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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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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通纳笑着摇摇头。“你不需要上那门研讨班课。但我很高兴你能坐在那里旁听。那样挺好,我觉得。”

    “噢,真是太惭愧了!”她突然说。“实在惭愧。那次研讨班课————你是————课结束后,我只好重新再来。真惭愧,他们应该————”由于陷入痛苦、烦燥、心绪混乱,她打住不说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焦躁不安地向桌子走去。

    斯通纳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吃了一惊,一时无语,过了会儿才说:“你不应该太在意。这种事经常发生。而且全都及时平息了。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他说出这句话后,忽然好像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刹那间,他感觉自己说的是真的。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感觉从身上揭掉了绝望的重负,那种沉重感他还没有充分地意识到。差不多是欢欣鼓舞,几乎是放声大笑,他又说:“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但他们之间的氛围开始变得局促起来,没法像刚才那样畅所欲言了。斯通纳很快站起来,谢过她的咖啡,就要离去。凯瑟琳陪他走到门口,跟他道晚安时几乎都是匆匆忙忙。

    外面已经漆黑,料峭的春寒弥漫在夜空中。斯通纳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在这样的冰凉中身体有种刺痛感。在这些公寓房参差不齐的轮廓那边,市里的灯火在悬浮于空气的薄雾中闪着光。角落的街灯虚弱地紧推着封闭在四周的黑暗。从那边的黑暗中传出的笑声忽然打破了寂静,延绵了好久才消失。后院燃烧的垃圾堆中冒出的烟味被薄雾留住。当他慢慢地穿过夜晚,呼吸着那股芳香气息,在舌尖上品尝着新鲜的夜晚时刻的空气时,似乎觉得走进去片刻就足够了,自己好像不需要太多。

    就这样他有了自己的恋爱绯闻。

    他对凯瑟琳的感情在心中缓缓苏醒。他发现自己总是寻找借口,在下午的时候去她的公寓。想到一本书的或者一篇文章的名字时,他就会记下来,而且故意避免在杰西楼的走廊里看见她,这样下午就可以去她住处告诉那本书的名字,然后喝杯咖啡,聊一聊。有一次他花了半天时间在图书馆查一个参考资料,这个资料可能会强化她论文第二章中他觉得有些吃不准的论点。又有一次,他辛苦地誊抄了一份很少人知道的拉丁文手稿的一部分,图书馆里有影印件,这样借着帮她翻译之机打发几个下午。

    在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午后时光,凯瑟琳总是显得彬彬有礼,友好,克制。她非常感激斯通纳在自己的论文上花的时间,投入兴趣,希望不要影响他做重要的事情。斯通纳没有想过,她可能把自己当作一个有想法的教授,她很钦佩,而他的帮助虽然友好,但多少超出了职责范围。斯通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隐隐约约有些荒唐的人物,别人除了公事公办地对待外不会感兴趣。当他心里默认了自己对凯瑟琳的感情后,就尽量小心翼翼,不要以任何方式暴露出可能会被轻易察觉的感情。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每周要去两三次凯瑟琳的家里,任何一次都不会待过两个小时。他害怕自己持续反复出现,她会变得厌烦,所以就尽量谨慎地确信自己能够真正帮到她的论文时才过去。他不无自嘲自娱地发觉,为了拜访她而做的准备,其殷勤程度堪比为讲课所做的准备。他心里对自己说,这就够了,他只满足于见到她,跟她说说话,只要她还能忍受自己的存在。

    虽然他殷勤备至,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下午变得越来越压抑。很长时间,两人发现找不到任何话题可说,都啜着咖啡,远远地看着对方,说着“哦……”,话音中带着试探和警戒的意味。他们找出好多理由,在房间不安地走来走去,离开对方。他怀着自己不曾料到的强烈的悲哀心情默念,自己的拜访已经渐渐成为她的负担,而凯瑟琳的谦恭有礼不许她让他意识到这点。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他已经做出决定,他要逐渐从她那里抽身而退,这样她也不会察觉到他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烦躁不安,好像他给过她全部力所能及的帮助。

    随后的那一星期,他只去了一次凯瑟琳家,接下来的一星期,他压根儿就没有去过。他没有料到自己会有那么强烈的挣扎。下午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简直不得不从生理上克制自己别从桌边站起来,冲到外面,走到她的公寓去。有一两次,在过道里远远地看见凯瑟琳,那是她匆匆忙忙去上课或者上完课后出来的时候,斯通纳都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这样他们就不会打照面了。

    过了会儿,一种麻木感袭来,他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过几天就会在楼里看到她,向她点头、微笑,也许还会拦住她一会儿,问她论文的进展如何。

    后来,一天下午,在主办公室,他从邮箱里取邮件时,偶尔听到一个年轻助教跟另一个说,凯瑟琳生病了,已经有两天没来上课了。那种麻木感顿时消退,他感觉胸口刺痛,决心已定,克制力也离自己而去。他迅速回到办公室,以近乎绝望的急切心情看着书架,挑出一本书,走了出去。他走到凯瑟琳家时已经快喘得快没气了,所以就在大门口等了会儿。他换上一副微笑的表情,希望是热情的微笑,然后固定在脸上,敲了敲她的门。

    凯瑟琳比平时还要苍白,眼睛周围有几处黑印,穿了件普通的深蓝色睡衣,头发完全从额头向后梳过去。

    斯通纳发觉自己讲话时既紧张又傻里傻气,但也无法阻止言辞涌流而出。“你好,”他轻松明快地说,“我听说你生病了,我想应该顺便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我拿了本书,也许对你有帮助,好些了吗?我不想————”他听着这些声音从自己僵硬的微笑中翻滚而出,眼睛抑制不住打量着她的脸庞。

    当他终于不说话时,凯瑟琳才从门口退回去,平静地说:“进来吧。”

    一走进那间小小的起居室,他那紧张的傻里傻气立刻就没了。他坐在床对面的那把椅子里,凯瑟琳在他对面坐下时,感觉某种熟悉的轻松感又开始出现了。有那么片刻,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终于,凯瑟琳问道:“你想喝点咖啡吗?”

    “不必麻烦你了。”斯通纳说。

    “不麻烦。”凯瑟琳的声音有些生硬,而且带点他以前听到的愤怒腔。“我去热下就可以了。”

    她走进厨房。斯通纳一个人坐在那个小房间里,闷闷不乐地盯着咖啡桌,心想自己不该来。他想就是这种愚蠢驱使男人干些这种事情。

    凯瑟琳端着咖啡壶和两个杯子过来。她倒上咖啡,两个人坐着看着从黑色液体中冒出的蒸汽。她从压扁了的盒里取出一支烟,点着,紧张地吸了会儿。斯通纳开始想到他带来的那本书,还攥在手中。他把书放在他们中间的咖啡桌上。

    “也许你可能对它兴趣不大,”他说,“不过,我是偶尔碰到点东西,也许对你有些帮助,我想————”

    “我已经将近两星期没看到你了。”她说,然后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使劲拧了几下。

    他吃了一惊,心慌意乱地说:“我特别忙————好多事情————”

    “不要紧,”她说,“真的,没关系,我不该……”她用手掌抹了下额头。

    斯通纳关心地看着她,心想她一定是发烧了:“真难过,你生病了。如果有什么我能————”

    “我没有生病,”她说,又用一种镇定、沉思,几乎毫无主观色彩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是极度、极度不开心。”

    他还是不明白。这种直白、斩钉截铁的表达像一把尖刀般扎进他心里。他转过来稍微离开点凯瑟琳,迷惑不解地说:“很抱歉。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看有什么事情我能做……”

    凯瑟琳抬起头,她表情僵硬,眼睛却泪水汪汪,闪闪发亮。“我不想为难你。实在抱歉。你大概觉得我很傻吧。”

    “不。”斯通纳说。他又看了看凯瑟琳,看着她苍白的脸,似乎借助某种意志的努力,依然保持着毫无表情的姿态。接着,他看着自己那双瘦骨嶙峋、绞在一起、放在一只膝头的大手,几根手指生硬粗壮,关节就像长在黄褐色皮肉上的白色瘤节。

    他终于沉重又缓慢地说:“很多方面,我都是个无知之徒。愚蠢的是我,不是你。我没有来看你是因为,我想————感觉我会变成一个讨人嫌的东西,可能未必是这样。”

    “不是,”她说,“不是,不是这样。”

    斯通纳仍然盯着她继续说:“我不想惹得你不方便,因为要应付————应付————我对你的感情,这个,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总来看你,迟早会露出痕迹来。”

    她没有动,两行泪水从眼睑上方迸涌而出,从面颊上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一下。

    “我也许有些自私。我感觉除了让你尴尬,让我不愉快,不会有任何结果。你知道我的————处境。在我看来好像不可能,你会————对我产生任何感情,除了————”

    “别说了,”她温柔又激烈地说,“噢,我亲爱的,别说了,坐过来吧。”

    斯通纳发觉自己浑身颤抖着,像个笨拙的男孩般绕过咖啡桌,在她身边坐下。他们的手犹犹豫豫、笨拙地向对方伸出去,用了个拙劣、压抑的拥抱姿势紧紧搂在一起。两人一动不动,挨着坐了好长时间,好像稍微动一动就会放走他们之间通过单纯的抓握所保持的那种陌生又可怕的东西。

    她的眼睛,斯通纳本以为是深褐色或者黑色的眼睛,其实是一种深深的紫罗兰色。有时这双眼睛会碰着房间里一盏昏暗的灯发出的光,然后湿漉漉地闪烁着光泽。他会把脑袋朝这边那边转来转去,这双眼睛在他的凝视下,会迎着他的活动而改变颜色,所以,即便在休息的时候,这双眼睛好像永远不会安静不动。她的皮肤,从一定距离看好像那么冰冷和苍白,其实里面却透着温暖的红润,像牛奶般半透明色底下流溢的光。就像这种半透明的肌肤,镇定、冷静和克制,他以前觉得这些品质就是她本人的写照,这些品质像面具般掩饰着热情、嬉戏和幽默,其强烈程度因为伪装它们的表面而使之成为可能。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学会了别人————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就学会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

    他们都很羞怯,对彼此的了解都缓慢而又带着试探的色彩。两个靠近了,然后分开,接触了然后又缩回,也不想给对方身上添加更多可能受欢迎的东西。一天又一天,那层保护他们的克制的皮层逐渐脱落,所以,最后,他们像许多极其羞怯的人一样,彼此向对方敞开,完美又无拘无束、惬意地撤去了保护,而且有绝对无拘无束的惬意感。

    几乎每天下午,斯通纳上完课后就去她的公寓。他们做爱,说话,然后又做爱,像孩子玩游戏般不知疲倦。春天的日子延长了,他们渴望夏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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