。”柳塘道:“当然是两字四十画以上,三字十画以下的了,这可真难。恐怕两个字的不易真有,三个字的在时人里还许短不了。因为现在的人,好取离奇古怪的名字,凑巧就来个特别简单的,为着写时省事。”他才说完,旁边就有人道:“有个军人王化一,姓名共九画。”又有人说:“在报上看见陕西有个王一山。”那吴局长说:“我也记得,北京好像有个画家王一之。”柳塘也道:“我却从戏台上想起个人来,就是小过年的王小二。”众人听了,都笑说这王小二比较新颖有趣。柳塘道:“反正脱不开姓王的,和一二等字,再换个样儿,就没有了。”旁边那位张副官长忽然说道:“还有个丁小三,这新鲜吧。”众人听了,都望着他发怔,不知道丁小三是何许人也。张副官长见众人似不赞许,着急说道:“真有这么个人,不是瞎说。他论着还是我的舅舅,小名叫小三,恰巧又姓王哦,他还有个哥哥叫小二哪。吴局长我这是双份儿了,你得喝六杯。”吴局长摇头道:“我只承认王小二,是人所共知的。至于王化一,王一山,王一之,恍惚记得报上看过,也只好勉强算数。惟有你副官长这两位舅大人,我可不能承认。很多人的小名,都是按小二小三这样排着,只要姓丁,或者姓王,就全能让我喝酒。现在还万幸你令舅只昆仲两位,若是七位八位,都饶不了我,还不得喝一缸呀。”张副官听了,仍咬定实有其人,定要他如数喝酒。吴局长只得让步,用折衷办法,承认了一半,才把这篇揭儿过去。那副官长还力辩确有其人,要他吃六杯,幸而别人打岔,才揭过去。

    那位吴局长因柳塘吐属文雅,便和他深谈起来,渐渐谈到文字,吴局长很是叹息。说他看着文化一天比一天低落,只以贵处一个地方说,兄弟在十五年前,曾到此地来做个小官,住了两年,便又回南方去。混了很久,直到去年,王督军才又拉了我来。前度刘郎旧游重访,虽不致疑为有河山之异,但也觉很多地方风景已非。就以报纸上所刊诗文说吧,在十五年前,正在新潮激荡,旧学不能抬头,但有些旧报纸,刊出点儿旧诗旧文,还不断见着好的,足见把残守阙的作者尚有留存,可以说斯文未丧。到我这次来,可太不像样子了,试用唱戏比喻,凡是能上台的起码得有条喉咙,懂得板眼,而且西皮二簧,文唱武打,都拿得起来,才能算个角儿。如今可就不然,老生只会唱摇板,丑角只会说白,已经算是名角儿。你看做文章的,只谈谈身边琐事,或者捧个伶人鼓姬,其实也从盘古来就有的,不算包涵。不过现在谈身边琐事的,大半有着作用。不是告诉人收了几个徒弟,赴了几次华筵,要不然就是哈密国遣使致问,以自显扬。等而下之,就是告诉人某月日吃过燕窝,或是在康熙六年曾和曾文正公同席,你说要命不要命。不过我这是专指太不像话的说,至于新体文章和硕果仅存的老手作品,我也非常佩服。还有所登的诗,也是一样,好的真能迈过古人,可惜不甚常见。我只说我所不赞成,有的人专找古人美丽字面,给割头换面,拼凑一下,譬如从天街夜静凉如水句上,摘下天街二字,从私楼隔雨想正冷句上,摘下隔雨二字,再从满丛烟露月当楼句上,摘下末三字,就成为天街隔雨月当楼。字面上很好看,若问怎么讲,那得另说。这还是肯用心的,要不然就从十年二十年前的旧报旧书往下抄。现在梅兰芳已经快成老翁,报上竟会发现名人新作的梅郎曲,说他芳年正当十三四,未遣金刀破瓜字,真是年老倒流,一下子退回三十多年。而且梅兰芳虽然名为雄妇人,实为男子,有何瓜可破,难道打破了脑袋瓜?再有便又是传名主义的了,凡是可以夸耀于人的事,就作诗宣布,其实应该登广告,才合体裁。大约因图省钱,才走这条道儿,曾见有个题目,是夜梦亡父某某公,着黄马褂坐堂上,宛如生前。醒后感赋,已是告诉人他先世做过官,曾着黄褂。又见题目写着,岁暮天寒,哀鸿遍野,忽动恫瘝之念,以番佛二十尊付粥厂,因而有作。这是告诉人他捐了二十元给粥厂,豪阔无比,侠义可风。至于诗的本体,却和大鼓词儿一样,有时还比不上大鼓词。因为大鼓词是按十三道辙编,唱者还顺口,这等诗人,却都见过诗韵,按韵来作,可是把范围弄得太通融了。例如庚青蒸三韵通用,已然勉强,他们竟会把上下平都给用到一起,连真侵文元,都不分家,或竟扩展到一东二冬。曾见一首俚诗五个韵脚,是情,神,云,蓬,盆,真不知此公是哪里人氏,用什么口音押出来。就是编戏词的,也不肯这样,因为差着辙口,唱着拗嘴啊。柳老你对于我这意思,可也有同感?”

    柳塘笑道:“当然有同感,不过我另有个意思,觉得这是必然的趋势。因为现在的人都太聪明了,我也用唱戏作比喻。当初一个孩子学戏,无论是写给师父,或是送入科班,都得从根本下工夫,每句唱的板眼腔调,每出戏的身分窍头,都是从师父掰着手指儿,一字一字教出来。到学成了,工夫怎样不结实,玩艺怎会不地道,所以都很容易唱红。红了便是一辈子,没个退板。如今唱戏的可不然了,跟师父学上一年半载,会的几出戏,能够上台,这就自觉开了戏窍,一通百通,再用不着花冤钱请师父了,以后只在台底下学戏。比如没学过骂殿,就等别人贴骂殿的时候,连听数回,跟着自己就上台去唱。莫说小戏,就连全本大出,只看上两回,没本子也敢唱。当然这样也能把戏唱下来,也能照样赚钱,可是玩艺,终是不能实受,惊不动人,暂时也许能哄一阵,但长唱总不成的。现在的人对于文字,也是一样,总不肯像当初求学的人,那样用功念书,去砸结实根底。只从日常所见的报纸杂志上面,去学能为,因为他们聪明,也许学得不错。当初的人念上十年书,所知也很有限,而且常是关于不多几种门类。现在的报纸杂志,范围广阔,无所不载,看上几年,便能古今中外,文学科学,什么都知道一些。再仿照那上面的文章,学着动笔,渐渐就成了作者。我昔日有位朋友,就是这样来的学问,居然作了报馆的主笔,天天写着大块文章,叫人看着能吓一跳。因为他文章里用的成语很多,好像无书不读,其实是从报上记下来的,不知道出处,因此就常常闹笑话。因为只照字面讲解,用到错误的地方。有一次他记述到某县旅行,看那里人烟稠密,街市繁华,真乃郁郁佳城也。这下把人家全县人都给埋在坟里。本来佳城用作白话,就是很好的城,谁想到是坟呢。又一次他说某人患病不起,缠绵多日,方为某医治愈。我纳闷,既不起,怎又治好了?以后才明白他不知不起就是死了,只按字面讲,当作不能起床。还有一次他说某人忤逆,竟把他父亲弃养,把八十岁的老父弃养,以致老父冻馁而亡。这段话乍一看,又叫人糊涂,怎么已经弃养,又会冻馁而亡,好像这老父死了两次。及至细一寻思,敢情他又照字而讲,给弄颠倒了。他不知这弃养是说父母弃舍了子女的奉养,意思就是死亡,却当作子女对父母弃舍不养讲解,这倒有趣。只怕他若看哀启、行述上常有的那句先君弃养,还要疑惑那个人的先君也是个逆子,把他先祖弃而不养呢。诸如此类的太多,不胜枚举,还有把一代二字用得极熟,只要有一个人去世,便用哀悼口气凑成一代什么。例如是个做官的,便说一代的名臣,唱戏的说一代名伶。这已经牵强了。因为一代二字,含有总代盖代的意思,必得够了身份,才能适用。好像李鸿章可以说一代名臣,谭鑫培可以说一代名伶。若是死了个典吏,也说一代名吏。死了个跑龙套的,也说一代名底包,就是笑话了。

    总而言之,这都是从事报纸杂志学问,根基飘的原故。所以我常说,报纸杂志主旨本在开通民智,并不要人由上面学作文章。然而近来多有走这条捷径的,都弄成一知半解,浮薄不实,长此以往,恐怕更要一代不如一代。因为张三在台下掠李四的叶子,把戏学去,已经马马虎虎,把戏唱出去,虽然不是掺水和泥,错格走板,但他还见过好的,多少能得些原样。但以后王五又去偷张三这出戏,就要糟了。比如张三只得了李四的三成玩艺,剩下七成,满是蒙世。王五从张三身上也得去三成,碰巧了这三成有二成五是蒙世的。到王五唱时,只有半成是李四的原样儿,剩下就是他自己七成自撰,再加张三的二成五蒙世,请问这出戏还有什么?就别再说毛六又偷王五了。从报纸杂志上学文章,也是一样道理,学来学去,将来准有变成满篇外国话的时候。试看现在有些成语,都给弄错。起初不过由于一个人的记忆不清,把一句成语中写错一个字。跟着有人记住他这个错词儿,把来运用,偶一失神,再给弄错另一个字,于是这成语就要变成另一句话,任何人也不能认识了。咳,这种事简直没法可说,因为现在文学要大众化,普遍化,大众绝不能像贵族那样,能够十年读书,不愁吃饭,所以只弄到这等程度,已经很难得了。至于您方才说的诗,那可是贵族文学,普通人很可以不必作,作的人当然有那种天才,有那种闲情,应该作得像个样儿。再说诗本是抒写性情的东西,自己作了,自己看着舒服就得。至于应酬,古人也不是没有。不过由于道同志合,互相倾慕,才作诗投赠,以后便因连带关系,而兼及家属,也是由于感情作用。并不像后世的无聊应酬,时常连面也不认识,就给作寿诗挽诗。不过……”

    柳塘才说到这里,忽见警予进来敬酒,大家一阵推让,竟把话碴儿打断。警予陪客人喝了几杯,忽又听上房传话来说,督军老太太已吃过饭,将要走了。警予忙又赶过去,这里也就急忙用饭。不大工夫,全已离席。柳塘正漱口,但见上房中出来许多女眷,簇拥着老太太向外相送,自觉没有上前致敬的必要,就看着她们出去。又过了一会儿,才见送人的回来,从这时起,警予璞玉,再加上柳塘三口,一直马不停蹄,尽干了送客工作。一会儿某处长和太太要走了,送出去。跟着某厅长和太太要走,再送一次。这样直费了有半点多钟,才把来宾全送出去。

    俗语说客去主安,真乃不错。无论如何好客的人,也受不住招待的麻烦和劳苦。在请客以前,虽都觉着开筵欢聚,是极大快乐。但到客人来齐,周旋相当时候,便又觉支持不住,恨不得客人快走,好得安静休息了。

    这时来人去尽,只剩警予夫妇、柳塘夫妇和玉枝五人,聚在一室。大家都坐着歇息,闲谈着过去的事,大概以督军老太太作话题,说她怎样和气,怎么疼人,天然是有福的老太君。柳塘太太因见那老太太对璞玉十分亲热,又给了很厚的见面礼儿,觉得非常羡慕。又因柳塘已受督军赏职,眼看便要做官,自己也成为官太太了,更是得意,就对璞玉竭力亲热,不住口的给她刷色。大概是因为璞玉已成公主身分,自己也入了官场,以后要她提携之处正多,才不惜纡尊降贵,对这向来看不大起的女招待,联络感情。柳塘却是满怀心事,又向警予央求代为辞官,但这时阻碍真多,不但璞玉希望她的恩兄,置身青云,竭力劝警予不要答应,连柳塘太太也持反对,所以说了半天,仍无结果。柳塘依然不高兴,又因忙了一天,这时稍歇过来,觉得腰腿酸疼,就说大家都累得够受,天已不早,该歇着了,就和太太、玉枝一同告辞回家。

    警予夫妇也未甚挽留,送出门外。柳塘上车回到家中以后,太太还高兴的在玉枝房中,陪柳塘说了会儿闲话,所谈都是关于柳塘做官的事。柳塘虽不入耳,也只得顺口应着。而知太太因柳塘做官,竟发生了向所未有盛情。觉得还是丈夫有出息,居然受到大督军的赏识,自己能做官太太,总是沾丈夫的光,以后他阔到什么份儿,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夫荣妻贵。对亲友,对娘家,都得扬眉吐气,这全是丈夫的好处。于是想起自己以前太已对不住丈夫,而且自己行将贵为命妇,也应该敦品,若再胡闹下去,未免良心有愧。太太因为利禄熏心,竟无形中有了好处,感到以前,暧昧行为是不对了。同时把势利之见,用在她那情人王厨身上,觉得自己官太太的千金身体,和烟熏火燎的厨司接近,实有西子蒙不洁之感,便不禁的对王厨厌恶起来。同时再看那平日只为烟鬼废物的柳塘,却觉忽然变得举止文雅,风度高骞,十分可爱了。太太经这一次的心理转变,无形中走向改过途径。可谓家门幸事,但也在无形中给她本身种下祸机。论理改过本是好事,应该得到善报,若改过反而致祸,岂不是阻人为善。但世事不可一概而论。有的人孽海回头,居然得岸。有的人一入歧途,便遭陷溺,欲振拔而不能,这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道理。所以君子要慎厥始基。不过太太的改过,并非由于理智,而是区于势利,落到后文那样结果,都是可怜不足惜的。

    当日她在院中谈够时候回到内室,便给王厨撞了个钉子。而且从此以后,对王厨日加冷淡。那王厨不知太太因何变态,还恃着旧时宠幸,不断纠缠。太太好像对他缘分满了,越发讨厌,简直大有不许近前之势。那王厨本已享惯了权利,一向对于财色两字,予取予求。这时太太一行变态,不但弄得色即是空,连财路也给堵塞了。因为照例必得建功,方受犒赏,这一投闲置散,无功可建,又上何处去得犒赏,直好似遇到坚壁清野的战术。王厨失望之下,虽然懊丧,但终忘不了旧日繁华,仍希望太太是偶然不快,终有重圆旧梦之时。每当夜间人静,还要溜进上房献些殷勤。太太被他扰得头疼,就把厨房全部都挪到前院客厅后身的跨院。这跨院和内宅有四道门的距离。王厨受了隔绝,直如充军边远,才知道太太已把自己摈弃,毫无留恋,于是大生怨恨,腐心切齿,每日睡中梦里,也在咒骂太太无情。

    太太本想把他辞掉,只为恐怕过于操切,恼惹了他出去败坏自己声誉,才只推而远之,希望他感到无趣,自行引退。但王厨岂特不肯引退,而且呕上了气。在他以前能够出入内宅,还只怨太太疏远他,并不起别的猜疑。及挪到前跨院,太太又下令,每日派饭由女仆传话,无须他到上房去,一来他对内宅更成的海上神仙,可望而不可及了。于是希望全绝,怨恨更深。他这脑筋简单,思想卑污的人,绝不知世上有改过迁善的事,更不懂自加审量,知难而退。他只寻思太太变得奇怪,好几年都是如胶似漆,如今竟会这样绝情割爱,不解她怎能舍得。而且她和丈夫永不同房,现在又把我赶开,难道不需要男子么?像她那样岁数,若说忽然守戒清修,却是叫人难信。王厨想到这里,他不由疑神疑鬼的混猜起来,认定太太必是另有了他人,才得新忘旧,把自己摈弃。他所猜疑的目标,总不出宅中几个男仆,虽不能决定何人,但因他不能进内宅去,便觉凡是常进内宅的人,个个都有可能。他还暗地访查,每见太太吩咐男仆做事,只要脸上不带怒容,稍为和悦,就觉得是在眉目传情。有一次看见宝山在院中向太太回话,太太因宝山是老仆的儿子,向来当作小孩看待,不免假以词色。王厨看着,就好似丢了东西的人,疑惑某人是贼,就越看越像一样。当时认定宝山是夺宠的仇家,从此就充满了妒奸之念,怨气积郁,愈来愈深,竟至一发而不可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柳塘这日因劳累太过,经过一夜休息,次日竟觉得作冷作烧,通身酸痛,不能起床。玉枝吓慌了,忙报知太太过来瞧看,虽知病非甚重,也十分着急。当下忙请来熟识中医诊视,医生也说只是过力受风,稍服清热散风之剂,出些汗便可痊好;至于他的体弱,需要加意将养,太太和玉枝方才放心。

    医生走后,便派人抓药煎服。太太对柳塘分外关心,守在床前伺候不离,到午后柳塘由昏睡中醒来,精神尚有迷糊,喃喃的说了几句话,抱怨自己身体不济,只累了一天会害病。太太和玉枝听着,更觉安心,就安慰着伺候他喝了些藕粉,又复睡着。睡中出了些汗,到黄昏后再醒,神智已清。恰巧警予、璞玉来道谢,太太叫请进房中。警予夫妇见柳塘病了,知道是昨天累的,都甚觉不安。柳塘却笑对警予道:“我不是累病,是急病的,只因你不肯替我辞官,我才急出病来。现在你可以答应我了吧。”警予见他精神颇好,才把提起的心放下,又听他的话,知是故意借题挟制,就笑说:“好办。等您好了,咱们再商量,我没有不从命的。”柳塘才说句“这你还是搪塞我呀”,太太已用话岔开,改说柳塘在前的病势,以及自己和玉枝怎么害怕。璞玉问现在如何。柳塘道:“心里并没有什么难过,只是头还疼,身上还烧,身上酸疼最不好受,大概明天总可以好些。”璞玉便说要留在这里伺候大哥,柳塘道:“这不是胡闹,俗语说新娘不离洞房,怎能上外来。再这是点小病,也不用劳动伺候。”璞玉却是眼含着泪,定求柳塘许她留在这里。因为她对柳塘感激已极,正不知如何报答,当时柳塘害病,正好赶机会尽一点心,并且把那句结作兄的话,实际作出,以表明不是徒托空言。所以在这新婚的第三日,竟不管冷落夫婿,辜负春宵,竟执意留在这里侍病。但柳塘只是不许,而且连再坐会儿都不许了,反叫玉枝赶她和警予走去。还说你们不走,又叫我着急,可是诚心给人添病。璞玉无奈,才很失望的跟警予走出。太太送到院中,悄悄对警予道:“不想这样凑巧,柳塘才接到委任状,就病倒了。论说他就不忙上任,也便到督军府谢委。这一耽误,怕督军不高兴,请务必替他请假,还得说好些儿。”警予听了,知道太太好容易盼得丈夫做官,只怕出岔头,好事成空,所以如此谆谆托付。这夫妇二人志趣太已差异。柳塘只想叫我替他辞官,对于督军那面,毫未介意,并无一言托我代为周全。但太太却替他说到了,其实你便不说,我也要把话说到,不会叫他落包涵啊。想着就连声答应。璞玉又和太太说了些关于照顾病人的话,才恋恋不舍的和警予走了。

    太太回到房中,见柳塘面有笑容,就问笑什么?柳塘道:“我到底把她赶跑了,她真胡闹,新婚燕尔,怎能离开洞房,跑到病房里来。”玉枝道:“璞玉走时,不知为什么难过,直抹眼泪。”柳塘道:“那自然是她一片热心,把我真当老大哥看待,想要尽她作妹妹的心,在床前伺候,却被我硬赶跑了,心里有些委屈。可是她不想我怎敢劳姑奶奶,就是亲妹妹,一出了阁,就是人家的人,便过了新婚日子,也不许抛丈夫守空房,回娘家伺候哥哥。不过她的心是可感的。咱家添了这位姑奶奶,又跟警予成了亲戚,以后走动更亲热了。”太太还不知柳塘和璞玉正式认作兄妹的事,闻言甚觉不解。玉枝把昨日的事告诉了她,太太十分欢喜,欣然道:“你们怎不早说,以后对她可得全按姑奶奶待承,若错了过节儿,全是我作嫂子的包涵。明天还得仔细想想,把应该送姑奶奶的礼,按份儿补过去。”柳塘说那倒不必,太太却非此不可。柳塘知道她所敬的不是璞玉,觉是自己的义妹,又是秘书长夫人。既深以能和秘书长夫人发生姑嫂关系为荣,当然要把这关系作得淋漓尽致,就不再拦阻。但因太太核计应酬姑奶奶,不由联想到另一位自称老姊的人,当然也是同样的姑奶奶,自己却没同样待承,把她给得罪了。自己本打算今天去给她道歉,偏偏又病倒了。她还许认为我的势利心肠,一直保持不变,不但昨天对她轻藐,而且从此还不再理她了,她定气得够受。倘若气出病来,我岂不更觉亏心。但现在既不能去,又不便请她来,她那拗脾气,便去请也不会来,这可如何是好。想着便对太太和玉枝说了。太太听着,倒不理会,玉枝却因老绅董曾是她的保亲媒人,印象较深,闻言说道:“您何必还走这股肠子,老绅董跟您感情极好,这次虽闹别拗,也不会记心。过几天您大好了,再去寻她,把话一说开,就算一天云雾满散,何必还尽自发愁。”柳塘道:“孩子你不知道,老绅董气性很大……”太太抿嘴笑:“你别高抬她吧,一个老妓女,在臭泥里滚了半辈子了,什么人的欺侮耍弄,全都受到,她还有气性呢。”柳塘道:“不然,别人欺侮她,她可以满不在乎,惟有我若待她稍差点样儿,她就要受不住。因为我是世上唯一尊敬她的人,她得我重看,觉着是一生最得意的事。所以一心都扑在我身上,居然的她洗手不干,关了生意,立时作个正经人,好和我亲近,把后半世全倚靠我,还将她的棺材本儿都交给我存着。你想如对我这样指望,我这一冷淡她要多么伤心。”太太道:“你也太爱走心了,为她又何致于这样琢磨,就算你想得不错,她真生了大气,也不会立刻气死,等你好了能出门时,再去跟她说还晚么。”柳塘道:“你不明白,我心里多么不安,再说我未必一两天便能出门,若多延迟几日,她还不定怎样寻思。”玉枝道:“您若心里惦着,就先派个人去,对她说说您的意思,并且告诉您因为有病,没去看她的原故,等好了一定前去。她便有气,听了也可以舒服些,您也省得惦记了。”柳塘道:“对对,这样办也好,太太不明白,老绅董有一笔钱存我手里,没凭没据,她是为信服我,才放心托付的。如今见我变成势利鬼,把她支开不许上门,我又避不见面,就许疑惑我安心倾她。万一闹出笑话,两下都没意思。还是玉枝的话对,最好叫人先跟她说一声。可是叫谁去呢,下人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恐怕说不明白。”玉枝接口道:“我去一趟吧,好在不远,一会儿就回来。”柳塘道:“大晚上的,怎好放你去。”玉枝道:“天还不到九点,怕什么。若是往常出去看戏,这时您还嫌早呢。”太太见玉枝要去,知道她是为着解除柳塘心中的不安,好得静养,就也说:“玉枝愿去,就叫她去吧,叫个下人送她,你告诉她该说什么。”柳塘便教给一套话,又吩咐坐包车前去,不要耽误工夫,赶快回来。玉枝道:“既坐车去就不用叫人送了。”说着对镜稍为修饰,又披上件外衣,便向外走出。柳塘还有气无力的喊着:“你可快回来,别叫人不放心。”玉枝回说:“知道,您放心吧。”就一直出去了。太太听着,忽然发生了向所未有的嫉妒。因为她现在已把心回到柳塘身上,心中的醋也随而酿出来了。心想瞧这难离难舍的劲儿,玉枝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还怕拐子给拐了去,值得这样叮嘱。但她哪里知道,柳塘对于玉枝完全是父女之爱,果然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呢。

    当时房中玉枝已去,太太渐渐移到柳塘身旁,握住他的手,现着极温柔的态度,不住嘘寒问暖。柳塘在昨日便已感觉太太对自己忽然亲热起来,今日更是长守床间,片刻不离,意思显得非常关切,早已心中纳闷。自己以前也曾害病,太太都是如探望亲友似的,过来敷衍一阵,便借题走去,有时按晨午晚来上三遍,已经算格外殷勤,从没像这样的尽心伺候。难道她是为着我将要做官,特别巴结吗?我想不会的,她便是妇人见小,又何致卑鄙至此。柳塘这样想着,心中很盼太太回房休息,自己好得心静。但她不肯走,这时玉枝离开,居然又进一步,表现恩爱。柳塘倒觉不得劲,但又无法推拒,只得和她敷衍,一面间闭着眼装要睡,希望她离远些儿。但太太一会儿将颊儿挨挨他的额角,试试热度可曾减低,一会儿伸手到衾内摸摸他的身体,看看可还有汗。这本是夫妇间很平常的举动,无奈柳塘既对她有些怯生,而且总不免想她的隐事,发生好像受污辱似的一种感觉。就挣扎着翻身向里,给她个脊梁,同时又说觉得困倦,想睡一会儿,叫太太也回房休息,今天不用过来了。太太并不知自己讨厌,回答说:“一点不累,还得照顾你吃药,再说衣衾掖掖盖盖,也得经心,玉枝小孩子靠不住。”柳塘没法,只得由她。

    又过了一会儿,柳塘也装作睡着,太太也静坐无声,房中悄然,颇有夜静更深的意味。柳塘心中寻思,玉枝这半天怎还不回来,方要问太太几点钟了,忽听外面啪的一响,冲破了静夜的氛围。柳塘悚然一惊。便听太太说道:“这是什么?”柳塘还没答话,随又听响声连成一串。柳塘吓得翻过身要坐起来,但只抬起上身,随又跌下去,口中叫道:“这是枪响。”一言出口,外面更给他证实,只听似有好几处都同时乱响起来。太太吓得颜色大变:“这是怎么了?哪儿来的枪响?”柳塘也大惊欲绝喘着叫道:“一定是出了事,不是兵变,就是……哎呀!玉枝给截在外面,这可要命了……”说着又要爬起。太太按住道:“你别动,还不定怎么回事,便真是外面乱了,你起来又当得什么。”柳塘瞪目听着外面劈啪不断,越来越密,分明是枪声,却不是有纪律的排枪,而是四面八方一齐乱响,好像除夕夜里人家敬神放的鞭炮一样。太太也听出确是枪声,颤声说道:“怎么会忽然反了呢,咱们这儿不是归王督军管么?”柳塘好似自言自语的道:“上回听警予说,当初作直隶的马督军,自从失败后,就投奔邻省,打算借那边的势力,夺回老地盘,曾派人来收买本省的杂牌军队。王督军知道了,立时换了两个旅长,算把事压下去了,现在怎又出了乱,偏这么巧,赶上今儿,玉枝还不回来……”太太听着道:“这样说是有人要抢王督军的地方,你看抢得去抢不去?”柳塘苦着脸慢应道:“那谁敢保,这一晃十多年,都是你赶我我赶你,谁的力量大,谁就作督军。”太太道:“反正来者不善,万一王督军要叫人赶跑,咱们的官儿不也跟着完了。”柳塘哼了一声道:“我这儿都快急死,你还惦记着官儿。”太太见柳塘发怒,才不敢说话。但这时外面枪声越密,同时附近环境越发寂静,更没有丝毫别的声音。好似全城都给吓得窒息无声,更使人感觉阴惨可怖。好似天神下界,在外面黑暗中攫取人类。太太吓得浑身发冷,只向柳塘身边偎缩。柳塘却惦着玉枝,心中难过,怨恨自己无端生事,怎该在夜里把她打发出去。但玉枝向来连白天都不出门,莫说夜里,今天百年不遇出去一次,就遇到意外的乱子,不是该着么。万一出什么事,可不真懊悔死。

    想着忽听窗外有人咳嗽。柳塘知道必是下人,就接声问谁?外面答道:“老爷,我是张福,您可听见枪响了。”柳塘道:“这样热闹,我怎么听不见。你可知道是什么事。”张福道:“我一听见就把大门顶上,没敢出去,不知道闹什么乱子。只这会儿西北上天全红了,宝山上房去看,他说是着了火,可瞧不出远近。”柳塘道:“准是乱了无疑,你可留神门户,院里缺水,预备些水。”张福道:“您放心,我都办好了。别听外面这样乱,离咱们这里还远着呢。可是姨奶奶上哪儿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柳塘听了叫道:“我还忘了问你,她可是坐车走的?”张福道:“没有呀,车夫王二压根没在家,姨奶奶出去的时候,是我开的门,她只问了句车夫在家不在,我说王二出去了,姨奶奶出门,我先去叫车。姨奶奶说不用,就出门走了。”柳塘道:“你们也没个人跟她去。”张福道:“姨奶奶没说啊。”柳塘叹气道:“她竟是自个儿去的,这更糟了。怎么……你们也真糊涂,怎不跟着她?咳咳,我别埋怨别人,只想起自己荒唐,大黑夜叫姑娘出门,真是……”太太怔着,却忽听外面有拍门声音,很是响亮,大家都愕然一惊,跟着又转为喜悦。都想到玉枝回来,听声音似乎叫得十分着急,想是大受惊恐,准是她回来无疑。柳塘便叫:“她回来了,张福你快去看看。”张福没等他说完,便往外跑。柳塘虽然向不信佛,这时也作出婆婆奶奶的态度,叫着阿弥陀佛老天爷,她可回来了。太太也说了句:“她本不是小孩子,看见情形不对,自己就快快往家里跑,你多余不放心。”柳塘摆摆手,不叫她说,侧耳静听,只听拍门声停住了,似乎门内外的人互相问答,却不开开门。柳塘着急道:“张福也老昏了,还不快给开门,磨蹭什么。”说着才听大门开了,跟着又“咕咙”关上,便有脚步声,飞快跑进院来。

    柳塘以为是玉枝,不由高声叫道:“我的儿,你可……可把我吓坏了,快进来。”太太听着“我儿”二字,方一瞪眼,就听那脚步声在窗外停住,是宝山声音,叫道:“老爷,是我,赵秘书长和太太来了。”柳塘吓了一跳,叫道:“怎么赵秘书长……姨奶奶呢?”外面宝山答道:“姨奶奶还没有回来。”柳塘倒吸了口气,瞪目无言。太太说道:“赵秘书长两口儿,怎会又来了,咱们往屋里让么?”柳塘听着,方恍若梦醒,点头道:“自然让进来,他们在……”说着听外面宝山又喊道:“赵老爷、赵太太过来了。”同时警予的声音叫道:“大哥你安歇了吧,我又打扰来了。”柳塘这时好似把病忘了,精神兴奋的叫道:“你怎么……快进来。”话方说完,只见警予已掀帘走入,面色惨白,后面跟着璞玉,也是神情凄惨,满眼是泪。太太忙下地让坐。柳塘不暇寒暄,便问外面怎样了。警予坐在对面椅上,摇头说道:“我还不得细情,反正乱子是闹出来了,大概这是上次说的那个马有功袭抢地盘。上回从打换了两个旅长,王督军以为太平无事。我却知道他新收抚的杂牌军队,份子复杂,曾屡次劝他小心,最好调到外县,不要紧在肘腋之下。他却固执着要训练他们,不肯外调,今天果然出了事。方才我们回到家不大工夫,就有个曾受我好处的官兵,叫门送信。告诉说外面消息不好,驻在南郊西郊的杂牌军,都拥进来,恐怕立刻就要出事,赶快躲躲儿才好。我打发他走后,正要进督署去见督军,不想外面已闹起来了,璞玉又拉着我不叫走,我也怕她一个人在家没有倚仗,只可冒着险找僻路到你家来,把她托给大哥、大嫂照应,我还得走。”柳塘听到这里,方自一怔,已听璞玉“嘤咛”一声,拉住警予手腕,抽咽着叫道:“你……你还……”柳塘接口叫道:“你还上哪儿去,若是为着你的派别关系,恐怕有险,正好在我家躲着。怎么还要出去。”璞玉接口哭叫道:“大哥,您可别叫他走呀。”柳塘这时连身上疾病都不觉了,竟坐起来说道:“你别难过,我先问问,怎么回事?”警予叹息道:“大哥你不能拦我,这是关着我的立身大节和良心。本来我对王督军,向来自居客卿,处在超然地位,不同僚属。可是那是太平无事时自高身分的话。现在他遇了患难,我就不能再以那种话自解,说我本非部属,没有赴难的责任。你看那作着他手下的大官,拿着他手里的钱,能够还说是客卿么?就是客卿,论朋友之义,我也不能临难苟免。无论如何,总得去见他一面。倘然他遭了意外,那再另说。若是他幸而无事,只于得离开天津,我见面也可问他,用我跟着,我就跟着,不用我跟着,我就回家来。大哥你是明白人,请想我不去成个什么人,千万不要拦我。”璞玉听到这里,“哇”的哭出了声,紧紧抱住警予,似乎怕他逃走。柳塘看着眼也湿了,心中真是发酸。暗想警予的话是不错,倘若我吃了王督军的饭,今日也难顾身家,只有赴难,何况警予和他的关系。可是现在你正在新婚燕尔,就抛下太太出去,冒生命的危险,谁能知道回得来回不来,我怎能叫你走呢。就摆手道:“你先坐下,咱们慢慢商量。”警予道:“在这时怎还慢慢商量,再说也没的商量。大哥,咱们肝胆相交,我今天就算托妻……”说到这里,似觉这两字太不吉祥,急要改口。但璞玉已痛不可忍,“嗷”的一叫,顺着他腿溜到地下。

    警予大惊,把她抱起,放在床沿。璞玉却不是晕倒,而是肢体瘫软,支持不住。本来中国人不大懂得晕字,不像西洋女人那样,稍受刺激,立刻就要晕倒,随身必得带着闻盐。真不解何以神经那等脆弱,有人说是装着玩儿,未免侮辱女性,罪不容诛。不过近年西风东渐,我国摩登女子,也有些个学得会晕了。动不动一声娇呻,向后晕倒,于是闻盐也在中国有了销路,常在皮夹中占一位置。当然谁也不敢说她们是故意作态弄娇,只是她们的晕,都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大概要在情人跟前,方才肯为悦己者晕。一言不合,一事不对,就娇弱不支的晕了过去,好叫情人屁滚尿流的害怕,叩头礼拜的谢罪。她在家中和她母亲打破了头,也不肯晕。因为家里都是老赶外行,不解西俗,不看电影,或者要疑为吃了毒物,中了邪祟,或者要用草纸熏,粪汤灌,那岂不有碍卫生,大煞风景。所以她们向来不肯对家族表演这摩登动作。而且她便在情人或是知趣者面前表演,也必要预先择好地方。或在沙发之前,或在软草地上,或者挨近情人怀抱,万不肯不择地而晕。便在西洋影片里所见女子的晕,也都是十分保重,向没有照杨小楼唱冀州城那样摔硬僵尸,连肯摔屁股坐子的都少。若像璞玉现时所经的事,有十个摩登女子,也都晕过去了。只要一晕半点钟,警予等救醒她再出去,也许不可能,就在无形中把他留住了。但璞玉还没学到这种摩登演技,所以虽然要心碎脑断,跌倒地下,被扶起来,还是神智清楚,只剩哀啼,心里有万语千言,却因当着人不好说出,惟有拉着警予拼命不放。

    太太着急,觉得可怜,也插口劝警予不要走。赶明儿见了王督军,就说街上太乱,不能出去,督军也不曾就革了你的官儿。再说你不是武官,管不着打仗啊。柳塘听着,暗骂你只懂得做官,真是讨厌,还不闭嘴。警予已答道:“大嫂,这和官没有关系,您不明白,我这是为我的良心……”璞玉这时可忍不住了,哭着冲口说道:“你的良心,你别只把良心对别人,也想……我我可能挨上你的良心边儿。你想想,这一出去,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好。”警予听着也觉心中难过,强撑着道:“你只是小心眼儿,我出去有什么危险,不过到督署去看看。在路上便有乱兵,也不能知道我是秘书长,便知道了,我和他们也没冤没仇,绝不会无故害我。再说我若实在过不去,还可以驳头回来。”璞玉接口道:“得了,别骗我,你还回来。我虽不懂你和大哥说的文话,可是也能听出意思。你是打算奔到督署,和你那老上司死活在一处,尽你的朋友义气。他要跑你还跟着走哪,哪会有个回来。我……我不是说你不该这样办,只求你替我想想,咱们当初四五年……现在这才三天。你走也成,得带着我走。王督军逃难,总不能抛下他的老娘和太太,我跟着她们女眷一块儿,多个人也不碍事。你走就这样,只要叫我跟着,我就豁出去。哪一出门叫人都打死呢,尸骨在一处,死也闭眼。”警予摇头道:“这话……咳,若是早一点钟,就带你去,跟督军家眷凑到一块儿,现在可太晚了。督军家眷必然早躲出去,督署也许空了。我领你去,无论道上累赘不便,就能奔到督署,他们早躲走了,我可把你往哪儿安置。”璞玉道:“你跟我再回来呀,这不也说过的么,我明白你出去就没打算回来,所以不能带我。”警予道:“没有的话,我怎么会不回来,有你在这里,难道我能抛下。”璞玉道:“我也没说你不惦记我,可是一出去,恐怕就回不来,就是平安无事,你也要跟王督军走下去。再回来,得什么年头儿,何况还这么险。现在你若一定要走,我就先死在你头里。一则给你断股肠子,省得心悬两地,二则也给我自己个痛快,省得零刮肉受罪,你说怎样吧。”

    警予见璞玉缠住不放,心中着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时机稍纵即逝,自己虽未必有斡转乾坤之力,便赶了去也于大局无补,但要自尽其心。倘再迟延王督军或也已经遭了惨祸,或也已经逃走无踪,自己弄得只同富贵,而不同患难,那便要永远抱恨含羞,不可为人了。但这时看着璞玉凄恋不舍,哭得心酸肠断,也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就向柳塘道:“大哥,你明白我的情形,谢谢你劝解一下,叫她放我走,我不走实是不成。”柳塘还未答话,璞玉就又从床沿溜下,跪着向柳塘叫道:“大哥,你别劝我,你得劝他,他一走就……可别叫他走呀。”

    柳塘听他俩都要自己劝解别个,被夹在中间,实觉没法开口。大概他有生以来,还没遇到过这样难事。心中说不出的凄惨难过,直恨不得立刻闭目身亡,失去知觉,躲开这无法解决的难题和不忍目睹的情景。但一时既死不了,也跑不开,仍得面对着他们夫妇,只剩了摇头吁气,心想自己立在男子的地位和道义的立场,当然该支持警予。但在感情和事实上看,却应该帮助璞玉。可是现在我若是放走警予,万一他有个好歹,将来何以对璞玉,若是帮璞玉把警予拦住,只是害他对不住朋友,对不住良心,以后永久抱愧难安,但总然没有性命的关系和悲惨的结果。而且再替璞玉想想,她以前历经如许坎坷,如今千回百转,才得出水火而登衽席,称心日月,美满光阴,才共过了三天,难道是天就不容许,非要再使她沦入苦境么?她的命也未免太薄了。我就不信世上真有这样坏的命运,非得跟老天拗一下不可。想着便道:“姑奶奶,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他走不了的,你别哭,我有权力管他。”又向警予道:“你不能走,在公的方面,你是文官,没有这种的义务。实际你去了也没用处,何况还去不了,白白自轻性命。王督军固然待你不错,也还没到为知己者死的地步。在私的方面,你在前三天遇到这事,要去就去,没人拦你。现在你可有了责任,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我们姑奶奶已经把终身托给你,可就不专顾自己了。我以内兄的资格能替我们姑奶奶主张权利,便是你平常有个待遇不同,我都要说话,莫说现在这样关系重大。你轻视自己的性命,就是损害她的权利,剥夺她的幸福。你抛下她不管,自己要走,就是犯了遗弃的罪名,我都不能答应。你若非走不可,那倒也成,可是给我们姑奶奶一个切实把握。你万一一去不回,她的终身如何着落,她的生活怎样保障,你得都给安排了,再正式请律师作证,立下手续,那时就放你走。”警予听着顿足道:“大哥,你就别捣乱了,那样一来,还不得三天,我还走什么。就只现在,已经耽误不少工夫了,真要急死我。”说着转脸向璞玉大声说道:“我是没法再说了,只求你不要拦着,快叫我走。我现在要不去这趟,以后就要永远受良心责备,再没有快乐的日子,你也别打算再有幸福。现在你只向宽里想,我若有命,就死不了,咱们还该着白头到老,就分不开。以前你也经过不少风波,你想咱们是怎样艰难挫折,成了夫妇,既有当初的事,现在就不必忧虑。只要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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