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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空原是色明镜照鸳鸯 梦也能真锦衾收涕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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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老绅董听得暗号,立刻动手,把房中桌上床上,一切遮盖的东西,完全揭起,露出许多光光华华,红红绿绿的物件。璞玉被她突然的举动,惊得茫然失措,同时又见房中从各方面都射出耀目的光彩。床上叠着很高的绸缎被褥,床单揭去一层布的,现出底下粉红绣花软缎的;梳妆台上的揭去遮蔽,露出各种装潢华丽的化妆品;桌案上也露出许多华贵的陈设,金银珠玉,满目琳琅,玉瓶上插着红花,银屏上刻着红字。璞玉目不暇给,只觉眼花缭乱,神智迷茫。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老婆儿忽然忙些什么?这屋里怎竟这样风光?老尼姑师父怎给我弄了这样一间房子,好像新房一样,她是什么意思?方欲要向老绅董询问,不料忽闻门外一阵步履杂沓,老绅董忙把手中所揭的遮蔽物件,卷起来向门外一掷,随即退到璞玉跟前,口中说道:“他们来了。”

    璞玉以为是庙中尼姑回来,却不料门帘一启,从外面进来三四个人都是男子,好似包围搀架着一个人,向床边走去。璞玉大惊,心想这是什么道理?忙要瞧个明白,无奈老绅董站的位置,十分讨厌,不但遮住璞玉的视线,还紧挡着桌上烛光,给遮黑了半间屋子。璞玉侧身由她腋下瞧过去,只在阴影中见几个人挡在床前,面向床内,不知干什么。正要立起再看清楚,却见那几个人忽又离开床前向外走去。同时听得身旁“噗”的一声响,眼中突变黑暗,原来老绅董把蜡烛吹灭了。璞玉不知何故,更觉吃惊,耳中只闻步履匆促,似乎那几个男子都走出去。璞玉“呀”了一声,叫道:“你为什么吹灭了灯?这是怎么回事?”她这话是跟香火婆儿说的,却不闻有人答应,她在黑暗中也感觉到面前空虚,用手一摸,果然那香火婆已没有了,只听房门“哑”的一响,“砰”的关上,跟着戛然作声,似乎又上了锁。

    璞玉吓得通身出了冷汗,心想怎么把我锁了起来,莫非有什么歹意?正在害怕万分,在黑暗中手足蜷缩,不敢动弹。却又听得身旁不远,发生了怪响,似乎有人吧哒嘴儿,又作很粗重的喘息。璞玉乍到新地,又目睹了许多怪事,神经已紧张到极点,这时又连遭意外惊吓,可再禁受不住,猛然叫了一声,跳起便向房门奔去。好在她原本对门而坐,方向并没弄错,直扑到门上,用手摸着门钮,拼命拉动。那门已然上锁,当然不能拉开。她惊急欲狂,好像身后有鬼追来,就把身体向门上乱撞。哪知方撞了一下,猛觉眼中豁然开朗,景象大变。原来房中灯光大明,亮如白昼。她虽又吃一惊,但见着光明,心神稍定,她“嗳哟”一声,便觉通身无力的倚在门上。闭了闭眼,才转身向房中瞧看,但身体重量,仍紧贴门上,借以支持,否则便要瘫倒地下,因为她已气力全无,而且心跳口喘,仅只未曾晕倒。到转身举目一看,只见房中各处的电灯都已明亮,各式各样的灯罩,映出不同的光。有的紫色,有的黄色,有的浅碧,有的深红,把房中照得五光十色,而且各样陈设,都有着不同的色彩。在繁灯照耀之下,更显得鲜明艳丽。璞玉眼光一瞥,已看清全室景象,只觉头脑发昏,疑是入了梦境。但心中忽而一转,想到方才所闻的怪声,立刻把眼光转到床上。猛见在这镌花嵌镜的古典式的大铜床上面,有个人赫然仰卧于桃红被单之上,杂色被叠之前,头儿枕在大红缎绣花枕,却把一只臂儿搁在额际,所以看不见面目。璞玉猛的用手掩目,吸口冷气,暗叫:“天呀,我竟和男子同关到一间房里了!这房子完全是新房样儿,如今又有了男子,恐怕我已落进人家圈套了。听人说南方某省的尼庵,便做着和妓院一样的生意,莫非这里便是那样?但我投进这庙,是柳塘一手承办,难道说他成心害我?他万不是这样人,也许连他都受了欺骗,我可怎么好呢?”想着忽闻怪声又起,似乎哼咳呻吟,随见床上男子身体移动,知道声音发在他的口里,不由更为诧异,难道他是个病人?把病人送进房里,是什么意思?正在这时,又见那男子在床上转侧,璞玉猛然一惊,以为他要起来,吓得又向后退,但已退无可退,只得用肘部撞着门。但那男子只转身换了个方向,就又寂然不动,把放在额上的手移开,却把身体转向床外,由璞玉立的地方看去,只能看到他耳朵以后的部分。

    璞玉见他不再动了,方才心中稍定,但无意中抬起眼光,由床角望过去,猛觉赫然又有一人发现。大惊之下立刻看明白那不是真的人,而是一只极大的红木衣橱,镶着一汪似水的大玻璃镜,斜放在对面墙角,把床上的人照在里面,因为角度适宜,恰好映到璞玉眼前。璞玉看见镜中影子,一眨眼儿,照得那镜中人面,正向自己,不由略一注目,想要看看是什么人。哪知道一看不打紧,立刻使她好像童话中漫游奇境的阿丽思一样,全神跃入镜中,直忘却镜外的一切,连床上的真人都出了视界和意念以外,只瞪目痴视镜里,因为镜里的人正是她所思想的。但这时乍睹之下,她神经刺激太甚,竟尔麻木得不会思想了,只瞪着眼儿,向镜中直望,也不知道诧异。好似一个对于远离或死亡的骨肉朋友,结想成痴,忽然入梦,看见所想的人。在梦中就只有梦中的意识,梦中的感情,支配着作梦中的行动,绝不会有清醒的头脑,会诧异这人何以忽然归来,忽然复活?她这时只冲着镜中人影,呆了一下,那镜中发出绝大吸力,使她下意识的向前行去,脚步轻飘,却又迟钝,宛如害梦游病的夜行状况。她向前转动着,渐近镜前,更看得清楚,心中只想他怎么睡着了?我得叫醒他。想着更伸长了脖颈向前,似要先坐在床边,然后推他,不料头额忽然撞着冰冷挺硬的平面,“砰”的一响,觉得生疼。这一撞使她恢复了意智,再看镜中的人,仍隔着数尺,同时也由镜旁墙壁看出眼前是一面大镜,她的灵魂才脱离镜内的幻觉,重归身上,也悟到镜中只是虚影,实物必在对面。她就飞快转身瞧看,果见警予睡在床上,那锦衾绣枕之上确是个真实的人。立刻由床上东西,想起这里是座庙宇,再想到所谓老师父、香火婆,以及方才种种经过,而眼睛正望着天外飞来的警予,她明知内中必有个原故,但她的脑筋,却不能应付了,一阵发晕,手抚着头额,就向后仰倒。幸而身后便是床,正坐在床角,靠着床栏,未致跌倒,但已把警予的腿砸了一下。警予似乎觉得疼痛,把腿蜷回去,同时举手摇了两摇,口中说了句睡语,就又睡着了。

    璞玉倚着床栏,晕了半晌,方才清醒。睁眼看见警予,又发了半天怔,心中虽仍迷惑,但渐渐觉得安稳了,因为她所悬想挂念的人,已近在身边。好比一个人久苦饥寒,忽然从天上落下一身棉衣,一盘食物,虽因不知来由,感觉纳闷,但衣服穿在身上,食物吃在肚里,先已温饱,心中也有了准儿,可以有心绪有力量追究一切了。当时璞玉看看警予,又伸手摸摸他的衣服,确认是实质形体,再咬咬自己手指,知道不是做梦,才转眼浏览室中各种陈设,渐渐有些明白。再看到对面桌上有几件礼物,颇为眼熟,走过去一看,认识是当初自己和警予议婚之时,督署同人所送,并且曾给自己过目,以后因丈夫出现,婚事停顿,这些东西一直存在玉枝房里,现在如何到了此间?想着不由恍然大悟,明白这必是柳塘从中闹鬼。怪不得他以前不赞成我出家,以后忽又变计允许,而且尽力代为张罗。又想到柳塘叫自己改穿喜服进庙,及在三天前沐浴,说出许多规矩,许多俗例儿,原来都是没影儿的事,只为骗我打扮成新娘,好送到庙里和警予见面。看这里的新房光景,明是他故意安排这个局面,今天就是洞房花烛了,但是为什么在庙里呢?又一寻思,自己自进这个门儿,一直两眼漆黑,何尝看见庙是什么模样?大概压根儿就没有庙,什么白云庵,什么老师父,都是他嘴里说,我心里想罢了。看来哪里是送我出家,简直送我出嫁!不过他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现在我丈夫已死,我和警予已重定白头之约,他很可以顺水推舟,把事办了,何必弄许多玄虚。想着忽悟柳塘并不知自己曾和警予在墓地相见,定过约会,我又从丈夫死后,便要求出家,以后虽然后悔,也没法改口。所以柳塘认我仍一直抱着原来宗旨,不好用言语相劝,就给来个霸道的办法,暗地安排下洞房,硬送来跟警予成亲。这事可真作得厉害,倘若我实是不愿嫁人,遇到这个阵仗,岂不要说柳塘未免太荒唐了!但我正盼望这样,还有何话可说,柳塘成全了我还不知道,也许正在担着心怕我不肯依从呢。

    璞玉想得明白,心中立觉爽豁,说不出的欢喜,好似一个穷困的人,生活无路,只得跳河自杀,却不料一跳跳进龙宫,看见珍宝如山,任凭取携一样。她这时已把柳塘的行事寻思明白,渐渐减去惊疑,发生欣慰。但是对于警予还是纳闷,不解他何以在此安睡。柳塘的计划,是否已给他知道?若是知道,他很可以把真情说出,省得柳塘费这些周折,想必柳塘没告诉他。但警予一直恋着我,几年以来,毫无改变,这次也只我这面弄成僵局,警予仍是希望重圆的,柳塘瞒我原在情理之中,但何必瞒他呢?现在他昏然大醉,临时给抬送过来,当然必有个道理,我一问警予便知道了,想着才伸手去推撼他。

    璞玉久已苦想警予,形于魂梦,现在忽然意外到了一处,居然没有扑过去抱着他哭一顿,还能望着他呆了这么半天,似乎太已沉静了!其实并非璞玉沉静,而是因为她今晚经历的事,太已离奇变幻,神经过受激刺,已经麻木,所以见着警予,反不能立时发动感情。这时神经渐得弛放,才觉得心头一缕热气,脊背一股凉气,同时直向上冲,也不辨是欢喜是凄惶,只觉心痛鼻酸,热泪狂涌,用手推着警予,泪珠全落到他身上。但推了半晌,只不见醒,又闻酒气扑鼻,知道他醉得不轻。暗想柳塘作事荒唐,你灌醉他也不打紧,何苦叫他醉到这样?醒时一定很难过,以后我可不许他再这样傻喝了。但是警予一直不醒,璞玉只得离开床边,去寻觅醒酒之物。她知道这间房内所有,都已属于自己,尽可随意动用,就向各处巡视。只见应用东西,都预备齐全,巨大的玻璃盘内放着各种新鲜的水果,漆果盘放着蜜饯的零食,银匣贮着各样点心,还有两只暖瓶藏着热水,一只大水罐,存着冷开水。璞玉看着,心中十分快适,感觉柳塘办得过于周到,这种生活,直是自己向未享受过的。于是先把暖瓶的水,放入脸盘,拧了把手巾,去替警予拭面,但他还是不醒。璞玉又改用冷水蘸了手巾,敷在他面上,警予才因刺激稍为清醒,口中含糊说了句睡语,睁开了眼。明是看着璞玉,却是视如不见,随又闭拢要睡。璞玉忙趁势摇撼着叫道:“你别睡了,快看看出了什么事情!这是哪里?我又是谁?”警予似被她娇柔的声音惊回了迷醉的心灵,猛然张大了眼,对她瞧着,这回似乎看见了,愕然叫了一声,立刻翻身坐起,才说出个“你”字,忽又将手抚着额头,发出呻吟声音。

    璞玉知道他是醉得头疼,忙推他睡倒,低声说道:“你躺着别动,先醒醒,等我慢慢跟你说,咱们今儿遇到奇怪的事情了。”璞玉把警予按倒,随即低声说道:“你不要着急,也别纳闷,先要静躺会儿,定住了心,慢慢的说。你还醉着呢,等我给你治治。”说着先蘸了冷水毛巾敷在他头上,又取了一盘水果和一柄小刀,端来放在床边,才自己坐在床边和警予对面,先伸纤手剥开一个大蜜柑,除去丝络,一片片的向警予口中喂着。警予竭力张着醉眼,望着璞玉,见她这样殷勤服侍,似乎不敢承当,就摇着头口中哽哽作声。璞玉见他在昏醉中还如此客气,就弯腰凑近前些,柔声说道:“你就老实吃点儿吧!等解了酒气儿,咱们好说话,你知道这是哪儿?我现在变成什么人,伺候伺候你还跟我客气!要明白往后我尽剩下伺候你了。”警予听了,忽然又睁开眼,舌头僵直的说道:“怎……怎么……我这是做梦,我只记……记得喝醉了……”璞玉笑着按他的头道:“不许动,闭了眼歇着!我告诉你不是做梦,喝醉了倒是真的,快吃些水果,清醒了好说话。”警予呻吟道:“你告诉我吧,可闷死我了。”璞玉笑着道:“警予,你不是想带我上南边去结婚么?现在已经结婚了,这屋子就是洞房,咱们的心愿可得偿了。我的傻大爷,你为我这几年……到今儿才不枉……”璞玉说着倒不由得伤心起来,急忙忍住,见警予又要将头抬起说话,就把橘片塞入他口里道:“你快吃完了,要不然我可不许你说一句话。”警予望着璞玉,似乎领会了她的意思,服从她的命令,就把橘子一片片吃下去。吃完又削了一只梨,也切成片。警予吃完头脑已清醒多了,摆手道:“谢谢你,我已经很好了。你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璞玉道:“你不难过么?头还疼不?”警予点点头,又摇摇头。璞玉道:“那么你先看看这是哪里,可认得么?”

    警予仍倚在枕上,侧着脸儿向房中瞧看,因为陈设完全改变,竟不认识自己每日居住的房间,才瞪目说声:“这是哪里,我没来过,是谁家的内室,这样华美……”说着忽见在和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三尺的小立幅,两旁配了一副三尺珊瑚洒金笺小对联,装裱得十分古雅,位置摆得也非常好看。那立幅上画的是翠盖鸳鸯,彩色鲜艳,笔意灵活,一看便认识出于本地第一花卉名家闻子野的手笔。旁边的对联,却是一笔由赵入欧的秀俏字体,认识是柳塘的笔迹,上面的词句也关合着立幅上的鸳鸯。上句是“从此梦圆宁待阙”,下句是“有人情重不知仙”。上句用鸳鸯待阙的典,下句是用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古句,倒是颇为工妙。警予由这一联一幅,更看出洞房风味,再由柳塘的笔迹上,越发明白这里面必有作用。又看那对联上还有上下款,因字小看不清楚,就想看个明白,挣扎着坐起,跨足下床,便要向对面走去。

    璞玉见他摇摇晃晃的样儿,恐怕跌倒,急要拦阻,但一把没按住,警予已立起来。璞玉恰巧倒在他腋下,张臂抱持,一面叫道:“你要干什么?这不成,这不成!”警予方指着对面墙上,说声:“我只要看看对联上的字,不要紧的。”却不料门外忽然有了声音,猛听那关闭的房门,“砰砰”响了两下,好像有人在外拦着。随闻好似半大公鸡鸣的劈裂哑涩声音叫道:“我说璞玉,你别想不开,放着福不会享,自己钻牛犄角!人家赵秘书长对你还要怎样?凭人家身份,招驸马都招得,偏为你下这好几年工夫,受气伤心,都不在乎,世上哪儿再寻这样好男人去!还有我兄弟张二爷,为你费钱费力,从火坑里救出来,从阎王手里挽回来,人家是为什么?不是为成全你么!如今他又用尽心思,摆出这个阵势,借着送你出家,给办了喜事,叫你跟赵秘书长成其好事。你应该明白,人们为你不易,就是我老婆子也不易!张二爷为这件事,就恐怕你出什蘑菇,很不放心,是我老婆子自告奋勇出头帮忙,明着装作香火婆儿接你过来,暗地我当的陪房差使,这洞房里的事,全是我一个人担着。告诉你璞玉,你不要装蒜拿糖,人家赵秘书长为你可算为过了头儿了,你但分有点良心渣儿,也得对得起人家。怎还这样别别扭扭,吵吵闹闹,不顺南不顺北的,可真叫我老婆子看不下去!当初赵秘书长跟张二爷若不救你出来,在黑心疔窑子里,一顿皮鞭子蘸水,就是挑水拾粪的,你也得认头伺候!怎现在人们把你从十八层地狱捧上三十三天,天外有天,简直上了玉皇冲天冠上那根旗竿。这样房屋,这样待承,今儿进了门,明日就是秘书长夫人是也,你还什么不知道,倒又端起来!这可不怨我揭你的根,你实在叫我看不下去!依我劝你,趁好痛痛快快,欢欢喜喜的跟人家睡觉,要不然我也就要打个抱不平,给你点厉害的瞧瞧!我自己跟张二爷讨的这陪房差使,曾许着他准保平安无事,你这样抹我的老脸,叫我明天不能道喜交差,可别怨我不顾面子!”说着又“通通”敲门,高叫:“你到底怎样?快说痛快话!”

    房里的璞玉和警予,听着全吓得怔了,一点摸不着头脑,只剩下对瞪眼儿。他俩梦想不到老绅董许着柳塘来当陪房差使,是预备有所作为的。因为她和柳塘一样不知璞玉和警予曾经晤面,曾定约会,早已孟光接了梁鸿案。也不了解璞玉心中所抱苦衷和惧怯羞涩的特性,只认为她是故意装蒜,要作出贞女,所以坚持出家。柳塘既要成全她和警予的姻缘,定下计策,以出家为出嫁,借题送到赵宅,先全大礼,还未免带有强迫和欺瞒的意味,恐怕璞玉一心出家,鉴别发现被骗,竟不肯随遇而安,反倒不依起来,弄成僵局,岂不惹老大笑话。而且将要无法善后,所以踌躇未决。老绅董倒很赞成这样办法,劝他放手作去,并且自告奋勇,到时担当陪房差使。这陪房本有很大责任,在平常人家嫁女,必要寻个精干内行的冰人,去给陪房。换句话说,就是新人的保镖兼管理员,无论宾客如何恶哄,新郎如何刁钻,新妇如何拗性,陪房都得施展能力,保护调和,使其一切圆满。例如照规矩新人在首次归宁之前,必得夫妇经过好合,变作妇人之身。若仍以闺体归见父母,就算大大不吉,但房帏隐秘,他人无法干预,就只仗陪房在中间代负一切责任,设种种方法完成这个目的。若是新人中有一个智识未开,或是技术欠佳,她要加以诱导指正,若有特别情形,她还可展延归宁的期限。今日老绅董就是干这任大责重的差使,并且曾对柳塘夸口。她虽知璞玉到发现真相之时,或者要有什么反抗表示,但她绝对可以有法制服,使结果归于圆满。柳塘以为她真有什么高妙的招数,就转拜托她。却不料老绅董所抱的只有一种观念,认为世上女子,无不希望享受荣华,得人怜惜,若有人不是这样,那便是故意矫恃,成心装蒜。装蒜的人必有贱气,应该用强迫手段压制,任何自命清高的女子,也经不住一顿皮鞭,三天饥饿,她以为对璞玉就该如此做法。柳塘梦想不到她的高招,这样简便干脆,若知道万万不敢奉烦。

    其实老绅董也没打算取什太野蛮的手段,只想用口舌震吓,便足可使璞玉屈服,所以在将警予送入房中以后,她便在门外倾耳偷听动静。起先听房中有了语声,却因房门紧闭,听不出是谁说话。及至警予看见对联,想要走过细瞧,璞玉怕他跌倒,不由高声劝阻。老绅董在外面听出是她连叫:“你要干什么,不成不成”,语气又十分促急,这明是拒绝口吻,她以为必是警予醒后,看到璞玉,有了什么爱情的动作,而璞玉竟对他格拒。老绅董本来早已跃跃欲试,取着时机态度,觉得自己施展能力的机会到了,就敲着房门,说出这一套话。她的得意之事,便是揭出璞玉在黑心疔娼窑的诸事,和现在作一对比,叫她知道在当日若无人相救,她对贩夫走卒的凌辱,也无可避免,照样得低头忍受。如今许多人抬举,使她得到这样地位,这样风光,竟还矫情装蒜,未免不知好歹。希望璞玉听了这话,能够因惭愧而爽然自失,这样抓破她的脸,便再也装不起来,只有对警予帖服了。她不知自己完全弄错。

    璞玉真是好事多磨,偏在喜气充盈的洞房初成,挨了这一顿意外的骂,可谓无妄之灾。但她还一时摸不着头脑,望着警予,瞠目如痴。警予也莫明其妙,二人都像木雕泥塑似的给定在床前。直到老绅董说完,警予酒气惊得消了多半,才由声音上听出是老绅董,略微有些明白,就挽着璞玉坐在床上,低声道:“这是老绅董啊,你明白她说的什么?”璞玉道:“哦,老绅董,她为什么?……我明白了,你不听她说是和二爷商量好,来当陪房么?”警予道:“我还不明白陪房是什么意思。”璞玉道:“我等等再告诉你,你先打发开她,别叫再吵。”璞玉见警予尚在迷惑,就又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曾求二爷给寻庙出家,大概二爷认我是决计走那条路。他既不好相劝也不知道咱俩有过约会,所以暗地便这么样儿,假说送我进庙,却给送进洞房里来。你呢,你大半也不知道吧?”警予点头道:“他今天在家请客,把我灌醉。我一直不知道影儿,醒来睁眼就看见你。”璞玉道:“这样他连你瞒了。不过他知道你是专心爱我的,在这里遇到我正合心意,总不会出什岔头。对我却不放心,恐怕我犯死心眼,定要出家,到看出受骗,要有什么不招不备,所以派老绅董来当陪房,在外面听气儿。你从她的话里还听不出来,方才必是你站起来,我一喊叫,她听见就当我跟你闹什么……”说着脸上一红,又道:“你瞧我多冤,无故挨这一顿骂,她还要进来揍我呢!我明白她是好心,可是怎么跟她说?你快给拦两句,请她老人家放心安歇去吧。”

    警予听着点头,方要对外面说话,但外面的敲声喊叫,已渐渐停止了。原来老绅董听里面璞玉叫过之后,便又寂静,随到起了喁喁之声,她不由生出疑惑,觉得璞玉和警予争吵,便被自己震住,也该闭口无声,却怎么又长谈起来?也许璞玉见着警予,已然心肯,只于表面还撒娇作态?女人的事,本来难测,何况又和男人同关在门内,自己或者太莽撞了。这时警予已开口道:“外面的老太太,请你安歇去吧,我们都很好,不用你惦记。”老绅董一听警予说话,便道:“方才她喊什么?”警予道:“是我要站起来,她因为我醉着还没清醒,恐怕跌倒,所以拦着。”老绅董听了,明白自己误会,平白地把璞玉骂了一顿,这算什么,不由深觉惶愧,就搭讪说道:“原来这么回事,我给弄错了,无故发疯,叫人家多么不好意思,真该打这老脸!……”说着就听“拍拍”之声。警予知道是老绅董自行惩罚,忙道:“得,得,这又何必!你的好心,我们很明白,改日一定道谢。”老绅董道:“谢我不敢当,说我好心,我可真是好心,只盼你们欢欢喜喜到一块儿。夫荣妻贵,福寿绵长,共枕同床,子孙满堂,也不枉相交一场。”说着忽觉自己居然出口成章,合辙押韵,就笑道:“这就算我给唱的喜歌儿吧!可惜我不是全人,不能进去给你们一面铺床,一面唱这歌儿。明儿再见,我走了!你们再告诉我一句放心的,我可以见张二爷道喜,说你们……说你们怎样?我来句大鼓词儿吧,拜了花堂,入了洞房,地久天长,人家两口儿和和美美,再用不着我这陪房。我可以这样说么?”警予听了,向璞玉看看,见她玉颊潮红,春光喜气,都凝于眉目之间,羞容笑靥,又争欢于腮唇之态。警予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动人情欲,忍不住把她拥到怀里,才向外说道:“好,就这样给二爷道喜去吧!”老绅董道:“这是你老说的,我还得要太太一句话儿,才好交代。”警予向璞玉笑着低语道:“她还要你说话。”璞玉忸怩着道:“这老东西真讨厌,叫我说什么?”警予道:“你就随便说一句,好叫她走呀!”这时老绅董又敲着门叫:“太太你可说话啊!”璞玉只得含羞说道:“你快安歇去吧,见了张二爷替我道谢。”老绅董哈哈笑道:“当得谢的,当得谢的!好,好,我走。你把媒都谢了,我可放心给张二爷道喜去了。”笑着就离开门口走去。

    璞玉红着脸,骂声:“瞧这老东西”,但脸儿却再绷不住,跟着就绽唇笑了。警予望着她道:“我被老绅董闹得酒也醒了,现在已明白是柳塘弄的圈套,他真费心不小,可是怎这么巧呢?咱们本约定明天一同回南方去,他在今天先给作出这样事来,倒省了我们落个私逃的名儿。”璞玉道:“二爷这样费心,自然可感,不过把我害个不轻。因为出家的话,是我先提起的,咱们见面以后,我只等到日子一同走了。哪知道他偏在这时告诉寻着了庙,风雷火急的要我预备出家,我既说不出反悔的话,又没法找你商量,差点儿急死。”警予笑道:“现在你还急什么,咱们已经到了一处,以后尽是乐境了。可是这是哪儿,难道是柳塘家里么?”璞玉道:“我认识二爷宅里式样,这里绝不是的。我想也不会真个是庙,也许是他别处的房产,临时布置出来,给咱们用。”警予道:“等我看看,院里什么情形。”说着就走到窗前,掀开粉色窗帘,向外瞧看。

    璞玉道:“我进来时院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警予应声道:“怎么会黑,这不是点着许多灯?”璞玉听了诧异,急忙凑过去向外瞧看。只见眼前一片红光明亮,原来院中三面房屋,每面都在柱上挂了两对红道胶纸的灯,才知不但屋内布置得富丽鲜华,连外面也全是办喜事的模样,柳塘真太费心了。想着才要告诉警予这些灯都是自己入室后才点起来,不料那警予已先叫起来道:“我真糊涂,怎会一点没看出来,这就是我的住宅呀!经他一改变,居然认不出了。”说着又回头瞧着房内,不由“啧啧”称异道:“你看,这就是我每天住的房间,他把原来家具都搬出去,完全换了新的。最可怪的是我晌午才出门,到现在只十几小时,把屋子全给变了样儿,这墙壁和屋顶都重用花纸裱糊了,又新安了许多电灯,不知怎样赶得及。我想柳塘必是久已预备停妥,只等今天动手,造出个奇境,叫我吃惊一下。”璞玉道:“二爷真是有趣的人,作出事来,这么各别各样。”警予道:“只可惜他这些心思,费得有些多余,我们已经暗地有了约会,就是他不这样做,到明天我们也能到一处的。他却认为你决意出家,我也对你完全绝望,竟从中弄来这样撮合的把戏。在我们自然是固所愿也,但他却是劳而无功了。”璞玉道:“也不能说劳而无功,对我们并非没有好处,最少能叫我免受私逃的恶名,并且你也可仍旧留在这里,照样做官儿。”警予道:“可是这一来把我原来家山偕隐计划破坏了。不过慢慢还可以……”说着忽然“哦”了一声,转脸向璞玉说道:“听你的口气,好像还愿意我在这里做官,是不是?”璞玉道:“大主意全在你拿,你要怎样,我都随着。不过我想,咱们因为在这里不能成就咱们的婚姻,才要同到南方去。现在既被二爷成全,咱们本来害怕犯愁的难题,都给解决了,以后很可以安心住下去,何必还忙着走?再说王督军也未必肯放你。咱们也不忍离开二爷啊!”

    警予听了,明白璞玉的意思,她最大希望,是和自己到了一处,任向天涯海角,跋涉奔波,全愿相随。但如今局面突然转变,在当地当时,已把婚姻成就,她就又动了和普通妇女同具的虚荣心,舍不得叫自己抛弃功名,希望安富尊荣的享受作太太的权利了。想着就握着她的手道:“亲爱的,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不必管我什么主张,我只要你快乐。本来这几年你所受的贫寒苦恼,也该补偿一下。我虽不愿做官,可是为着你,也要照旧干下去,叫你也过些年扬眉吐气的日子。几时你享受够了,咱们再另打主意。”璞玉听着,倚在他胸前,泪眼盈盈,似乎说不出的感激,凄然说道:“我能有今日,已经万分知足。有了你就够了,还贪图什么?不过……”说着忽“哧”的破颜一笑,别过脸去,发着低颤声音道:“我在当初,就有一件眼热的事,便是在当女招待的时候,天天伺候客人,常看着人家一对对的夫妇,受人尊敬的情形。我常常想,几时能叫别人也招呼我一声太太。及当你一连跟了我好几年,我虽然因为自己的境遇,不能跟你怎样亲近,可是我的心……这也不用说了,我就想着谁能给你作太太,跟你坐在一块儿,叫别人指点着说这是赵某人的太太,那是多大福气!现在我居然熬到这地步,你也多少叫我得意两天儿。”警予哈哈大笑,抱住她道:“当然,当然,我一定叫你得意,尽我的能力,叫你成为大家尊敬的太太。你这些年的积郁委曲,也该舒展舒展了。”璞玉摇头道:“不,你别当我是爱出风头,叫我去跟那些阔太太来往,我可不干。我只守在你身边,叫人指着说这是赵秘书长的太太,每天你出去办公,我在家里做着和人家太太一样的事,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也像人家太太那样,一心一计伺候着男人,自己没有事闲着想起,我居然也有了这一天,这就太知足了。我用不着上人前显耀。”

    璞玉这番话,似乎有些费解,但警予听着,却已明白她是太看重自己,很得意现在作了赵秘书长太太,只在她自己日常生活和旁人的眼目歆羡中,便可得到满足,为要尽量享受这种得意,所以希望保有现在的环境。然而她的享受,仍要从安静中取得,并不想出去作豪华的交际。想着就笑道:“亲爱的,我的好太太,你想怎样,我必然叫你快乐满意。不过你虽然只要安安静静过你的太太生活,可是暂时却不能不破一回例,现在咱们大愿遂了,大局已定,暂且不想离开天津,我还得给王督军作事,可就不能不敷衍他的面子。当初在咱们初提婚事时候,王督军和他们老太太与太太,以及署中同事,大家全都十分热心。”说着指点桌上陈设道:“你看这些礼物,都是他们送的,柳塘都给搬过来了。只王督军一家礼物,就值一两万。他太太送的那对戒指,据说是一个税局长进献的,当初买价就是九千多。还有督军给的那座楼房,有二十多间房子,还带着一片花园,本来是督军新置的别业,建筑十分讲究,家具也全齐备,连花园也常雇用着两个花匠修理,他整个送给我,作咱们的新房,这在他自然是笼络的手段,然而在友谊上却是可感激的。所以咱们结婚以后,总得正式请一回客,答谢朋友们的盛意。跟着你还进署里去周旋周旋,你记得督军老太太,曾说要认你作干女儿,你不能不拾这碴儿啊。而且那位老太太,还是十分热肠,在这一个月里,见了我就问她的干女儿病好了没有,几时结婚。我心里本知道跟你没希望重圆了,无奈又不好把实情告诉她,你想难过到什么程度,所以我为怕受这种痛苦,也不能不有着逃跑的心。现在是转过来了,好似从黑地狱出来,看见鸟语花香的好天晴日。你要叫我照旧做官,就脱不开这点当尽的人情。当然你一进督署,就好像成了公主,立刻巴结的人全拥上来,只应酬便把你闹晕了头,但也只得打起精神,敷衍几天,以后再慢慢想法儿谢绝。”

    璞玉听着,知道自己直是一跤跌入青云里,荣华富贵便要相逼而来,心里也觉欣悦。但想自己以寒微之身,要和许多贵妇名媛接触,又觉发怵。但虽发怵,还是想尝尝那种滋味,就摇头道:“我真害怕,见了人家,我能说什么?”警予道:“她们也全是和你一样的人,有什么可怕!至多比你会打腔花的麻符,会讲究穿戴。你既是我的太太,守着咱们的寒儒家风,根本不必跟她们在奢华上面争胜。再说王督军本是出身行伍,他的部下也多半起自寒微。他们在发达以后,新娶的太太,自然多么漂亮的都有,可是那班原配太太,差不多跟老妈子一样,给你提鞋你也不要。就说王督军的大太太,去年招待几位路过天津的外国公使夫人,这本是四姨太太的差使,但这次大太太不知受了谁的挑拨,以为只叫四姨太太出头,自己这正室夫人脸面太过难堪,日久天长,外面将要把四姨太太当作夫人,无异夺了自己地位。就向督军交涉,定要自行出马,督军也没法拦她。她实行应酬以后,出了不少笑话,所好全是里面的人,还没什么。这次招待外宾,王督军很不放心,特请出成局长太太和高秘书太太,给她帮忙。这二位都是留学生,十分漂亮,在前些日便尽力教导,又演了许多次的礼。哪知大太太并没入心,到了日子,和外国女宾见面,这种会见,本不一定要说国家大事,谈谈闲话也可以的,但她谈得都太随便了。先问某公使夫人可会打四个财神八个听用的麻将,又拉住某女宾的手,问人家戒指在哪里买的,值多少钱,是她丈夫所赠,还是自己所买?又告诉人家,自己也有这样一只,被督军要去,转送四姨太太。那二位太太因她的话不好翻译,已经急出了汗,正费尽心思,替她变通着翻译,哪知她又作了实地表演,指着一个参赞夫人的肚子,问人家有几个月孕。偏巧那位夫人是好喝啤酒的民族,腰身较粗,实际并没有孕。那二位翻译知道这种问句,过于失礼,不能出口,就胡乱问了句别的话。等那夫人答回,便对大太太说,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大太太一听,立刻要显露能为和表示亲热,对那夫人说,我摸摸你的肚子可以知道是男是女,说着就揭开那位夫人的外衣,伸手摸索起来。摸完了向人家道喜,说准是个大小子。又自己叹息,说生在你们外国,多么福气,就是一世不开怀儿,或是只添闺女,男人也不会弄小老婆。我们可不成,我只为缺了个儿子,督军把小老婆弄够了一打,闹了个乌烟瘴气,也只四姨太生了个男的,还不知是不是本种!那二位翻译急得直跟她使眼色,她也不理,还说个不住。两位翻译直没法替她遮盖,而且她们的脑力,也来不及想别的词儿,当时的窘可想而知。事后高秘书太太对人说她有生以来,再没遇着比那时候难过的事,若不是旁边还有个一同遭难的,她准得急晕过去。你想想,这一省里第一位的太太,竟是这样,还有什么可发怵的!你只大大方方对付她们好了。”

    说着立起走到对面,看柳塘那副对联。只见上款写着“警予仁弟花烛之喜”,下款写着“愚兄张柳塘拜贺”。又看了旁边墙上,还有几张字画,也都是洞房中的语气,便向璞玉道:“看来柳塘为咱们的事用心不是一天了,难为他筹备得这样妥帖仔细,我真不知怎样谢他。”璞玉笑道:“还谢他呢,我这儿正不知怎么恨他!只为他这样弄鬼,害得我肠子都转细了。若不是想着还有跟你见面的指望,我就许……”说着猛觉底下的话太不吉祥,不是在洞房中所该说的,就急忙咽住。警予答道:“你也别怨他,他怎能知你的心思和咱们的秘密呢?”璞玉道:“我不过这么说,真实心里……他这样成全我们,空说感激也没有用,能怎么报答他才好?”警予道:“他是不希望报答的,这完全出于友情,而且也用不着我们报答。现在我们只把暗地约会回南的一段事,永远隐藏起来,不要泄露,叫他只当你已决心出家,我也早就绝望,这次局面的转变,婚姻的成就,完全由于他旋转乾坤的手段。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得意,只要一天看着咱们,他就想这段好事全是他所成就,全是他的功劳,越想越有趣,得到精神上的愉快,就算咱们报答他了。倘若把咱们实情说出,他觉得多此一举,爽然自失,虽然也有留住我们的好处,但总减去不少高兴,又何必煞风景呢!”璞玉笑道:“当然我也不愿泄露咱们的秘密,叫人们知道我明着喊叫出家,暗地竟跟你约会逃跑,多么不好意思!可是若照他的话,又好像我白喊半天出家,一见着你,立刻就满没那回事,甘心嫁人了。”警予道:“咦,你不甘心又怎样?”璞玉扑在他怀中道:“别说傻话,我是猜他们这样说,我自己……我盼的是什么啊!”说着眼圈一红叹道:“你该明白,我这会儿是什么心思,我想世界上的人,谁也没我快乐!我若把心里的高兴,分给世界上的人,世上就没有一个不是笑脸了。”警予看着她道:“是么?亲爱的,你真会说话。我是旧式的人,向来不懂得接吻,可是现在看着你这会说话的嘴,叫我除了……”说着低头吻了她一下,才接着道:“没有别的法儿。”

    璞玉脸上微红,用手指抵住警予下颊,似乎防他再有同样举动,微笑说道:“我向来拙口笨腮,你也知道。现在也许福至心灵了。”警予道:“你以为嫁我是福分么?我还不知咱俩谁的福大。”璞玉摇头道:“你这话若指着别的事,我不敢说。若指着我,那可不敢承当,我能叫你有什么福呢?”警予道:“你怎么忽然又不会说话了,这是该打的!我得到你,还要多么幸福?你要知道,我已过了中年,并不像年轻人有着各种希望,我是什么都没有了。在四五年前没认识你的时候,我已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心里也没了什么希望。以后忽然又有了一线希望,也教我的生命有意义,就因遇着了你,盼着有一日能和你同度时光,我就可以变成平常人、年轻人,把原来消极和厌世的观念改变,对世界上的一切重新发生兴趣。如今居然有了这一天,好像觉得重换了一个人,重换了一颗心,站在你旁边看出去,这世界上都有了趣儿。我不会说甜蜜的话,只能这样告诉你。”璞玉点头道:“我知道你是多么爱我,把我太看重了。可惜我……”警予拦住她道:“你还跟我说这客气话,就对不住咱们以前所受的折磨了。现在咱们应该尽情快乐,补补当初的缺欠。”说着又搬过她的脸儿,瞧着道:“我现在恨不得立刻把四五年的相思,都跟你算了清账!”璞玉笑道:“你算吧,我很知道欠你的太多了。”警予耸耸肩道:“可惜我没有法儿,除非一口把你吃了。”璞玉道:“你怎么尽说小孩子话。”警予道:“不错的,你知道我现时心里的情绪,并不止于快乐,似乎有许多说不出的情感,快把肚子胀破了,我倘若是个胖子,恐怕要得脑充血。我得想法把情感发泄发泄。”

    璞玉秋波盈盈的望着他,赧然说道:“我不是已经在你跟前了。”警予道:“当然,当然,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了。可是我的情感若在你身上发泄,恐怕越发泄越要增多。还是你不懂得的,我必得把这得意的心情,用文字发泄出来,也许要作几百首诗,方才心平气和。”璞玉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懂。”警予道:“本来不好解释,我只能作个比喻。有种人遇到生气的事,必得喊叫,遇到高兴的事,必得歌唱。若是不叫他唱,不叫他喊,可以憋出病来。我用文字发泄情感,久已习惯,一遇动情的事,还是非走这条路不可。而且你还不知道,在这几年里,我为你作的诗,出部诗集也足够了。在失望时候,既有那些纪念,现在得意时候,更要有所需,叫人看着知道我以前的血泪文章,并没枉费,到底有了酬报。”璞玉道:“怎么你弄这些东西,还叫人看?”警予道:“若没有现在这美满的结果,我以前写的东西,自然要淹没了。如今我可不能再叫它淹没,日后定要把全部关于你的文字,都集在一起,印了出来,送给朋友,他们好比看见一出先苦后甜的戏,咱们也算留一段佳话。”

    璞玉道:“我不知道你写的什么,既都是关着我的,那多么不好意思。我现在想到明儿跟二爷见面,已经够不好意思了。说真格的,明儿我见二爷说什么呢?”警予道:“依我看,什么也不用说,也不必害羞,只向他深深鞠躬,来个尽在不言中。叫他自己寻思去,算是谢他也好,算是骂他也好。”璞玉道:“你这主意不错。”警予道:“明儿的事归明儿办,现在我们可以安歇了吧?”璞玉瞟了他一眼,赧然道:“你忙什么?”警予道:“我还不够沉重大方?!你倒说我忙。咱们在这种情形之下,忽然得到一处,换个别人,已经等了四五年,现在还能等四五分钟么?可是我居然只像遇见老朋友一样,直谈了半夜,抛句文说,实是养到功深,若再迟延,我的涵养功夫可来不及了。”璞玉低语道:“只怕那老绅董还没走开,也许还有别人。”警予道:“任凭外面还有多少人,我也不管。这是人之大伦,我是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说完就伸手去寻电门熄灯。璞玉道:“你等着,我还有事。”警予道:“你还有什么事?”

    璞玉不语,把警予推开,便拉下床上的被褥,把多余的移到大沙发上,然后铺床。警予看着,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想到《西厢记》张生对红娘说:“我若与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对红娘都舍不得干这差使,何况那端端正正姐姐莺莺!似乎我不该叫她操此贱役,但是男女房室,恩爱夫妻,倒谈不到谁伺候谁,反而由她的叠被铺床,悟到《诗经》上那句“甘与子同梦”的话。这个“甘”字,最是令人销魂,后世任有多少好词妙句,对于形容女子一心情愿,觉转随郎的意致,总不及那一个“甘”字写得酣足。现在由璞玉的叠被铺床,可见她心中怎样的甘,只这一刹那的旖旎风光,已可烘暖我十年的凄冷情怀了。想着见璞玉已把被铺好,就笑道:“你受累了,现在没有什么可等了吧?”璞玉秋波一转,就指着屋隅的一只长榻道:“等着你,去那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叠好了。”警予道:“何必叠好,就挂在衣架上不成么?”璞玉摇头道:“不成。这是我的规矩,现在不比以前,你再那样邋邋遢遢,就有人笑话我了。”

    警予笑着,就到那长榻旁,脱叠衣服。璞玉抽冷子自转入床后,去寻自己要用的东西,却是一寻即得,不由暗夸办差的人细心,理应犒赏。警予在长榻上叠着衣服,回头见璞玉失踪,才明白她是调虎离山之计,而且含有君子远庖厨的道理。到得警予把衣服折叠好了,璞玉已从床后转出来,对他笑了笑,又走到一座衣橱前面,开了门儿,见里面挂着十多件旗袍,颜色花样,各不相同,但都是正合这季节穿用的。另外还有许多短衣和内衣,都搭在旁面,最下层一只大抽屉里,放满了各式鞋子。璞玉知道,都是给自己预备的,便选了一身,借那橱门遮掩,脱下身上礼服,换了件紫色小花绸袄,外罩浅碧旗袍。又脱了原穿绣履,换上拖鞋,这才回身离开衣橱。

    警予见她忽然改了装束,似觉越发秀美,就走过来端详着笑道:“亲爱的,你今天太美丽了。”璞玉摇头道:“我还美?别挖苦人,原来我就是平常人儿,经过这几年折磨,哪还有人样儿。”警予道:“你跟我还说这客气话,难道我没有眼睛?”璞玉笑道:“你也许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不抬杠。可是千万别跟外人这样说,叫人家呕心。”警予道:“我跟外人说什么,现在只对你说。你也许不知道自己美到什么程度。”璞玉道:“得了,再说我也要红脸。我真不知自己哪点儿美,何况现在是二十多岁的人。”警予道:“岁数没有关系,自古的美人,像飞燕、玉环,最盛时代都在三十以后。你的美点,完全是蕴藏在内,平常因为抑郁不舒,所以很少流露,错非我这一双法眼,不能看出。今天你可得意气发舒,把蕴藏的美,全发现出来。你不信就对着镜子照一下,看看可还是以前的自己。”

    璞玉笑着“呸”了一声,但也不由得向镜中瞟了一眼,暗地也吃了一惊。只见镜中人影,好似不是自己,向来没有见过自己这等模样。往日因心境关系,已自觉是个中年人,而且愁眉苦脸,一副孤孀面相,和美字永远绝缘了,怎今日竟变得这样?不特骤然年轻了许多,好似回到二十岁以内。而且脸上容光焕发,一团珠光宝气,和灯光相映,好像原来瘦皱干燥的皮肤,突然丰满光润起来。再加春风喜气,浪漫面上,舒眉展眼,别成一副新嫁娘气色。尤其眼珠也似由快乐的泉源增加了水分,显得水汪汪分外黑亮,射出的光都带着笑音。口辅也松弛了,笑口常开,想要闭拢而不可得。除了这天然变化以外,还有人工化妆。眉儿描得弯如柳叶,颊儿涂得艳似朝霞,朱唇更涂成一撮鲜红,因为手法精妙,竟微见凸起,好像撮着唇儿,等待接吻似的。璞玉自有生一来,还未见过自己竟有如此姿色,心里惊讶:这是我么?我怎会这样好看?但我并没刻意修饰,怎忽然变成大美人似的?想着忽然忆起在起身以前,曾由玉枝代为涂饰,满腹心事,也未注意,现在可明白那孩子诚心把我打扮成新娘子。同时又看衣服,不但颜色娇艳,式样时新,并且使自己初次认识自己身材,竟有这样丰满的曲线。璞玉本来只向镜中略作流盼,但这一盼竟盼住了,凝眸注视,不禁顾影自怜起来。心里暗叫着:璞玉,璞玉,敢情你竟是这样风姿!我怎到今天才看出来?幸而没委屈了你,多谢老天,我居然把这样的人嫁给警予,在先还只当自己是老丑不堪,除了情义以外,没什么可以给他呢!想着不由又向镜中盯了两眼,直好似自己爱上自己了。

    忽听旁边警予笑道:“怎样?我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璞玉既发现自己的如花容貌,心里也好似开了朵花,不由得作出个向来未有的娇态,伸了个懒腰,撇着嘴儿道:“我看不出来。”警予道:“本来用不着你看,这是我自己看的。”璞玉向后退一步,手扶床柱,亮了个相儿,嫣然说道:“看呢,由你看。有能为看个通宵,别眨眼儿。”警予摇头道:“我没能为,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样虚度了,找谁赔我?再说我也不能专叫眼睛独享权利,现在该它歇歇儿了。”璞玉道:“那你就闭上眼。”警予道:“叫它闭上是不肯的,只有……”说着就立起瞧看,见房中约亮着五六盏灯,就各处寻觅电门。台上的、壁上的,全找着了,随手捻灭,只屋顶的两盏吊灯,和床顶的一盏紫色小灯,寻不着电门在何处,最后才在床边镜台后面寻着,急忙捻灭。恰巧璞玉也在这时在床栏上寻着一个吊电门,她要试试是否和床顶的灯有关,就用手一按,果然床顶的灯熄了,同时屋顶的灯也被警予熄灭,房中立刻变得漆黑。警予忙摸到床前,璞玉被他的手触着面部,不由“咯”的一笑。

    就在这时,猛听窗外有人说道:“不许灭灯!这是子孙灯,不能灭的……”这一声出于不意,吓得璞玉心中乱跳,腿下发软,连警予也惊得神魂出窍,手足无措。这倒并非他二人小胆,凡人在心情荡漾之际,最怕意外受惊,何况他二人都料着老绅董已走,外面没人,才说了许多儿女狎昵的言语。如今想不到外面竟还有人,知道私语必然都被听去,又加了一层羞愧。于是好像胆小的人听到打雷一样,都给吓得神智昏惑,呆住了不知怎好。但外面儿又跟着说道:“你们可快把灯捻起来呀!反正总得留一盏,这是关着子孙的。”

    警予这才心神稍定,听出说话的仍是老绅董,就低声说道:“你快把床上灯开了,这位老奶奶,只顾了子孙,也不管把养子孙的人吓死。”璞玉听着低呵了一声:“别乱说!这叫什么话。”说着就把床上灯开了,二人对望着,大有哭笑不得之慨。对怔了半晌,警予才坐在床边,低声道:“老绅董不是走了,怎么还在这里?”璞玉指着胸口道:“她这一喊,我差点掉了魂儿。这位老奶奶诚心跟我们玩笑,我万没想到她还守在外面。”说着又指着警予道:“都是你,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话,叫她听去,够多不好意思。”警予道:“我也没想到她还在外面啊。咱们不管她,还是睡吧。”璞玉看了看床顶的灯,摇头悄语道:“你自己睡,我坐会儿。”警予道:“那为什么?”璞玉指指灯,悄声道:“你别当外面只有耳朵,说不定窗缝门缝还有眼睛呢!又不许熄这子孙灯。得,你陪我坐一宵吧。”警予道:“你怎这小心眼儿?”璞玉推了他一下道:“就算我小心眼儿。你不知道,现在咱们这一成亲,已经成了人们的话柄,外面除了老绅董,还许有人,何必给他们嚼说!”警予道:“我想不会再有别人,就有人我也不怕。咱们这是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璞玉笑道:“我不懂什么大轮小轮,你只陪我坐一夜。难道四五年都等了,今儿倒……”警予笑道:“好吧,反正这次总不会再有四五年的等头儿了。不过咱们也得歇会儿,不能总这样直挺挺的坐着。”璞玉道:“那是自然,尽坐着也冷啊。”说着便叫警予爬上床去,倚栏而坐,掀开被子替他将下身盖上,把一叠软枕放在他身后,然后自己也在对面照样坐好,相对倚枕拥衾,半躺半坐,说些闲话,都已拼着把这夜虚度了。

    但是谈了一会儿,觉得非常不便。因为相隔太远,低声说话听不清楚,高声又怕外面听见。警予受不住这别扭,就移到对面,和璞玉并肩而坐,共拥一衾。果然谈话方便多了。但在衾底的部分,也得了方便,愈移愈近,渐渐那一幅香衾,变成玩戏法人的搭袱,在底下变起戏法来。借这一衾之隔,莫说窗外的人,便是人在房中,也瞧不透里面。于是二人借着遮蔽,变了几次手彩,过一会儿竟愈变愈妙,爽性大变活人。不知怎的,只见被子向上提升,身体向下降落,渐渐头儿落到枕上,被子边沿也升到枕上,最后竟连两张人面也隐匿不见。在床顶红灯照耀之下,只见床上铺着两幅大红缎被子,却是铺得不平,高低起伏,恰像李易安那句“被翻红浪”的词,被底有人从上面看去,自然成为一片红浪,再于上面的“翻”字,却下得过于香艳。《笑林广记》上那段“被窝风大”的笑话,或即脱胎于这个“翻”字,而李易安之所以恋爱失败,也许就因为有怕风的原故。但这时床上的红浪,却是很平静的,因为被底的人,占据了那狭小的世界,已经十分得趣而又满足了。至于璞玉的谨防耳目,是否过虑,却可由窗外的一只眼证明。那只眼睛是在窗帘所不能遮的形胜地方,由一条微隙向里面偷觑着,直到床上二人隐身不见,这眼睛才徐徐离开窗户缝隙,回到老绅董欣悦的面上。她也不顾腰酸腿疼,只自欣然而笑,觉得自己的陪房差使,才算圆满完成,可以正式报功去,就蹑步离开窗下,直奔外院。

    她已是第二次出去了。方才和屋内答话,警予许她可以给柳塘道了喜,她真个出去给柳塘道了喜,又自己夸了功,但还不放心,跟着又溜回来。这次收获特别丰富,又得着确实把握,好比送礼物的人,亲见受者把礼物享用无余。因为柳塘今夜住在这里,正在外院客室里吸烟,玉枝也随同前来作伴。柳塘此来却没有取笑的意思,而且一半行人情,一半代为照料。尤其因为不放心璞玉,恐怕出什么笑话,万一老绅董不能应付,好作她后援,带玉枝同来,也为着她是女性,较便于和璞玉去说话。其实柳塘也料着不致出什么问题,不过由责任心驱使,觉得自己所布置的这幕戏剧,在公演之时,总得在场照料一切。否则出了什么意外,负责人不在跟前,必致大起纷乱。所以他从送警予入洞房之后,便未回家,只退到前院休息。跟着玉枝到来,伺候他吸烟,谈论着方才情形和明日的事。因为柳塘早已写好请帖,当警予在张宅宴饮之际,已有许多临时邮差,忙着上各处分送请帖。这时大概凡是警予朋友,都已接到一份。故而柳塘预备住在这里,等明天还要代办宴客事宜。玉枝也得带回璞玉去招待女客,而且柳塘还要等明天给警予夫妇作第一个揖,贺第一声喜,这和迷信人上庙赶烧头股香是有同样意思的。

    他和玉枝正在说着,老绅董第一次跑来,报告洞房中发生的事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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