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二十回 无风起絮历乱舞春烟 止水流花徘徊疑月影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话说意琴要向外走,雪蓉只得随她出了房门,一同下楼。这次意琴并没开汽车,只徒步同行。雪蓉知道她和吕性扬约会的花园,就在不远,须臾就要开始实行那怪羞人的条约了,不由心中乱跳,脚下发软,脸上也红白不定。意琴在旁边看着,已明白她的心境,暗自好笑:我起初对你开诚布公,你偏推三阻四,必得我把撮合婚姻的原提案撤回,只求你替我帮忙,作为和吕性扬不生关系,像这样给你撇清,你才肯答应。好像满没把吕性扬看在眼里,只为却不过我的情面,才勉强允诺,倒也装得不错。可是你得装匀着点儿啊,怎立刻就在我面前露出你的心事来了?你这样神情,直是初次赴情人约会的样儿,不啻告诉我已经对吕性扬动了心了,看来我的计划必能成功。吕性扬那面虽不可知,雪蓉这面已是心有意肯,只要我给摆出道儿,她自会赶上前去,拦也拦不住了。

    想着已到花园门口,便挽着雪蓉,一同走入。在石子路上走了不远,便见吕性扬由路旁龙爪槐下一只椅上,跳起迎了上来,叫道:“你才来啊!哦?韩小姐也……”意琴见他因雪蓉和自己同来,觉得诧异,就笑道:“我是特邀韩小姐一同出来玩的,你来了一会了吧?”说着偷眼观察雪蓉,见她粉面绯红,神情忸怩,心中更有了把握。雪蓉看见吕性扬,也想要大大方方向他招呼,幸而意琴对吕性扬说了两句闲话,又指着一株高树顶上说道:“咦?原来这上面还有只鸟巢。我来这花园总有几百次,今天才头回看见。这是什么鸟的巢,这么大个儿,别是仙鹤吧?”吕性扬笑道:“你真是都市里的小姐,不懂大自然界的事。仙鹤会跑到人群里筑巢,你可见过树上落着鹤?”意琴笑道:“我只在张督办宅里,看见养着两只驯鹤,却没见过在树上落着。”吕性扬道:“着啊,仙鹤是永不到人烟稠密处来的。人们都说北京太庙里有一群灰鹤,其实那不是鹤而是鹳。鹤向来只住在山巅海涯,人迹不到的地方。你没见过对联上有‘海屋添筹’的话么?海屋就是海边的山洞,你明白了?”意琴笑道:“谢谢你给我讲了半天。韩小姐你要知道,吕先生学问高着呢,跟他常在一处,能长好些见识。”雪蓉这时已把羞意稍减,笑着点点头。吕性扬笑道:“你别听她的话,这是挖苦我。”意琴道:“我又挖苦你了,你说这个巢,倒是什么鸟儿的?”吕性扬道:“亏你还学画画儿,前者你拿一本新买的画谱给我看,上面不是有一幅题着《古木寒鸦》,那画里的老树顶上,有几个鸟巢不跟这树上的一样?”意琴“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是老鸦儿。”说着又道:“哦,我又想起来了,韩小姐很爱画画儿,我劝她加入我们的画社,可是她因为没有学过,又不愿跟那陌生的教画老师现学开蒙,所以还在犹疑。现在你一提,我才想起来,请你教给韩小姐画画吧!你们既是熟人,她单独跟你学,也可以不致在人群里感觉受屈。跟你学一个时候,有了根底,再正式加入我们的画会,这样你看好么?”意琴末一句话,是对着雪蓉说的。好像她对吕性扬向来发言为宪,不愁他不服从,所以只征求雪蓉意见。雪蓉却明白意琴这是借题给自己和吕性扬撮合,不由微一红脸,但心里却是愿意的,就含笑说道:“这不太麻烦吕先生么?”意琴道:“麻烦什么,又不是整天上班,每星期有三五小时就成,我主张就这样办了。”

    吕性扬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初觉愕异,及见雪蓉并不谦让,意琴又径直派定了,料着她们必已早有商量,才由意琴向自己提出,看来是无法推辞了。他对这事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但也非怎样乐于从事,只觉既是意琴如此分派,自己就每星期尽几点钟义务也罢。不过这位女招待小姐,忽然越出市井范围,有志探讨艺术,这是和她的环境很矛盾的,不知出于怎样的动机?大约未必是她自己的意思,多半是意琴仍要实践拯拔她的旧约言,一阵心血来潮,发了热气,想要叫她学一种专门技能,以备日后抛弃当炉事业,攻操鬻画生涯,把职业提高上去。但是你也不想这学画需要具有天才,并且出于天性爱好,并不是尽人能学的事。何况还要从学画上寻觅日后出路,这是多么希望渺茫。想着就道:“韩小姐学哪种画呢?我的能力原本有限,又向来只在漫画用工,对于正式的画,简直没有什么研究。”意琴笑道:“没人跟你学漫画,韩小姐要学的是中国画。我也知道你在这上面有限,不过开蒙总还可以。”吕性扬道:“我也只能像写字先教描红一样,再深就不敢应了。不过韩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学呢?”雪蓉听了,心中忽然一跳,才想到自己不但没有地方,而且也没有时候。现在还是张家的人,自然不能把吕性扬请进张宅去教画。若上别的地方,自己母家也不合宜,此外更没有了,再说自己也不好常常往外跑啊。想着方在犹疑,意琴已代答道:“我想一星期有三天够了,或是一三五,或是二四六,钟点你们两位斟酌,地方自然该在韩小姐府上。”雪蓉冲口说道:“我家里那破烂房子,怎能请吕先生去呢?”意琴笑道:“你何必客气,我看你府上蛮好。”说着不由雪蓉分辩,就又代为主张,每星期二四六下午四点钟,吕性扬到雪蓉家去。吕性扬唯唯答应,问了雪蓉的住址,记在小日记本上。雪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在心中打转,觉得眼前已摆下一个难题,就是每星期三次出门,定要惹柳塘和家人猜疑,并且也不好托词。当时也顾不得仔细思索,她既把吕性扬选作终身伴侣,看作幸福的泉源,放在心坎温存,自然还要眼皮供养,就把全神注意看他,要观察意中人怎样举止神情,何等风流英俊。

    论理说男女之间,本该先观察明白对方的一切,才会倾心求偶,雪蓉竟是反了过来。以前对吕性扬并没有深切认识,只由意琴几句言语,引动她的芳心,竟而突然钟情,不但认他作意中人,简直当作未婚夫了。这真是前所未有的矛盾,比旧式盲目婚姻,还加倍不合情理。旧式婚姻,是双方都知道木已成舟,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勉强寻求对方的美点,以求发生爱情。因为若不如此,只有徒惹痛苦,才不得不尽力成全,做到好处。雪蓉却是一厢情愿,自己对吕性扬动了心,认为可供终身,他就硬被派作心目中的未婚夫了。然而这心目中未婚夫的种种切切,尚还茫然无知,需要现来观察,这还要多么矛盾。但雪蓉并不自觉,只顾偷眼瞧着。因为她对吕性扬情根已茁,这时吕性扬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成为浇灌情苗的甘露,培养情苗的沃土,使其很快的发荣滋长起来。换句话说,就是雪蓉看吕性扬的容貌,越看越美秀,气度越看越雍容,举止越看越风流,言语越听越甜甘。俗语说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但丈母终还隔着一层,怎能及得女子本身看女婿,来得亲切有味呢?

    雪蓉简直有些爱得迷了,想到眼前这个可爱的人,不日就将成为自己永久的伴侣,不由一阵阵心里发热。但是空望着他和意琴说说笑笑,自己反而不能亲近,又觉一阵阵心头发痒。虽然她知意琴已是有主之身,绝对无意于性扬,而且现在正要和他疏远,但仍止不住发生嫉妒,以为意琴既已把他交代给我,明知我们俩将要成为夫妇,你怎还跟他这样亲热,一点不避嫌疑呢?幸而雪蓉还能转念,悟到意琴万无异心,这不过是她们摩登人物的交际,向来如此。今日意琴自不便突然改变态度惹他疑心,想着才心平气和。不过吕性扬和意琴东拉西扯的随意谈说,并没作什么高深的议论,雪蓉已有许多听不大懂,想插嘴也插不进去了。又怕自己的浅陋无知,被吕性扬看出,只可注意他们的脸儿。他们笑时也陪着笑笑,装作感觉兴趣。这就和聋子听人说话似的,完全以目代耳,陪哭随笑,而实际莫明其妙。吕性扬和意琴因为她不大加入谈话,恐怕冷淡了她,常常说到一个节目,就问韩小姐,你说是不是,或者说韩小姐,你也这样想吧。雪蓉也只含笑点头,或者简单答句,可不是么,但她面上虽一直在笑,心里却十分闷气。幸而在花园转了一会儿,天色渐晚,红日西沉,意琴就说:“天快黑了,咱们出去吧。”三人便走出园门,立在便道,都觉着应该告别各自回家了。

    吕性扬忽然向雪蓉问道:“韩小姐,你回家么?”雪蓉听了,心中猛然一跳,才想到天已太晚,自己只顾在外流连,竟忘记回家。还有柳塘托传的话,没对璞玉去说呢!她只顾心惊,才没寻味吕性扬那句话的微意,否则难免伤心生气。吕性扬问那句话,是因为将要分散了,希望她自行坐车归去,自己好单独伴送意琴一程,因为他的心情专注意琴,今日有雪蓉在旁,感觉这一聚很不畅快。虽然他对意琴并没有背人的话,然而一样的话,在情人就必得独对密谈,方能可意。若有旁人,便觉受到阻碍,说了等于没说,总要设法补偿,这就是情人的小气处。所以讲到情字界说,是独居则郁伊,双栖则美满,攒三则争端起。天然只许两人,不能多容一个的。雪蓉在这场合中,自居主位,却不料在吕性扬眼中,却把她当作第三人,想要早些开发她走。但当时吕性扬才问出这话,意琴已接口道:“韩小姐忙什么,今天我做东,咱们吃那新开的天鹅饭店去。”雪蓉心里实在惦着回家,就辞谢道:“不成,我还有事,得回去了。”意琴道:“你有什么事,别客气,快跟我走。”雪蓉道:“我实在不能叨扰,咱们改天吧。”意琴仍恳切相邀。雪蓉并非不愿同去,再和吕性扬多作几时厮守,无奈怕回家太晚,不好托词,只得坚辞道:“今儿真不成,谢谢。你二位去好了。”雪蓉说着猛觉心中一阵泛酸,想到自己不去,就剩他二人同去了。自己走开,而让吕性扬和意琴同去密室谈心,这怎么忍得住?固然意琴曾表示她不爱吕性扬,可是人心隔肚皮,哪保得住不变卦呢?万一两人有一个喝醉了酒,将要怎样?而且别看意琴对我推得那样干净,但谁能准说他俩以前没有好过?以前的事我不管了,现在吕性扬既归了我,我可不能再看着他们……雪蓉这样一想,心里被妒念充满,再也顾虑不到家中,只瞪着眼儿暗自估摸。恰巧意琴又让了一句,她立刻改口道:“你这不是……咳!真缠不了你。好,就跟你去吧,可是我得做东。”意琴笑道:“哪有这些废话,到那里再说。”说着拉了她便走。吕性扬见雪蓉又肯去了,不觉有些失望,这又是雪蓉所想不到的。

    当时三人,同在便道上走着,转了两个弯儿,便到了天鹅饭店。上楼寻个雅座,各自点了几样菜,又叫了啤酒、汽水。雪蓉因是门里出身,对吃西餐很不外行,但她向来没喝过啤酒,此际因见他二人都喝,恐怕自己露怯,只得陪饮。那啤酒虽没辛辣味道,但那些微的一点苦味,也使向不喝酒的难于下咽。雪蓉喝着暗自攒眉,大有苏东坡饮桃花醋的情味。然而当日使她攒眉的事,并不止于喝酒一端。吃过了汤,接着上第二道菜。捧盘而入的女招待,竟望着雪蓉叫声“蓉姐”。雪蓉抬头一看,不由大窘,她并不知这饭店兼用男女侍役,进门时并未看见有女子出入。这时竟发现了女招待,而且这女招待竟是故友小雏鸡,进门便对她招呼。雪蓉大惊之下,跟着又大窘起来。论理雪蓉和小雏鸡感情不错,睽违已久,此际意外相逢,应该欣慰。但雪蓉这时心境全变,已自视为高贵的小姐,有如得地贵人,最怕遇到微时旧伴。虽然座上的意琴和吕性扬,都知道她的出身,但她因为已把希望寄托到吕性扬身上,正要得到他的爱情,恨不得吕性扬将她看得和意琴一样身份,把微贱的出身,完全忘却才好。如今竟凭空出来个可厌的身份证明人,对她班荆道故,直是当面点醒吕性扬,使其记起她也是和眼前捧盘上菜的是一流人物,怎会不惊不窘。而且还有害怕的,就是小雏鸡知道她已嫁给张柳塘,不但曾亲见她嫁时光景,还曾在嫁后为着璞玉的事,去到张宅访她。雪蓉本以女儿身出现在梁、吕二人面前,对于嫁人做妾的事,完全隐瞒。这时和小雏鸡见着,难免不叙谈旧事,万一走口说将出来,被吕性扬知道她已是富家姬妾,就要万事皆空了。

    雪蓉一念及此,不由面红心跳,但不好不答理她,勉强定住心神,嗫嚅说道:“呦!你啊,你在这里?”小雏鸡也笑道:“我在这里才一个多月。离开月宫,先在寿阳春山西馆混了些日,就被邀到这里。”雪蓉听她提起月宫,面上似被火灼了一下,想要拦她不再说下去,急忙说道:“你可好啊,很忙吧?”雪蓉这末句话,直是暗示她快去忙自己的活儿,莫再絮聒。哪知小雏鸡并不能领略她的微意,反而认为是友谊的慰问,十分承情的道:“咳!好并不好,忙可够忙。你还不知道这里面的事么?你近来怎样?我看你养得雪白粉嫩,简直有点发福。本来么,现在是阔……”雪蓉在她说“你不知道”那句话,语意中仍把自己引为同类,已被刺疼了一下。及至听她谈到自己身上,眼看要给泄底,心中窘急。正不知如何设词拦阻,不料小雏鸡的颂语,已冲口而出。但到雪蓉耳中,直无异于下定罪的判词,知道她所说“阔”字底下,必是“太太”。这两字一出口,就算把自己终身断送了。当时急中生智,很快的一拍桌子,大声笑道:“阔?我阔啊!你真骂苦了我。”说着又向小雏鸡使个眼色。小雏鸡被她拍桌一惊,居然把“太太”两字给震回去了。方在一怔,就见雪蓉递过眼色,便知自己方才的话,说得犯忌,所以她给打岔拦回,就咽住不向下说。但寻思雪蓉所以如此,必是顾虑同座的人,她这才向吕、梁二人端详。这二人虽然曾在月宫吃过饭,但只因雪蓉、璞玉招待,她未曾上前,故而不能认识。只是小雏鸡眼光也很锐利,见这二人一是西装革履的青年;一是极度摩登的少女,坐在一处,气派很相调和。但雪蓉和他们便似有些不类,雪蓉虽然衣饰华丽,姿容美秀,但却是个姨太太的样儿。即使姨太太的本色,并不过分显露,但也近于温柔稳重的旧式闺中少妇一派,这种光景,常可以在各地方看见。例如一位正在学校读书的小姐,和她的一位青年美貌的庶母,同在一处。也许那庶母的年纪比小姐还年轻些,然而叫人看着,既不像是姐妹,也不像是同学,更不像是同一阶层的人。

    小雏鸡看着意琴,觉得雪蓉不曾有这样朋友,只疑是她夫家的晚辈。对吕性扬却不大猜得出来,以为必不是雪蓉家中人,倒像是意琴的朋友。当时略一瞧看,方要改口向雪蓉搭讪,哪知雪蓉已不容她说了,先迎着开发她道:“你请忙吧,不要照顾了。”小雏鸡看着雪蓉的脸色,才醒悟她是不愿自己在房中麻烦。心想:原来雪蓉现在阔了,不愿意答理老朋友,我的招呼,丢了她的脸了,就很不快的退下去,再也不进来。

    雪蓉见她走开,心里如释重负,但还有些不安。好在吕、梁二人并未向她说什么,好像并未瞧见小雏鸡一样。大家吃着,谈些闲话,雪蓉仍是很少插得进嘴。不过她既被小雏鸡扫了兴,不由便常常想起家中,心神不能安静,惦记着时候太晚。好容易等饭吃完,意琴会账,雪蓉还让了一阵,到底意琴付了,就一同出门。小雏鸡仍未见面,雪蓉也没理会。三人出到门外,雪蓉再也顾不得他们二人的行止,自己先说要回家了,又对意琴谢了一声,就叫住了一辆洋车,坐了上去。意琴叫道:“你不再陪我们玩一会儿了?那么改天见吧,可别忘了后天是星期二,我陪吕先生到你府上去。”雪蓉应了一声,已被车夫拉着走出老远。她回头看看,已不能瞧见他们,才寻味意琴的话,她说我不陪他们再玩一会儿,想必他们还不分手,仍得同玩些时,这未免有些令人胃中起化学作用,发生醋酸。再想到后二日的约会,虽然正所希望,却又不免发愁。一则约吕性扬到家中去,必须先对母亲说明,这种话实在不好出口。而且自己家中一切简陋,吕性扬去了,是否会看轻了我,而影响爱情的发生呢?二则自己今日出门迟归,回去已不好交代,以后每星期还有三天约会。今天扰了意琴,星期三我必得还东,到星期四吕性扬也没个不请客。如此轮流,便等于每次都要聚餐,耽误时间很大,在张家简直是办不到的事。何况我素日轻易不出大门,如今忽然常向外跑,不但旁人看着不像,我自己也没法说啊。雪蓉苦心展转,不特对以后的事未得计较,就连现时回家如何说谎遮饰,也没想出词儿。偏那车夫过于年轻力壮,好像要练习长跑,预备赴世界运动会夺马拉松锦标似的,没费十分钟,已到了地方。

    雪蓉心慌意乱,看着车将到了张宅门口,忽然想起不能一直回去,还有要紧的事没办,忙叫向后退回。到街南院门口放下,给了车钱,下车进门,直入璞玉房中。见璞玉正在床上躺着,眼望屋顶,似有所思,闻得脚步声,突然坐起。看见雪蓉,就失声叫道:“呦!你上哪儿去了?怎么出门也不告诉个话儿,把你们张二爷给急坏了。你倒是上了哪儿?”雪蓉一听,立刻明白自己的临时失踪,早已被家中发现,并且已闹得天翻地覆了。不由心跳面赤,但仍竭力矜持着道:“怎么了?你说什么,我出去一会儿,就值得……”璞玉接道:“怎么只一会儿?从四点多钟,你们那就来了老妈,说二爷要取件衣料送人,请你回去开箱子。我说你没来。老妈说姨太太出门时,分明说是上街南院,没来可上哪里了呢,我听着也纳闷。老妈回去,不大工夫又来了。说二爷叫问一声,姨太太是根本没来,还是来过又走了,我告诉是根本没来。老妈走后,过了一会儿,我不放心,又叫这边的王妈,过去瞧看,她回来说你还没回去。二爷急得别提,正派人上各处去找呢。我听着也着急,只因不好贸然上那院去,只可叫王妈来回探听。从太阳老高,直到这时,王妈总跑了十个来回了。她说各处遍找,不见踪迹,二爷急得坐立不安,一家中像反了一样。现在你可回来了,倒是上了哪儿?可回过家没有?若还没回去,就赶快……要不然先叫王妈去告诉一声,叫他们放心。哦,王妈上那边去还没回来呢。”说着就推雪蓉道:“你快回去,叫你们二爷放心吧。咱们这话归明儿说,要不你回头再来也成。”

    雪蓉心慌意乱,因听璞玉所言,既感柳塘对自己的关切,又担心回家对他不好遮说。正在迷茫失措,恰巧那女仆王妈由外面进来,一见雪蓉,她大叫:“姨太太可回来了!您上哪儿去,二爷都急坏了。”雪蓉被她一吵,更是头昏心乱,又被璞玉推着,叫王妈快送姨太太回去。雪蓉只可茫然地走出,王妈挽着一直出门。璞玉送到门外,还叫着:“今天你若没工夫,明天可一定来。”雪蓉含糊应着,随王妈向前走。由街南院到本宅,又只有数丈之遥,举步便到。雪蓉一上台阶,心里忽然想起柳塘叫自己告诉璞玉的话,还未给传过去,但这已不是切要问题,眼前最要的是如何说谎。既然柳塘知道我未到街南院,我就得说一出门便遇上了什么事故。当然说遇见朋友或是出去游散,是不成的。柳塘知道我没有女友,游散更不像话。必得寻个郑重的题目,这题目只有一条,就是以探母为由,最是妥当。只才听璞玉说柳塘曾派人各处寻觅,不知到母亲那里去过没有?倘然去过,岂不弄得驴唇不对马嘴。眼前又没法探听,想要回街南院去询问璞玉,无奈已进了家门。

    那老仆张福迎着说了一套和王妈相同的话,雪蓉只得沉住气,强作笑容问道:“出去一会儿,就闹得这样儿,二爷叫你们各处找我,是么?你们都上哪儿去找了?”张福方才说话,猛然又由里面走出一人,看见雪蓉,跑过拉住,叫着:“你上哪里去了,可把我们急死!我到这时候还没吃饭,一直里出外进,这才想上门口看看,不料正遇着你回来,快进去吧。”雪蓉见来者是玉枝,不禁暗恨她打断张福的话头,但玉枝已不由分说,拉了她向里就跑。雪蓉心里更慌了起来,知道立刻便要见着柳塘,说什么是好,于是又想向玉枝询问。不料才进到院里,柳塘正立在房门口,见她回来,现出满面笑容。玉枝叫了声:“姐姐回来了!”就跑到柳塘面前。柳塘笑着道:“你上哪儿去了?好叫我不放心。”雪蓉知道这时已无可犹疑,只得说话了,但还装着被玉枝拽得发喘,不能开口。就向柳塘笑了笑,自进入房中。柳塘随了进来,玉枝却不知是另外有事,还是留了心眼儿,竟自走开了。

    雪蓉进房坐在床上,心里跳得好像擂鼓,见柳塘随入坐在对面,觉得不好等他再问,只可先迎头儿说了。就装作疲乏的样儿道:“差点儿把我急死,真是想不到。白天我一出门,正遇见一个人给我送信儿来,敢情我娘病了。”柳塘接着,好似一怔,听着说道:“你娘病了,给送信儿来?”雪蓉道:“可不是,她一个人儿住着,害了病没人照顾,就托……”说着,想不起托谁。忽然心中一转,想到了小雏鸡,就道:“那个小雏鸡,以前在月宫跟我同事的,你也认得,她是我娘的干女儿,常去看望。我娘托她前来,没进大门,就遇见了我,说得风雷火暴,就一时着急,也没得回家告诉句话儿,就跟了去。赶到那里,见我娘病得还是不轻,可不知是什么病。我只得托人去请个医生瞧看,偏那医生又耽误了很大工夫才到。我知道家里不放心,想给送个信儿,无奈小雏鸡已经上班去了。我又想见着医生问个明白,只可等着,所以耗到这当儿。等医生来到开了方子,说只是感冒发烧,并非大病,我才安了心。医生走后,小雏鸡也从饭馆回来了,我就烦她去打了药,替我照应,才赶回家来。”说着还装出十分愁烦之态。

    柳塘听着声色不动,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问请的哪位大夫。雪蓉随口说了个人名,以为把柳塘蒙过去了,心中方稍安稳,却不料她的破绽已完全显露了。因为当她失踪之时,柳塘派人寻找,第一处就是她母亲家,去时正当雪蓉才离开不久。她母亲一见张宅的人来寻,就料到她出门时未给家中留话,并且连带想到雪蓉和那梁小姐的约会,并未对家中公开,只得答说雪蓉来过一趟,没坐很大工夫就去了,她说还要到外面买点东西,大约也就快回去了。她母亲这样说法,把梁小姐一字不提,而且给雪蓉留了地步。但仆人回去回答柳塘,柳塘料着她必然很快回来,不想许久仍无消息,才又着急起来。这种情形,雪蓉并非没有料到,只为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谎话,又加时间迫促,不容思量,不及询问,而璞玉也因忙于催她回家,未及相告,以致雪蓉不得不冒险说出这没把握的谎话。柳塘从她一开口,已知内中大有蹊跷:雪蓉是不是在外面做什不可告人的事了?但他终是涵养极深的人,当时并没露出声色,只随口应答了几句,就倒在床上吸烟,并且说着闲话,神情态度,都和平日一样。

    雪蓉看着暗自放心,以为柳塘必没派人到自己母家去,现在算把他瞒过去了。其实她是当局者迷,竟没有体察柳塘的性情。以柳塘素日待人的诚厚,若是知道她母亲害病,一定要代请名医调治。不但会叫雪蓉回去看护,还得派两个女仆随去伺候。如今只淡淡的慰问几语,当然是他已深知情伪,但又不愿揭破,才这样态度呢。雪蓉懵然不察,尚自以为得计,觉得眼前这一道关口,算已过去,又愁着后日如何去赴吕性扬习画之约了。就一面替柳塘烧烟,一面心中打算。

    柳塘自然也暗自思量,吸了两口,忽然坐起,说要到书房去取一本朋友送的诗集,就走了出去。先溜到玉枝房中,悄悄叮嘱她不要对雪蓉说曾派人到她母家去找的话。玉枝很诧异的问什么原故?柳塘说:“你先不必问,等有工夫再说。”又叮嘱她去吩咐男女仆人,对雪蓉隐瞒这件事,玉枝答应了。柳塘走出,到书房拿了本诗集,方才回去,陪着雪蓉,照平常一样度过了这一夜。

    次日午间起床,梳洗用饭之后,柳塘提起璞玉的事,就向雪蓉说:“你昨天出门,就被小雏鸡拉了回家,想必没到南院去。璞玉的事,已经就要实行了,必得赶快去告诉一声。若再耽误,到了临近,她见日期太紧,就许犯了疑心。本来她托我寻庙出家,我给耽误了许多日,一直没信儿,如今忽然风雷火暴,才告诉寻着庙,立时就叫她走,那不是太离奇了么?我只为想先安置了她,好跟着给玉枝办事,才把日期定得很近,不好推延,只可去说吧。”雪蓉听了,正要回答我这就去,柳塘已又接着道:“你换件衣服,咱俩一块儿去。我跟她说,还稳当些。你一个人去,万一说不利落,露出马脚,又惹麻烦。”雪蓉本想去和璞玉谈谈,希望能从她身上或者想出明天赴约的法儿,听柳塘要同着去,暗自失望,但也只得应着,换了件旗袍。柳塘戴上帽子,二人就一同出门。

    雪蓉只惦记明日的事,心有所蔽,竟一点也看不出柳塘的可疑之处:第一柳塘既知她母亲患病未愈,竟不叫回家探望,和他平日忠厚性情体贴意致,大相违背;第二是昨天他叫雪蓉去传话,并未顾虑她现露马脚。今日怎又忽然不放心,竟要同着去呢?这当然是柳塘别有用意。柳塘自昨天发现雪蓉说谎,已猜疑到她在外有什么秘密行为,但还不敢断定,想要访察明白,再作道理。柳塘对于雪蓉,虽是夫妾关系,但因她是唯一慰情之人,娱老之伴,所以十分怜爱。不过由于年岁悬隔,怜惜之情,倒多于燕婉之爱,说实了也有几成把她当儿女看待。故而这时一疑到雪蓉有了秘密行动,柳塘并没想她欺骗自己,辜负自己,或竟至于背叛自己,感觉愤怒。只担心雪蓉年纪太轻,在外面或者受到歹人引诱,以致遭遇危险。当时沉住了气,一点声色不露,只预备设法调查,看她究竟是何情形,以定挽救之计。不过柳塘已感到日后结果的难于圆满,雪蓉倘若有了越轨的行为,自己便能挽回她的危机,补救她的错误,然而女人的心一经摇动,再要平息是很难的。虽然自己能迁就原谅,她是否能回心安度,恐怕难预料了。柳塘想到这里,心怀颇为凄楚。但在真相未明之际,也不多作思量,即使事到其间,也只可委心任运了。当时柳塘只为不叫雪蓉知道曾派人到雪蓉母亲家去过,以免她觉悟事情泄露,有所防备,就要不易调查,所以在嘱咐玉枝和仆人以后,今日又同她到街南院,拦阻璞玉对她告诉,雪蓉还一点不知觉。

    两人进了街南院,在窗外叫了一声。璞玉迎了出来,让他们进去。落座说了几句闲话,柳塘就把寻着庙的事说了出来。先道歉耽误过久,又解释:“现在出家人大半不守清规,城中的庙,尤其杂乱,对你这样虔心清修的人,很不合宜。我想寻个极清静极规矩的地方,好不负你的志愿,不料竟太难了。本地尼庵虽不致像南方那样的开筵陪酒,可是真修行的也很少。最好的不过倚仗庙产和应佛事过活,出庙如商人做生意,在庙里像俗家过日子,没一点出家人的意思,你去了不是生气么?幸而寻到如今,居然寻着一处,叫做白石庵,本来是一家财主的家庙。现在住持的老尼,是那财主家的一位寡妇,从十七岁守节,就进庙修行,现如今已八十多岁,只收了一个徒弟,师徒都是真心修行,永远不出庙门,也不应佛事。好在那财主家供给一切,她们才可以诸事不问,一心奉佛,这个地方才对你十分合宜。我托人已经跟那老尼说好,答应收你作徒弟,并且也跟她定好日子,只等到期送你进庙了,所以先来通知你一声。好在出家的事很是简单,并没有什么预备的,人家老尼也没一点要求。不过我们总得尽心,多少布施点儿。至于你进庙以前,我们应该给饯回行,留个纪念。其实以后大家照常可以来往,不过这是个节目,总得……”

    璞玉在初听柳塘说寻着了庙,已觉心中轰然一震。她本来已经和警予定下一同南行,他乡偕老之约,满腹都是凡心,只希望着闺房静好,又哪愿意去受梵宇凄凉?不由抱怨事情怎来得这样巧,柳塘又办得这样快,居然就寻着庙了。再听说已订下进庙日期,心中更觉忐忑。自思:再有几天,我就跟警予走了,偏在这时候发生意外的事,又来得如此急促,我怎能对柳塘说“现在又不想出家了”,叫他免费精神。但不说难道就任他们给送进庙去?只盼着他所定的日子,在自己和警予约期之后,那就不管他怎样操持,我已先期走开了。以后的事,自有警予代为办理,他可以来信解释,我便没有可怕的了。想着心中急欲知道日期,不等柳塘说完,就插口问道:“您已经定下日子了,在哪天呀?”柳塘见她这样忙着相问,还以为出家心切,不由暗担心事,恐怕实行时将有周折,就把日期说了。璞玉一听,正在自己和警予约会的前一天,不由急得心跳,自思:真是怕什么有什么,柳塘竟把日期定得如此凑巧,直好似故意跟我作对,这可怎么好?他已经定妥,自然不会更改。我以前屡次催促,如今有了地方,定了日期,怎能改口又要求往后推延呢?璞玉心中焦急,并没答话,只茫然点头。柳塘还只当她表示同意,又说了几句闲话,告诉她进庙的仪式,又约定在后日在家中设宴请她。璞玉只有点头,连客气话也不会说了。柳塘把话交代完毕,就向她告辞,和雪蓉一同回家。

    从这时起,闹心的便有两个人了,而且受着同样的病。雪蓉因惦记明日之约,费了千思万虑,仍想不出新鲜办法,只可重走老路。因为已经说过她母亲害病,柳塘也深信不疑,就打算还在母亲身上想词儿。其实这并没什么困难,只到明天赴约之时,径直对柳塘说要回去看看母亲的病,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走了。无奈雪蓉情虚心怯,恐怕自动出门,要惹柳塘起疑,想寻一个合宜的人,帮助作伪,假充是母亲的邻居,前来报告她的病又见沉重,自己装作不得不去,那才稳妥。不过遍想难得其人,故而非常焦急。璞玉却是听了柳塘的话以后,感到万分为难。柳塘所定进庙的日期,恰在和警予所定行期的前一日,自己既没有取消出家之议,也不好要求展限,难道竟束手坐待,由他送进庙去?固然进了庙也未必不能出来,但那岂不多费一回事,多丢一回脸?而且必要失了警予的约,怎么对得住他?固然他日后没个不知道,也许能设法把我拯救出来,但当时就许难免误会。万一他竟错想了,以为我又临时变卦,把出嫁改为出家,辜负他的情义,恐怕他伤心之下,重蹈故辙,径自离津他去,我以后可怎么是好?岂不要老死在尼庵里面?她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应付,只有一条道儿,就是和警予商量,叫他替打主意。但是上次在墓地,只约会到期上车站见面。在那约期以前,没有见他的可能,他当然不会无端到此处相访。我要寻他,又不知道公馆住址,又万不能向人打听。虽然他天天必到督署办公,我一个女子怎能到衙门去丢他的脸?思维许久,知道自己没法直接和他见面,就又想到托人送信,叫他知道自己所遇的事,代为设法。或是提早行期,即日起程,或者...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