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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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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第三年————是梅春姐和丈夫结婚的第三年————的九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从南国,从那遥远的天际里,忽然飞来了一把长长的、锐利的剪刀,把全城市和全乡村的妇女们的头发,统统剪下来了。

    这真是一件稀奇的,突如其来的事情!……

    当这把长长的、锐利的剪刀,来到这村庄里,第一个落到黄瓜妈的头上的时候,她就浑身发起抖来。她要求道:“好心眼的姑娘们啊!……可怜我吧!我要没有了头发,阎王不会收我的,我要到地狱中去受罪的!……”但,谁听她的呢,一下子就像剪乱麻似地把它剪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二个落到麻子婶的头上的时候,她就叫着,嚷着:“剪不得啦!看相的先生说过了的:我的晚景全靠这头发,我要没有头发,我的一家人都要饿死啦!……”但,谁听她的呢,那巴巴头就像一只乌龟壳似的,随着剪刀落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三个快要落到那欢喜擦脸红的柳大娘的头上的时候,她早就藏躲起来了,等到寻了她从黑角落里拖出去,她便一面流泪,一面哀求地:“少,少剪一点儿吧!……没有了头发,我,我要丑死的啦!……”但,谁听她的呢,姑娘们的剪刀是无情的,差不多连根儿都剪下来了。当这无情的、长长的、锐利的剪刀,第四个落到梅春姐的头上来的时候,她就很泰然地、毫不犹疑地挺身迎了上来,她对着拿剪刀的姑娘们说:

    “剪掉它吧,剪吧!反正我有这东西和没有这东西是一样的。我是永远也看不见太阳的人!我要它有什么用呢?……”

    一切妇女们的头发都剪下来了,一切妇女们都伤心地痛哭着:黄瓜妈哭着,她怕阎王不肯收她!麻子婶哭着,她怕年老时要饿饭!柳大娘哭着,她怕她的情人不爱她!抛弃她!……

    一切老头子们都夹七夹八地跟在中间摇头,叹气:

    “不得了的!不得了的!……盘古开天以来女人就应该有头发的。没有了头发女人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只有梅春姐,她似乎与别的人不同。她没有把头发看到那般重要。因为,她的心已经快要给丈夫折磨死了,她已经永远望不到丈夫的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了。她想:“变啊!你这鬼世界啊,你就快些变吧!反正我是一个没有用了的人,我的日子一半已经埋到土中去了!……”

    二

    真鬼气,真是稀奇的事情!……世界就是这么真正地、糊里糊涂地变起来了。从那一天————那剪掉头发的一天起,村子里就开始变得不太平不安静起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些人(本村子里的也有),穿长衣的,穿短衣的,不分晴雨,不分日夜地在村子里穿来穿去。手里拿着各种各色的花样的东西,口里说着一些使人听不懂的新鲜的话。

    真鬼气,真是稀奇的事情!

    丈夫陈德隆也开始变起来了。他变得比从前更加粗暴,更加凶狠了。他从楼板上摸出了一把发锈的丈把长的梭镖来,他把它磨得光光的。他说:他要去入一个什么会去,而那个会是可以使他发财的;将来可以不做事情有饭吃,有钱用,并且还可以打牌,赌钱。

    梅春姐始终不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情。当她看见丈夫把那把发锈的梭镖磨得放光了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不知不觉地害怕起来:她怕他要用那梭镖将她刺死!并且他的那两条带着红光的视线,还不时地、像一支火箭似地直射着她,好像要将她吸到那螃蟹形的眼睛里去,射死她、烧死她似的。梅春姐不禁的发起抖来了。

    “不要到外边去的!知道吗?”丈夫把那梭镖靠在怀抱里,用手卷着袖子。“我要到会中去了!……不,也许还要到旁的地方去。夜晚,你早些关门,这两天外边的风气不很好!……”

    梅春姐用了一种顺从的、恐惧的、而又包含着憎恨的眼光回答了他。

    她当真除了饮牛、饲鸡和上菜园以外,整整地三天没有出头门一步。

    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不知道还是因了丈夫的久不回来呢?还是因了自己的哀愁抑制不住呢?还是因了秋晴的困倦呢?还是因了另一种环境的或者是好奇的原因的驱使呢?……使她下了决心地要跑到外边走一回。她从板壁上取下一把草叉来,用毛巾将剪发的头包了一下,顺便到自己的草场中去叉两捆稻草来做引火柴。

    荒原,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荒原;村子,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村子;不过是多了一些往来的、不认识的人,不过是多了一些飘扬的、花花绿绿的旗帜。

    在那原先的、住关帝爷爷的大庙里,还多了一座新开办的、读洋书的学堂。

    梅春姐缓步地穿过一条狭小的田塍。在她的眼睛里,放射着一种新奇的、怀疑的视线。她像一头出洞来找寻食物的耗子似的,东张西望地把这变后的村庄看了好久好久,才又蹒跚地走向自己的草场去。

    稻草像两座小屋子似地堆在那里。在那比较小的一座的旁边,有一个穿长衣的和一个穿短衣的人在谈话。梅春姐没有注意他们。她只举起草叉来叉了两捆,准备拖回家中去。

    “德隆嫂!”

    “谁呀?”

    她回头去:一个年轻的、面孔像用木头刻出来的人望着她,他是麻子婶的大儿子木头壳。

    “德隆哥昨晚回家吗?”

    “没有回来!”梅春姐轻声地应着,一面看了一看那别的一个,用背面向着她的年轻人。

    “唔!前晚还在会里和人家吵了架的,这家伙!……”木头壳沉吟了一声:“一定是到哪里去打牌了,一定的!……”

    梅春姐把稻草都堆成一起,弯腰扎了一扎……那一个穿长衣的年轻客便向木头壳问了起来:

    “哪一个德隆哥啦?……”

    “就是啦!……就是前晚那一个和你们吵架的,那一个癞子啦!”木头壳向梅春姐微微地钉了一钉:“啰,这一位便是他的癞嫂子,叫梅春姐的!……”

    梅春姐的脸羞得通红的。她的心里深深地恼恨着木头壳;她抬起头来,想拖着草叉就走!

    不自觉地、那个穿长衣的年轻角色,正在打量她的周身。她和他之间的视线,无心地、骤然地接触了一下!

    那一个的白白的、微红的、丰润的面庞上,闪动着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星一般的眼睛!……

    梅春姐老大地吃了一惊,使劲地拖着稻草和稻叉,向家中飞跑!

    三

    陈德隆因为和会中的主脑人吵了架,一连三天都躺在情妇的家里不出来。第四天的中饭时,他足足喝了三斤半酒,听说会中又到了一个新从县里下来的人,又有一桩事情瞒他了,他才跑出去。

    米酒把他的心火燃烧得炽腾起来。他走一步歪一下地向会中奔驰着。他的脑子里装满了那红鼻子会长的敌意的笑容,和那副会长的骇人的、星一般的眼睛。他有心要和他们抬杠。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都很瞧不起他,事事都瞒他,而不将他当成自家亲人一般地看待。尤其是副会长的那特别为他们而装成的一副冰凉的面孔,深深地激怒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

    在经过自己的家门时,他停了一下,吩咐了老婆晚饭时多做一些米。他是打算去和会中人吵一阵就回来的。不是要寻他们的差处,而是发泄自家的心中的愤火!

    有十来个人挤在会场中。当长工出身的红鼻子的老会长,正用一根小竹鞭向人们挥扬着,说着一些听不分明的、时髦的口语。副会长和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在写着一张什么东西的字单。

    陈德隆冲到他们的面前了。他故意摆摇他的身子,像一头淘气的、发了疯的蛮牛似地撞到人丛中去!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先向旁人打望了,就开始大声、无礼的喧闹起来:

    “会长!什么事情啦,丢开我?”

    老会长微微地皱下眉头不理他,手中的竹鞭子更加有力地挥扬着。他好像并不曾听见陈德隆的声音似的,又接连地说下去了:

    “……总之,总会花钱,费力……都是为的我们种田人自己;我们去当两个月兵,就应该尽些心思,尽些力!……”

    陈德隆气起来。他蹒跚地冲过去,夺着老会长的竹鞭,他几乎要打着他的鼻梁了。

    “是装聋吗?聋子吗?……你不曾听见我的声音?……”

    老会长的鼻子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他战声地、咬着牙关地啐他一口:

    “你这瘟神!你,你……又来瞎缠么?……”

    “怎么是瞎缠呢?我来寻着你们,就因为你们的心不公平,你们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了!……”

    “瞒你?”老会长浑身战着,他使力地抽出来他的小竹鞭子,挡着陈德隆的胸襟。“你能做什么东西吗?今天这里招兵,你能当兵吗?你能离开野婆娘吗?……”

    “能!”陈德隆顽强地叫着,“只要你们都不瞒我,我是什么都能做的!……”

    “打人、喝酒、摸骨牌……什么都能做的!”副会长冷声地笑着。他的那一双大的唬人的眼睛,就像魔渊似地吸住了陈德隆的全身。

    陈德隆跳起来了!他奔到副会长的跟前,拳头高高地抬着,他就像一下子要击坏他的对方的头颅似的。他的声音带着沙了:

    “我要挖出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来的,你瞧不起老子!不打人、不喝酒、不摸牌!都能行吗?行吗?————”

    人们使力地解开他们。那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匆匆地跑来拉着陈德隆的手,向他温和地说:

    “朋友,你不要生气啦!行的!……你要愿意,明天就同我们到总会中当兵去!只要你能不喝酒,不摸牌,那都行的啦!……”

    陈德隆的怒火愈加上升起来!他瞅瞅这陌生的人一眼。他并没有问明白去当什么兵,就茫然地答应着。顽强、好胜、拥着他那一颗虚荣的、粗暴的内心!他很有一股蛮牛的性子,他很可以给你犁地、耕田,而你不能将他鞭挞,尤其是不能违拗他的个性而欺侮他!……

    当他的名字被写上那张白白的纸单的时候,他还狠狠地骄矜了一下。他钉着那些有意瞧不起他的人们,他的眼睛更加圆睁着,那就像已经报复了一桩不可解脱的深仇似的。他的心里想:“你们,妈妈的!嘿嘿!瞧瞧老子吧!……你们能算什么东西呢?……”

    四

    太阳走了,黑夜像巨魔似的,张口吞蚀着那莽苍苍的黄昏。在小窗的外边,有无数种失意的秋虫的悲哀的呜咽。

    梅春姐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失神地凝注着那些冰凉了的菜和饭。一盏小洋油灯在她的面前轻盈地摇晃着。她并不一定是等丈夫回来,也不觉得自家的饥饿。在她的脑际里,却盘桓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摇摇不定的想头。这想头,就像目前的那盏小洋油灯般地摇摇不定。不是哀愁,也不是欢喜……

    她懒洋洋地站起来,估量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便把小桌上不曾吃过的菜和饭收拾着,用一块破布头揩了一揩。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是夜,一个漫漫的、深长的夜!一个孤零零的、好像永远也得不到光明的、少妇的凄凉的夜!……

    窗外的虫声更加呜咽得悲哀了,它们是有意唤起人们去给它们一把同情的眼泪的。

    梅春姐又慢慢地靠近着小窗,荒原迎给她一阵冰凉般的寒气!那摇摇不定的、错乱的想头,使她无聊地向四围打望了一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只不过是那班浮荡儿没有闲功夫再来唱情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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