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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解卷四·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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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惟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 平日甘粗恶。 爨无欲清之人。 爨人供食而已,不别求清洁之物,令人取给。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 两患俱集。 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解曰〕 思楚之使之也重,复思齐之待之也不急,而遽成内热,皆存诸人者使然也。知先成乎中,则耳目且荧乎外,震撼回惑,人间世皆桎梏矣!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 就事之情实而行之。 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解曰〕 此“存诸己”者之素定也。不悦生而恶死,而后其虚也果虚,其一也果一矣。自事其心,事者无事也。事无事,则心无心矣,忘其心乃可忘其身。夫五官百骸岂知悦生而恶死哉?心悦之,心恶之耳。哀乐施于前,耳目受色声之震撼,入感其心而摇其气,则阴阳人事交起为患,心不可解,身无可逃。而气之宅于虚者,无死无生,常自定焉,可无疑于行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 靡,縻通,维系也。《汉书》“羁縻”亦用靡字。 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也妄,妄则其信之也莫, 信之而又不信。 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 古书名。 ‘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 如今之角技。 始乎阳, 阳谓解数,使人可见。 常卒乎阴, 阴谓暗计伤人。 泰至则多奇巧。 泰至犹言过甚。 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 始信而卒薄之。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 如风生波,相乘不息。 行者实丧也。 激于言以行之,而丧其本心。 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 丧其心则不可测。 故忿设无繇,巧言偏辞; 忿作则设无根之言词,而用巧用偏,此言之风波也。 兽死不择音, 音与荫通,林木之荫也。受伤之兽,出平地以与人斗。 气息茀然, 茀,悖、勃二音,强盛貌。 于是并生心厉; 厉,瘟疫鬼也。害机交作,不择而施,如瘟疫然。 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 此行之实丧也。 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 迁改其辞令,劝人成事。 过度益也。 迁令劝成,皆增益也。 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解曰〕 此“而后存诸人”之善术也。不任耳而宅于一,亦虚而已矣。以此而游于人间世,岂徒合大国之交为然哉?邱里之间,田夫牧竖之事,相与者莫不然也。敔按:言此以见人人当用此以处世。 传溢言、起风波而丧其实,以召不知其然之不肖之心,皆心不宅于一以养其虚,任耳为知而据之为成心,以急于成事者使然耳。故从末而慎之,不胜慎也;从本而慎之,一宅而已矣。耳非不听而止于听,非不有言有行而适其符,于物无所慎,而自无不慎。不然,慎亦栗也,先内热而阴阳人事莫非患矣。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 报君止此耳,何用他求? 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解曰〕 乘而游,则凡天下不肖之心,茀然之气,皆泠然之风,莽渺之鸟也。乘而斗,则溢言、迁令、劝成,而克核以召不肖之心,并心生厉,皆其所必至。夫游亦岂有必游之心哉?亦寓于不得已尔。生亦可游也,死亦可游也。忘生忘死,养其存诸己者,则何至溢言、迁令、劝成以愤事?然则所以报君之命者,至于忘生死而已极,又何必有功有名,以为报邪?故以无事无心事其心者,可以忠报君,可以孝报父,而不尸其名,不居其功。非无己、无功、无名之人,孰能与于此?故曰“此其难者”,未常不存诸人,而以存诸己者存之也。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 杀,所界反,受于天者本薄。 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其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 勿陷其中。 和不欲出。 勿超其外。 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 彼喜怒无常如婴儿,吾之不识不知亦婴儿也。 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 彼之荡闲逾捡无町畦,而吾之彼此不隔亦无町畦也。 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 彼之卑下为无崖,而吾之若谷若水亦无崖也。 达之入于无疵。 不入不出,两无疵焉。 汝不知夫螂螳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才之美者,往往若是。 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 伐,功也。积功自负其美。 几矣! 几于危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 蜄以蛤饰器,今之螺甸。喻积伐。 适有蚊虻, 虻音萌。 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 喻美意。仆,车御也。缘,因也。因拂其蚊虻之不时,而遭蹄齿之害。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耶?

    〔解曰〕 此存诸人者之善术也。存诸己者不悦生而恶死,定于虚一矣;而后存诸人者,乘物以游心。伯玉之言,一乘物以游心也。形之就,亦“外曲”也;心之和,亦“内直”也。因就而入感其心,则与俱靡而不能“无疵”;以其和者出而示人,则与不肖之心为“町畦崖岸”,而致“毁首碎胸”之患;皆有心知之美,自伐以犯人,几于死亡而不觉者也。傅太子则傅太子,恶用知其德之杀与不杀,而荡吾德以犯之乎?慎之于饥饱喜怒之间,抑末矣。“无门无毒”,宅一以集虚者,不蕲乎慎而自慎;于其就和出入之间,发之至当而无所犯也,则见为慎;所谓“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也。则又涉乱世之末流者不得已之机权也。许由之忘帝尧,“抟扶摇”也。伯玉之教颜阖,“抢榆枋”也。各因所乘而游其心,宜皞天者无异观也。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石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 犹言饱看。 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行,不肯视,何耶?”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 散上声。 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 ,松心木为 ,音瞒,膏液如 粘人也。 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耶?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 柤音查,柚音又,蓏音裸。 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 慎之至,惟不犯人之喜怒。 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 匠石以匠用于人,有所用则忘其在己之用,故曰散人。 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耶?”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 二句一气贯下。诟厉之,因而翦乏,为社则免是矣。 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 誉犹责也。 不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邱,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 。 芘、庇通。 ,荫也。郭象曰:“其枝所荫,可以隐芘千乘。”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 轴解,木纹旋散也。 其叶, 同舐。 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 杙,栖狙猴之架。 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 高名即高明,大家也。或曰高门。丽与 通,梁栋也。 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 棺全一边为椫傍。 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 解,祭祀禳解也。 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 适河谓沉人于河也,如西门豹之事。 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 会音哙。撮,子括反。会撮,髻也。脊凸头低,故指天。 五管在上, 五管,五藏之腧。 两髀为胁;挫针治 , 挫针,缝衣;治 ,浣衣。 音戒。 足以糊口;鼓荚播精, 鼓荚,簸米也。 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其德者,其弥缝、洗涤、鼓播,又何如耶?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 《列仙传》曰:“楚狂陆通,食橐卢木实及芜菁子,隐峨媚山。尸子曰:“接舆耕于方地,今黄城山。” 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 野草也。朱子以为薇,东坡以为大巢菜。 无伤吾行!吾行隙曲,无伤吾足!” 唐顺之曰:“迷阳,晦其明也。隙曲,畏缩貌。”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解曰〕 有以者,皆有用也。寓诸庸者,非无用,而不挟所以,以自伐其美以为用。故以翼飞而或弋之矣,以知知而必菑之矣。惟不挟其有用以用于人,则时而为社,亦不得已而寓诸庸;毁之不怒,誉之不喜,暴人日操斧斤以相菑,而与之相忘,惟其虚而已矣。天下皆用实,而无能用虚。人所不能用,人所不能菑也。不近名者之不近刑,夙矣。然而不易得也。所谓几死乃今得之也,慎之至也。不恃所有以易天下,毫厘之不合于皞天者,惟恐犯之,其慎之也至矣。然其所慎者,特化形化声之接构,而固非惴惴焉有内热之伤。则其慎也,一逍遥矣。不材之散木,固未尝有悦生恶生之情。支离疏者,亦未尝以避武士、大役而毁其形。任其所固然,而安于无可奈何,则卫君之暴,齐楚之交,蒯聩之天杀,无不可支离于其侧;故有用之用,不如无用之用也。

    《庄子解》卷四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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