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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脚底，十步五步层云中。”五塘师云：“两脚底，俗。”小圃师云：“惟俗，故老。”此各人论诗之异也。孙菊君追和，不如丹木之老。经正书院课士，以此命题，八首，厚安作为佳，殆抗朱而跨孙者。叠山殉节于宋燕市，瞻其遗像，叹为真中华人。文山与公同乡，又同年，诗文均妙。惟叠山《文章轨范》前二卷题曰“放胆”，后五卷题曰“小心”，殊不解其旨趣。旧本以“王侯将相有种乎”七字分标七卷，近刻以“九重春色醉仙桃”易之，姑作符记而已。要之，叠山、文山文妙固传，不妙亦传。犹记丁未岁，余在学部，作各省乐歌，以引国民爱国之心。江西省句云：“文章推永叔，气节重文山。”赣人胡梦同年（藻）告我云：“十字赅括，可为江西会馆联也。”梦乡能诗，今已前卒。余记其诗钟《去·公》二联云：“山中杜若思公子，门外桃花似去年。”“多情顾曲周公瑾，垂老填词沈去矜。”可谓工雅。又一日，会于翰林署，有以词客作诗钟者，余联云：“凤池春暖词臣赋，驿路秋高客子诗。”梦联云：“八字曹碑词绝妙，三弹冯铗客何能。”梦之作，胜余十倍。拉杂书之，以志旧感。
外舅张竹轩先生，品端学粹，大节凛然。不以诗名，诗特清俊。余记其《雪中发辰州》一律云：“橹声降雪入辰州，却喜清江冻亦流。迎客柳疑轻絮舞，冲寒梅欲暗香浮。心随楚水萦成带，望到滇云暖恋裘。寄报高堂游子意，春光瞬息在船头。”其孝思蔼然如见。又《题丁烈女》诗云：“人臣事君妇事夫，臣道妇道一而已。偷生苟贻社稷羞，丈夫不及巾帼美。巾帼何人字云仙，诗礼幼娴深闺里。母疾而愈危而安，股不传孝之始。嘉耦许缔丁广文，广文吾乡豪杰士。琴瑟再鼓德音昭，树萱重荫颜色喜。忆自光绪甲午秋，广文居忧痛失恃。每怪吾俦多坎坷，那占微恙竟不起。乙未月闰日重五，五丝续命祝夫齿。珠联壁合历四春，镜破钗分泣寸晷。高堂耄耋姑祖姑，前室琼瑰子贤子。共姜守义曹娥孝，同穴之志安由已。倘令踌躇恋在生，回顾须臾可无死。可无死，死谁訾，慈竹兰孙相依倚。尽孝有人孝有归，黄泉相见意决矣。女星夜沈随郎星，异水云黑连昆水。慷慨何但式巾帼，丈夫报国当如此。呜呼！丈夫报国当如此。”声贯金石，义薄云天，可以愧今人之行不顾言矣。余职史馆，以先生行事宜列《清史》《忠义传》，馆中韪之。吴纟斋前辈（士鉴）曰：“此真清史之光矣，如无诸公，尚何以为史乎？”
余少弟端官令水，为民疲命，令人立袁公社，设专祠祭之。诗余事耳，然亦有可传者。如五绝云：“宝鸭犹回篆，流莺乍绕枝。窗虚花雨后，人坐柳烟时。”七古句云：“富良江外海氛起，南维沈后天柱圮。唇亡齿寒滇之危，迤南边界二千里。问今何人经济施，振臂大呼发上指。”此殆咏甲申事。伉爽之气，不嫌其直。
邓川杨迥楼先生（琼）老而好学，诗才敏捷。余见其《在日本参观学校口占以赠》，校中日人称之，尝刻其《寄苍楼诗集》于京师，传者颇众。
许小泉参军式璜，渔泉读学仲子也。工画，余见其小画四帧。题二绝句云：“三两人家竹树围，黄昏风雨打柴扉。如何杨柳溪桥畔，犹有山翁挂杖归。”“茅庐兀坐静如何，不尽烟云眼底过。底事轻舟来去急，江头无日不风波。”诗不如画，然亦不俗。
李崆峒诗云：“扬鞭指河洛，立马说周秦。”作诗必有地理、历史之才，乃俯视一代。余于役史馆，屡与馆友言之。如地理一志，于属国尤多商量。自康乾两代，不惜宵旰之勤劳，国帑之耗费，军士之牺牲，赏赍之渥厚，送迎之供亿，以争此属国，无非为大我国家，惠我万世之计。《钦定方略》诸书，纪载最详。以近世国家之理衡之，所谓属国，实内地也。今虽为人荐食，清史必宜全载。但注明某年失之，或某年不入贡，（暹罗苏禄之类。）或某年犹入贡，（廓尔喀之类。）可也。今之言国宪者，皆曰民国疆土以帝国之疆域为疆域。夫所谓帝国疆域，果何指乎？将谓五帝、三王时之域乎？中原仅西北各省；将谓汉、唐、元时之域乎？则鲜卑极北、欧罗东部皆在焉。然而皆非事实也。事实之确而有徵，莫如清时；清时之确而有徵，莫如钦定各官书。今据各官书登之地理志，实不啻为民国宪法之注脚。使吾国人而长此奄奄气息，则亦已矣。然窃料泱泱大国，灵秀之胤，他日必有揆文奋武，念先世之遗烈，忧生齿之繁密，表大国之雄风。虽自古不通中国之地，亦将高掌远而恢之。况明明帝国旧地，可不思所以复之乎！夫复之必有所据，不《清史》据，将何据乎？郑重言之，不嫌词费。若曰仅以测绘为贵，以记录为长，以经纬之界、道里之数为重，则坊间一地理书或有胜正史者矣。左企弓诗云：“一寸山河一寸金。”彼一外裔之下臣，乃能重地理如此。不仅其诗足传，其识尤千古矣。
滇诗以杨石淙第一，苍雪、钱南园、朱丹木可定为滇南四家。诗不必以僧俗相杂为嫌，若张禺山、李中溪、李兰贞、师荔扉、黄矩卿、戴筠帆、许五塘、孙菊君、朱筱园，稍次于石淙诸人。近代作家生存者无论，论逝者，雪园同年其尤也。楚雄李儒臣（楷材）少年能诗，未竟其学而卒。余尝访其遗诗而传之，苦于搜辑未多。上珍同学《挽少弟》诗云：“采臣不作儒臣死，故友凋零墓草新。”同此怀抱。采臣名文达，昆明人，亦有诗才。
幼为诗，阆仙同年印成三卷，存者过多，辛亥秋，墨卿又辑存六卷，然所作日少也。甲寅游京师，偶一为之。寓铁门，吟五律《柬严范孙前辈》云：“小屋铁门东，飞尘扑软红。朝凉樱叶雨，午梦枣花风。蜗角□残局，龙雏盼远空（侄钧儿佑时均入大学。）犹余燕市酒，喜与故人同。”“骄阳红堕地，逼我避城。且与凫鸥约，终悲鸟兽群。清风严濑水（范孙前辈同游十刹海，）凉翠景山云。一缕茶烟熟，依依恋晚曛。”前辈颇许之，以近作（欧游讴）一卷见示，皆游欧州时作。真挚浑成，所谓性情之诗。
少陵诗“却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摩诘诗“山压天中半天上，洞穿江底出江山”，古人拙句而出以轻峭之笔，弥觉其清。若使今人为之，不可耐也。皇甫冉答张继诗云：“张望南徐登北固，迢遥西塞阻东关。”今人多效此纤细，而不学杜王之清峭。固知初学取径，宜得其正矣。
昨游龙泉观玉照堂，见石刻唐梅像，生气远出，不尽死灰。因忆少凝弟曾赋此题云：“唐梅化去留不得，纵补万株梅无色。玉照堂壁高七尺，忽见唐梅活消息。画师前身在唐时，眼见梅干干两枝。一枝高耸一枝垂，半有花放半苔迷。知梅最深梅同契，写梅直夺天工慧。濡染石上何雄直，点蕊分肌又何细。君不见阎立本吴道子，曹霸王维传画史，画人画马画山水。惜哉南诏据自蒙，彩云不与长安通。诸家画梅无梅本，梅亦不幸空山中。不知何日梅既死，尚留此画嵌屋里。梅魂在画香在诗，请以梅诗写窗纸。”句句生造，确切唐梅。同作者有孙采臣观察云：“千岁神龙唤不起，冻魄晶晶照潭水。”又云：“骨僵神留天地间，生气常生死非死。”又云：“绰约不减南诏时，倔强犹然朔风里。拓痕石上苔色苍，诗句壁间墨花紫。”杨小亭大令句云：“老梅干老生铁铸，压倒罗浮三百树。矫首化龙成深潭，雪魄冰魂渺何处。”又云：“大枝蟠屈结冰霜，筱枝点缀如星芒。壁石埽尽苍苔苍，龙泉隐约纷清香。”斗角钩心，各逞妙技。当时朱筱园先生主持文衡，作者多摹朱派，故诗句大体相类。然各能生造，可谓一时之盛。今弟与孙杨，皆为异物，念之怆然。
“南屏乱峰中，峰峰石如龙。何时从云雨，飞上几重峰。”缪石农观察自题画石赠谦山大令之作也。诗虽不工，录之以传其人。但须略为删易，免使失粘耳。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故人惟有何戡在，一曲殷勤唱《渭城》。”龟年何戡两伶人遂传。张祜诗云：“《雨霖铃》值却归秦，犹是张徽一曲新。长说上皇和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写旧声亦堪千古。
《北征集》一卷，明土司宁州禄洪著。洪字霄宾，崇祯庚午，京师戒严，（陈眉公原序云：“建酋入犯，王中丞檄兵入卫。”即指此事。是时关外用兵，明人口笔，大都如此，不足怪也。）洪率兵入卫，戍密云樯子口有功，余事作诗，亦称难得。五律如《北征途次》云：“千山迷故国，万里赴都城。夜夜闻鸡舞，朝朝祭马行。鸟啼乡思动，花拂剑光生。一洗腥膻净，齐歌奏凯声。”《塞上中秋》云：“三五寻常夜，何如此夜明。戍楼急刁斗，荒署冷弓旌。烟树鸟惊宿，沙场人断行。故园今夜白，户户断肠声。”伉爽之气，扑人眉宇。董思白序之，称为“音中宫商，声出金石”；陈眉公序之，称“三河豪俊，五陵词人，气骨沈雄，风华秀整。”洵不诬也。词亦俊拔，惟音节多乖。滇中土舍，当与丽江木氏、姚安高氏，鼎足而三矣。
建水王万龄，武人也。好吟诗，俚直可晒。摘其佳句如《燕子洞》云：“燕子去来天地老，桃花开谢古今春。江声怒吼蛟龙韵，石影空悬虎豹身。”《东城怀古》云：“南楼笛韵吹残月，北刹钟声送晚风。”茅苇之中，此其翘楚。
滇中释子，以苍雪、担当、湛福为三大宗，次则富民、续亮，亦诗人之杰也。续亮著《梅庵诗草》，步骤盛唐，句如“猿攀古藤上，乌背夕阳飞”，“野猿穿树下，山鸟入云飞”，“时有蛩吟砌，曾无鹤守门”，“涧曲泉流细，林幽鸟语亲”，“倚树听春鸟，开窗看白云”，“镫穗摇虚幌，松涛和远山”，“疏镫红庙路，深树碧烟”，“月上花将睡，风来树乍秋”，“群鸦翻水榭，孤犬卧柴门”，“剪烛碧莲室，挂帆青草湖”，均非中唐以后语。续亮之可传者，尚不仅在诗矣。《梦母叹》七古云：“父殁儿不知，儿在母之腹。儿生即孤母氏鞠，三年抚育兼顾复。儿家徒立四壁屋，亲族苦无伯与叔。儿兄差长俱入塾，儿饥但知饭脱粟。册指命凭十指续，相依正恐填沟渎。有兄承祧愿己足，割慈离爱遂将儿发祝。朝鱼儿斋，暮鼓儿粥。母喜儿饱，儿怜母独。岁时母来三华麓，节缩犹为儿制服。返哺未及奉半菽，爱日忽忽沈昧谷，母氏夭耶何予毒！时儿方六岁，丧母复丧师。萧寺中，谁复怜沙弥。朝夕垂涕泪，夜辄梦见之。梦见相抱哭，知母心怜儿。拾薪执爨十数载，思辄入梦梦辄悲。乃发大行愿，证无上菩提。接引我所生，往生天之西。已而面壁坐，泪下如绠縻。与其幡幢宝盖迓死后，何如盂水钵饭供生时。儿梦母，儿心摧。梦为合，醒为离。但愿长梦不愿醒，呜呼佛兮应为儿垂慈。”《怀家兄》五律云：“不见南来雁，秋风早断群。远天悲落日，旷野莽愁云。别久应成病，书来莫论文。一身何处老，相念最殷勤。”孝友之思，直通天地。又《示得一上人》云：“力湔蔬筍气，自琢玉冰词。”可谓自道得力处。此集乃厚安太史新刻本，由滇寄余浙中。余适得浙僧敬安赠余《八指头陀诗集》。敬安以《白梅诗》超越流俗，得名一时，遥遥相应，士子盖有愧多矣。
五古诗以苏李著，次则建安七子，陶、谢、奎、杜，盖其至矣。明人刻意学古，形似而神不同者。然李、何佳作，必一一抹之，亦太苛矣。近代如查初白、吴兰雪、朱丹木、郑子尹，皆工五古，郑尤卓卓。后此则不得不推湘绮矣。宋后作者工律诗者尚多，工五古者实少。望古遥集，怆然泣下。
浪穹李祟阶，字象岳，与保山徐石公友善。石公学达夫，诗集以《造适》为名，象岳亦力追唐宋，句句生造。如《釜江送同乡人》云：“我适怀归君到初，天涯凄断更何如。相将执手难分处，送各翻疑各送余。”《金川杂咏》云：“天涯孤宦半身留，蔓草荒荒何处楼。看到夕阳过树杪，他乡风色故山秋。”皆不拾前人牙慧。然如《蜀道难》之“惊人行树杪，怪艇出烟端”，又“峡援巫岭峻，阁倚剑峰蹲”，则近于太生矣。《采桑曲》云：“纷纷纡妾手，采尽林中桑。不曾将一缕，来补嫁时裳。”《闺怨》云：“万缕将愁织，何须学锦文。寄边裁复帐，风雨夜围君。”凄切有韵，允推作手。
厚安诗才，落笔便佳。尝以家慈修建公米店事为长歌记之，真瑰奇之笔也。录如下：“异龙湖上嘘春风，风人四序春融融。筹唱声中妇子集，云是袁家仁粟名以公。岁在柔兆推著雍，山川涤涤年屡凶。木皮剥尽草根绝，十家九突无烟蒙。男儿讵乏好身乎，耻为盗贼甘为佣。入门不待主人赁，瘴乡钅广穴随发纵。老弱妇儿行不得，黄馘槁项填沟中。袁家阿母善心窈，亟脱簪珥施豆锺。车薪杯水知不济，聊以菲薄明其衷（韩句）。诸子闻风蹶然起，弟倡梓里兄拓东。维时季子官翰苑，呼吁丞相精诚通。发书告灾天下，西江大决来泱汹。吴金粤粟数尤钜，菜色尽湔飧有饣蒙。母曰宜为久远计，愿潴余沥成长洪。古党相收州相恤，常平法参朱晦翁，伐石镌记告来叶，翠墨拓出光熊熊。我读一过仰三善，谊高俗厚规画工。范家义庄仅赡族，溧阳史氵将毋同。以富得民何必数，愿市利贾年穰丰。”
秋雨初晴，偶阅丹木诗，小儿济适在侧，因指《山居八咏》示之，问曰：“汝试思之，似否？”曰：“似也。但‘一堂古佛生莓苔’，难道城市之寺，古佛不生青苔乎？‘象耕鸟耘输老农’，难道平地之田不有象鸟乎？城市夜犬，其声呦呦然，惟山犬声如豹，以柴为门，日落牛羊，真真山家。‘游人莫讶香火冷，风雨常随钟磬来’，真真山寺。‘十步五步层云中’，我行过山径，真是如此。‘雄虹雌霓晴亘天’，我见过，山桥亦如是也。”儿时方八龄，尚有字义未解者，余口讲而指画之，儿自以己意评其似否。所言本不为定，但喜其有心思体会耳。（“千山万山两脚底”，五塘以下三字俗。箴愚亦云丹木失之粗，各持一论。）
仲清湘高筮仕于蜀，余送之，句云：“厌听蛙声鸣井底，忍同虱类处中。”嫌其太直，乃改为之云：“剑湖昆海两诗雄，竞著先鞭到蜀中。文苑斗山推永叔，醉乡岁月让无功。马嘶剑阁鞭吟雨，鱼纵金江帆顺风。桂树小山吾与约，城南双塔问归鸿。”
古人诗句，陶写性情，指陈时事，与今日新学固不相似，顾亦有新意可寻者。如唐句“影灭有余声”，影既遥而声始到，即今所谓空气传光速、传声迟也。“鹭鸳飞破夕阳烟”，空气本为实体，故能破之，亦与今学说合。“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尤合科学新理。
杜诗疵句、拙句，如用“致远宜恐泥”，苏子瞻曾议之。汪师韩历举数十联，亦非尽刻然，仅议其字句耳。幼读其《捣衣》五律云：“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评之云：“此诗有并头之病。”今味其诗，专以神味胜，固不能以后人诗法绳之。但八句之中六句皆用两虚字，实不足法。
丹木诗旗鼓中原，可并逐鹿。《紫藤歌》迭宕淋漓，一奇作也。惟记少时从筱园谈诗，筱园云：“歌中不苟凭依乃足贵，屈伸在己，‘藤犹龙’大可删去。”此实可采之论。筱园又摘五塘师《虬髯诗》句云：“‘爱煞越公红拂娘’，红拂自古不称娘。”余云：“丹木之‘夹马营同石纽村’，自古有称石纽为村者乎？”
许茂才槐，少能诗。《乾阳山道中过雨》句云：“客忙林过雨，山静路闻钟。”颇有唐味。又有任秋航明经荣恺句云：“十里地埋千万冢，一家人葬两三棺。”诗虽未工，而写时疫之景如见。任有诗集未刻，最负时名。
京师烧鸭肥美，甲于全国。滇中有此食品，亦据一胜。吾友钱小帆官宜良县，寄我一诗，咏之真佳作也。诗云：“一官只为口，逐岁幸秋熟。郡邑万顷田，滞穗饱鸭腹。饮啄得其宜，肥茁冠羽族。沙岸日千群，按头进米粥。垂地腹连蜷，筋肉厚双蹼。九月霜气清，老饕恣杀戮。土锉松叶香，瓦盎桂醪馥。寸葱与椒浆，食客指可掬。甘脆陋燔熊，鲜美过擘鹿。皮皱荔枝纹，那辨骨与肉。西村有易牙，炮炙椎尊宿。泥栽田边饮，一盏把寒菊。齿颊三日芬，缎鲭谢水陆。今岁秋获丰，多收十斛粟。宁独恣大嚼，醉饱迓天福。所愧刺史馋，自讥有道谷。”
朱济南观察长余十岁，余十岁时吟诗，济南见之，甚相期许。后二十年复会京师，济南赠句云：“北海琴樽欢此夕，东山丝竹感中年。”余答句云：“十载车尘春似梦，半园花事雨如烟。”今济南为宦累，余亦学无所成，均可唧也。济南有女曰芳淑，著《晴霞诗稿》一卷，思笔甚清，虽词句多有依傍，然年幼能诗，殊不易得。录其《饯春》七绝云：“留春无计话今朝，风笛魂销廿四桥。惆怅一庭花影重，红稀绿暗雨萧萧。”《题春景图》云：“芳园欣赏酒初酣，三径清烟柳半含。满院飞香人独立，杏花春雨梦江南。”
晓荃太守，经正同门中之妙悟才也。戊申入都，赠余诗云：“当年风雨切磋久，今日服君学更优。海内文章推永叔，中原名士胜公休。巍科已重无双选，明韶新褒弟一流。大厦正须梁栋柱，艰难时世望绸缪。”太守又有《寄怀愚若同门》诗云：“天涯七载怅离群，大邑频膺信屡闻。安得西窗重剪烛，每如东野愿为云。夷陵好裕平章业，禹穴应传太史文。更喜政声推上考，迩来心得可遥分。”时太守方总粤东厘务也。推重中寓劝勉意，不愧先正典型。
阚东白在康熙时，或谓其就吴藩之席，或谓其却吴藩之聘。许无功廉访礼之，东白诗云：“奔走烦严使，招邀属上卿。”无功诗云：“偶然违设醴，之子遂宵征。”其宾主重礼，犹有古人高致也。无功辽东人，滇志称其绩学，其书与东白抗衡。
季端师有集杜《题戎马书生图》诗二首：“壮志学书剑，先生艺绝伦。有才继《骚》《雅》，况乃久风尘。鼓角缘边郡，关山倚月轮。征南多兴绪，及奋少年身。”“彝界荒山顶，残云傍马飞。佩刀成气象，妙略拥兵机。百万传深入，星辰屡合围。男儿行处是，欲报凯歌归。”师以粤西名儒，两至吾滇，爱才如命，立身行己，不愧古人，余受知遇尤深。甲寅，师忽中风，余往视黯然。平生知己，回首涕零。得其片缣，皆珍视之矣。
师宗儒者，以何丹畦为最，余读其遗集，不愧程朱嫡派。徐奉民大令，师宗后起之秀也。书法工秀，诗亦清雅。有《出塞》句云：“满地尘飞千里马，一鞭云拥独峰驼。”又曰：“国是难逃青史外，相才惟有素餐多。”亦极可观。
亦陶大令为马龙知事，《自题小照》云：“世态久无真面目，男儿须重好头颅。及时不作生存想，辜负洪钧铸造炉。”又《蛙鸣》五古云：“海洋亦何宽，涔一何小。一夜细雨来，蛙声噪不了。行人耳为烦，卧榻清梦扰。片语当箴规，沈默最为好。”《新式枪》乐府云：“利器在军人，足以备非常。利器在百姓，足以保田庄。新式枪，真奇绝，得汝如添万人敌。惜乎枪落贼人手，农商哀痛不绝口。百姓购求官禁否，枪独不许百姓有。”诗有奇气，意境亦深。《哀江南》七古摹写尤详，然较之穆清堂《哀江南》大篇，则不似也。
蒙自李燮南字芸仙，著《坐花轩诗稿》，流离兵戈之作，颇能追摹李杜，惟才力不足耳。其少年作曰《醉吟窗草》，录其《万明寺题壁》云：“万山青到门，石磴悬梯小。古寺藏修竹，禅房各深窈。山僧解吟诗，藓壁烟缭绕。室暗飞蝙蝠，林昏乱栖鸟。我来卧长栏，终古一昏晓。”《椒花行》起句云：“恨不随渔人，误入桃源路。”《斋中》起句云：“今夕是何夕，又见梅花开。”皆工于发端。《送秋》云：“满地黄花人共老，一天白露雁横秋。”《晚秋》云：“落日斜穿城北角，远山青到海西头。”《圆通寺》云：“石攒三径月，云锁半山钟。”《九日》云：“人归彭泽里，霜老菊花枝。”皆不失为佳句。
石屏许氏，自燕公太史后，如澹园、鱼泉、心葵、心竹诸公，皆以诗名。吾姊丈峨轩孝廉，心葵先生仲子也。于吟咏，各体兼工。《游秀山》七律云：“秀山高阁插青天，亭午风和正好眠。时听鸟声来枕畔，忽惊ア梦破峰巅。云房养性同珠润，月殿明心似水涟。倚栏杆舒倦眼，一行雁字点秋烟。”壮年游蜀为蓬溪县监尹，有《谒贾岛祠》诗云：“夺卷宣宗忤岂妨，诗名万古久弥光。澄江月色留圆相，抱树蝉声咽晚凉。四壁诗篇传稚韵，一龛灯火埋幽香。故宫凭吊伤禾黍，犹忆当年气郁苍。”浪仙曾谪蓬溪，故诗中益重岛佛。又有句云：“江寒枫叶落，诗瘦梅花添。”“地僻堪藏拙，官卑可养廉。”“树枯伤庾信，雪冷卧袁安。”“众岭随烟雾，孤舟下钓竿。”“秋风莼菜美，斜日柳烟凉。”较之“鸟宿池边”、“柳塘春水”之句，真觉岛佛同化也。七言句云：“云本无心常变态，石能点首信非顽。”“春回大地阳生谷，水涌长江月弄潮。”“铜铸身成李洞佛，梅含骨肖孟郊诗。”“怕看柳色常为客，修到梅花不染尘。”“驿路梅风轻织浪，河桥柳色淡含烟。”皆有中唐人神致。他日当觅其诗集，多为录之。
余得蒙自友人手钞蒙人诗一巨册。诗互有短长，今择取数诗，以存其人。尹勋臣诸生绍猷《春日》句云：“东风ア梦仍芳草，旧雨莺声满上林。”《游秀山》句云：“梵宇半因山势立，野花偏向寺门攒。”“锦云树隐前村白，远浦波翻夕照红。”《访友》句云：“莺啼深涧树，犬吠故人家。”王鹤泉孝廉肇基《忆春词》云：“酒浓春意满，雨细杏花肥。”林嚼然《庆光守城叹》、《催军需》、《查门户》诸作，颇似老杜，惟笔老而气弱耳。《忆友》句云：“客消愁绪全凭酒，路绕名山定有诗。”《登南城》句云：“湖平两岸风初定，云锁三山雨欲来。”王稻村孝廉树谷《纪邑侯》句云：“寇恂未遂一年借，庞统原非百里才。”扬诚斋茂才《逢春莺声》句云：“花外乱惊蝴蝶梦，雨中误听子规声。”皆有佳致。诚斋有《鸡冠》七绝二首，皆押仄韵，本于唐宋名家，惟诗句末工，今亦不录。要之蒙自诗人，雄富推陆稼堂中丞应谷，奇丽推邓虹桥（学先）。近则吾友闵一之宅政亦有诗才，惜不永年，所造遂不及陆、邓也。
自京归来，厚安问近今诗人，余以石遗诸友告。厚安疑石遗弗显，余以《元诗纪事》示之。厚安曰：“观其于松雪，仅载忠赤报元之作，何刻薄乃雨！”余谓石遗限于纪事之体，故所收止此。因记厚安癸巳年同作《圆通寺观松雪书莲华经》诗，有云：“河山破碎冬青死，比翼又散鸥波亭。览公遗迹悲公遇，忍发苛论恫公灵。掩卷还僧三叹息，山头白鸟声凄清。”敦厚之言，为自古论松雪者所无。尔时尚无革命之说，而厚安所见如此，宜与石遗不同耳。
古人佳诗，有为后人通套而遂觉其滥者。如《长歌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为讲学者袭滥。《长恨歌》“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为盲词者袭滥；韩诗“一封书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苏诗“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玉炉香，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为青词者袭滥：皆可怪也。苏诗之滥，纪文达常言之。韩诗则或附会仙迹，尤为奇谈。《仙传》、《拾遗》略同，惟作文公外甥牡丹，有诗二句在后，诗即别甥者。张读《宣室志》亦言，长庆四年，愈疾，见一神人招之讨夷，遂卒。亦唐人传文公之怪事也。翰林院中有“兴文土地”，相传为文公，赵瓯北常戏咏之。
自唐宋以来，士子以功令之故，缚其心，蔽其目，近二百余年，悉遵《佩文》韵。其自作古体诗赋者，亦仅见坊间所刻之本，注曰某韵通某韵，遂沿用之，而不知非也。今欲为作诗计，似以《广韵》为较善。然如“风”“枫”决不可沿用于东韵，“骓”“隅”决不可沿用于虞韵，而“删”“山”之诗韵，可以兼用仙韵，“耕”“清”之诗韵，可以兼用青韵。此类虽近体诗无害也，而况于古诗乎？
外舅张竹轩先生，品端学粹，大节凛然。不以诗名，诗特清俊。余记其《雪中发辰州》一律云：“橹声降雪入辰州，却喜清江冻亦流。迎客柳疑轻絮舞，冲寒梅欲暗香浮。心随楚水萦成带，望到滇云暖恋裘。寄报高堂游子意，春光瞬息在船头。”其孝思蔼然如见。又《题丁烈女》诗云：“人臣事君妇事夫，臣道妇道一而已。偷生苟贻社稷羞，丈夫不及巾帼美。巾帼何人字云仙，诗礼幼娴深闺里。母疾而愈危而安，股不传孝之始。嘉耦许缔丁广文，广文吾乡豪杰士。琴瑟再鼓德音昭，树萱重荫颜色喜。忆自光绪甲午秋，广文居忧痛失恃。每怪吾俦多坎坷，那占微恙竟不起。乙未月闰日重五，五丝续命祝夫齿。珠联壁合历四春，镜破钗分泣寸晷。高堂耄耋姑祖姑，前室琼瑰子贤子。共姜守义曹娥孝，同穴之志安由已。倘令踌躇恋在生，回顾须臾可无死。可无死，死谁訾，慈竹兰孙相依倚。尽孝有人孝有归，黄泉相见意决矣。女星夜沈随郎星，异水云黑连昆水。慷慨何但式巾帼，丈夫报国当如此。呜呼！丈夫报国当如此。”声贯金石，义薄云天，可以愧今人之行不顾言矣。余职史馆，以先生行事宜列《清史》《忠义传》，馆中韪之。吴纟斋前辈（士鉴）曰：“此真清史之光矣，如无诸公，尚何以为史乎？”
余少弟端官令水，为民疲命，令人立袁公社，设专祠祭之。诗余事耳，然亦有可传者。如五绝云：“宝鸭犹回篆，流莺乍绕枝。窗虚花雨后，人坐柳烟时。”七古句云：“富良江外海氛起，南维沈后天柱圮。唇亡齿寒滇之危，迤南边界二千里。问今何人经济施，振臂大呼发上指。”此殆咏甲申事。伉爽之气，不嫌其直。
邓川杨迥楼先生（琼）老而好学，诗才敏捷。余见其《在日本参观学校口占以赠》，校中日人称之，尝刻其《寄苍楼诗集》于京师，传者颇众。
许小泉参军式璜，渔泉读学仲子也。工画，余见其小画四帧。题二绝句云：“三两人家竹树围，黄昏风雨打柴扉。如何杨柳溪桥畔，犹有山翁挂杖归。”“茅庐兀坐静如何，不尽烟云眼底过。底事轻舟来去急，江头无日不风波。”诗不如画，然亦不俗。
李崆峒诗云：“扬鞭指河洛，立马说周秦。”作诗必有地理、历史之才，乃俯视一代。余于役史馆，屡与馆友言之。如地理一志，于属国尤多商量。自康乾两代，不惜宵旰之勤劳，国帑之耗费，军士之牺牲，赏赍之渥厚，送迎之供亿，以争此属国，无非为大我国家，惠我万世之计。《钦定方略》诸书，纪载最详。以近世国家之理衡之，所谓属国，实内地也。今虽为人荐食，清史必宜全载。但注明某年失之，或某年不入贡，（暹罗苏禄之类。）或某年犹入贡，（廓尔喀之类。）可也。今之言国宪者，皆曰民国疆土以帝国之疆域为疆域。夫所谓帝国疆域，果何指乎？将谓五帝、三王时之域乎？中原仅西北各省；将谓汉、唐、元时之域乎？则鲜卑极北、欧罗东部皆在焉。然而皆非事实也。事实之确而有徵，莫如清时；清时之确而有徵，莫如钦定各官书。今据各官书登之地理志，实不啻为民国宪法之注脚。使吾国人而长此奄奄气息，则亦已矣。然窃料泱泱大国，灵秀之胤，他日必有揆文奋武，念先世之遗烈，忧生齿之繁密，表大国之雄风。虽自古不通中国之地，亦将高掌远而恢之。况明明帝国旧地，可不思所以复之乎！夫复之必有所据，不《清史》据，将何据乎？郑重言之，不嫌词费。若曰仅以测绘为贵，以记录为长，以经纬之界、道里之数为重，则坊间一地理书或有胜正史者矣。左企弓诗云：“一寸山河一寸金。”彼一外裔之下臣，乃能重地理如此。不仅其诗足传，其识尤千古矣。
滇诗以杨石淙第一，苍雪、钱南园、朱丹木可定为滇南四家。诗不必以僧俗相杂为嫌，若张禺山、李中溪、李兰贞、师荔扉、黄矩卿、戴筠帆、许五塘、孙菊君、朱筱园，稍次于石淙诸人。近代作家生存者无论，论逝者，雪园同年其尤也。楚雄李儒臣（楷材）少年能诗，未竟其学而卒。余尝访其遗诗而传之，苦于搜辑未多。上珍同学《挽少弟》诗云：“采臣不作儒臣死，故友凋零墓草新。”同此怀抱。采臣名文达，昆明人，亦有诗才。
幼为诗，阆仙同年印成三卷，存者过多，辛亥秋，墨卿又辑存六卷，然所作日少也。甲寅游京师，偶一为之。寓铁门，吟五律《柬严范孙前辈》云：“小屋铁门东，飞尘扑软红。朝凉樱叶雨，午梦枣花风。蜗角□残局，龙雏盼远空（侄钧儿佑时均入大学。）犹余燕市酒，喜与故人同。”“骄阳红堕地，逼我避城。且与凫鸥约，终悲鸟兽群。清风严濑水（范孙前辈同游十刹海，）凉翠景山云。一缕茶烟熟，依依恋晚曛。”前辈颇许之，以近作（欧游讴）一卷见示，皆游欧州时作。真挚浑成，所谓性情之诗。
少陵诗“却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摩诘诗“山压天中半天上，洞穿江底出江山”，古人拙句而出以轻峭之笔，弥觉其清。若使今人为之，不可耐也。皇甫冉答张继诗云：“张望南徐登北固，迢遥西塞阻东关。”今人多效此纤细，而不学杜王之清峭。固知初学取径，宜得其正矣。
昨游龙泉观玉照堂，见石刻唐梅像，生气远出，不尽死灰。因忆少凝弟曾赋此题云：“唐梅化去留不得，纵补万株梅无色。玉照堂壁高七尺，忽见唐梅活消息。画师前身在唐时，眼见梅干干两枝。一枝高耸一枝垂，半有花放半苔迷。知梅最深梅同契，写梅直夺天工慧。濡染石上何雄直，点蕊分肌又何细。君不见阎立本吴道子，曹霸王维传画史，画人画马画山水。惜哉南诏据自蒙，彩云不与长安通。诸家画梅无梅本，梅亦不幸空山中。不知何日梅既死，尚留此画嵌屋里。梅魂在画香在诗，请以梅诗写窗纸。”句句生造，确切唐梅。同作者有孙采臣观察云：“千岁神龙唤不起，冻魄晶晶照潭水。”又云：“骨僵神留天地间，生气常生死非死。”又云：“绰约不减南诏时，倔强犹然朔风里。拓痕石上苔色苍，诗句壁间墨花紫。”杨小亭大令句云：“老梅干老生铁铸，压倒罗浮三百树。矫首化龙成深潭，雪魄冰魂渺何处。”又云：“大枝蟠屈结冰霜，筱枝点缀如星芒。壁石埽尽苍苔苍，龙泉隐约纷清香。”斗角钩心，各逞妙技。当时朱筱园先生主持文衡，作者多摹朱派，故诗句大体相类。然各能生造，可谓一时之盛。今弟与孙杨，皆为异物，念之怆然。
“南屏乱峰中，峰峰石如龙。何时从云雨，飞上几重峰。”缪石农观察自题画石赠谦山大令之作也。诗虽不工，录之以传其人。但须略为删易，免使失粘耳。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故人惟有何戡在，一曲殷勤唱《渭城》。”龟年何戡两伶人遂传。张祜诗云：“《雨霖铃》值却归秦，犹是张徽一曲新。长说上皇和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写旧声亦堪千古。
《北征集》一卷，明土司宁州禄洪著。洪字霄宾，崇祯庚午，京师戒严，（陈眉公原序云：“建酋入犯，王中丞檄兵入卫。”即指此事。是时关外用兵，明人口笔，大都如此，不足怪也。）洪率兵入卫，戍密云樯子口有功，余事作诗，亦称难得。五律如《北征途次》云：“千山迷故国，万里赴都城。夜夜闻鸡舞，朝朝祭马行。鸟啼乡思动，花拂剑光生。一洗腥膻净，齐歌奏凯声。”《塞上中秋》云：“三五寻常夜，何如此夜明。戍楼急刁斗，荒署冷弓旌。烟树鸟惊宿，沙场人断行。故园今夜白，户户断肠声。”伉爽之气，扑人眉宇。董思白序之，称为“音中宫商，声出金石”；陈眉公序之，称“三河豪俊，五陵词人，气骨沈雄，风华秀整。”洵不诬也。词亦俊拔，惟音节多乖。滇中土舍，当与丽江木氏、姚安高氏，鼎足而三矣。
建水王万龄，武人也。好吟诗，俚直可晒。摘其佳句如《燕子洞》云：“燕子去来天地老，桃花开谢古今春。江声怒吼蛟龙韵，石影空悬虎豹身。”《东城怀古》云：“南楼笛韵吹残月，北刹钟声送晚风。”茅苇之中，此其翘楚。
滇中释子，以苍雪、担当、湛福为三大宗，次则富民、续亮，亦诗人之杰也。续亮著《梅庵诗草》，步骤盛唐，句如“猿攀古藤上，乌背夕阳飞”，“野猿穿树下，山鸟入云飞”，“时有蛩吟砌，曾无鹤守门”，“涧曲泉流细，林幽鸟语亲”，“倚树听春鸟，开窗看白云”，“镫穗摇虚幌，松涛和远山”，“疏镫红庙路，深树碧烟”，“月上花将睡，风来树乍秋”，“群鸦翻水榭，孤犬卧柴门”，“剪烛碧莲室，挂帆青草湖”，均非中唐以后语。续亮之可传者，尚不仅在诗矣。《梦母叹》七古云：“父殁儿不知，儿在母之腹。儿生即孤母氏鞠，三年抚育兼顾复。儿家徒立四壁屋，亲族苦无伯与叔。儿兄差长俱入塾，儿饥但知饭脱粟。册指命凭十指续，相依正恐填沟渎。有兄承祧愿己足，割慈离爱遂将儿发祝。朝鱼儿斋，暮鼓儿粥。母喜儿饱，儿怜母独。岁时母来三华麓，节缩犹为儿制服。返哺未及奉半菽，爱日忽忽沈昧谷，母氏夭耶何予毒！时儿方六岁，丧母复丧师。萧寺中，谁复怜沙弥。朝夕垂涕泪，夜辄梦见之。梦见相抱哭，知母心怜儿。拾薪执爨十数载，思辄入梦梦辄悲。乃发大行愿，证无上菩提。接引我所生，往生天之西。已而面壁坐，泪下如绠縻。与其幡幢宝盖迓死后，何如盂水钵饭供生时。儿梦母，儿心摧。梦为合，醒为离。但愿长梦不愿醒，呜呼佛兮应为儿垂慈。”《怀家兄》五律云：“不见南来雁，秋风早断群。远天悲落日，旷野莽愁云。别久应成病，书来莫论文。一身何处老，相念最殷勤。”孝友之思，直通天地。又《示得一上人》云：“力湔蔬筍气，自琢玉冰词。”可谓自道得力处。此集乃厚安太史新刻本，由滇寄余浙中。余适得浙僧敬安赠余《八指头陀诗集》。敬安以《白梅诗》超越流俗，得名一时，遥遥相应，士子盖有愧多矣。
五古诗以苏李著，次则建安七子，陶、谢、奎、杜，盖其至矣。明人刻意学古，形似而神不同者。然李、何佳作，必一一抹之，亦太苛矣。近代如查初白、吴兰雪、朱丹木、郑子尹，皆工五古，郑尤卓卓。后此则不得不推湘绮矣。宋后作者工律诗者尚多，工五古者实少。望古遥集，怆然泣下。
浪穹李祟阶，字象岳，与保山徐石公友善。石公学达夫，诗集以《造适》为名，象岳亦力追唐宋，句句生造。如《釜江送同乡人》云：“我适怀归君到初，天涯凄断更何如。相将执手难分处，送各翻疑各送余。”《金川杂咏》云：“天涯孤宦半身留，蔓草荒荒何处楼。看到夕阳过树杪，他乡风色故山秋。”皆不拾前人牙慧。然如《蜀道难》之“惊人行树杪，怪艇出烟端”，又“峡援巫岭峻，阁倚剑峰蹲”，则近于太生矣。《采桑曲》云：“纷纷纡妾手，采尽林中桑。不曾将一缕，来补嫁时裳。”《闺怨》云：“万缕将愁织，何须学锦文。寄边裁复帐，风雨夜围君。”凄切有韵，允推作手。
厚安诗才，落笔便佳。尝以家慈修建公米店事为长歌记之，真瑰奇之笔也。录如下：“异龙湖上嘘春风，风人四序春融融。筹唱声中妇子集，云是袁家仁粟名以公。岁在柔兆推著雍，山川涤涤年屡凶。木皮剥尽草根绝，十家九突无烟蒙。男儿讵乏好身乎，耻为盗贼甘为佣。入门不待主人赁，瘴乡钅广穴随发纵。老弱妇儿行不得，黄馘槁项填沟中。袁家阿母善心窈，亟脱簪珥施豆锺。车薪杯水知不济，聊以菲薄明其衷（韩句）。诸子闻风蹶然起，弟倡梓里兄拓东。维时季子官翰苑，呼吁丞相精诚通。发书告灾天下，西江大决来泱汹。吴金粤粟数尤钜，菜色尽湔飧有饣蒙。母曰宜为久远计，愿潴余沥成长洪。古党相收州相恤，常平法参朱晦翁，伐石镌记告来叶，翠墨拓出光熊熊。我读一过仰三善，谊高俗厚规画工。范家义庄仅赡族，溧阳史氵将毋同。以富得民何必数，愿市利贾年穰丰。”
秋雨初晴，偶阅丹木诗，小儿济适在侧，因指《山居八咏》示之，问曰：“汝试思之，似否？”曰：“似也。但‘一堂古佛生莓苔’，难道城市之寺，古佛不生青苔乎？‘象耕鸟耘输老农’，难道平地之田不有象鸟乎？城市夜犬，其声呦呦然，惟山犬声如豹，以柴为门，日落牛羊，真真山家。‘游人莫讶香火冷，风雨常随钟磬来’，真真山寺。‘十步五步层云中’，我行过山径，真是如此。‘雄虹雌霓晴亘天’，我见过，山桥亦如是也。”儿时方八龄，尚有字义未解者，余口讲而指画之，儿自以己意评其似否。所言本不为定，但喜其有心思体会耳。（“千山万山两脚底”，五塘以下三字俗。箴愚亦云丹木失之粗，各持一论。）
仲清湘高筮仕于蜀，余送之，句云：“厌听蛙声鸣井底，忍同虱类处中。”嫌其太直，乃改为之云：“剑湖昆海两诗雄，竞著先鞭到蜀中。文苑斗山推永叔，醉乡岁月让无功。马嘶剑阁鞭吟雨，鱼纵金江帆顺风。桂树小山吾与约，城南双塔问归鸿。”
古人诗句，陶写性情，指陈时事，与今日新学固不相似，顾亦有新意可寻者。如唐句“影灭有余声”，影既遥而声始到，即今所谓空气传光速、传声迟也。“鹭鸳飞破夕阳烟”，空气本为实体，故能破之，亦与今学说合。“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尤合科学新理。
杜诗疵句、拙句，如用“致远宜恐泥”，苏子瞻曾议之。汪师韩历举数十联，亦非尽刻然，仅议其字句耳。幼读其《捣衣》五律云：“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评之云：“此诗有并头之病。”今味其诗，专以神味胜，固不能以后人诗法绳之。但八句之中六句皆用两虚字，实不足法。
丹木诗旗鼓中原，可并逐鹿。《紫藤歌》迭宕淋漓，一奇作也。惟记少时从筱园谈诗，筱园云：“歌中不苟凭依乃足贵，屈伸在己，‘藤犹龙’大可删去。”此实可采之论。筱园又摘五塘师《虬髯诗》句云：“‘爱煞越公红拂娘’，红拂自古不称娘。”余云：“丹木之‘夹马营同石纽村’，自古有称石纽为村者乎？”
许茂才槐，少能诗。《乾阳山道中过雨》句云：“客忙林过雨，山静路闻钟。”颇有唐味。又有任秋航明经荣恺句云：“十里地埋千万冢，一家人葬两三棺。”诗虽未工，而写时疫之景如见。任有诗集未刻，最负时名。
京师烧鸭肥美，甲于全国。滇中有此食品，亦据一胜。吾友钱小帆官宜良县，寄我一诗，咏之真佳作也。诗云：“一官只为口，逐岁幸秋熟。郡邑万顷田，滞穗饱鸭腹。饮啄得其宜，肥茁冠羽族。沙岸日千群，按头进米粥。垂地腹连蜷，筋肉厚双蹼。九月霜气清，老饕恣杀戮。土锉松叶香，瓦盎桂醪馥。寸葱与椒浆，食客指可掬。甘脆陋燔熊，鲜美过擘鹿。皮皱荔枝纹，那辨骨与肉。西村有易牙，炮炙椎尊宿。泥栽田边饮，一盏把寒菊。齿颊三日芬，缎鲭谢水陆。今岁秋获丰，多收十斛粟。宁独恣大嚼，醉饱迓天福。所愧刺史馋，自讥有道谷。”
朱济南观察长余十岁，余十岁时吟诗，济南见之，甚相期许。后二十年复会京师，济南赠句云：“北海琴樽欢此夕，东山丝竹感中年。”余答句云：“十载车尘春似梦，半园花事雨如烟。”今济南为宦累，余亦学无所成，均可唧也。济南有女曰芳淑，著《晴霞诗稿》一卷，思笔甚清，虽词句多有依傍，然年幼能诗，殊不易得。录其《饯春》七绝云：“留春无计话今朝，风笛魂销廿四桥。惆怅一庭花影重，红稀绿暗雨萧萧。”《题春景图》云：“芳园欣赏酒初酣，三径清烟柳半含。满院飞香人独立，杏花春雨梦江南。”
晓荃太守，经正同门中之妙悟才也。戊申入都，赠余诗云：“当年风雨切磋久，今日服君学更优。海内文章推永叔，中原名士胜公休。巍科已重无双选，明韶新褒弟一流。大厦正须梁栋柱，艰难时世望绸缪。”太守又有《寄怀愚若同门》诗云：“天涯七载怅离群，大邑频膺信屡闻。安得西窗重剪烛，每如东野愿为云。夷陵好裕平章业，禹穴应传太史文。更喜政声推上考，迩来心得可遥分。”时太守方总粤东厘务也。推重中寓劝勉意，不愧先正典型。
阚东白在康熙时，或谓其就吴藩之席，或谓其却吴藩之聘。许无功廉访礼之，东白诗云：“奔走烦严使，招邀属上卿。”无功诗云：“偶然违设醴，之子遂宵征。”其宾主重礼，犹有古人高致也。无功辽东人，滇志称其绩学，其书与东白抗衡。
季端师有集杜《题戎马书生图》诗二首：“壮志学书剑，先生艺绝伦。有才继《骚》《雅》，况乃久风尘。鼓角缘边郡，关山倚月轮。征南多兴绪，及奋少年身。”“彝界荒山顶，残云傍马飞。佩刀成气象，妙略拥兵机。百万传深入，星辰屡合围。男儿行处是，欲报凯歌归。”师以粤西名儒，两至吾滇，爱才如命，立身行己，不愧古人，余受知遇尤深。甲寅，师忽中风，余往视黯然。平生知己，回首涕零。得其片缣，皆珍视之矣。
师宗儒者，以何丹畦为最，余读其遗集，不愧程朱嫡派。徐奉民大令，师宗后起之秀也。书法工秀，诗亦清雅。有《出塞》句云：“满地尘飞千里马，一鞭云拥独峰驼。”又曰：“国是难逃青史外，相才惟有素餐多。”亦极可观。
亦陶大令为马龙知事，《自题小照》云：“世态久无真面目，男儿须重好头颅。及时不作生存想，辜负洪钧铸造炉。”又《蛙鸣》五古云：“海洋亦何宽，涔一何小。一夜细雨来，蛙声噪不了。行人耳为烦，卧榻清梦扰。片语当箴规，沈默最为好。”《新式枪》乐府云：“利器在军人，足以备非常。利器在百姓，足以保田庄。新式枪，真奇绝，得汝如添万人敌。惜乎枪落贼人手，农商哀痛不绝口。百姓购求官禁否，枪独不许百姓有。”诗有奇气，意境亦深。《哀江南》七古摹写尤详，然较之穆清堂《哀江南》大篇，则不似也。
蒙自李燮南字芸仙，著《坐花轩诗稿》，流离兵戈之作，颇能追摹李杜，惟才力不足耳。其少年作曰《醉吟窗草》，录其《万明寺题壁》云：“万山青到门，石磴悬梯小。古寺藏修竹，禅房各深窈。山僧解吟诗，藓壁烟缭绕。室暗飞蝙蝠，林昏乱栖鸟。我来卧长栏，终古一昏晓。”《椒花行》起句云：“恨不随渔人，误入桃源路。”《斋中》起句云：“今夕是何夕，又见梅花开。”皆工于发端。《送秋》云：“满地黄花人共老，一天白露雁横秋。”《晚秋》云：“落日斜穿城北角，远山青到海西头。”《圆通寺》云：“石攒三径月，云锁半山钟。”《九日》云：“人归彭泽里，霜老菊花枝。”皆不失为佳句。
石屏许氏，自燕公太史后，如澹园、鱼泉、心葵、心竹诸公，皆以诗名。吾姊丈峨轩孝廉，心葵先生仲子也。于吟咏，各体兼工。《游秀山》七律云：“秀山高阁插青天，亭午风和正好眠。时听鸟声来枕畔，忽惊ア梦破峰巅。云房养性同珠润，月殿明心似水涟。倚栏杆舒倦眼，一行雁字点秋烟。”壮年游蜀为蓬溪县监尹，有《谒贾岛祠》诗云：“夺卷宣宗忤岂妨，诗名万古久弥光。澄江月色留圆相，抱树蝉声咽晚凉。四壁诗篇传稚韵，一龛灯火埋幽香。故宫凭吊伤禾黍，犹忆当年气郁苍。”浪仙曾谪蓬溪，故诗中益重岛佛。又有句云：“江寒枫叶落，诗瘦梅花添。”“地僻堪藏拙，官卑可养廉。”“树枯伤庾信，雪冷卧袁安。”“众岭随烟雾，孤舟下钓竿。”“秋风莼菜美，斜日柳烟凉。”较之“鸟宿池边”、“柳塘春水”之句，真觉岛佛同化也。七言句云：“云本无心常变态，石能点首信非顽。”“春回大地阳生谷，水涌长江月弄潮。”“铜铸身成李洞佛，梅含骨肖孟郊诗。”“怕看柳色常为客，修到梅花不染尘。”“驿路梅风轻织浪，河桥柳色淡含烟。”皆有中唐人神致。他日当觅其诗集，多为录之。
余得蒙自友人手钞蒙人诗一巨册。诗互有短长，今择取数诗，以存其人。尹勋臣诸生绍猷《春日》句云：“东风ア梦仍芳草，旧雨莺声满上林。”《游秀山》句云：“梵宇半因山势立，野花偏向寺门攒。”“锦云树隐前村白，远浦波翻夕照红。”《访友》句云：“莺啼深涧树，犬吠故人家。”王鹤泉孝廉肇基《忆春词》云：“酒浓春意满，雨细杏花肥。”林嚼然《庆光守城叹》、《催军需》、《查门户》诸作，颇似老杜，惟笔老而气弱耳。《忆友》句云：“客消愁绪全凭酒，路绕名山定有诗。”《登南城》句云：“湖平两岸风初定，云锁三山雨欲来。”王稻村孝廉树谷《纪邑侯》句云：“寇恂未遂一年借，庞统原非百里才。”扬诚斋茂才《逢春莺声》句云：“花外乱惊蝴蝶梦，雨中误听子规声。”皆有佳致。诚斋有《鸡冠》七绝二首，皆押仄韵，本于唐宋名家，惟诗句末工，今亦不录。要之蒙自诗人，雄富推陆稼堂中丞应谷，奇丽推邓虹桥（学先）。近则吾友闵一之宅政亦有诗才，惜不永年，所造遂不及陆、邓也。
自京归来，厚安问近今诗人，余以石遗诸友告。厚安疑石遗弗显，余以《元诗纪事》示之。厚安曰：“观其于松雪，仅载忠赤报元之作，何刻薄乃雨！”余谓石遗限于纪事之体，故所收止此。因记厚安癸巳年同作《圆通寺观松雪书莲华经》诗，有云：“河山破碎冬青死，比翼又散鸥波亭。览公遗迹悲公遇，忍发苛论恫公灵。掩卷还僧三叹息，山头白鸟声凄清。”敦厚之言，为自古论松雪者所无。尔时尚无革命之说，而厚安所见如此，宜与石遗不同耳。
古人佳诗，有为后人通套而遂觉其滥者。如《长歌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为讲学者袭滥。《长恨歌》“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为盲词者袭滥；韩诗“一封书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苏诗“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玉炉香，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为青词者袭滥：皆可怪也。苏诗之滥，纪文达常言之。韩诗则或附会仙迹，尤为奇谈。《仙传》、《拾遗》略同，惟作文公外甥牡丹，有诗二句在后，诗即别甥者。张读《宣室志》亦言，长庆四年，愈疾，见一神人招之讨夷，遂卒。亦唐人传文公之怪事也。翰林院中有“兴文土地”，相传为文公，赵瓯北常戏咏之。
自唐宋以来，士子以功令之故，缚其心，蔽其目，近二百余年，悉遵《佩文》韵。其自作古体诗赋者，亦仅见坊间所刻之本，注曰某韵通某韵，遂沿用之，而不知非也。今欲为作诗计，似以《广韵》为较善。然如“风”“枫”决不可沿用于东韵，“骓”“隅”决不可沿用于虞韵，而“删”“山”之诗韵，可以兼用仙韵，“耕”“清”之诗韵，可以兼用青韵。此类虽近体诗无害也，而况于古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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