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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薄情挥痛泪怨转成恩 至性幻痴心星恩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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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璞玉遥望张宅门首,恐怕警予向对方走去,只可祷告上天保佑,务必叫他从这边走,接着又瞧那洋车向这边放着,心想车既向着这边,当然不会错了。但转想又怕他是由对面那边来的,包车停下,就未移动,到警予走时,车夫还得掉把。她这样忽喜忽惧的忐忑半晌,最后只得咬牙听天由命;现在且不必乱想,等警予出来,再看上天保佑不保佑吧。就望眼欲穿的瞧着,盼警予快出来。但又怕他出来,便到了紧急关头,希望稍等一会儿,容她苟安须臾。

    过了不大工夫,张宅门外那个仆人居然走进去了,璞玉方念阿弥陀佛。哪知他进去没两分钟,又跑出来,高喊:“秘书长下来了!”璞玉在这边遥遥听见,只觉一颗心从腔里跃起,猛撞喉咙。跟着便见警予走出,柳塘在后相送。警予坐到车上,柳塘还跟他说话。车夫端起车把等待,璞玉心跳得好似开了机关枪,见柳塘身后还有两个仆人伺候,不由焦急,暗叫:你们积德,快进去吧,我好跟他说话呀!哪知正在这时,忽听身后不远之处,发出声响,璞玉只瞧住警予,不暇回顾。只见那车夫屡次举步欲行,听他们说话又停住了,最后可把话说完,车子眼看着向这边移动过来,璞玉全身都紧张到十万分,斜身伸颈瞪目张口,只等警予走近,便发声呼唤。

    不料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身后走过一人,猛然把璞玉手臂拉住。璞玉吓得几乎喊出声来,通身战抖着。转脸一瞧看,因为这一面背着街灯光线,黑影中只看出是个身量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由蓬起的头发上,看出是个女子。正要问谁,那女子已开口低声叫道:“姐姐,你怎么在这儿站着?”璞玉这才听出是雪蓉声音,心中虽然惊异,却暗恨她来得不是时候,心里乱跳着,问了声:“你怎么这时候……”话未说完,只听耳旁一阵车轮脚步声响,璞玉暗地急红了眼,忙转身抢步,探头向外一看,只见警予的车已从门口过去,到了丈许之外。知道机会已经失去,急得流泪,恨得咬牙,几乎要晕过去。哪知雪蓉见她向外探头,竟很着急的用力向里拉她,口中叫道:“姐姐你进来,别叫他们看见,柳塘在门口呢。”璞玉头脑昏然,并没听清她的话,只是踉跄着随她向里奔去,也忘了关门。进到院中,才怔怔地问道:“你……你怎么这时候……猛孤丁的吓了我一跳!”说着神智稍清,心想我真是走死运了,好容易等着机会,怎就赶巧被她搅了,可算害苦了我。你这丫头,上哪里闯丧,偏在这时跑回来毁我。想要埋怨她一顿,但转想这是人家张家的房子,她是张家的人,任何时间都可以前来,我能说她什么。而且我的心事是背人的,倘然她问我黑夜里在门口作什么,我又将何言答对?想着就不开口,但心中仍恼恨非常,只得随她向里走。猛闻着一阵酒气,扑入鼻孔,随觉雪蓉的脸儿,凑到自己颊边,低声说道:“姐姐,幸亏你在门口站着,大门没关,要不然就急死我了!”璞玉听着茫然不解,就道:“你急什么,大门关着,你不会叫开?再说你也可以回家去呀。”雪蓉颤声道:“你没见柳塘在门口立着么,我怎……”说着又改口道:“姐姐,老妈子都睡了么?”璞玉道:“谁知道睡没睡,你要叫她们么?”雪蓉连说:“别叫,别叫……”说着已进到房中。

    璞玉忍不住将含恨的眼光,向雪蓉瞧瞧。见她双颊绯红,皮肤也变得油润,把脂粉全蚀分了,星眼微饧,颇有醉意。不由想起方才所闻的酒气,同时忆到曾听女仆说她出门未归,心中忽有所悟,就问道:“你是上哪里去了?这时候还怎不回家,倒上这儿来。”雪蓉现出不好意思,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忸怩说道:“你瞧我这醉醺醺的样儿,怎么回家?从外面回来,就发了一道儿的愁。哪知走到将近你这门口儿,就瞧见我家门外柳塘站着送客。幸亏我眼快,赶紧叫车打住,自己下车,贴着墙溜过来。若容他拉到这门口,准得叫柳塘看见。”璞玉道:“你怕什么呢?在外面喝杯酒,他还至于说你。”雪蓉拉住璞玉道:“不是呀!姐姐,不知道我是打着回家看我娘病的旗号出门的么?看病怎么会喝酒呢?叫柳塘看见不得疑心。”璞玉望着她道:“那么你又为什么喝酒?哦,莫非你不是回家,上别处去了么?”雪蓉红着脸,只打岔道:“姐姐,你这儿有冷开水没有,没煮的凉水也成,给我解解酒。”璞玉道:“冷开水可没有,凉水怎能喝,万一闹肚子呢。哦,我这儿有你前天送来的水果,在外间条案上放着。”

    雪蓉听了,连忙到外间把果盘端进来,拿起只橘子便吃。璞玉问她到底怎么回事,雪蓉犹犹疑疑,不肯实说,就编了一套谎话。幸而吃着东西,每逢说不下去的时候,就装作嘴嚼,缓开工夫想想。她说:“有一位旧时姐妹,在三年前便已出嫁,随丈夫到外省作事,如今忽然回来,想要跟我盘桓,我也很想见她。无奈恐怕柳塘不依,因为在当初嫁他的时候,曾说定不许娘家登门,不跟亲友来往。而且我永不出门,乍不生的出去,怕他疑心,只一编瞎话说我娘病了,他总不得不叫我去看娘的病呀。哪知出去到那姐妹家里,她就不放我走,定要留我吃饭,又拼命灌酒。我太没酒量,吃两杯就上了脸,心里知道糟了,回家怎么见柳塘?可是又不能尽在外面待着,只可赶回来,路上愁得没法。寻思半天,才想到上你这儿,先喝点凉水解解酒气,再回家去。哪知才转过街角,就看见柳塘送客出来,我吓得跳下车,暗溜进你们的大门。”

    璞玉听着,心中暗想,雪蓉这孩子恐怕在外面有了说处了,不但形迹可疑,就是这套话,也蛮不挨边儿。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当初嫁柳塘的情形,本是爱好作亲,两厢情愿,又不是从媒人手里买的妾小丫头,怎会有娘家不登门,亲友不来往的条款?柳塘也并非那种狠心无情的人,由素日待人宽厚上面,就可以看出来。至于雪蓉素日不常出门,她娘也不常上门,那只是她自己检点,并非柳塘刻薄。如今她来了要好姐妹,想去探望,我不信她不能对柳塘说,更不信柳塘会不叫她去,何致就逼得拿母亲的身体撒谎。而且就是撒了谎,她在外面喝杯酒,也不致这样惧怕柳塘。看来她是在外面作了亏心的事,自己情虚,才这样乱犯嘀咕。不过她会作什么事呢?想着忽地忆起前日的事,她曾不告而出,柳塘不放心,派人到她母家寻找,她并没在那里。但到她回来时,却说她母亲害病,托人接她,她恰在由家中到街南院中间路上遇见,也没得留话,就自去了。当然那也是谎话,而且驴唇不对马嘴。当然柳塘也看的出来,不过却没点破她,否则她今日必不敢照样再来一回。

    璞玉想着,就明白雪蓉已经慌了心了,大约未必是看戏赌钱等外务,必是有了结识男子的外遇。若是外务,还不致于这样不管不顾,必然是结识了男子。这样可太不好了,放着好日子不过,却要胡作非为,不只对不住柳塘,也怕要毁她自己。我跟她交好一场,她又待我有恩,我可不能看着不管,总得劝劝她。就开口问道:“妹妹,大娘的病好了么?”雪蓉抬头看看她道:“你怎糊涂了,我不是说跟柳塘撒谎,假说我娘害病,好去探望姐妹么?你怎没听明白,还说我娘有病?”璞玉道:“我说的不是今天,是前天。前天不是大娘也害病,你不也曾回去看么?”雪蓉怔了一怔才道:“前天么,前天她倒是真有病。”璞玉笑道:“她真有病么?也许,可是你并没回去看她。”雪蓉瞪着眼道:“什么……你说……你怎么知道?”璞玉向前凑了凑,握住她的玉臂道:“我怎么知道,我自然知道。而且不但我,知道的多着呢。我的好妹妹,你是怎么了,别有福不会享,自己找罪受呀!”雪蓉听着,猛然变了颜色,把手中橘子放下,拉住璞玉,且不询她所言出于何意,只钉着前天的事问道:“你说的是怎么句话,前日我没回家看病,是谁告诉你的?我明明去过。”璞玉道:“你还嘴强,跟我遮掩有什么用?不管你去过没去过,反正有人去找你,见你没在那里,你娘也好生生的没一点病。”雪蓉喘着气问道:“谁去找我?”璞玉道:“前天你出门,很晚还没回来,二爷派人去找的啊。”雪蓉失声叫道:“他派人到我娘家去找过!我怎……他怎没对我说?”璞玉见雪蓉惊得面色倏白,酒晕全消,更明白她心中有愧,就又说道:“我也不知细情,只是听老妈说的,你自己估量着吧。二爷也许不愿当面询问,给你难堪。要明白他是有身份有容忍的人啊!”雪蓉怔了半天,才摇头道:“这碴儿不对,怎么大家全知道了,会没一个跟我漏话。还有我娘,今儿怎么不对我说呢?”说着一转眼珠道:“哦,也许是小雏鸡闹的,她进门就尽自穷嚼,把人都给吵昏。跟着他们俩就去了,我娘有话也不得说,必是这样。”说完低头想了一下,忽又抬头向璞玉道:“姐姐,咱俩可是老姐妹,跟亲的一样,这事……你不会骗我吧?”璞玉道:“我为什么骗你?实实在在,前天二爷派人去找过你,不信改天回去问大娘。”雪蓉道:“我不是不信,我是……咳!你告诉我,前天他什么时候派人去找我的?”璞玉道:“我听老妈说的时候,正在吃饭,那时派去的人早回来了,算起来派人找你必在天没黑以前,不过五六点。”雪蓉道:“糟了,那时我早从那里出来,正跟他们在花园呢。”璞玉插口问:“他们是谁?”雪蓉不答碴儿,只自说道:“我怎知道影儿呀,回来还跟柳塘说才从娘家出来,又给我娘造了些假病,简直弄了个满不对碴儿。”璞玉说道:“妹妹,你不用寻思,也不用纳闷,咱们姐妹一场,你对我还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看着你作错事。妹妹,看你情形,这些日实在有点儿慌了心了,弄得驴唇不对马嘴,两头儿不见日头。我比你大两岁,见的事总多些,敢断定你是在外面有了不能说的事了。要不然任有天大事情,不会这样情形。我不外行,这种事我经过作过。你想吧,当初我跟那死鬼丈夫过日子时候,虽然仗我养家,奔波劳碌,可是夫妻儿女,一处厮守,平平安安,欢欢乐乐,过得多么舒服啊。只为一时冤孽牵缠,我受警予情义感动,竟管不住自己。那也许不能怪我,论他不言不语的跟了我好几年,只当我是铁心,一天被他烘软一粒土珠大地方,这些时候也给烘化了。只为我一动心,就跟你现在一样立刻不管不顾了,自己不觉怎样,其实处处都是破绽。后来连没眼的都看出情形,气得离家走了。以后……我的事你都知道,不用细说,只想我遭的什么报应,受的什么罪过。自己上刀山下油锅,经遍了人世间的地狱,岌岌乎就丧了小命儿。其实我就死了,也是自作自受,一点不冤。到如今虽然被你们救出来,从地狱升上天堂,可是回头想想,我那一个错步,是受了多大的害,亏了多大的心。两个孩子都死在我身上,男人更不用说,就是丁二羊也算是我害的。你想想,我为这件错事,付了多么大的价钱?如今就是警予把我娶过去,从此富贵荣华,做一百年官太太也抵不上我下的本儿……”璞玉说到这里,忽然醒悟把话说走了,自己将要出家,怎竟提起嫁人,不由把脸绯红。幸而雪蓉因心绪糜乱,虽听见她的话,并未寻思,仍自保持原来发怔的样儿。璞玉看着才稍为安心,咳嗽一声又道:“妹妹,你看我就是榜样,多么怕人呀!你别有福不知享,到找出罪来,后悔那就晚了。”璞玉说了半天,自觉把话说尽,总可以警醒她了,哪知雪蓉听完,仍自愣着不语。璞玉忍不住,又问:“妹妹,你寻思我的话,对不对?”雪蓉仍不答言,只把手托着下颏儿,眼光直视地下一角,许久不移。过了半晌,脸色越见滞白,忽然连连点头。璞玉以为她寻思自己的话,回过味儿,决意改过了,却不料她点着头,又自语道:“完了,完了。既然被他知道,我还有什么脸儿过下去?以后好煞也落了玷儿,他也不把我当人了。这可不成了,我得打正经主意了。”璞玉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就问了一声,雪蓉只是摇头不答。璞玉真梦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得了相反的结果。雪蓉不但没听她的劝,反而因她说破秘密已露,引起了决心。

    雪蓉起初对吕性扬发生爱念,本只出于心中自造由希望结成的妄想。不过空中机关既建筑起来,自己就越看越像真的了,又加梁意琴从中蛊动,使她更忘其所以。吕性扬那面连半分意思也没有,她竟认为大局已定。由于自己的美貌和意琴的热心,吕性扬已在把握之中,结合只是时间问题了。因为她把幻想看作实事,所以对柳塘也切实抱愧,好像已经作出亏心事似的。这就和窃贼畏惧事主一样,事主也许是无缚鸡之力,不能伤害贼人;而贼人因为作事犯法,终觉对他害怕,何况雪蓉对柳塘还有恩惠可念呢。故而她竭力遮隐,只恐柳塘看出形迹。虽知早晚总有个露风,但她尚在天人交战之间,并不敢向后想,只瞒一时是一时。

    今日出门赴约,回到母家,小雏鸡因初见张宅旧家势派,感到惊奇,在路上因坐车未得说话,到家才开了话匣,进了门就谈论不休。雪蓉的母亲把前夜柳塘派人来找的事,询问雪蓉,无奈被小雏鸡搅得插不进嘴。雪蓉也不愿和母亲说话,心里只急于开发小雏鸡。也知才借重她的力量,由张家出来,立刻又撵她走,这自然未免过河拆桥。无奈雪蓉却是另有心思,嫌小雏鸡粗野,总带着下等人气派,恐怕吕性扬来了,因她而看轻了自己。何况小雏鸡说话不知轻重,也许给自己坏事,因此恨不得立刻请她走路。只是觉得逐客的话不好出口,而且想到前日因相待冷淡,已经得罪了她,今天费了许多话才央得她肯来帮忙。如今若再来个念完经打和尚,她一定把我恼死了,以后再难见面。我若再有用人之处,还求谁去呢?雪蓉只顾焦急,也没理会她娘。过了一会儿,雪蓉估量吕性扬快要到来,可再不能因循,只得拉住小雏鸡叫道:“姐姐,天不早了,你还不该上班儿去么?”小雏鸡听了,立刻停止嚼说,转脸望着雪蓉,现出诧异之色。随即由诧异转为气愤,涨红了小脸儿。雪蓉见她不悦,也心中抱愧,把脸红了,搭讪着道:“我是怕你为我误了正事,不如快上班儿,改日咱们再……”雪蓉这几句话,才是越描越黑。小雏鸡忽然冷笑一声,点头说道:“可不是,我该走了。办完事还不走,人家只用我这一会儿,别不知意味!”说着直向外走。雪蓉听她揭破自己撵她的本意,大怒而行,心中深恼猛浪。又抱愧自己不该这样无礼,急忙赶着叫道:“姐姐,你别错想,我不是撵你。”小雏鸡已去到院中,应声说道:“我明白,你不是撵我,你是嫌我碍事。不,不,是怕我误事!”小雏鸡真是嘴不饶人,把雪蓉说得满面通红,更下不了台,仍追着叫:“姐姐,你回来!”哪知小雏鸡才到门口,忽然回头“哈哈”一笑,叫道:“别跑,稳重点儿,有贵客来了,别叫人家笑话。”

    雪蓉听着心中一怔,但已跑到门口方要向小雏鸡行处看去,不料眼光被人挡住,眼中只看见一个人的西服花领带。原来有人正走到门口,离得太近,雪蓉猛一探头,几乎撞得满怀。她大吃一惊,抬头看时,才看见是吕性扬,在他旁边还有梁意琴。由他二人中间,现出小雏鸡的脸儿,已走出丈许以外,还回头对她挤眼吐舌。雪蓉这时可再顾不得理她了,只把全神注定新来的两人,向后退了一步,叫道:“你二位来了,请里面坐。”说时还不住吁吁气喘,心中暗恨小雏鸡,都是追你追的,叫我把轻狂样儿落到人家眼里。再转想只因小雏鸡尽自打搅,既没顾得把房中收拾整洁,也未能先对母亲说句私话,叫给她招待客人的礼节,简直全给耽误了,不由更自发恨,把对她转圜的心完全消失。但雪蓉却未想到,小雏鸡鼠肚鸡肠,得罪了她,并非只于绝交便可了事的,很快就要有报复到来了。当时雪蓉因全神注在二位来客身上,就把小雏鸡抛开,很大方而又尽礼的,延请入室。

    雪蓉母亲认得意琴,见她竟陪了一位少年男子同来,甚为惊异,忙从炕上跳下来。雪蓉见母亲张皇样儿,觉得是给自己丟脸。又想到吕性扬日后将要和母亲发生的关系,倘若被他看轻,难免影响大局,后悔事先未得嘱咐一声,但也只得先给介绍。吕性扬对她母亲鞠了一躬,她母亲还礼时点头还饶个万福。雪蓉看着更觉堵心,就对她使个眼色。她母亲倒也解事,让座之后,就溜出去了。雪蓉说了些房屋窄小,太嫌简慢的话。意琴接口说:“你干么客气,今天先生头次上班,我怕他找不到门儿,我亲自陪来。你这学画的,可预备下应用东西?”雪蓉脸上一红,嗫嚅着说:“我真糊涂!本在铺子定妥了,叫给送来,他们忘了送。我方才想起,要自己去取,又怕你二位来了没人招待。”意琴不待她说完,已接口道:“你没买正好,我自己有一套预备送你,现在已带来了。吕先生也自带着几本书谱,借给你用。”说着把吕性扬手中拿的包儿,接过来放在桌上道:“先生已经来了,我看就开课吧,我也旁听。”

    雪蓉口中道谢,心中却自展转寻思,她本来不要学什么画,而且有生以来,和书画等等文雅事儿,并未发生接触,简直可说先天无缘,这时突然学起来,岂不等于教鸭子上架?她本来只想借此为由,和吕性扬亲近。这时听意琴一说,心中暗自反对,抱怨她多事,既知道我并非真要学画,何必这样着忙,有工夫谈谈不好么?就笑着道:“干么这么忙,也得叫吕先生歇歇儿,喝口茶。再说我还没请请先生,就能劳动人家开讲了?”吕性扬连说何必客气。雪蓉方要答话,忽见门帘不住摆动,有只手由外面伸进来,就走了出去。

    原来她母亲自受了女儿白眼,再也不敢人前献丑。这时沏了茶来,也只在门外摇动门帘,暗通消息,不敢踏入房间。雪蓉出去,接过茶壶,重入房中,把茶斟上,各敬一杯。随又说了几句闲话,想要把学画的事岔开,闲谈一会儿,耗够时候,就邀请他二人出去吃饭,借以联欢。无奈吕性扬实心眼儿,本为教画而来,就必得履行他的职务,谈了几句,便又归到正文,问:“韩小姐以前可曾学过画画?”雪蓉只得答以向未学过。意琴接口道:“我看今天初次上课,吕先生只讲讲浅近的学画常识和初步的方法吧。好比学校里新教师上班,向来都是只说几句闲话就可以下课,下了课咱们还出去走走。”雪蓉听了,正和心意,就含笑点头。吕性扬于是拿起一本画法入门,发挥了些议论。

    雪蓉装作静心听着,其实她心浮意乱,根本不曾入耳,而且也听不大懂。只把眼瞧着吕性扬,鉴赏他的翩翩姿貌,朗朗音声,暗觉心神摇荡,爱情勃发。尤其望着他那不住开阖的嘴唇,自思不知何日能和自己的朱唇相接。望着他那连连摇摆作势的手儿,又想不知何时才能抱持自己的腰肢。这样的别有思存,在表面倒像得十分入神,居然忘记时候。但旁边的意琴,自己枯坐,却不耐烦了,屡次看表,到过了半点钟,她就开口道:“你们师生都歇歇吧,我看今儿这样就算了,下次我不来打扰,再正式上班。”吕性扬听了一笑,放下书本。雪蓉也含笑谢了一声,说:“吕先生受累。”大家闲谈数语,意琴又提议出去走走,雪蓉就道:“我家里太窄小,也不留二位久坐了,咱们出去吃顿便饭吧。”意琴笑道:“你何必这样客气。”雪蓉道:“这有什么客气,我本该留二位吃饭,无奈舍下这样儿,你瞧能待客么?只可到外面吃,这就很不恭了。”意琴道:“你一定要请客,我先问你,你是为什么?若为还席,我可不接。若是请先生,我可以作陪。”雪蓉笑道:“怎么我跟你还过还席,实在是请先生,这是个礼儿。”意琴才说句这倒可以,吕性扬已谦逊道:“我可不敢当。韩小姐千万别客气,咱们改天。”意琴道:“你又何必客气。学生请先生,本来应该,你就接吧。”吕性扬道:“那不成,若一定出去吃饭,得归我作东。”雪蓉方要争辩,意琴已先说道:“得了,你还看不出来么,我好说实话,谁也脱不开作东,这是我们中国交际界的不成文法。朋友遇到一处,就是吃饭,吃饭就得轮流作东,你忙什么?今天你当作主人,下次韩小姐也得再请。今天你不争,下次也跑不了你,何必费许多口舌?赶快走吧!”吕性扬才不再说,大家都笑着走出。雪蓉听了意琴直爽的话,觉得她无形中给定了下次欢聚的约会,心中甚为欣快。到了院中,意琴见雪蓉母亲在阶前立着,还周旋了一声。

    雪蓉母亲却因雪蓉把少年男子约到家中,已感觉内中大有蹊跷,虽然她曾劝女儿善自为谋,并未希望她从一而终。但因这件事来得奇突,甚为不安,在院中已焦虑许久。这时见雪蓉陪着出门,又听说同去吃饭,就想起前日张宅派人来找的事,心想虽不知雪蓉跟这少年有何关系和将有如何结果,但她作得未免太荒唐了。这少年在前日她还未曾提起,想必是新近认识的,怎就这样不管不顾起来?你就是有心改嫁,也该慎重行事,慢慢选定了人,定好了约,事情到了八成,再露出像儿也不迟。如今才认识上一个,还不定成不成,你就把张家放在脑后,满不顾忌,万一落个鸡飞蛋打,要吃多大的亏啊!想着非常焦急,忙要和女儿说句私话,把前日张宅有人来找的事告诉,叫她检点。所以在雪蓉走出之际,连连使着眼色,因为全神贯注,意琴对她周旋,也未听见。但雪蓉也是把全神注在吕性扬身上,便没闲暇看她母亲,说笑着直走出去。她母亲见雪蓉已到了大门口,忍不住叫了一声。雪蓉听了,连头也不回,只说了句:“我们走了,后天还来。”说完就走了出去,急得她母亲搓手顿脚,无可奈何。好在由她的言语中,听出她过两天还要来,示意自己给收拾屋子,只可退一步想,筹备下次来时再跟她说了。

    按下这里不提,且说雪蓉出门,大家又先到公园坐了一会儿,等到天色将晚,她以主人资格,征求客人意见,要到何处去吃。吕性扬不肯主张,只说那里都好。雪蓉又问意琴,但心中却恐怕她说仍到前日那家餐馆。因为自己已得罪了小雏鸡,若再到那里,她必要有所报复,说不定就许出自己的丑。幸而意琴虽然肯作主张,却并未提到她所顾忌的地方,只说:“要不然我们今天换换口味,来顿广东馆。这些日山东馆和西餐,把我吃腻了。”雪蓉道:“好极了,广东馆上哪家?”意琴道:“广东馆可吃的并没第二家,只有北安利。”雪蓉听着,觉得自己露了怯,不由红脸。

    当时向前走不甚远,转个弯儿,便到了北安利。进去要个雅座,雪蓉极尽主人之礼,在点菜时恨不得把所有的菜,照单来个全份。还是意琴拦着,在推让之下,点了几样。雪蓉仍嫌太少,又点了几样,意琴强给取消。堂倌又问要什么酒,客人都说不喝。雪蓉却觉非酒不足尽礼,不足联欢,要了二斤花雕。

    及至酒菜端上来,雪蓉斟酒劝饮。其实座中只意琴能饮几杯,吕性扬酒量很浅,雪蓉简直没有喝过。但为处在主人地位,要客人尽量,自己若不领头儿,就没法劝客了。于是只得拼着吃醉,作出满不含糊之态,学着以前所见的酒徒模样,要求性扬、意琴对饮干杯。幸而吕性扬并不善饮,否则雪蓉这样舍命陪君子,真有醉死的危险。但意琴、性扬被她殷勤相劝,也都喝了几杯。雪蓉如数相陪,也就很可观了。好在是约妥各人慢慢呷着,并不须一口一杯,雪蓉才不致当场饮醉。不过没量的人,两口喝下肚,就把原来态度给改变了。雪蓉本来深爱性扬,已将他当作未来伴侣,日来每一思及,便觉心神飘荡,恨不得偎倚相亲,倾心诉爱,但当面却又羞怯矜持。这时被酒盖住脸儿,心情浮动,虽不敢过于亲密,但言语渐渐放肆,形迹渐渐脱略,不知怎的,把“先生”二字省掉,简称为吕。叫了没两声,又随着意琴叫起“性扬”来。同时身体挨近,手指接触,每逢给性扬斟酒时,他一立起,雪蓉便伸手按他肩头,叱命坐下。性扬一推杯告饶,雪蓉就把他的手拉开。有一次性扬持壶给她斟酒,她也立起。吕性扬说你怎不许我站起,自己倒客气,随也用手按她肩头。雪蓉向后一闪,吕性扬的手按空了,向下一溜,正扫了她的乳部。雪蓉面红心跳了半晌,但感到无限甜蜜滋味,更添了满意,把身体都软了。吕性扬虽然一心只在意琴身上,对雪蓉并无情意,但这时也是被酒迷了本性,不能像平时那样恭谨,不由得也脱略起来。而且他正当学生时代,素日和同学朋友,过着没拘检的豪放生活,本不懂得拘束。

    试想现代学生,又岂能像昔日书生那样文质彬彬?平常跳踉叫闹,推推打打,即便对女同学,也是如此。和意琴相处,也不脱活泼少年本色,只在雪蓉加入他们团体以后,他才矜持起来。因为和雪蓉较为生疏,当着她不好过于随便,于是连带对意琴也客气多了。又因忠于意琴,对雪蓉更是竭力保持相当距离,不愿亲近。所以在这几次聚会,他直好像个生人一样,多礼寡言,真觉僵得不耐烦了。这时他吃了酒,酒力把他的拘忌心给解除了,一阵中怀畅满就又犯了豪放本色,自觉可以尽兴狂欢。尤其看着意琴,心中高兴,竟乐得不能自制了。这时候他的举动,得用心理学分析,因为他素日爱重意琴,虽在醉中,仍然保存原有观念,一点不敢对她失礼。因为他在以前对雪蓉并无甚深印象,所以醉后看着她便觉模糊,直忘了她是男是女,是生人是熟人。只觉对意琴所不敢放肆的,对她却可以无忌,于是就渐渐不客气起来。但吕性扬这一酒后忘形,竟使雪蓉感觉得意万分。性扬的无心动作,都看做爱情的表示,一阵阵喜心翻倒,不时以眉目传情。意琴在旁看着,不由暗笑,知道性扬的脱略,只是酒后流露本色,并非对雪蓉突生爱情。但雪蓉这一误会,却惹得春意横生,不能自制。虽当着意琴,不致有什么越轨的举动,而且她也仍顾虑着被性扬看轻,总没忘了矜持。虽然有了酒,一切放纵,但也只于心坎欢狂,目光佻达和言语的加多,神情的加密,尤其对主人的礼节,更是竭情尽意,因此酒也饮得不少。这顿饭就这样吃完,在意琴心中,只添了些笑料,在吕性扬却只对雪蓉增加了一点情感,但这情感也只如俗语所谓喝酒喝厚了的那种情感,对雪蓉的心意,却并无所觉。只雪蓉好似得了绝大收获,以为吕性扬已倾心于她,这一席欢聚,不啻定婚的先声,酒醉情昏,真如入了绮丽的梦境。幸而她还能勉强支持,把账付了。意琴见她身体摇摇,知道醉得可以,就故意捉弄,叫吕性扬扶她下楼。吕性扬只知遵守意琴的命令,却又使雪蓉多加了一番迷惑。

    到了饭馆门外,三人各自作别回家。雪蓉还切定后日之约,才雇车自己回来。将到家门,看见柳塘送客,心中忽觉惶愧,似感无颜相见。又怕被柳塘看见醉态,加以诘问,就急忙下车避入街南院门内。却不料璞玉正在那里等待警予,这一来竟误了璞玉的大事。及至同入室中,璞玉询问她由何处归来,雪蓉说出一篇谎话。璞玉看破她在外必有私弊,念着姐妹情谊,想对她劝告,先把前日的事揭穿,叫她明白隐事破露,谎话已为柳塘查明,哪知这一下反得了相反的结果。璞玉本想借此开端,使她知所警惕,再徐徐进言相劝。不料雪蓉听了她的话,知道隐私已被柳塘看破,惊惶之下,竟更坚了脱离的决心。倘然她心中没有爱情的目标,或是没有晚间的宴聚,未曾勾起心头狂热,璞玉的话,或者能使她用冷静的脑筋,悚然反省。即使劝告不生效力,也不致如此反激。只为雪蓉心中正充满火热的情欲,美满的希望,她的思想,就完全差殊了。雪蓉只想柳塘既已查破自己的谎话,却并不向我说明,今日仍作颟顸的放我出门,可见他对我已暗存异心。便不设法对付我,也必把我不当人看了,这样我还有什么脸儿再跟他过下去?再听璞玉的话,宅中上下的人,都已知道前天的事,却没一个跟我诉说,可见必受了柳塘叮嘱。不管柳塘怎样打算,反正家里人全不会看得起我了,我还有什么脸再进张家门?再说我便忍辱回去,这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后天又是约会日子,我处在这情形之下,是不告而出,还是再老着脸来一套人家早已看穿的谎话?再说现在我跟吕性扬,已然到这程度了,就是离定婚尚远,可是在这紧要时候,正要日见日亲,厮守不离,若疏远了怕冷了他的心,我也耐不住呀!但若仍在张家,想常见可就不易,难道天天说谎告假?而且莫看柳塘现在放任不管,他的忍耐也有限度。我若闹得太不像了,终必惹他干涉,到那时也仍是决裂,不过多熬日子,多出笑话,多受气恼,简直不如趁早儿决策的好。何况我在张家,也呆不下去,这一家上下,也不容我呆下去了。

    雪蓉想到这里,似乎心里被“趁早”二字充满,再不顾得细想,认定这是唯一的办法,喃喃自语了几句。璞玉在旁看着诧异,还没问出口来,雪蓉已然立起,把外衣夹在手下,向外就走。璞玉道:“你干什么?”雪蓉道:“我回去。”璞玉道:“妹妹,我劝你的话,你要自己仔细想想,以后千万检点,别再胡闹了。”雪蓉鼻中“哼”了一下,也未答言,直向外走。璞玉以为她心中不安,故而要赶忙回去,没心绪回答,就跟着送出。直到门口,雪蓉也未作声,一溜歪斜而去。璞玉直望着她进了张宅的门,才转面回顾,想到方才警予的车由门前过去,向那边去了,白等了半天,被雪蓉害得也未得跟他说话。眼看只剩两天工夫了,我可怎么好呢?

    按下璞玉这里伤心抱憾,且说雪蓉本是个很柔懦的人,向来便作无关紧要的小事,也常多羞怯迟疑之时。但此际因为爱情鼓动,酒气支持,竟平添无限勇气,生出极大决心。由街南院出来,竟好像临阵的猛勇将军,执殳前驱,毫无瞻顾,要去和柳塘接战,预备誓死拼命,不胜无归,以求打败敌人,争回本身的自由。简直有些红了眼,横了心,既忘却害羞,也不知畏怯了,一直跑到门口,举手敲门。里面有人问谁,雪蓉听出是宝山声音,盛气答了声:“我!”立刻大门开放,宝山迎着说:“您才回来。”这本是句平常敷衍话,雪蓉却听着这“才”字刺耳,也不理睬,一直走进去。进到中院,她已走得娇喘吁吁,不知怎么,把气泄了许多,心中发怯起来。她立住略一沉气,才又咬咬牙,便向自己房中走去。见窗内灯光明亮,不由心中发慌,自思最好房中没人,容我歇息一下。就走入堂屋,黑黢黢的并未灯亮。及至掀起里间门帘,灯光外射,只见床上烟灯赫然燃着,柳塘正躺在迎面那边,玉枝在外边对面斜卧,以肘支床,给他烧烟,两人似乎正在谈着。柳塘面向着门,瞧见雪蓉,微微一愣,随即很快的坐起来,叫道:“你才回来了。”雪蓉心中一跳,不知柳塘何以如此多礼,但随即明白,他二人必然正谈着自己的事。

    其实柳塘是因为正和玉枝谈论雪蓉,突见她进来已觉不安,而且玉枝正低头烧烟,口中还说着雪蓉。柳塘只怕她的话被雪蓉听见,引起恶感,想使眼色相示,无奈她又低着头,仓促中未必思索,就说出这句话,一面招呼雪蓉,一面告诉玉枝。不过说出以后,也觉“才”字有着语病,正要设法遮饰,玉枝已从床上跳下来,迎着雪蓉道:“姐姐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吃了饭么?”说着又接过她的外衣,替放入衣橱。雪蓉这时心中跳得好似擂鼓,暗自发恨,我怎这样没出息,现在并没什么可怕,心跳怎的。只可勉强抑制着,坐在床上,装作疲乏之状,只点着头儿,且不说话,暗地里竭力镇定心神。柳塘因雪蓉去探母病方归,虽明知说谎,但在理不能不问,就道:“你娘可见好么?”雪蓉见问,觉得无可答复,而且也不愿多说没人信的废话了,就简单的答出三个字道:“好些了。”柳塘这时已见她神色有异,颊上带有醉红,但面上大部颜色发青,而且眼光呆得奇怪,好似方跟谁怄过气,又好像预备和谁怄气似的,心中便料到必有蹊跷,就也不再多问,只淡淡的道:“好了大家可以放心。”玉枝接着又问雪蓉可吃过饭,雪蓉又点点头,并不开口。玉枝也看出她神情可怪,不由愕然,就转脸去看柳塘。

    这时房中突变得十分静寂,大家都不说话。雪蓉心中只预备作正式交涉,神经紧张,已没心绪敷衍。而且知道自己的事,早被看穿,这时不论说些什么,也枉落他们嗤笑,不如且守静默。好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再冷淡些也不见得添什罪名。这是雪蓉的心理。至于柳塘,既早知道雪蓉转变作伪,出去不干好事,料着她回来时,必因心怯情虚,而竭力掩饰,没话找话,花说柳说,却不料竟然出于意外,雪蓉回来,居然现出向所未有的冷淡态度。既不诉说她母亲的病状,也未曾矫为欢笑,只坐在那里自己发僵。脸上神气,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就明白她心中必已有了打算,预备有所举动,所以才不再掩饰她的行为,敷衍他人情感,因为她已把那些事看做不必须了。譬如两国中间,起了交涉,论理应该周旋坛坫,恪守礼节,一切都遵循条规,运用词令的。但内中一国已决意诉诸武力,自然就不屑再弄这些虚伪套头了。柳塘想到这里,就也不犯和她多说,只静待发动,看是什么情形。而且也不愿玉枝再吃她的没趣,就又躺在枕上,向玉枝道:“你快烧啊,我还没抽足呢。”玉枝怔怔的应了一声,又伏身烧烟,但不住瞧着柳塘,似向他问雪蓉情形可怪,是为什么。柳塘只对她暗使眼色,叫她不要说话。玉枝就不敢开口,只自烧烟。

    柳塘吸了几口,见雪蓉仍坐在原处,不言不动,知道自己所料绝对不错了。眼看事情将要发生,躲避因循,都没有用,不如硬着头皮挺身赶上,看个究竟,也好早些明白,省得长此僵持纳闷。当时吸完了烟,就坐起向玉枝道:“我抽够了,天已不早,你快去睡吧。”玉枝知道柳塘打发自己回房,必有用意,但又恐自己走开,万一柳塘和雪蓉怄气,不能放心,虽应了一声,却挨延不动。柳塘又道:“好孩子,快去吧,你方才不是说头疼吗?快回房歇着,别叫我着急。”玉枝听他直替自己开路,知道不能再留,只可立起走出。玉枝走后,柳塘仍躺着吸纸烟,以为雪蓉可以发表意见了。不料她仍不言语,只照旧坐着,瞧看自己鞋尖。又等了一会儿,柳塘忍不住,就向她开口,作个引题道:“今天你是怎么了,看样儿好像心里不痛快似的,到底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

    雪蓉这半晌,也在心中跃跃,屡次想要张口,只是迟疑。好容易下了决心,想要发言,不料恰巧柳塘说话,她吓了一跳,反而把话咽回去了。当时怔了一怔,才转过脸来,向柳塘面上偷瞧。见他向来慈和而有风趣的脸儿,此际虽然敛容正色,郑重发问,但仍没半点嗔怒之意,嘴角还挂着大然的笑。尤其那一双触处生趣,过物生爱,饱含慈祥意致的眼睛,使雪蓉一行接触,不知怎的忽然心中一阵颤动,立刻觉得禁受不住。似乎柳塘的和蔼面容,慈爱眼光,本是世上最柔软的东西,此际却好像变成最坚锐的物质,比箭镞枪弹,还要锋利,还要迅速,直如挟着风驰电掣之势,刺入雪蓉心坎,使她想起柳塘一往的恩惠情义。经年相处,虽是夫妇,而实际犹如父女。而且若向夫妇上面想,可忆的事尚少,若向父女上面想,感激动心的事可就太多了。再回想嫁后光阴,好像柳塘身旁,有一种似乎晓日和风的氛围,自己生活其中,跟小时睡在慈母怀中一样。可是并不自觉,还只嫌他年老,把一切好处都给忘了。如今已作出对不住他的事,被他面对面的问着,可怎么说呢?真也奇怪,雪蓉本来对吕性扬的心热得厉害,所以对柳塘的心也就冷到非常,由冷生硬,由硬生狠,中间又经璞玉无意中的刺激,她回家时,实是抱着极冷硬的狠心,预备和柳塘作一回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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