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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自我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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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赞同你的每一个观点吧?观点不同才会推动事情向前发展。至于我,我可是一贯愿意改变我的想法,愿意接受任何意见。”

    他邀请般地向前倾了倾身子,还是没得到任何回答。

    “正如你所说的,现在真是天下大乱啊,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有一个共同点,可以由此入手。一定要采取些措施才行。我只是想——你看,”他突然叫了起来,“你干吗不愿意听我和你说一说呢?”

    “你现在正在和我说。”

    “我……这个……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

    “完全明白。”

    “那?……那你有什么要讲的?”

    “没有。”

    “啊?!”

    “没有。”

    “行啦,你就说吧。”

    “我并没有想和你说话。”

    “可是……你瞧瞧!……我们是有事情要商量的!”

    “我没有。”

    “好,”汤普森先生顿了一下,说道,“你是个注重行动、讲求实际的人,你实在是太现实了!就算我不了解你别的方面,但这一点我敢肯定。这没错吧?”

    “你是说实际?没错。”

    “这我也一样。咱们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的,把手里的牌都亮在桌子上,无论你想怎样,我都可以和你做做交易。”

    “我向来愿意做交易。”

    “我就知道嘛!”汤普森先生获胜一般地捶着自己的大腿,“我早就跟韦斯利他们这些只会空谈理论的书呆子说过!”

    “我向来愿意做交易——不过是同一个向我提供有价值的东西的人。”

    汤普森先生没搞清楚自己的回答为什么会漏掉了一拍,“好吧,你自己开个价,伙计!你自己开个价!”

    “你能给我什么?”

    “当然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比如说?”

    “你要什么都可以。你听没听我们的短波广播?”

    “听了。”

    “我们说过,会满足你的一切条件,我们可是说话算话。”

    “我在广播里讲过不会讨价还价的话,你听到没有?我说到做到。”

    “唉,可是你误会了我们!你以为我们会和你对着干,可我们不会。我们并不僵化,对任何意见都愿意考虑。你为什么不响应我们的呼吁,前来面谈呢?”

    “我干吗要来?”

    “因为……因为我们希望代表全国人民和你谈话。”

    “我不承认你们有代表全国人民的权利。”

    “这样好了,我还不习惯……嗯,好吧,难道你就不能听我说一说?你就不能听听吗?”

    “我在听。”

    “国家的形势很糟糕,人民正在挨饿,国家在崩溃,经济濒临解体,所有人都停止了生产。我们对此束手无策,你有办法,你知道如何改变局势。好啦,我们愿意让步,希望你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

    “什么?”

    “靠边站。”

    “这不可能!这是妄想!没什么好商量的!”

    “你看,我说过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吧。”

    “等一下!等一下!别太极端!总会有折中的办法,你不能把一切都占了,我们还没有……人民还没有这个准备。你不能要我们将国家机器废除在一边。我们必须要维持这个制度,但我们愿意去改善它,会按照你说的去加以改进。我们不是顽固不化、只会空谈的独断专行者——我们很灵活,会按你说的去做。我们会放手让你去做,会积极配合,会妥协。咱们可以各管一半,我们负责政治,由你来完全操控经济。我们会把全国的生产都交给你,把整个经济都双手奉送给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管理,去下命令,去签署法令——你的身后有国家的力量来撑腰。从我开始,我们所有人都随时听从你的指挥。在生产方面,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将会——你将会独揽国家的经济大权!”

    高尔特放声大笑。

    这笑声里的戏谑味道令汤普森先生一愣,“你怎么了?”

    “如此说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妥协了?”

    “这怎么……别坐在那里这么笑!我觉得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给你的可是韦斯利·莫奇的职位——没人能给你更大的权力了!……你可以随心所欲,如果你不喜欢管制措施,就把它们统统废掉。如果你想要提高利润、降低薪水——就颁布命令。如果你希望大亨们得到特殊的待遇——给他们就是了。如果你不喜欢工会——就解散它们。如果你想要的是一种自由经济——就命令人们自由行事!你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你能让一切恢复,让国家建立起秩序,让人们重新开始工作,让他们去生产。招回你的自己人——那些有头脑的人,带我们进入一个天下和平、科技进步、发达繁荣的时代。”

    “在枪口的威逼之下?”

    “你看,我……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假如你对我广播里所讲的话能装作没听见,你又凭什么认为我愿意装得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

    “算了吧,这只是个修辞性问句,它的前面那句就回答了后面那句。”

    “啊?”

    “伙计,要是你需要翻译过来才能听明白的话——我可不玩你那种把戏。”

    “你的意思是你不接受我的提议?”

    “没错。”

    “可是,为什么啊?”

    “原因我已经用了三个小时在广播里讲过了。”

    “哦,那只不过是理论而已!我是在讲实际的,我给你的可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职位。你能告诉我有什么不妥吗?”

    “我用了三个小时告诉你的那些就是,它不管用。”

    “你能让它管用。”

    “怎么做?”

    汤普森先生两手一摊,“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的话,就不找你了。这是你要想办法解决的事,你是工业天才,任何问题都能解决。”

    “我说过了,这办不到。”

    “可你能办到。”

    “怎么办?”

    “以某种方式办。”他听见高尔特的嗤笑,又说,“为什么不行呢?你就告诉我,为什么不行?”

    “好啊,那我告诉你。你想让我独揽经济大权?”

    “是啊!”

    “并且遵守我的一切命令?”

    “绝对服从!”

    “那就首先将个人收入所得税废除掉吧。”

    “啊,不行!”汤普森先生一下子蹦了起来,叫嚷道,“我们不能那么办!那……那与生产无关,那是属于分配的范畴。我们靠什么给政府职员发工资呢?”

    “解雇你们的政府雇员。”

    “啊,不行!那是政治!不是经济!你不能干预政治!不能什么都管!”

    高尔特把两腿交叉着往绣墩上一搭,舒展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在缎椅里坐得更舒服些,“还想继续商量吗?你明白了没有?”

    “我只是——”他停住了。

    “我是明白了,这你满不满意?”

    “是这样,”汤普森先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打起了圆场,“我不是要争论什么,这我并不擅长。我看重的是行动,时间不等人。我只知道你有头脑,这头脑也正是我们现在需要的,你什么都能做到,只要你想做,就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那好,就用你的话来说吧:我不想做。我不想当一个经济独裁者,哪怕让我只去签一份让人们自由的命令都不行——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把这命令扔回到我的脸上,因为他知道,他的权利不应该受到你或我的意志的限制和剥夺。”

    “告诉我,”汤普森先生望着他,不解地说,“你追求的是什么?”

    “我在广播里告诉过你了。”

    “我不明白。你说你不是为了自己——这我能理解。但我们现在把东西奉送给你你都不要,那你又怎么可能还对将来抱什么指望呢?我原以为你是个自我主义者——是个很实际的人。我给你开了一张空白支票,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填上去——但是你却对我说你不想要它。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张空头支票。”

    “什么?”

    “因为你不能给我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只要是你能想到的,我都可以给你,你就说吧。”

    “还是你说吧。”

    “嗯,关于财富你谈了很多。如果你想要钱的话——我此时此刻能给你的钱,你三辈子也挣不到。你想不想要十亿——漂亮崭新的十亿?”

    “为了让你能给我这笔钱,我还得把它通过生产创造出来吧?”

    “不,我指的是直接从国库里拿出来的崭新钞票……或许……假如你希望的话,或许能给你黄金。”

    “想用这笔钱让我干什么?”

    “哦,等国家能重新站稳脚跟——”

    “是要我来帮它站稳吗?”

    “嗯,如果你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管理,想要权力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全国上下的每一个人,包括妇女和小孩,都会服从你的命令,按你说的去做。”

    “那也得要我先教会他们吧?”

    “你要是想为自己人——就是那些失踪的人——争取些什么,无论是工作、职位、权力、免税,还是其他任何好处,只要开口就行。”

    “那也得要我先让他们回来吧?”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对我还有什么用?”

    “啊?”

    “究竟能有什么是我没了你就办不到的?”

    汤普森先生的眼神看上去像是被逼到角落里一般,发生了变化,不过,他终于还是开始直视着高尔特的眼睛,慢慢地说道,“没有我,你现在就出不了这间房。”

    高尔特一笑,“不错。”

    “你什么都生产不了,会在这里饿死。”

    “不错。”

    “你看,这不是明摆着吗?”汤普森先生又变得亲切而欢快起来,他提高嗓门说着,仿佛可以用玩笑的方式将刚才的暗示从容化解。“我能够给你的是你的生命。”

    “但它并不是你的,汤普森先生。”高尔特轻轻地说了一句。

    它的声音里有种东西使得汤普森先生猛地向他看了一眼,又更快地将视线逃开:高尔特的笑容看上去简直善良无比。

    “好啦,”高尔特说,“你知不知道我所说的不能空口将生命抵押是什么意思,只有我才可能允许你做出那样的抵押——但我不会。对威胁的消除算不上是报答,纠偏匡正不是什么奖赏,撤走你那些带家伙的恶棍不算是什么鼓励,现在提出要杀我谈不上有任何价值。”

    “谁……谁说过要杀你了?”

    “这还用说吗?要是不用枪和死亡要挟我的话,你根本就没机会和我讲话,你的枪也就这点本事了。我不会为了消灾而破财,不会向任何人卖我的命。”

    “这话不对,”汤普森先生得意地说,“如果你的腿断了,你就会花钱请医生去治。”

    “只要当初不是他弄断了我的腿。”他笑着看了看闭口不语的汤普森先生,“我是个实际的人,汤普森先生,我认为让一个人单单凭着能弄断我的骨头而谋生并不实际,我认为支持敲诈勒索并不实际。”

    汤普森先生似乎若有所思,然后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实际,”他说,“实际的人不会不顾现实,他不会浪费时间去盼着事情能有所不同,或者试图去改变什么。他会接受现状。现在的事实是,你在我们手里,不管你是否高兴,这就是现状。你应该识时务才是。”

    “我正是如此。”

    “我是说,你应该合作,应该认清现在的形势,并且接受和适应它。”

    “假如你的血液里中了毒,你是去适应它,还是去改变它?”

    “噢,这是两回事!那是生理上的!”

    “你是不是说,生理上的现实可以去改变,但改变你的荒唐念头却不行?”

    “啊?”

    “你是不是说,生理现象可以根据人的需要做出调整,但你的荒唐想法却凌驾在自然法则之上,人必须要去适应你才行?”

    “我是说我现在是占着上风!”

    “是不是因为手里拿着枪?”

    “算了吧,别老提什么枪了!我——”

    “我不会忘记现实当中的事实,汤普森先生,那样的话就太不实际了。”

    “好吧,我是手里有枪,你又能怎么样?”

    “我会识相些,听从你的吩咐就是了。”

    “你说什么?”

    “我会遵从你的吩咐去做。”

    “你当真吗?”

    “当真,一点都不会差。”他发现汤普森先生脸上急切的表情慢慢地变成了一种疑惑,“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命令我进经济独裁者的办公室,我就进去。如果你命令我坐在桌子上,我就坐上去。如果你命令我发布法令,我就发布你命令我签署的法令。”

    “可是我不知道要发布什么样的法令!”

    “我也不知道。”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久久的沉默。

    “好吧?”高尔特说,“你的命令是什么?”

    “我要你去拯救国家的经济!”

    “我不知道该怎么挽救。”

    “我要你去找出办法!”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找。”

    “我要你动脑筋去想!”

    “你的枪怎么会让我做到这一点呢,汤普森先生?”

    汤普森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从他那紧闭的嘴唇、凸起的颧骨以及眯起的眼睛,高尔特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霸王马上就要吼出一句颇具哲理的话来:我要抽你。高尔特脸带笑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是在听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并且在强调着它。汤普森先生移开了目光。

    “不,”高尔特说,“你并不想让我去动脑筋,当你逼着一个人违背他的选择和意愿时,就希望他能停止思考。你想把我变成一台机器人,我遵命就是了。”

    汤普森先生叹道,“我真不明白,”他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无奈语气说,“一定是哪里不太对头,我却想不出来。你干吗要自讨苦吃?你有这么好的脑子——完全可以战胜任何一个人。我不是你的对手,这你也知道。你干吗不假装加入我们,然后控制局面,把我打败呢?”

    “这和你让我去这么做的理由一样:因为你会胜利。”

    “哦?”

    “正是因为比你们强的人试图用你们的方式去战胜你们,才使你们几百年来一直平安无事。假如我争着和你控制那些打手的话,咱们谁会赢?当然,我可以去假装——而且我不会挽救你们的经济和制度,现在谁都救不了它们了——但我会死去,而你们还会赢得过去赢得的一切:你们会获得喘息的时间,再多掌一会儿权,再多挺一年——或一个月——代价就是把你周围的人类精英,也包括我在内的一切希望和努力全都榨干。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也是你们的极限。不要说一个月,只要还有受害者可用,哪怕只能拖一个星期你们也愿意。可惜,这已经是你们最后的一个受害者了——他不想再扮演以前的角色。伙计,游戏该收场了。”

    “这只是理论上如此而已!”汤普森先生忍不住叫起来,嗓子都变尖了;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地兜着圈子;他瞧了一眼房门,似乎盼着能逃出这里。“你是说我们如果不放弃这种制度的话,就会灭亡?”

    “对。”

    “那么,我们既然抓住了你,你就会和我们一同灭亡?”

    “可能吧。”

    “你难道不想活命吗?”

    “非常想。”他看见汤普森先生的眼里迸发出一线亮光,便笑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清楚自己活下去的愿望比你更强烈,也明白你正是寄希望于此,我知道,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活,但我想。正因为我非常渴望得到它,我才不会接受任何替代品。”

    汤普森先生噌地蹿了起来,“不对!”他叫喊着,“我不想活——不是这样的!你干吗要这么说?”他站在那里,四肢微微地蜷缩在一起,似乎感到浑身发冷。“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根本就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后退了几步,“我不是什么拿枪的歹徒,我不是。我没想过要伤害你,从来没想过去伤害任何人,我希望人民会喜欢我,我希望做你的朋友……我希望做你的朋友!”他仰天长啸。

    高尔特的眼睛毫无表示地注视着他,这使他除了知道自己被盯着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反应。

    汤普森先生突然表现出一副匆忙的样子,像是急着要走,“我得走了,”他说,“我……我还有很多事情,咱们以后再谈。好好考虑一下,不用急,我不会给你什么压力。只管放松下来,在这里不要拘束,需要什么只管说——这里吃的、喝的,还有香烟都是最好的。”他指了指高尔特的衣服,“我会让全城最高档的裁缝来给你做些好衣服,我想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让你感到舒适和……对了,”他有些过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有家室吗?有没有什么亲人想要见见?”

    “没有。”

    “朋友呢?”

    “没有。”

    “没有恋人吗?”

    “没有。”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孤单罢了。我们允许其他人来看你,只要是你想见的,任何人都可以。”

    “没有。”

    汤普森先生在门口停了下来,转身看看高尔特,摇了摇头,“我搞不懂你,”他说,“真是搞不懂你。”

    高尔特笑笑,一耸肩膀回答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此时,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大门外雨雪交加,荷枪实弹的卫兵们在门口的灯光下显得凄苦无助:他们弓着肩膀,垂着脑袋,把枪搂在怀里借以保暖——看上去,即使他们把气急败坏的子弹朝着风暴全部发泄出去,也免不了身体遭的这份罪。

    在街道的对面,负责鼓舞民众士气的齐克?莫里森正赶往饭店,前去参加在五十九层召开的一个会。他注意到,街上稀落困顿的行人们对卫兵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至于那一堆印有“约翰·高尔特承诺带来繁荣”的通栏标题、摆在一身破烂且直打哆嗦的摊贩面前卖不出去的报纸,则更是无人问津。

    齐克?莫里森焦虑不安地摇了摇脑袋:一连六天,报纸的头版一直登载着国家领导人与约翰·高尔特齐心协力地制定新的政策——但却收不到任何效果。他发现来往的人们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没有人注意他,只是在走到饭店大门的灯下时,才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无声地朝他伸过一只手来;他匆忙走了过去,在那只露在外面的粗粗的手掌里,只落下了几滴冰雨。

    当他在五十九层汤普森先生的房间内向围坐成一圈的面孔讲话时,脑海之中街上的情景令他的声音充满了为难的尴尬,众人的脸色也是如此。

    “似乎没起作用,”他指着一摞调查民意的手下提交的报告说,“所有我们关于与约翰·高尔特合作的报道似乎都不起作用。人们毫不关心,根本就不相信。有些人说他根本就不会同我们合作,大多数人甚至不相信他在我们手里。我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什么都不信了。”他叹了口气,“前天,克里夫兰有三家工厂倒闭,昨天,芝加哥有五家工厂关门。在旧金山——”

    “我知道了,知道了,”汤普森先生一下将他打断,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酒店的取暖炉坏了。“这件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他必须做出让步,准备接管生产,必须如此。”

    韦斯利·莫奇瞟了一眼天花板,“不要再让我和他去谈了,”他哆嗦了一下,说,“我已经试过了,他这个人没法交流。”

    “我……我不行,汤普森先生!”齐克?莫里森一看到汤普森先生的视线扫到他这里停住,便嚷了起来,“哪怕你让我辞职都行,我没法再和他谈!就别让我去了!”

    “没人能够同他交流,”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说,“纯粹是浪费时间,你的话他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弗雷德?基南冷笑一声,“你是说他已经听腻了吧?更糟糕的是,他还会反驳。”

    “那好,你干吗不再去试试?”莫奇喝道,“你看起来挺开心啊,你干吗不去劝他?”

    “我比你们更明白,”基南说,“别再骗自己了,兄弟,谁都劝不了他,我可不想再去了……开心?”他露出惊异的表情,又补了一句,“是啊……是啊,我是觉得挺开心。”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听信了他的话,被他说动心了?”

    “我?”基南惨然一笑,“他对我有什么用处?他要是赢了,我头一个就要倒霉……只不过”——他有些神往地望着天花板——“只不过他是个说话痛快的人罢了。”

    “他不会赢!”汤普森将他打断,“这是毫无疑问的。”

    屋里出现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西弗吉尼亚出现了饥民暴乱,”韦斯利·莫奇说,“得克萨斯的农民们——”

    “汤普森先生!”齐克?莫里森气急败坏地说,“也许……也许我们可以让大家见见他……通过一场大游行……或者在电视上……只是让大家看看,这样他们就相信他真的在我们这里了……这可以给人们一阵子希望……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

    “这太危险,”费雷斯博士反驳道,“不要让他去接近民众,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必须让步,”汤普森先生依旧很固执,“他必须加入我们,你们必须要有人——”

    “不!”尤金·洛森尖叫了起来,“我不去!我可不想再见到他!再也不想了!我不想相信会是这样!”

    “什么?”詹姆斯·塔格特问;他的声音里带着威胁一般的放肆嘲弄的意味;洛森没有吭声。“你怕什么?”塔格特语气中的轻蔑格外明显起来,似乎一看到别人比他还要害怕,他就胆壮了一些,“你究竟害怕相信什么,尤金?”

    “我是不会相信的!我不会!”洛森半是吼叫、半是哀怨地说道,“你不能让我丧失对人类的信心!不能让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个冷酷无情、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们是一群有本事的文人,真有本事,”汤普森先生轻蔑地说,“我还以为你们可以用他的语言同他对话——可惜他把你们大部分人都吓住了。主意呢?你们的主意现在都到哪儿去了?要想办法!让他加入我们!要把他争取过来!”

    “问题是,他什么都不要,”莫奇说,“对于一个什么都不要的人,我们又能给他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基南说,“我们能给一个想活着的人什么东西吧?”

    “闭嘴!”詹姆斯·塔格特喊了起来,“你干吗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干吗要喊呢?”基南反问。

    “你们都别吵了!”汤普森先生命令道,“你们之间互相掐倒是很有一套,可是一旦要和一个真正的人去斗一斗——”

    “这么说,你也被他打败了?”洛森喊道。

    “噢,安静点好不好,”汤普森先生不胜其烦地说,“他是和我较量过的一个最顽固不化的混蛋。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他硬得就像他们……”他的声音里隐隐露出一种羡慕,“硬的就像他们……”

    “对付顽固的混蛋是有办法的,”费雷斯博士不以为然地悠悠说道,“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不行!”汤普森先生大叫着,“不行!给我闭嘴!我不会听你的!不会听!”他的手在空中乱摆,像在极力去赶走某种他不愿说出口的东西。“我告诉他……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们不是……我不是个……”他拼命摇着脑袋,仿佛他自己的言语潜伏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要实际一些……而且要谨慎。什么谨慎,我们必须要平和地处理这件事,我们绝不能引起他的反感……或伤着他。我们现在可不敢让他出任何问题。因为……因为他一完,我们也就完了。他是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他一死,我们就会完蛋,你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他的眼睛环顾了一周:看得出,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在第二天早晨的雨雪中出现的报纸头版上写着,约翰·高尔特和国家领导们在经过前一天下午富有建设性的愉快会谈后,制订出了一个即将公布的“约翰·高尔特计划”。傍晚,雪花落在了一间墙倒屋塌的公寓里的家具上——落在了无声地等候在一家厂主失踪的工厂会计窗前的人们身上。

    第二天早晨,韦斯利·莫奇向汤普森先生汇报说,“南达科他州的农民正在州首府内示威,放火点着了政府大楼,以及每一套价值一万美元以上的住宅。”

    “加州已经是支离破碎,”他在晚上的汇报中说,“那里发生了内战——假如那真的是一场内战的话,因为谁都无法确定是怎么回事。他们宣布脱离联邦,但没有人知道现在是谁掌权,武装冲突遍及州内的各个角落,交战双方一边是以查莫斯夫人以及她那群崇拜东方的大豆信徒们为首的‘人民党’——另一方被称为‘回归上帝’,领头的是以前的一部分油田业主。”

    “塔格特小姐!”第二天上午,当达格妮如约走进饭店房间时,汤普森先生便呻吟般地叫了起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以前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令人踏实的力量。此时他眼里的那张苍白的面孔貌似镇定,但随着时间的流淌,这种镇静依然毫无变化,显示不出任何的情绪,这就让人心里不安了。他心想,她脸上的神态和其他那些人都一样,只是嘴角旁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隐衷。

    “我信任你,塔格特小姐,你比我手下所有的人都更有头脑,”他恳求道,“你对国家做出的贡献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大——是你帮我们找到了他。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只有他能带我们摆脱这样的混乱——但他却不肯。他拒绝了,他居然就拒绝带这个头。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一个人居然没有发号施令的欲望。我们求他去做决定——他却回答说他想服从指挥!这真是荒谬!”

    “的确。”

    “你怎么看?你能看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吗?”

    “他是个高傲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她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冒险家,他胆大包天,正在进行着一场全世界最大的赌博。”

    真是轻松,她心想。如果是在遥远的从前,这就会很艰难,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视语言为荣誉的工具,每一开口,就如同是在发誓——是在发誓要忠于现实,尊重人类。如今,只要能出声,只要能对着与现实、人类和荣誉无关的死东西们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就可以了。

    轻松的是第一天早晨,她对汤普森先生汇报她找到约翰·高尔特的经过。轻松的是她看到汤普森先生那难以抑制的笑容,看到他一边不停地喊着“真是好样的”,一边得意地瞧着他的手下,显示着事实证明了他信任她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轻松的是她表达对高尔特的气愤——“我过去同意过他的观点,但是我不会让他毁掉我的铁路!”——是听到汤普森先生说,“别担心,塔格特小姐!我们绝不让你受到他的侵犯!”

    轻松的是装出一副冷漠精明的样子,提醒汤普森先生五十万元赏金的事情,她的嗓音干脆利索,像是收款机在打印出一张合计的清单。她看见汤普森先生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凝固,马上便露出了更加欢快和明朗的笑容——似乎是无声地在说他对此没有料到,但很高兴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的算计,并且对这样一种算计很能理解。“当然啦,塔格特小姐!当然啦!奖金归你——统统都归你!支票会寄给你的,一分不少!”

    这一切之所以轻松,是因为她觉得像是游离在现实以外的某种沉闷的空间里,在这样一种地方,她的话和行动都不再算数——不再是对现实的回应,而只是为那些想要曲解知觉而做成的哈哈镜里的变形。只有对他安全的牵挂才会细而灼热,如同她内心里一根燃烧的火线,如同是一根为她仔细辨明道路的指南针。其余的则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混沌,像雾像雨又像风。

    但这——她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就是那些她从不理解的人们生存的地方,这种虚假的现实,这种刻意的假装、歪曲和欺骗,就是他们想要获得的状态,能让汤普森先生吃惊地瞪大他那双惊惶蒙?的眼睛,就是他们唯一的愿望和奖励。她想—— 一心要这样的人还想不想活了?

    “塔格特小姐,你是说全世界最大的赌博?”汤普森先生急切地问,“那是什么?他想要什么?”

    “现实,整个地球。”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塔格特小姐,如果你觉得可以理解他,能否……能否再和他谈一次?”

    她仿佛觉得听到了她自己发自内心、仿佛许多光年以外传来的声音在叫喊着说,只要能见他一面,就死而无憾——但在这间房子里,她听到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冷冷的声音,“不,汤普森先生,我不想去,希望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我知道你受不了他,我也不能为此责怪你,但你难道就不能去试试——”

    “找到他的那天晚上我就试过去说服他了,但我得到的只是羞辱。我想,他比恨其他人都更恨我。是我让他中了圈套,对此他绝不会原谅。如果他能对谁投降的话,那个人也绝不是我。”

    “是啊……是啊,这话不假……你看他会投降吗?”

    她心里的那根针转了转,在两条路之间犹豫了一下:她是应该说他不会,然后看着他们害死他——还是应该说他会,让他们继续维持他们的权力,直到彻底毁了这个世界?

    “他会的,”她坚定地说,“如果妥善地对待他,他是会让步的,他的野心太大,很难拒绝权力。别让他跑了,但别威胁他——或伤害他。恐吓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不吃这一套。”

    “可万一……我是说,局面正变得越发不可收拾……要是他太久还不肯低头的话,可怎么办呢?”

    “他不会。他太现实了。另外,你是否允许他了解国内的状况?”

    “当然……不了。”

    “我建议你让他看一看你的秘密报告,这样他就会看到来日无多了。”

    “这是个好主意!非常好的主意!……你知道,塔格特小姐,”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不顾一切的依附的味道,“每次和你谈完,我就觉得好多了,因为我信任你,我对周围的人一个都信不过。可你——你不一样。你值得信赖。”

    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说,“谢谢你,汤普森先生。”

    一切顺利,她心想——直到出门上了大街,她才注意到自己外套里面的衬衣正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肩上。

    走在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她心想,如果她能感觉得到,就会发觉她对铁路的漠然其实是一种憎恨。她总是觉得她关心的只是货车:在她眼里,乘客们既没有生命,也不属于人类。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防止事故,确保只是装载着一群行尸走肉的列车的安全,委实没有什么意义。她望着车站里的人们,心想:如果他死在他们这个制度的统治者手里,而这些东西们还照样胡吃闷睡、四处游走——她还会给他们提供火车吗?假如她向他们大声求救,他们当中会有人为他挺身而出吗?已经听过他讲话的他们是否想让他活下去?

    那天下午,五十万元的支票送到了她的办公室里;随着支票一起送来的还有汤普森先生送的一束花。她瞧了一眼支票,任凭它飘落到了桌子底下:它已全无意义,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感觉,甚至连内疚也没有。它不过是一张纸片,和办公室纸篓里的废纸没有什么区别,无论是能用它买到钻石项链、城市的废墟,还是她的最后一餐,都毫无分别。这张支票里的钱永远不会花出去,它不是一种价值的标志,也就无法用它买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她想道——如此一种死气沉沉的冷漠正是她周围的人和那些无欲无求者们的永恒状态。这正是一个摒弃了价值的灵魂的状态;她思忖道,选择了这样一种状态的人还想要活下去吗?

    晚上,她拖着麻木和疲惫已极的身体回到了公寓,公寓楼道里的灯都坏了——直到打开自己门厅内的灯,她才发现脚下有一只信封。这个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封了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她把它拾了起来——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在内心里笑出了声,她半跪半坐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纸条,她认出了这笔迹,它和出现在城市空中的日历上的最后一条消息的笔迹一样。纸条上写着:达格妮,要耐心,注意观察他们。他需要我们帮助时,可以给我打电话:OR 6-5693。

    弗第二天一早,报上开始劝告人们不要听信南方各州局势吃紧的谣言。呈送给汤普森先生的绝密报告上则称佐治亚和阿拉巴马州为了争夺一家电机厂而爆发了武装冲突——由于冲突和铁轨被毁,工厂已经没有了任何原材料的供应。

    “你看没看我给你的那些绝密报告?”当天晚上,汤普森先生又一次来到高尔特这里,对着他叹息。陪在他身旁的是自告奋勇地要来见识一下这个犯人的詹姆斯·塔格特。

    高尔特坐在一张直背椅上,跷着二郎腿抽烟。身体挺直的同时又显得很轻松。他们猜不透他的神情,但可以看出,他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忧惧的迹象。

    “我看了。”他回答。

    “时间可不多了。”汤普森先生说。

    “没错。”

    “你就任其发展下去吗?”

    “你呢?”

    “你凭什么这么自负?”詹姆斯·塔格特叫喊了起来;他的嗓门虽然不高,但紧张的程度不亚于喊叫。“局势如此严重,你怎么还这样自负,眼看着世界快要毁灭,还顽固坚持自己的主张?”

    “那还有谁的主张更保险,能让我听从呢?”

    “你凭什么这么自负?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呢?谁都不能肯定他就是对的!谁都不能!你不过和其他人一样!”

    “那你干吗还找我?”

    “你怎么能拿其他人的生命开玩笑?在人民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自私地躲在一边?”

    “你的意思是:他们需要我的主张?”

    “没有谁是绝对正确或错误的!没有纯粹的黑与白!真理并不是全掌握在你的手里!”

    塔格特的态度有点不对劲——汤普森先生皱着眉头想道——有种奇怪的、过于个人化的怨恨,似乎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解决一桩政治事端。

    “假如你有一点责任感的话,”塔格特说着,“就绝不敢只凭你自己的看法去冒险!你就会和我们一起,对别人的意见也加以考虑,并且承认我们也可能是对的!你就会去帮助我们实现计划!你就会——”

    塔格特越说越来劲,但汤普森先生不知道高尔特是否还在听:高尔特站了起来,正在房间里踱步,他没有烦躁不安,而是在自得其乐地欣赏着自己的步伐。汤普森先生观察到了他轻盈的脚步、挺直的脊梁、平坦的小腹和松弛的肩膀。高尔特走路的样子无视自己的身体,又对它充满了无比的自豪。汤普森先生瞧了瞧詹姆斯·塔格特,瞧着这个委顿消沉的高个子自损自残的难看模样,并且发现他注视着高尔特的眼睛里放射出如此强烈的仇恨,汤普森先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甚至担心这仇恨会在房间里被发觉。但高尔特却看也不看塔格特。

    “……你的良知!”塔格特在说着,“我是来这里呼唤你的良知!你怎么能认为自己的头脑比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还要值钱?人们正面临着灭亡,而且——哎呀,”他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你别再来回走了好不好!”

    高尔特停下脚步,“这是命令吗?”

    “不,不!”汤普森先生连忙说,“这不是什么命令,我们不想命令你什么……注意点,吉姆。”

    高尔特继续溜达起来,“世界正在崩溃之中,”塔格特说话的同时,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高尔特,“人们正在死亡——你才能去挽救他们!谁对谁错还重要吗?就算你认为我们是错的,也应该加入我们,应该为挽救他们而牺牲你的思想!”

    “那我靠什么去挽救他们呢?”

    “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塔格特叫道。

    高尔特停了下来,“这你知道。”

    “你是个个人主义者!”

    “没错。”

    “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个人主义者吗?”

    “那你知道吗?”高尔特直视着他,反问道。

    汤普森先生一看到塔格特一边盯着高尔特的眼睛,一边慢慢地要从椅子里站起来,便不可名状地预感到接下来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哎,”汤普森先生带着一种活跃轻松的口吻将他们打断,“你抽的是什么烟?”

    高尔特朝他转过身,笑了笑,“我不知道。”

    “从哪儿弄来的?”

    “是你的卫兵给我的,他说这是什么人送给我的礼物……别担心,”他补充道,“你的人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夹带什么消息,这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崇拜者送的礼物罢了。”

    高尔特手指间的香烟上带有美元的标记。

    詹姆斯·塔格特不善于做说服工作,汤普森先生断定。他第二天带了齐克?莫里森来,结果也是一样。

    “我……我求你可怜可怜我,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满脸堆笑地说,“你是对的,我可以认同你是对的——我只是请求得到你的同情。我的内心深处不相信你是一个彻头彻尾、对人毫不同情的自我中心主义者。”他指了指他摊在桌上的一堆纸,“这是由一万名学生签字,希望你加入我们去拯救他们的请愿信。这份请求来自一个照顾残疾人的家庭,这是一份由两百位信仰不同的牧师联合送来的请求。这是来自全国母亲的请愿信,看一看吧。”

    “这是命令吗?”

    “不!”汤普森先生叫了起来,“这不是命令!”

    高尔特没有伸手去动那堆纸,依旧是一动不动。

    “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普通百姓,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的口吻在试图展现出他们卑微、悲惨的一面,“他们没法告诉你该怎么办,他们不会知道。他们只是在求你,他们或许弱小、无助、茫然而无知,而你这么有智慧和力量,难道就不能同情和帮助他们吗?”

    “是要我扔掉自己的智慧,变得和他们一样盲目吗?”

    “他们或许是错的,但他们并不知道还有更好的选择!”

    “既然我知道,就应该去听他们的?”

    “我不是争什么,高尔特先生,我只是在请求得到你的同情,他们是在受罪呀。我求你同情那些受罪的人们,我……高尔特先生,”他注意到高尔特正透过窗户向远方望去,眼神突然变得执拗起来,便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汉克·里尔登。”

    “啊……为什么?”

    “他们同情过汉克·里尔登没有?”

    “可这不一样!他——”

    “闭嘴。”高尔特淡然说道。

    “我只是——”

    “闭嘴!”汤普森先生厉声喝道,“不要介意,高尔特先生,他已经熬了两个通宵,脑袋有点不听使唤了。”

    第二天来的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似乎并不害怕,但情形却更糟糕,汤普森先生想道。他观察到,高尔特始终一言不发,毫不理睬费雷斯。

    “你对道义的责任这个问题可能研究得还不够,高尔特先生,”费雷斯博士刻意地带着一种过于轻快、随便聊天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在广播里,你除了谈论挣钱的罪行,似乎就没有说到别的。然而,疏忽的罪行也是应该想到的。不能去挽救生命,就是和去害命一样的不义。后果都是相同的——既然我们只是通过行动的后果去判别行动本身,那么这两者在道义上的责任也就是相同的……比方说吧,鉴于食品紧缺,有人提议下令把三分之一的十岁以下儿童和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统统杀死,以此确保其他人的存活。你总不希望看到这一情形发生吧?你是能避免它发生的,只要你说句话就够了。假如你拒绝这样去做,而那些人都死了——这就是你的错,就要你去承担这个道义上的责任!”

    “你胡说些什么!”汤普森先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跳起脚狂喊着,“没有谁这么说过!没有谁这么想过!高尔特先生,千万别听他的!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是这个意思了,”高尔特说,“告诉这个混蛋,让他看看我,再照照镜子,然后问问他自己,我会不会在乎他如何评价我的道德水准。”

    “你给我出去!”汤普森先生拽起费雷斯,“出去!别让我再听见你胡言乱语!”他拉开门,在外面卫兵的一脸愕然中,将费雷斯推搡了出去。

    回过身来,他朝着高尔特将双手一摊,便万般无奈地垂了下去。高尔特的脸上毫无反应。

    “好啦,”汤普森先生哀求道,“难道居然就没人能和你谈话?”

    “没什么好谈的。”

    “必须要谈,我们必须要说服你,有没有你想和他讲话的人?”

    “没有。”

    “我还以为也许……是因为她说起话来——是过去说话的样子——有时候就像你……也许我可以让塔格特小姐来和你——”

    “就是她吗?没错,她过去是像我这样说话,我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她。我曾经以为她是我这边的人,可她为了自己的铁路就背叛了我。她可以为了铁路去出卖自己的灵魂。要是你想让我抽她耳光的话,就让她来吧。”

    “不,不,不!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并不是非见她不可。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让人惹你不高兴了……只是……只是除了塔格特小姐,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人能选……要是……要是我能找到你愿意谈话的人,或者……”

    “我改主意了,”高尔特说,“我是想和某人谈一谈。”

    “谁呀?”汤普森先生迫不及待地叫了出来。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汤普森先生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惴惴不安地摇头道,“他可绝对不是你的朋友。”他实实在在地警告说。

    “他是我想见的人。”

    “好啊,只要你想,只要你这么说,什么都能办到。我让他明天一早就来。”

    晚上,汤普森先生在自己的套房内和韦斯利·莫奇吃晚饭的时候,生气地瞪着面前放着的一杯番茄汁,“什么?没有柚子汁?”他大叫起来;为了抵抗流感,他的医生建议他多喝柚子汁。

    “是没有柚子汁。”侍者在回答时特意地强调着。

    “是这样的,”莫奇阴沉着脸说,“一伙歹徒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塔格特大桥上袭击了一列火车,他们炸毁了铁路,大桥遭到了破坏。倒是不严重,现在正在修复——不过交通都被延误了,从亚利桑那州来的火车没法通过。”

    “这简直荒唐!难道就没有别的——”汤普森先生说了一半便停住;他知道,密西西比河上确实没有其他的铁路桥。过了一阵,他磕磕巴巴地下令道,“命令派部队看守大桥,日夜守护,让他们派最得力的人手,要是那座大桥出任何问题——”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耸着肩坐在那里,低头盯着面前名贵的陶瓷盘和精美的点心。没有了柚子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就让他突然间第一次有了切实的感受,要是塔格特大桥出事的话,整个纽约城又会如何呢。

    在这一天傍晚,艾迪·威勒斯说,“达格妮,问题不仅仅是那座大桥。”他啪的一声拧亮了她桌上的台灯。黄昏已至,她却由于强迫自己投入到工作里而忘了开灯。“旧金山那里发不出长途列车。在那里交战的一方——我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占领了咱们的车站,强行收取‘发车税’,等于是靠列车来勒索钱。咱们的车站经理已经不干了。现在人人都束手无策。”

    “我不能离开纽约。”她铁了心地回答道。

    “我知道,”他轻声地说,“所以我要去处理那边的事情,至少得找个能管事的人。”

    “不行!我不想让你去,这太危险了。而且你干吗要去呢?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没有什么可挽回的了。”

    “塔格特公司还在,我要帮它。达格妮,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建起一条铁路,可我不能。我甚至都不想再去重新开始,看到了发生的这一切,我再也不愿意从头再来了。你应该去那样做,可我不能。还是让我尽力做我能做的事吧。”

    “艾迪!难道你不想——”她停在那里,明白再说也是枉然,“好吧,艾迪,既然你希望如此。”

    “我今晚就飞去加州,我在一架军用飞机上弄了个位子……我知道,只要你……只要你一离开纽约就会彻底离去,也许不等我回来你就已经走了。你一旦准备好就走吧,别担心我,别为了告诉我而等在这里。走得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向你告别了。”

    她站起身来。他们彼此相对;在办公室昏暗的光线下,他们两人之间是墙上挂着的那幅内特内尔·塔格特的画像。他们的眼前浮现出了从他们第一次学会在铁道上行走到如今的漫长岁月。他将头一低,久久没有抬起。

    她伸出手去,“再见了,艾迪。”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没有低头去看,而是看着她的脸。

    他转身要走,但又停住脚,转过身来开口问她,他的声音很低,但却非常沉稳,既不是请求,也没有绝望,而是清醒得像是在去合上一本久远的账簿,“达格妮……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什么样的感情?”

    “是的,”她轻声地说,此时,她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是在默默地感受,“我知道。”

    “再见,达格妮。”

    列车在地下驶过,隆隆的震动隐隐透过大楼的墙壁,淹没了他离去时关门的声音。

    次日一早,天降大雪,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额头上带着寒冰般刺骨的雪花,穿过韦恩·福克兰酒店里的长廊,向酒店的皇家套房走去。他的身边跟着两名彪形大汉;这两人来自鼓舞士气的部门,倒是乐于能有机会炫耀一下他们的鼓舞方式。

    “记住汤普森先生的命令,”其中一个大汉带着轻蔑的口吻对他说道,“哥们,要是说得有半点差错,就让你后悔莫及。”

    让他头疼的不是额头上的雪——斯塔德勒博士心想——而是火烧火燎般的压力,自从昨天晚上他向汤普森先生叫喊说不能去见约翰·高尔特之后,这压力就笼罩在了心里。他曾经在一股莫名的恐惧中大声地叫嚷,希望周围那些冷漠的面孔能帮帮他的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除了这件事,让他干什么都可以。那些面孔并没有因此而和他争论,甚至懒得去威胁他;他们只是在对他下命令。他夜不能寐,告诉自己不要去遵命,但他还是在向那扇门走去。他知道,自己的脑门发烧一般的胀疼,隐隐觉得眩晕恶心、神情恍惚,是因为他已没有了身为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感觉。

    在门口,他注意到卫兵闪亮的枪刺和钥匙在门锁里转动,发现自己向前走去,听见身后响起锁门的声音。

    他看见约翰·高尔特正坐在房间另一头的窗台上,瘦高的身上穿着衬衫长裤,一条腿垂向地面,另一条腿盘着,双手抱着膝盖,迎着身后灰色的天空,高高地仰起他那长着缕缕金发的脑袋——猛然间,斯塔德勒博士看到在帕垂克亨利大学校园旁边,一个少年正坐在他家门廊的栏杆上,在夏日蓝天的映衬下,阳光照耀着他仰起的脑袋上的栗色头发,他听见自己二十二年前充满着激情的声音:“约翰,世界上只有人的头脑,不被亵渎的头脑,才是最无价的东西……”——面对着屋子对面那个多年以前的小伙子,他放声哀嚎道:“我实在是没办法呀,约翰!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的手扶在两人之间的一张桌子边上,既支撑着自己,也把它当做一道保护的屏障,尽管那个坐在窗台上的人还是纹丝未动。

    “不是我让你落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喊着,“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无能为力啊!我不是这么想的!……约翰,你不能怪我!不能啊!我根本没法和他们较量,他们统治了整个世界,根本就没我说话的份!……他们哪里讲什么道理和科学?你不知道他们是多么的歹毒!你不了解他们,他们根本不动脑子去想!他们是一群没头没脑的畜生,凭借的只是没有理性的冲动——他们贪婪、盲目、完全靠不住的冲动!他们见什么抢什么,只知道他们想要,根本就不管什么原因、后果和道理——他们只知道索取,这群性情残暴、到处掘食的猪!……头脑?你难道不知道在对付那群没有头脑的东西时,头脑是多么的软弱无力?我们的武器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和可笑幼稚:真理、知识、理性、价值、权利!他们知道的就只是武力,就是武力、欺骗和掠夺!……约翰!别这样看着我!在他们的拳头下,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总得生存吧?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科学的前途!我不得不躲到一边,不得不寻求保护,不得不和他们妥协——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没有活路——没有!——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没有!……你想要我怎么样?去找一辈子工作?去向不如我的那些人伸手要钱和捐助?你想让我把工作寄托在那些会捞钱的混蛋身上?我没工夫为了追求钱、市场和肮脏的物质利益去和他们争!他们应该去花天酒地,而我的宝贵时间就因为缺少科学设备而白白浪费掉——这就是你的正义吗?说服?我怎么能说服他们?和那些从不用脑子的人,我又能说什么?……你不了解我是多么的孤独,多么渴望能有一些智慧的火花闪现出来,多么的孤独、疲劳和无助!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和无知的傻瓜去打交道?他们绝不会为科学贡献出一分钱来!凭什么他们就不应该被强制起来呢?我并不是在说你,枪口不应该指向知识分子,不应该指向你我这样的人,应该只对着那些没有头脑的物质主义者!……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我别无选择!只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没错,是得用他们的方法,按他们的规矩,我们又有什么,就那么几个有思想的人吗?我们只能指望着先混过去——然后再设法让他们为我们服务!……难道你不认为我的科学前途的远见是高尚的吗?人类的知识不再受物质的束缚,无限的前景不再被手段所限!我不是叛徒,约翰!我不是!我是在为头脑尽忠!我所看到、希望和感受到的一切是不能用可恶的金钱去衡量的!我想要有实验室,我需要它,我干吗要管它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我就能够做许多的事,就能达到非同一般的高度!你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我需要它啊!……即使强迫他们又能怎样?他们又有什么脑子可动呢?你干吗要唆使他们反抗?如果你没有撤走他们的话,事情就成功了!我告诉你,这就会成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要指责我!我们不可能有罪……我们所有的人……好几百年……不可能彻底错了!……我们不能遭到诅咒,我们别无选择!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一条路!……你干吗不回答?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你的那次讲演?我可不愿意去想它了!那纯粹只是理论!我们不能靠理论生活!你听见了没有?……不要盯着我看!你这是异想天开!人不可能按照你的方式活着!你容不得人有一点缺陷,容不得人的弱点和感情!你要我们怎么样?时刻保持理智,不出任何纰漏,没有丝毫的放松,躲也躲不掉?……不要盯着我看,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家伙!我再也不怕你了!你听见没有?我不害怕!你都惨成这样了,凭什么还来教训我?这就是你的下场!你被抓到这里关押着,孤立无援,随时都会死在那帮畜生的手里——居然还敢教训我不切实际!哼,没错,你就要死了!你赢不了,不可能让你赢!一定要毁掉你这样的人!”

    斯塔德勒博士低声惊叫起来,仿佛窗台上的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成了一面无声的反光镜,使得他彻底认清了自己这些话的含意。

    “不!”斯塔德勒博士将头扭来扭去,躲闪着那双不动的绿眼睛,呻吟道,“不!……不!……不!”

    高尔特的嗓音同他的目光一样咄咄逼人:“你已经把我想对你说的话都讲出来了。”

    斯塔德勒博士举起拳头砸着房门;门一开,他便逃了出去。

    整整三天,除了门卫进来送饭,没有一个人迈进高尔特的房里。第四天傍晚,齐克?莫里森和两个人走了进来。齐克?莫里森身着晚礼服,他脸上的笑容拘谨,但比平常多了一点自信。跟着他的人里面有一个仆人,另一个则是膀大腰圆,看上去完全是靠晚礼服支撑着那张脸:他这张冷酷无情的脸上长着一双耷拉的眼皮和转得飞快的灰白色眼珠,以及一个拳击手般的塌鼻子;他的脑瓜剃得溜光,只能在头顶上看到一绺褪色的黄卷毛;他的右手时刻插在裤兜里。

    “请更衣吧,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半带命令地说道,同时指了指卧室的门,那里的衣橱内挂满了高尔特从未动过的高档服装。“请穿上你的晚礼服,”他又加上一句,“这是命令,高尔特先生。”

    高尔特一声不吭地走进卧室,这三个人也跟了进去。齐克?莫里森在椅子边上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那个仆人毕恭毕敬地精心帮着高尔特换衣服,为他递上衬衫的饰扣,替他举着上衣。那个大汉手插在裤兜里,在房间的一角站定。没有一个人说话。

    “请你配合,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见高尔特准备完毕,便说道,然后向大门的方向做了一个礼貌的邀请的手势。

    那个大汉眼疾手快,抓住高尔特的胳膊,用藏在衣内的枪顶着他的肋部,“不要轻举妄动。”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从不。”高尔特说。

    齐克?莫里森将房门打开,仆人退到了后面。三个身穿晚礼服的人在走廊里静静地向电梯走去。

    上了电梯,他们依然一言不发,电梯门上方闪亮的数字显示出他们正在下楼。电梯停在了一楼和二楼间的夹层。两名武装士兵在前面引路,另有两名跟在他们身后,穿过了一条条又长又暗的走廊。除了拐角处布置的哨兵,走廊内空无一人。大汉的右臂紧贴着高尔特的左胳膊;枪始终隐藏在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位置。高尔特略微能感觉出枪口顶住了他身体的一侧;顶他的劲道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妨碍他的行动,又让他时刻忘不了枪的存在。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宽敞而封闭的门厅。齐克?莫里森的手一搭上门把,士兵们便似乎都隐藏在了阴影里。他用手推开了房门,但突如其来的灯光和声浪令人觉得门像是被炸开了一般:灯光来自韦恩·福克兰酒店宴会大厅里耀眼的吊灯里的三百只灯泡;声音则来自五百人的鼓掌欢迎。

    齐克?莫里森领头来到了位于高高搭起的主席台上的桌旁。人们似乎不用宣布就知道,他们的掌声是冲着跟在他后面的两人之中的那个身材颀长、有着一头金铜色头发的人。他的面孔同他们在广播里听到的声音一样:平静,自信——却又遥不可及。

    留给高尔特坐的是长桌正中央的主宾席,等候着他的汤普森先生坐在他的右边,那个大汉则轻车熟路地溜到他的左边坐下,依然没有放开抓住他的手和顶着的枪口。吊灯的光芒令佩戴在袒胸露背的妇人们胸前的珠宝熠熠生辉,即使是远在阴暗墙角的桌边也不断闪烁着亮光;男人们黑白相间的身影显得很严肃,使得被媒体的照相机、话筒和一长溜的电视设备搞得乱糟糟的大厅依旧不失庄重和豪华。大家正在起身鼓掌,汤普森先生微笑着望着高尔特,如同一位长者,眼神里怀着期盼和急切,想要看看孩子面对壮观而慷慨的礼物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高尔特面对着大家的欢迎坐定,既没有视而不见,也无任何表示。

    “你们听到的掌声,”一个广播员正在大厅的角落里对着话筒喊道,“是在迎接约翰·高尔特,他刚刚在主席台前落座!是的,朋友们,有电视机的人们一会儿就能亲眼见到约翰·高尔特!”

    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达格妮坐在一张无人注意的桌子旁边,心里想着,桌布下的双手已握成了拳头。看见三十步开外的高尔特,要同时应对两种现实的确很难。她觉得只要能看见他的面孔,世上的任何危险和痛苦便会统统不存在——但与此同时,当她看到那些挟持着他的人,想到他们安排的这场无理的丑剧,便又感到一种令全身冰冷的恐惧。她竭力使面部保持冷峻,既没有快活的笑容,也没有惊慌的喊叫,以免自己被别人识破。

    她不晓得他的眼睛是如何在人群之中找到她的。她看见了他的目光在别人无法察觉时略微地停顿了一下;这目光胜过对她的亲吻,那是对她表示赞许和支持的暗示。

    他的目光再也没有向她这个方向看,她的视线却已经离不开他。见到他身穿礼服已经觉得很惊讶,更令人惊奇的是,礼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是如此的自然;他使得这身衣服看上去像是一套光彩荣耀的工作服;他的神态令人想到他是在出席一场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宴会,在宴会上接受着行业的嘉奖。庆祝——她悠然神往地想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应该只属于那些有东西值得庆祝的人们。

    她把目光转开,尽量不去多看他,免得引起身边人的注意。她坐的这张桌子位置既面向主席台,又不直接和高尔特的视线相对,同桌的还有引起高尔特反感的费雷斯博士和尤金·洛森。

    她发现,她的哥哥吉姆被安排坐在更靠近主席台的位置;她看到他阴沉的面孔周围是紧张不安的丁其?霍洛威、弗雷德?基南和西蒙·普利切特博士。在主席台发言人桌后的那些面孔一个个愁眉苦脸,掩饰不住他们此刻如坐针毡的感觉;高尔特脸上的平静同他们相比则显得神采奕奕;她一时弄不清究竟谁是囚犯,谁又是主人。她慢慢地打量着和他同桌的人:汤普森先生、韦斯利·莫奇、齐克?莫里森,几个将军,几名议员,荒谬的是,莫文先生居然坐在上面,他被选为了大企业的代表,用来对高尔特进行贿赂。她向大厅的四周望去,寻找着斯塔德勒博士的身影——他没有到场。

    她感到大厅里的人声简直就像体温测试仪,人们的嗓门都拔得老高,随后便一片片地沉寂下去;偶尔会有笑声冒出来,又戛然而止,引得邻桌的人猛地掉头去看。扭曲和抽动人们面孔的是一股最为刻意、最失庄重的强挤出来的笑容。她在想,这些人之所以清楚这次宴会是他们世界最终的高潮和赤裸本质的展现,并不是凭着理智,而是因为惊慌。他们明白,无论是他们的上帝还是他们的枪杆子,都无法令这个庆祝体现出他们拼命想装出来的意味。

    她咽不下面前的食物;她的喉咙似乎被强烈的恶心堵住。她注意到同桌的其他人也只是装出一副在吃的样子。唯有费雷斯博士的胃口似乎并没受到影响。

    当面前摆上用水晶杯盛装的冰激凌时,她发现屋里突然静了,然后听到电视设备吱吱嘎嘎地被推到了前面做准备。时候到了——她心里沉沉地在想,同时知道屋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有着同样的问号。他们全都在瞪着约翰·高尔特。他的面孔丝毫未动,全无变化。

    汤普森先生冲广播员一挥手,大家便鸦雀无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市民们,”广播员冲着话筒叫道,“我们是在纽约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宴会大厅为所有能够收听到的人们转播约翰·高尔特计划的启动典礼!”

    发言桌后的墙壁上打出了一方深蓝色的灯光——这是一幅让来宾们观看的正向全国播出的电视图像。

    “这是为了和平、繁荣、富裕而制订的约翰·高尔特计划!”随着播音员的叫声,电视屏幕里摇晃着闪出了宴会厅的画面。“这是一个新时代的黎明!是我们领导们的人道精神和约翰·高尔特的科学天赋完美结合的产物!如果恶毒的谣言动摇了你们对未来的信心,那么现在你们就会看到我们的领导班子是多么的快乐和团结!……女士们,先生们”——当电视的镜头居高临下地转向主席台的桌子时,画面上便出现了莫文先生那张晕晕乎乎的脸——“这位是美国企业家,霍瑞斯?布斯比?莫文先生!”镜头转向一张带着假笑的老脸。“这位是军队的威廷顿?S。索普将军!”摄像机像是面对着站成一排的警察,扫视着一张张带有各种痕迹的面孔:有的是被吓坏了,有的是在躲闪,有的绝望,有的彷徨,有的在厌恶着自己,有的充满内疚。“国家议院的多数派领袖,卢西安?菲尔普斯先生!……韦斯利·莫奇先生!……汤普森先生!”摄像机到汤普森先生这里时停了停;他对着全国的观众卖力地咧嘴一笑,便带着一股胜利般的期待,转身向镜头外的左侧看去。“女士们,先生们,”播音员庄重地宣布道,“这就是约翰·高尔特先生!”

    我的天!——达格妮在想——他们想要干什么?在屏幕上,高尔特面向着全国的观众,脸上毫无痛苦、畏惧和愧疚,显示出平静的执著和坚不可摧的自尊。这样的面孔——她想——居然和其他那些人混在一起?不管他们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最后只会落空——既不可能,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这就是选择,但凡还是个人的话,就都会明白。

    “高尔特先生的私人秘书,”在镜头匆忙继续向下一个人闪去时,播音员说道,“克拉伦斯?齐克?莫里森……海军司令荷马?多利……”

    她瞧了瞧身旁的人们,不禁纳闷:他们是否看出了对比?他们是否知道?他们看见他没有?他们是否想看到真实的他?

    “这次宴会,”齐克?莫里森开始了对仪式的主持,“是为了表彰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伟人,最有才干的生产者,掌握了现今技术,成为我们经济界新的领头人的——约翰·高尔特!如果你们听过他非同凡响的广播演讲,就会坚信他一定会有办法。现在,他要在这里告诉你们,他会为你们治理好一切。假如你们受到迂腐的极端分子的误导,相信他不会加入我们,相信他的方式不可能同我们结合,相信两者无法调和——今晚就将证明,一切事物都能够得到和解与统一!”

    一旦他们看见他——达格妮想道——他们还会去看别人吗?一旦他们明白他的真实存在,明白可以这样地做人,他们还能寻找别的吗?他们现在除了希望在内心中去实现他已完成的一切,还会有别的念头吗?他们会不会反过来因为这世界上的莫奇、莫里森以及汤普森们没有去这样做而止步不前?他们会把莫奇们当做人,而将他视为妄想吗?

    摄像机扫视着大厅,不停地在大屏幕上和全国人民的眼前播放出嘉宾和神情专注的领导们的画面——也不时光顾一下约翰·高尔特。他的眼神看上去像是在打量着在这间屋外的全国各地观看他的人们;没有人说得准他是否在听:因为他的神情始终没有过变化。

    “今晚,我很自豪,”议会领袖正在发言,“能够前来感谢即将挽救我们、迄今为止最了不起的经济人才,最有天赋的管理者,最杰出的规划者——约翰·高尔特!在此,我代表人民向他表示感谢!”

    达格妮既觉得厌恶,又感到好笑,心想,这倒是撒谎者的真心话,在这场骗局中,最具欺骗性的就是他们的确是这么想的,他们是在尽其所能地向高尔特奉上他们对生命的理解,是竭力在用他们梦想中的生命最高境界来打动高尔特:这境界便是毫无头脑的谄媚,便是精心伪装的虚假现实——无原则的认可,内容空洞的感谢,毫无来由的尊敬,无缘由的推崇以及是非不分的拥戴。

    “我们抛弃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细小分歧,”莫奇对着话筒讲道,“党派意见、个人利益和自私想法——正是为了去接受约翰·高尔特的无私领导!”

    他们干吗还在听?达格妮想着。难道他们看不出那些面孔上留着死亡的印迹,而他的面孔则是一片生机?他们想要选择什么样的状态?他们要为人类寻找的是什么样的状态?……?她看着大厅内的面孔,只见它们茫然而紧张,一个个昏沉无力,流露出由来已久、挥之不去的惊惧。他们望着高尔特和莫奇,仿佛既分辨不出他们俩的区别,也无心去感觉这区别的存在,而是瞪着空洞、模糊、没有想法的眼睛说:“我干吗要知道?”她浑身一颤,想起了他说过的话:“凡是口口声声说‘我干吗要知道’的人,就是在说,‘我干吗要活着?’”他们还想不想活了?她思索着,他们似乎都懒得去问这个问题了……她看到有几个像是还在想着这些的人,他们望着高尔特,带着一脸的绝望和渴求,带着一种渴望和悲哀的敬仰——而他们的手臂则无力地摊在面前的桌上。这些人能够明白他,一直苦于不能像他那样——但假如他们明天眼看着他被杀害,他们的手还是会无力地垂在那里,并会转移视线,说,“我干吗要多事?”

    “行动和目的结合起来,”莫奇说着,“就会带给我们一个更加幸福的世界……”

    汤普森凑近高尔特,带着和蔼的笑容对他耳语道,“待一会儿,等我说完后,你得对全国说几句。不,不必多说,只讲一两句,打个招呼就行,这样他们就能听出你的声音来。”隐隐顶住了高尔特身体一侧的那位“秘书”的枪口则又添上了一段无声的言语。高尔特没有回答。

    “约翰·高尔特计划,”韦斯利·莫奇正在讲着,“会化解所有的冲突,它既会保护富人的财产,也会让穷人得到更多。它会减轻你们的税收负担,同时为你们提供更多的政府福利。它会降低物价,提高工资,会在给个人更多自由的同时也加强集体的凝聚力。它将把自由经济的效率与计划经济的慷慨综合成一体。”

    达格妮观察到了一些人的表情——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是在仇恨地看着高尔特。她注意到,吉姆便是其中的一个。当莫奇的面孔在屏幕上出现时,这些人的表情在心不在焉的乐观中显得很轻松,但那并不是欣赏,而是得以悠闲自在,心里知道他们不会被要求怎样,一切都不会确定。当镜头里出现高尔特的时候,他们的嘴唇便绷紧起来,五官也因特别小心的表情而变得严厉了许多。她忽然之间便感到非常的确定,他们是害怕他那张脸上的精确,害怕他五官透出的那种毫不含糊的分明,害怕他那种证明生命尊严的神情。他们正是因为他这样才会恨他——心念及此,她认清了他们灵魂的本来面目,便感觉到一丝可怕的凉意。他们还想不想活?她有些自嘲地想——从她那被惊得麻木的内心之中,传来了他说的那句话:“什么都不想做,那就是不想活了。”

    此时,汤普森先生正拿出他最活跃、平易的劲头,对着话筒大喊:“我告诉你们:要把那些散布分裂和恐惧的怀疑者们打得满地找牙!他们不是说约翰·高尔特永远不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吗?现在他就在这里,完全出于自愿,和国家元首同桌坐在了一起!他随时愿意并且能够服务于人民!你们当中再也不要有人去怀疑、跑掉或者放弃!明天就在眼前——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明天啊!每个人都能享用一日三餐,每家的车库里都有汽车,我们从未见过的一种发动机为我们带来免费的电!你们只需要再耐心一点,耐心、信念和团结——这就是前进的良方!我们一定要像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那样团结在一起,并且团结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们,共同为大家的利益而努力!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够超越历史繁荣纪录的领导者!正是他对人类的爱才使得他来到这里——来为你们出力,来保护和照顾你们!他听到了我们的恳求,对我们共同的、体现人类责任的呼唤做出了响应!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手足,没有谁能自成一体!现在,你们将听到他的声音——将听到他自己要对你们说的话!……女士们,先生们,”他庄重地说道,“致力于人类大家庭的约翰·高尔特!”

    摄像机转向了高尔特。他静止片刻,尔后,身形一晃,快速敏捷得令他那位秘书的手来不及跟上,便已经站了起来,他向旁边一闪,那支枪便在一瞬间暴露在了全世界的眼前——随即,他站直了身躯,面对镜头,望着所有那些他看不见的观众,说道:“给我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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