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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发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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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当她此刻在黑暗里奔走,一心只想找到一个电话亭时,内心之中却有另外一种感觉,越过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和担心带来的紧张,难以抑制地涌了上来:那是一个从来就没有被遮住过的世界给她带来的自由的感觉。

    她看见从路旁酒吧的窗户里透射在便道上的一抹灯光。她走进一半都是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时,根本就没人多看她一眼:仅有的几个客人依然围坐在电视机的空白蓝屏前,窃窃私语,紧张地等待着。

    站在狭小的电话亭内,她仿佛置身于向另一个星球驶去的飞船船舱内,拨下了OR 6-5693这个号码。

    弗兰西斯科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喂?”

    “是弗兰西斯科吗?”

    “喂,达格妮,我正等你的电话呢。”

    “你听到广播没有?”

    “听到了。”

    “他们现在正在计划要迫使他低头,”她像是在做一个事实报道那样稳定住自己的声音,“他们打算对他动刑,他们有一种叫做费雷斯刑具的机器,设在国家科学院的一栋独立建筑内,是在新罕布什尔州。他们说起过飞,说三小时之内就会让他开口广播。”

    “明白,你是从用公用电话打来的吗?”

    “对。”

    “你还穿着那身晚装吧?”

    “对。”

    “现在听好了,回家去,换好衣服,准备些你需要的东西,把你的珠宝首饰和值钱的东西尽量都带上,带些保暖的衣服,以后我们可就没时间干这些了。四十分钟后,在塔格特车站大门东面两条街的西北角位置等我。”

    “好。”

    “一会儿见,鼻涕虫。”

    “一会儿见,费斯科。”

    没过五分钟,她就回到了公寓里的卧室,将她的晚裙扯了下去。她把它往地板上一扔,如同是扔掉一件她不再为之卖命的军队的军装。她穿上了一套深蓝色的衣服——想起高尔特的话,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领衫。她收拾好一只行李箱和一只挎包,将她的珠宝首饰放在包内的一角,其中有她在外面这个世界得到的里尔登合金手镯,以及她从山谷里挣来的五美元金币。

    离开公寓,将门锁上,尽管她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打开它了,但一切显得还是如此的容易。但她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却感到了片刻的难过。没人看到她进来;外间空无一人;偌大的塔格特大楼似乎异常的安静。她站下来看着这间屋子,看着它所经历的过去的一切。然后,她便露出了笑容——不,这没那么难,她想;她打开保险柜,取出她要拿的文件。除了内特内尔·塔格特的画像和塔格特公司的地图外,就再没有她要拿走的东西了。她拆掉了那两个镜框,将画像和地图叠好,塞进了她的箱子。

    正在锁箱子的时候,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随着大门一下子被推开,总工程师冲了进来;他浑身颤抖,面孔扭曲。

    “塔格特小姐!”他大叫道,“谢天谢地,塔格特小姐,你在这里啊!我们到处在找你!”

    她没有回答;她望着他,等着听下文。

    “塔格特小姐,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

    “那你就还是不知道了!老天啊,塔格特小姐,这……我简直不敢相信,到现在都没法相信,可是……噢,老天呀,我们该怎么办?塔……塔格特大桥毁了!”

    她瞪着他,僵在了原地。

    “毁了!被炸没了!显然是一秒钟之内就被炸没了!谁都说不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上去像是……他们认为是X 项目那里出了什么事,而且……

    看上去像是那些声波,塔格特小姐!方圆百里全都毁了!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是那个范围内的所有东西好像都被摧毁了!……我们得不到任何答复!无论是报纸、电台,还是警察,谁都找不出原因!我们还在查,不过从靠近那一带的地方传来的消息是——”他哆嗦了一下,“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大桥没了!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冲向办公桌,抓起了电话。她的手停在了半空,随后,她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慢慢地、痛苦地放下手臂,将话筒放回去。她似乎觉得用了很久,仿佛她的胳膊是在对抗着人的身体所不能对抗的无形的压力——就在这短短的若干瞬间里,在这静静的无名的痛苦之中,她明白了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弗兰西斯科的感受——明白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在同他的发动机诀别时的心情。

    “塔格特小姐,”总工程师叫道,“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话筒咔嗒一声被轻轻地放回到架上。“我也不知道。”她回答说。

    她知道,过一会儿这一切就都会结束:她让那个人进一步调查后再回来向她汇报——然后一直等着他的脚步声在楼道内渐渐消失。

    最后一次走过车站候车厅的时候,她望了望内特内尔·塔格特的雕像——同时也想起了她许过的承诺。现在它只能算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示罢了,她心想,不过,这样的告别却是内特内尔·塔格特应该享有的。她身上没有可写的东西,于是便从包里拿出口红,微笑着抬起头,望着完全会理解她的这张大理石的面孔,在他脚下的基座上画了个大大的美元符号。

    她先到了离车站大门东侧隔着两条街的街角。在等待的时候,她看到惊慌的迹象开始显露,如同汩汩细流,不久就会将这个城市吞没:汽车明显开得太快,有些车上装满了一家子的东西,格外多的警车纷纷疾驰而过,远处的警笛声不绝于耳。显然,大桥被毁的消息正在传遍全城;他们将会知道这座城市难逃厄运,将会蜂拥出逃——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而且这一切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她远远地望见弗兰西斯科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在看清那张用拉下的帽子遮住了双眼的面孔之前,她已经辨认出了他敏捷的步伐。走近后,她看到他瞧见了自己。他挥了挥手,露出了打招呼的微笑。他那带有德安孔尼亚特征的特意用力挥动的手臂便犹如是在自己领地的门外迎接着一个盼望已久的游子。

    他走上前来之后,她便庄重地挺直身体,望着他的脸,望着这座全世界最具规模的城市的高楼大楼,当着她所期待的这一见证,用充满信心和坚定的声音缓缓说道:“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他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此刻,他脸上的笑容是在向她致意。

    接着,他一手拎过她的箱子,一手握起她的胳膊,说了声,“走吧。”

    以创始人费雷斯博士命名的“F项目”建筑是一个用混凝土加固过的小楼,它位于一处山坡的底部,而国家科学院则依山建在更高更开阔的地方。从科学院的窗户里望去,只能从遮天蔽日的密林中看到那幢建筑上露出的一小块灰色屋顶;它看上去只有下水道的井盖那样大。

    这幢建筑共有两层,形状像是一个小方块不对称地摞在了一个大方块的上面。一层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镶满了铁钉的房门;二层只开了一个窗户,宛若一张长了独眼的面孔,不愿意多见阳光。院里的人们对这栋房子并不好奇,而且他们对于那些可以通向它的道路总是尽量绕开;尽管没人说过,但他们都觉得在这幢房子里进行的是专门以恶疾细菌做试验的项目。

    占满两层楼的各个实验室里充满了饲养着天竺鼠、狗和老鼠的笼子。但整个建筑的核心和真实用意却是深藏在地底的一间地下室;地下室四处贴满了板状的多孔隔音材料,只是施工质量欠佳,隔音板已经出现裂缝,露出了洞穴里的岩石。

    这幢建筑始终处在由四名精选卫兵构成的警卫小组的戒备之下。今天晚上,一个长途电话从纽约打来,警卫组立刻根据紧急指示,增加到了十六个人。“F项目”的所有警卫和其他人员都经过了仔细的审查,最基本的条件只有一个:绝对服从命令。

    这十六名警卫夜里被布置在楼外和楼内的地上和空出的实验室里把守,他们执行任务时绝无猜疑,想都不想地下有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地下室内,费雷斯博士、韦斯利·莫奇和詹姆斯·塔格特坐在靠墙一字排开的椅子里。一台看上去像是个形状不规则的小柜子一般的仪器摆在他们对面的一角。仪器的前面有成排的玻璃旋钮,每个旋钮上都有一小段红色的刻度,一块看起来像是放大器的方屏,一排排的数字、木柄和塑料按钮,它的一边是一只控制开关的拉手,另一边是一个单独的红色按钮。这台仪器似乎比那个操纵它的技术人员的面孔更加生动;他是个壮实的年轻人,身上的衬衫已被汗水湿透,两只袖口高高地挽起;他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底下的活计;他的嘴唇不时地翕动几下,像是在默念着脑子里的程序。

    一根短短的电线从机器上伸出来,连到了后面的一个蓄电池上。在机器的前方,长长的线圈如同章鱼张牙舞爪的触角,沿着石地板向前伸去,通向一张皮垫,垫子上方挂了一盏发出刺眼亮光的锥形灯。约翰·高尔特躺在皮垫上,被五花大绑。他被剥去了衣服,电线末端小小的金属电极片被绑在他的手腕、肩膀、臀部和脚踝处;胸前连着一个听诊器般的装置,装置的另一头连着那个放大器。

    “直说吧,”费雷斯博士第一次对他开口说道,“我们是想让你彻底掌管国家的经济,让你独揽大权,让你去发号施令,明白不明白?我们希望由你去下命令,并且决定该下什么样的命令。我们可不会只是想想而已。现在,你的那些演说、大道理、辩论或者消极服从都救不了你。你要是不想出办法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想离开这里,就必须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确切方案,并且还要通过广播告知全国。”他扬起手腕,晃了晃戴的秒表,“限你在三十秒之内决定是否开口,否则,我们可就要动手了。你听明白没有?”

    高尔特正视着他们,面无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些。他没有回答。

    在沉默中,他们听见秒表无声地走着,听见莫奇紧紧地攥着椅子的扶手,发出窒息一般的时断时续的喘息。

    费雷斯向仪器旁的技师挥手示意。技师推动拉手,红色的玻璃钮亮了起来,同时发出了两种声音:一种是发电机的嗡鸣,另一种则是钟表一般有节奏的敲击,但却伴随着一种怪异低沉的回响。他们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声音是从放大器里传出的高尔特的心跳。

    “三号。”费雷斯说着,伸出了一个指头示意道。

    技师按下其中一个旋钮下方的按键,高尔特周身颤抖了起来;电流通过他的手腕和肩膀,使得他的左臂剧烈地痉挛抽搐。他的头甩向后方,闭起双目,咬紧嘴唇,一声未吭。

    技师的手松开按钮,高尔特的胳膊停止了抖动,浑身一动不动。

    三个人面面相觑,费雷斯的眼里一片苍白,莫奇是害怕,塔格特流露出了失望。沉重的敲击声继续在沉默中回响着。

    “二号。”费雷斯说。

    这一次,电流是在高尔特的胯部和脚踝之间穿行,他的右腿抽搐了起来。他的两手抓住垫子的边沿,脑袋从一边猛地甩到另一边,便再也不动了。心跳的声音渐渐加快了一些。

    莫奇身体向后闪去,紧紧地贴在了椅子的靠背上。塔格特向前探出身子,几乎离开了座位。

    “一号,慢一点。”费雷斯命令。

    高尔特的全身猛然向上一挺,然后又摔回来,长时间地抽搐,被捆绑住的双手在拼命地挣扎——电流此刻经过他的肺部,从一只手腕通向了另一只手腕。技师慢慢转动旋钮,逐渐加大了电压;指针正移向用红色标明的危险区域。由于肺部的痉挛,高尔特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受够了没有?”电流一被切断,费雷斯便吼叫了起来。

    高尔特没有回答,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想吸进些空气。从听诊器里传来的心跳正在加快,但在他竭力让自己放松的努力下,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和节奏。

    “你对他太手软了!”塔格特瞪着躺在垫子上的赤裸身体,叫喊道。

    高尔特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除了看出他的眼神既坚定而又完全清醒,他们从中便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随即又将头一垂,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已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他的裸体与这间地下室格格不入。这一点,他们嘴上不说,却都心照不宣。

    他那颀长的线条从脚踝流淌至平坦的胯部,经过腰际的曲线,到达挺直的肩膀,犹如一尊具备了古希腊神韵的雕塑,却有着更加高大、轻盈、生动的外表和瘦削中的干练,涌动着一股无穷的精力——这副身躯的主人绝非驾驭双轮战车的武士,而是飞机的创造者。正如古希腊雕塑——把文中的形象赋予人的雕塑的韵味与本世纪建造的厅堂的精神大异其趣,他的身体也与一间专用于史前活动的地下室极不相称。这种冲突更加明显,因为他似乎应该和电线、不锈钢、精密仪器,以及控制台上的操纵杆在一起才对。也许对那些打量着他的人来说,这正是他们拼命抗拒和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想法,他们只知道那是一种弥漫开来的仇视和看不清的恐惧——也许正是因为现今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雕塑,他们才把一台发电机变成了章鱼,把他这样的身体变成了章鱼的触须。

    “我知道你对电力学的某些方面很精通,”费雷斯冷笑着说,“但我们也是如此——你不觉得吗?”

    在寂静之中,回答他的只有两个声音:发电机嗡嗡的低鸣和高尔特的心跳。

    “混合方式!”费雷斯朝技师晃了晃一根手指,下令道。

    此时的电击变得毫无规律,时而一波接一波,时而间隔数分钟。只能从高尔特的大腿、手臂、躯干或全身的抽搐抖动才能看出电流究竟是发自某两片电极还是在各处同时击出。旋钮上的指针不断地逼近红色的标记,然后又退下去:这台仪器被调教得既能施加出最大限度的痛苦,又不会伤及受刑者的身体。

    守在一旁的观察者们实在难以忍受那只有心跳声的一阵阵间歇:此时,心脏的跳动完全失去了节奏。设计的间歇只是让心跳能减缓下来,而不是为了让受刑者得到喘息,电击随时都会再次袭来。

    高尔特放松地躺着,仿佛是放弃了对痛苦的抵抗,并不希望减轻,而只是想去承受它。他的嘴唇刚一张开喘息,便又猛地闭紧,他并没有去控制身体僵硬的抖动,但电流一消失,他就会停下来。只是他脸上的皮肤依然紧绷,闭紧的嘴唇不时地向两边抽动。当电击经过他的胸膛时,他那金铜色的头发便会随着脑袋一起摆动,如同风一般地吹打着他的面颊,扫过他的眼睛。观察者们起初还在纳闷他头发的颜色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深,后来才意识到那是被汗水浸透了。

    原先的意图是想让受刑者一直能听见自己的心脏随时都会爆裂的恐怖声音,但现在却是行刑的人们听着这断续不齐的脉搏时,会随着每一次心跳的消失而无法喘气,害怕得浑身哆嗦。此时的心脏听上去像是在极大的痛苦和无比的愤怒之下疯狂地蹿跳,并撞击着胸腔。心脏是在发出抗议;而那个人却没有。他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两手放松,仿佛是在捍卫生命般地聆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韦斯利·莫奇第一个开了口,“我的上帝呀,弗洛伊德!”他尖叫起来,“不要把他整死!千万别把他整死!他一死,我们就完了!”

    “他不会死,”费雷斯吼叫着,“他将会求死不得!仪器不会让他死!这通过了严密计算,是万无一失的!”

    “噢,这还不够吗?他现在会听我们的话了!我肯定他会听话了!”

    “不,还不够!我不是想让他听话,我是要让他去相信,去接受,而且是想去接受!我们必须要让他主动去为我们干活!”

    “接着来呀!”塔格特叫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不能再把电流加大些?他连喊都没喊一声!”

    “你没毛病吧?”莫奇惊叫着,当电流正在令高尔特抽动不已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塔格特:塔格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看,虽然目光显得呆滞而毫无生气,然而他眼睛周围的脸部肌肉却扭成了一幅下流无耻的享乐图。

    “受够了没有?”费雷斯不断地对高尔特吼叫着,“你现在是不是想干我们要你干的事了?”

    他们没听到回答。高尔特不时地抬头看他们一眼。他的眼睛下方出现了一圈青紫,但眼睛却清澈而清醒。

    随着恐慌的上升,这几个观察者全然忘掉了周围的环境和语言——他们三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令人分辨不清的尖叫:“我们要你去接手!……我们要你去管!……我们命令你去下命令!……我们要求你去独裁!……我们命令你去挽救我们!……我们命令你去思考!……”

    除了能够决定他们性命的心跳声之外,没有回答。

    电流正穿过高尔特的胸部,脉搏声像是跌跌撞撞的狂奔一样,变得紊乱而急促——突然,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地松弛躺倒:心跳的声音停止了。

    这沉寂犹如晴空霹雳,他们还没来得及喊叫出来,便发生了另一件令他们大惊失色的事情:高尔特睁开眼睛,抬起了头。

    紧接着,他们发现发动机嗡嗡的响声也听不见了,控制台上的红灯已经熄灭:电流停了下来;发动机熄火了。

    技师徒劳地伸手按着按钮,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扳动开关的把手。他抬腿踹了踹仪器的一侧。红灯没有亮,依然没有声音。

    “怎么啦?”费雷斯厉声问道,“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回事?”

    “发动机出毛病了。”技师无可奈何地说。

    “怎么搞的?”

    “我不知道。”

    “那就查出原因,把它修好!”

    此人并不是受过训练的电工;把他找来,看中的不是他的技术,而是因为他什么按钮都敢按;他学习这份工作所需付出的努力,只不过是在自己的意识中不留下其他任何事情的空间。他将仪器的后盖打开,茫然地瞪着里面复杂的线路:什么毛病都看不出来。他戴上橡胶手套,拾起一对钳子,胡乱地紧了紧几个螺栓,挠了挠脑门。

    “我不知道,”他说;他的声音里透出了一种无可奈何,“我怎么会知道?”

    三个人一起站了过来,凑到仪器后面,瞪着里面那不听话的装置。他们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下意识:他们明白自己一无所知。

    “你必须把它修好!”费雷斯吼道,“必须让它工作!我们必须得有电才行!”

    “我们必须得接着干!”塔格特嚷嚷着;他在哆嗦着,“这简直是荒唐!我不管!

    我绝不会停下来!绝不能便宜了他!”他朝垫子的方向指了指。

    “想点办法!”费雷斯冲着技师喊道,“别光站着,想想办法啊,把它修好!我命令你把它修好!”

    “可我不知道它出了什么毛病。”那个人眨巴着眼睛说。

    “那就查!”

    “我怎么查呀?”

    “我命令你把它修好,你听见没有?要是修不好它的话,我就炒了你,把你关进监狱!”

    “可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那人一头雾水地叹着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振动器出了毛病,”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身后说道,他们一下子转过身来。

    高尔特正努力喘着气,但说话的口吻完全就是一个直率而能干的技术员。“把它取出来,撬开铝壳,你会看见一对焊在一起的触点。把它们拉开,用把小锉刀清理一下凹陷的地方,然后装上外壳,把它插回到机器里——发电机就会工作了。”

    很久,屋里鸦雀无声。

    技师正瞪着高尔特;他看到了高尔特的眼神——即便是他,也能看出那对墨绿色眼睛里所闪烁出的亮光的含意:那是一种轻蔑捉弄的眼光。

    他后退了一步,即便是他,也突然从他混乱模糊的意识里,从某种说不出、看不出、连脑子都不用动的方式里,明白了这间地下室所发生的一切。

    他看着高尔特——看着那三个人——看着那台仪器。他浑身一哆嗦,扔下钳子便跑了出去。

    高尔特放声大笑起来。

    那三个人慢慢地从仪器前退开。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那位技师所明白的事实。

    “不!”塔格特突然号叫起来,他瞧着高尔特,一步蹿了上去,“不!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他跪在地上,发疯一般地寻找起那个振动器的铝筒来,“我要把它修好!我要自己修好它!我们必须接着来,必须要把他打垮!”

    “慢着点,吉姆。”费雷斯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不安地说。

    “难道我们……难道我们今晚还没折腾够吗?”莫奇面带央求地说;他正望着技师跑出去的那扇门,眼神里既带着羡慕,又流露着恐惧。

    “不行!”塔格特喊叫道。

    “吉姆,你还嫌他受得不够吗?别忘了,我们必须得小心一点。”

    “不行!他还没受够呢!他连叫都没叫一声!”

    “吉姆!”莫奇突然大喝了一声,塔格特脸上的某种表情令他感到了害怕,“我们绝不能杀了他!这你是知道的!”

    “我不管!我要制服他!我要听见他叫!我要——”

    紧接着,倒是塔格特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厉的号叫,尽管他的眼睛仍在茫然地瞪着空中,却在猛然间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内心,看到了他多年来用情绪、躲避、假装、妄想、假话所苦心经营的保护墙在一瞬间的灰飞烟灭——在这一瞬,他明白他是想要高尔特去死,完全清楚他自己的末日也将紧跟着来临。

    他突然间看清楚了藏在自己一切行为背后的动机。那绝不是他无法交流的灵魂或者对他人的爱,也不是他的社会责任感或者维护他自身形象的骗人的鬼话:那是一种想要扼杀一切生命的毁灭欲望,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藐视现实并不受任何牢固不破的事实的束缚而存在,从而要去毁灭所有的生命,同现实作对的冲动。就在这一瞬间以前,他还一直感觉到自己对高尔特的仇恨超过了对其他的任何人,感觉到这股仇恨就毋庸置疑地证明了高尔特的罪恶,为了他自己的生存就一定要除掉高尔特。而此刻,他明白了他是要用自己随之灭亡的代价来换取高尔特的毁灭,他明白了他从未想要过生存,他要摧残和毁灭的正是高尔特的伟大之处——他不得不承认这种伟大,因为无论承认与否,衡量这种伟大的只能有一个标准:他对现实的掌控力令所有的人都可望而不可即。此时,詹姆斯·塔格特发现自己正面临着最终的选择:接受现实,或者去死。他的感情选择了死亡,而不是向高尔特所属的那个现实的领域投降。从高尔特本人的身上——他明白了他是想要毁灭一切的存在。

    他内心想法与意识的交锋并不是依靠语言:正如他的想法是由各种情绪组成的一样,此刻笼罩着他的便是一种他无力驱散的情绪和幻想。对于那些他尽量避免去看的小巷,他再也不能唤出迷雾去遮挡自己的视线:此时,他在每一条巷子的尽头看到的都是他对生命的仇恨——他看到了雪莉·塔格特渴望着生活的快乐面孔,他一直想打碎的也正是那种渴望——他看到了自己那张理应遭到所有人憎恶的杀人犯的脸,他见到有价值的东西就毁,用杀戮去掩盖自己无以饶恕的罪恶。

    “不是……”他呆望着那幅景象,躲闪地甩着脑袋,嘴里呻吟着,“不是……不是……”

    “是的。”高尔特说道。

    他看到高尔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仿佛高尔特正在看着他所看见的一切。

    “我在广播里已经告诉过你了,对吧?”高尔特说。

    这正是那枚令詹姆斯·塔格特怕得要死、无法逃避的印戳:它是客观现实的印记和证明。“不是……”他再一次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但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活气。

    他站在原地,茫然地瞪向空中,随即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两眼仍是直呆呆地,全然忘记了他的举止和周围的一切。

    “吉姆……”莫奇喊了一声,却没有听到回应。

    莫奇和费雷斯并没有去问问自己或者奇怪塔格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知道绝对不能冒险去揭开这个谜,否则便会遭到和他同样的下场。他们清楚是谁在今晚彻底地崩溃,清楚无论塔格特的身体能否坚持下去,他这个人都已经完了。

    “咱们……咱们还是让吉姆离开这里吧,”费雷斯哆嗦着说,“把他送到医生那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吧……”

    他们将塔格特扶了起来;他没有反抗,昏昏沉沉地听从着摆布,被推着向前挪动着脚步。本想把高尔特整成这副样子的他却尝到了其中的滋味。他的两个同伙一边一个,搀扶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出了房间。

    他使他们逃离了高尔特的目光。高尔特一直盯着他们;他的目光实在过于冷峻,有种穿透力。

    “我们还会回来,”费雷斯冲着警卫的头头喝令道,“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听明白没有?任何人都不行。”

    他们将塔格特拥进他们那辆停在入口的街边的汽车。“我们会回来的。”费雷斯的面前并没有人,他对着大树和漆黑的夜空恨恨地说着。

    眼下,他们唯一确定的就是要逃离那间地下室——在那里的一台死掉的机器旁边,绑着一个活着的发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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