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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业经他的襟弟杨维介绍,参加了。“其人虽不如谢伟之干练,熊克武之沉着,仍不失为豪迈之士,敢作敢为。”并说,这个人就在前几月尚没有革命头脑,尚在想做官为宦,但是被杨维一说,他就一切不顾地加入了同盟会,像他郝又三,志趣见解,什么都比黄方为高的人,“当此潮流汹涌,更毋庸徘徊瞻顾”了!

    他的顾虑是,要革命就应当耍手枪,丢炸弹。大丈夫流血牺牲,本无所谓,什么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的道理,倒不在他心上,他只认为死哩,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痛痛快快。比如去年吴樾那颗炸弹,虽未曾把奉旨出洋考察宪政的五大臣炸着,而炸死了本人,但是名垂千古,自不必说,就那样壮烈的死,也胜于害了痨病,缠绵床笫,求死不得者万倍。而可怕的,只在徒然喊着革命,赤手空拳,没有手枪,没有炸弹,一旦被人捉将官里去,非刑拷打,那样的罪,他怎么受得了?而手枪炸弹这种必要的革命武器,据尤铁民说来,四川的革命党似乎还没有啊!

    他的顾虑是,要革命就应当牺牲家庭。他家庭之于他,不能算是怎样温暖:父亲是平平常常的,母亲是颠颠倒倒的,老婆是冷冷淡淡的,儿子还小,姨太太和三叔那两支,更不必说,只有一个亲妹妹香芸,倒的确情投意合。但是除了香芸,要他任便丢一个,他仍然做不到。他曾仔细思量来,这倒不完全由于受了孔子教育,本诸亲亲之谊的缘故,而实是出之孟子所讲的不忍人之心。既然不忍,就一个也丢不下,一个也割不开了。

    他的顾虑是,要革命就应当奔走,四处奔走,尤铁民就是一个活鲜鲜的例。更从尤铁民口中听来,许多称为革命健儿的,大都今朝天南,明朝地北,又要跑得,又要饿得,又要吃苦,又要冒险。自己度量一下,有生以来所过的,都是太平安逸日子,已经养得筋柔骨脆,到底能不能吃苦?没把握;能不能冒险?更难想象。何况平生脚迹,没有出城走过百里,一旦要远出千里,而又举目无亲,不说叫自己拿脚跑,就是像清明冬至到斑竹园去扫墓,用轿子抬了去,而不带着高贵或别的下人伺候,自己简直就没抓拿了。由此推之,光是奔走,已经戛戛乎难,还要吃苦,还要冒险,那真太不容易!

    他甚至想到傅樵村,想到葛寰中,想到许多不伦不类的人。

    他本来想坚决地说:“断乎不可!”甚至想说:“叫她断了这个念头吧!我向来是行端表正的人,而且现在正在考虑革命大业,哪有闲情逸致来搞这种风流事!”可是到底咽住了,也学了一点官场中上司对下属的派头,即是凡事不下断语,仅只打了两个哈哈,叫人莫测深浅。

    他哥哥是她倾心拱服的一个人,他的话虽然使她不尽了解,想来一定有道理。所以她心里只管有点想不通,不明白她哥哥这种显然与前不同的思想究竟从何而来,但也不好追问。只是对她哥哥的言语态度更为留心,很想他能够有机会时自动地告诉她。

    他一面把一封厚厚的洋纸信封的信,从衣袋搜出,递与郝又三。

    不过这明灯的作用,也仅只使他把刚才钉在脑子里的那种又龌龊又温馨的思绪,暂时化为乌有,还一直不能把他几个月来的种种顾虑,从他心头扫除溶解哩!

    三种顾虑和一种不可,要是尤铁民在跟前,是很可以商量一个结果的。尤铁民既然不在,同他通信商量吧?不特信上说不清楚,不特有许多话在口里说说还不要紧,写在纸上,便着了形迹,让别人看见,就会成为笑谈;而且尤铁民现在在哪里呢?不见得他回了东京,上海又没有他的通信地址。就写信也无法寄到他的手上。

    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尤铁民写的,虽然信封左下方写的是名内详。

    一天,他特为给郝又三送了封信来,是从上海寄来的,常信,仅贴了三分钱的邮票。

    “还不是伍家的事!……”吴金廷扇着黑纸折扇,好像不经意地也随口而答。

    “大先生,你又没想到这是伍家的事情!”吴金廷狡猾地笑着说道:“我姓吴的倒还和你拉得上关系,莫计奈何时,找你帮帮忙,是说得过去的。但是伍家的事情,却怎好动辄来累你呢?以前,你已经那么慷慨过了,说要酬报你,你又连一杯水酒也不肯打搅人家的。人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像这样没名没堂地尽使你的钱,叫人家怎么下得去呢?并且人家也想来,当面约了你,你不去,托我请你,你也回绝了。大约你一定听见了啥子坏话,疑心人家对你不起?不然,就是人家得罪了你,使你讨厌了?人家摸不清楚你的心意,也不敢再找你。一面还叫我千万不要向你提说,害怕你生了心,以为你会想到交情尚没拉成,就这样要求不厌,万一机缘成熟,真个拉上了交情,岂不成了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这样一来,反而使她要报答你的心愿,倒永远虚悬了。她说过,她是不背来生债的。”

    “够不够的话,就难说。只求有个十几二十元可以敷衍一时罢了!”

    “啊呀!大先生!哪能都像你们富贵人家子弟,一撒手几十元钱不算一回事!你想,我在小学堂,每月挣你们十二元钱,不必说我还有个家,有个老母亲要供养,就没的话,我自己也要用一些啰,每月又能挪出几元钱来借给人家?并且我除了这十二元的薪水外,又没有别的生发,学堂又不比绸缎铺,每天没有一定的出入款子,要通挪也没处通挪啊!”

    “哦!”本是他不应关心的事,反而举眼把吴金廷望着,意思是要他说下去。

    “十几二十元钱,也不算啥子难事!你怎么就说得那样了不起?”

    “伍安生的妈病了,请王世仁医生看了两次,说是气血两亏,不但要好好保养,还要随时吃点滋补药。大先生,你想,她家是啥子样的景况。虽说伍平上月已经有信回来,说他们的粮子不久调到马边厅,以后可以陆续托人带点钱回家。但也只是信上说的话。钱哩,现在还没见面。而今,她家的房钱虽由大先生答应了,不用焦愁。可是日常家缴,就全靠伍安生他妈一双手做点细活路了。……不瞒你大先生说,现在针线活路,已经年不如一年,光靠做细活路,又哪能够啊?……从前没有搬家时,还有一些朋友长长短短帮点忙。大先生是晓得的,用不着瞒你。自从搬了家,不但地方不同了,并且警察局查得也严,不能再招揽人。……就是伍安生的妈,也万万不肯。她常说,她的贴心朋友,而今只有你大先生一个人,你既是把她从烂泥坑里提拔出来,只管没有贴身服侍过你,但要她背过你另找朋友,就银子堆成山,她也不干。所以,这几个月来,除了做点时有时无的细活路,向当铺当点东西外,不够的,全靠我一个人东拉西扯借些给她们。要是太太平平的,大家苦一点,倒还可以拖下去;拖到伍平能够经常有钱寄回,就算苦出头了。……唉!谁又料到好端端的一个人会害起病来!并且命穷人偏又害的是富贵病!事情做不得,还要吃滋补药。大先生,说老实话,这几天,真个把我整到注了!……”

    “为啥不早来同我商量?我虽不算是富贵人家子弟,如像你所恭维的。手边确乎也不算宽裕,不过十几二十圆的数目,倒还想得出办法。”

    “一句话说完,人病了,当然该调养。你斟酌一下,得好多钱才够?”

    到了最后,郝又三方决了意,不管怎样且先找黄理君会谈一次再说。不料走到他寓所一问,黄理君又离开成都走了。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人知道。郝又三只好叹了口气,自己寻思:“大概也由于缘法未到吧!……缘法未到,不唯下流事干不成,连上流事也干不成!……算了吧,也不下流,也不上流,依然还我的中庸之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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