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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救赎的协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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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二十日这一天,里尔登钢铁公司的工会提出了加薪的要求。

    汉克·里尔登从报纸上得知了这个消息;这一要求没有向他本人亲自提出来,并且也没觉得有通知他的必要。这一要求是向联合理事会提出的;至于为什么别的钢铁公司没有提出类似的要求,则不得而知。他说不清楚那些提出要求的人是否能代表他手下的工人,理事会关于工会选举所做的规定使得这一切很难理出个头绪来。他只是听说这伙人都是理事会在过去几个月来塞进他厂里的新面孔。

    十月二十三日,联合理事会驳回了工会的请求,拒绝增加工资。对此事是否举行过任何的听证会,里尔登一概不知。既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人通知过他。他并不去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

    十月二十五日,被理事会的当权者所控制的全国报界发起了一波对里尔登钢铁厂的工人表示同情的浪潮。报纸上报道了加薪被拒绝,却闭口不提是谁做出了拒绝,又是谁才独自握有法律上的否决大权,这些连篇累牍的报道影射出雇主才是导致员工一切不幸的元凶,仿佛觉得人们应该忘记应有的法律程序。它们的报道叙述了里尔登钢铁厂的工人们在目前生活费用飞涨的情况下是如何的度日艰难——旁边的一则报道则登载了汉克·里尔登在五年前获取的利润。在讲述里尔登的一名工人的妻子沿着店铺一路讨要粮食的悲惨境遇的报道旁边,是另外一则关于匿名钢铁大亨在高级酒店里醉酒狂欢、香槟酒瓶在某人头上开花的报道;这位钢铁大亨是沃伦·伯伊勒,但报道中没有提到姓名。“不平等依然在我们中间存在着,”报道中说道,“并且骗取了这个伟大的时代为我们所带来的利益。”“贫困令人们忍无可忍,情况已经到了危急的关头,我们担心会引发暴力。”“我们担心会引发暴力。”报纸上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十月二十八日,一伙里尔登钢铁厂新入厂的工人袭击了一名领班,并将鼓风炉上的风口打掉。两天后,类似的一伙人砸碎了办公楼一层的玻璃窗,一名新工人砸毁了一部起重机的齿轮,致使一锅沸腾的钢水倾泻在了距离另外五名工人仅仅几步远的地方。“我想我是因为过分担心挨饿的孩子们才走火入魔了。”他在被捕的时候说道。“现在不是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新闻界对此评论道,“我们唯一的担心就是目前一触即发的形势威胁到了国家的钢铁产量。”

    里尔登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似乎是在等着某种最终的真相逐步呈现在他的面前,而这一过程急不得,也不可能被阻挡。不——在秋日傍晚的薄暮之中,他向办公室的窗外望去,心里想道——不,他绝不是对他的工厂无动于衷;但这曾经是对活生生事物的热烈情感,此刻却像是对于死去的亲人的绵绵追忆。他想,人在缅怀死者时的独特感受便是对既成事实无能为力的感觉。

    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他接到了一个通知,法庭宣布,经审理,由于三年前他曾欠交个人所得税,已将包括他银行账户和保险箱在内的所有财产全部冻结。这是一份符合所有法律手续的正式通知——只不过所谓的欠交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而所谓的审理也从没进行过。

    “不,”他对他那位愤怒得说不出话来的律师说道,“不要质疑他们,不要答复,不要反对。”“可这也太离谱了!”“你还没看到其他更离谱的吧?”“汉克,你是让我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认栽了?”“不,是要站直,我是说要站稳脚跟,不要动摇,不要有任何动作。”“可他们已经逼得你走投无路了。”“是吗?”他轻声一笑,问道。

    他除了钱夹里的几百块钱以外,便再无分文了。但一想到他卧室的秘密保险柜里还躺着一块由一个满头金发的海盗交给他的金条,他的内心便如同是在和对方遥远地握手一般,滚过一阵奇怪而闪亮的热流。

    第二天,十一月一日,他接到了从华盛顿打来的电话,电话另一端的官僚带着哀求般的赔礼口气说道,“这是个错误,里尔登先生!这是个不该发生的错误!它不是针对你的。你明白现在这些办公室帮忙的人办事有多马虎,同时我们又有那么多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因此有人一时粗心,弄错了文件,并做出了对你不利的决定——其实那是另外一个奸商的案子!请接受我们最诚恳的道歉,里尔登先生。”他略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里尔登先生……?”“我听着呢。”“对于给你造成的种种尴尬和不便,我们十分抱歉,你知道处理要案时得经过一系列必要的程序,因此,要撤销这个决定,得有几天或者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尔登先生?”“我听见了。”“我们非常抱歉,愿意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来弥补这一切。对此,你完全有权利要求索赔,我们一定会无条件地补偿你蒙受的损失。当然,你可以提出索赔,并且——”“这我可没说过。”“啊?对,你是没有……那就是说……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里尔登先生?”“我什么都没说。”

    在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从华盛顿传了过来,这一次,说话人的语气不像是在道歉,倒像是一个表演走钢丝的人那样充满了兴奋。他自我介绍说是丁其?霍洛威,想请里尔登去参加一个会议,“这是个非正式的会议,只有咱们少数几个上层人物参加。”会议将于后天在纽约的韦恩·福克兰酒店召开。

    “过去的几周发生的误会简直太多了!”丁其?霍洛威说道,“太不应该——也太没有必要了!里尔登先生,如果有机会和你面谈的话,我们就可以马上搞定一切。我们非常希望见到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向我发传票。”

    “哦,不!不!不!”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惊恐,“不要这样——里尔登先生,干吗要这么说呢?你不了解我们,我们是出于好意才想见你,只是希望得到你的主动配合而已。”霍洛威有些紧张地停了下来,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从远处隐约传来的一声冷笑;他等了等,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里尔登先生?”

    “嗯?”

    “里尔登先生,在目前的形势下,和我们开这个会对你绝对有好处。”

    “开会——是关于什么的?”

    “你遇到了这么多困难——我们非常希望能尽量帮助你。”

    “我没有请求过帮助。”

    “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啊,里尔登先生,群众的情绪不太稳定,一点就着,太……危险了……我们希望能保护你。”

    “我没有请求过保护。”

    “可你肯定知道我们能帮上你的忙,如果你需要我们做任何事情的话……”

    “没有。”

    “可你肯定会有一些问题需要和我们商量。”

    “我没有。”

    “那么……那么”——霍洛威不再是一派救苦救难的态度,而是换了副乞求的口气——“那你难道就不能来听一听吗?”

    “除非你们有话要和我说。”

    “有啊,里尔登先生,我们当然有了!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来听一听,你就给我们一个机会,来参加这个会吧。你用不着答应任何事——”他不太情愿地说着,然后停下来,听到里尔登带着揶揄的,响亮声音,似乎什么都没有答应。他回答说:“这我知道。”

    “嗯……我是说……就是……那么,你会来吗?”

    “好吧,”里尔登说道,“我去。”

    他懒得去听霍洛威感激涕零地表示感谢的话,只是听到他一再重复着,“十一月四日,晚七点,里尔登先生……十一月四日……”这个日子似乎是与众不同。

    里尔登放下电话,往椅子后背上一靠,看着炉火映在办公室天花板上的光芒。他清楚这会议是个圈套;同时也知道,那些设圈套的人从他的身上捞不到任何的好处。

    在华盛顿,丁其?霍洛威放下办公室的电话,挺直了身子,眉头紧锁地僵坐着。全球进步联盟的主席克劳德?斯拉根霍普坐在一张椅子里,嘴里不安地咬着一根火柴棍,抬头看看他,问道,“情况不妙?”

    霍洛威摇了摇头,“他会来,不过……对,情况不妙。”他紧接着又说,“我看他是不会接受的。”

    “我的手下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知道。”

    “我的手下说我们最好别打这个主意。”

    “让你的手下见鬼去吧!我们只能如此!我们必须要冒这个险!”

    那个手下便是菲利普·里尔登,几个星期前,他向克劳德?斯拉根霍普报告过:“不行,他不让我进去,不给我工作干,我已经照你的吩咐尽量争取过了,但是没用,他不允许我进他的工厂。至于他的思想状态嘛——你要注意了,非常的恶劣,远比我能想象到的还要糟糕。我了解他这个人,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退,再逼他,绳子就会断。你说过那些大人物们想要搞清楚,那就告诉他们别那样干,告诉他们,他……克劳德,上帝保佑我们吧,如果他们那样去做的话,他就会跑掉的!”“哼,你简直没什么用。”斯拉根霍普冷冷地说着,将身子转向一边。菲利普抓住他的袖子,声音突然变得忧心忡忡,“哎,克劳德……根据……根据10-289号法令……如果他走了,他的财产是不是就……就没有继承人了?”“没错。”“他们会把工厂和……和一切都没收?”“这是法律。”“可是……克劳德,他们不会这样对我吧?”“他们不想放他走,这你知道,你要是能的话,就留住他。”“可我做不到呀!你知道我做不到!由于我的政治主张,以及……以及我为你做的那些事,你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我根本就控制不了他!”“那,活该你倒霉了。”“克劳德!”菲利普惊惶万状地叫了起来,“克劳德,他们不会见死不救吧?我是他们的一员,对不对?他们一直承认我是,一直说他们需要我……他们说他们需要的是像我这样,而不是像他那样的人,是有我……我这种精神的人,还记得吗?在我为他们做了这一切,忠心耿耿地效力之后——”“你这个蠢货,”斯拉根霍普破口骂道,“他不在了,要你还有什么用?”

    十一月四日清晨,汉克·里尔登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他睁开双眼,看到卧室的窗外是拂晓时分的一片明净而灰蒙蒙的天空,泛着海水般的淡绿色。太阳尚未露面,初现的几缕光芒为费城古老的屋顶披上了一抹陶釉般的粉晕。有好一阵,他的大脑还是如天空般空白,除了意识到自己的醒来,还没有回复到怪异的记忆之中,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沉浸在眼前的景色和周围的世界与之融为一体的神奇魔力当中——在这样一个魔幻世界里,人的生存方式犹如持续的清晨。

    电话的铃声把他扔回到了现实里:它在有节奏地叫着,仿佛是在没完没了地求救,发出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声音。他皱着眉头拿起了电话,“喂?”

    “早上好。亨利,”是她妈妈颤巍巍的声音。

    “妈——怎么这时候来电话?”他冷冷地问。

    “噢,你总是天一亮就起床,我想赶在你去办公室前找到你。”

    “是吗?有什么事?”

    “我得见见你,亨利,我有话要和你说,就是今天,就在今天的什么时间吧,是重要的事。”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是的……就是……我必须和你见面谈,你能来一下吗?”

    “对不起,不行。我今晚在纽约有事,如果我明天去的话——”

    “不!不,明天不行。必须是今天,必须是今天才行。”她的腔调里隐约有些惊惶,不过,除了能在她那呆板的固执里听出一种奇怪的恐惧外,看来她并不是有什么急事,而是一副平素惯有的无可奈何的惶恐不安。

    “妈,是什么事情?”

    “我没法在电话里说,必须和你当面谈。”

    “那你要是愿意来办公室的话——”

    “不!不能在办公室里!我得和你单独在一个能说话的地方。你就不能行行好,今天过来一趟吗?这可是你的妈妈在求你啊,你从不来看我们,或许这也不能怪你,但我在求你,你能不能来这么一趟?”

    “好吧,妈,我今天下午四点到。”

    “那好,亨利,谢谢你,亨利,那好。”

    他似乎觉得这天工厂里有点紧张的气氛。这感觉很微妙——但工厂对他而言,如同是他深爱着的妻子的面容,他几乎能够预知那上面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不止一次地发现新来的工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他注意到他们的神态不像是在工厂工作,倒像是在酒吧间的角落里一样。他注意到从他们身旁走过的时候,会招来他们的目光,很明显是在看他,而且会盯很久。对此他不去理会;这些还不足以令他多想——况且他也没工夫去多想。

    下午,他开车去了以前的家,到了山坡下便猛然停住了。自从六个月前,在五月十五日那天他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了十年来每天回家的点点滴滴:那种紧张、彷徨、憋在心里的郁郁不乐,强忍着不让自己承认,千方百计地试图去理解他的家人……试图去求得心里的平衡。

    他沿着通向大门的小路慢慢地走了上去,没有一点感觉,内心却无比的清楚。他知道,这所房子是罪过的见证——见证的正是他对他自己所犯的罪过。

    他本以为只会见到他的妈妈和菲利普,没想到一跨进客厅,站起身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莉莉安。

    他停在了门口。他们一起站着,看着他的面孔和他身后打开的大门。他们的脸上露出害怕和狡黠的神色,是已经被他看穿的试图以良心来做要挟的神情,此刻,他只要向后一迈步就能摆脱他们,可他们似乎还对他的怜悯抱有指望,还指望着能用它来捆住他。

    他们指望他的怜悯,惧怕他的怒气;他们没敢去想第三种可能——他的无动于衷。

    “她在这里干什么?”他转向他的母亲,冷冰冰地问。

    “莉莉安自从和你离婚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她辩解道,“我总不能让她在街头挨饿吧?”

    他母亲的眼里一半是乞求,似乎求他不要去扇她的耳光;另一半则是得意,仿佛是她把耳光抽在了他的脸上。他明白她的用意:这并非是真心的同情,她和莉莉安之间向来就没什么感情,这只是他们在一起对他进行的报复,是他们用他的钱养活了被他拒绝帮助的前妻后而暗自得意。

    莉莉安的头摆出一副迎接他的姿态,紧张而又矜持的嘴角似笑非笑。他并非是有意不理睬她;他分明是清清楚楚地在看着她,但眼前的一切又似乎在心里留不下任何的印象。他没有说话,关上门,走进了房里。

    他的母亲轻轻地吁了口气,急忙在紧挨着他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紧张地盯着他,不知道他是否会像她那样坐下来。

    “你想说什么?”他坐好,开口问。

    他的母亲坐得笔直,怪异地耸着肩膀,半低着脑袋,“是慈悲,亨利。”

    “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懂吗?”

    “不懂。”

    “这个”——她胡乱地将手一摊,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个……”她的眼睛四处乱转,竭力躲避着他火辣辣的逼视。“这个,要说的有很多,而且……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不过……这个,有一件很现实的事情,但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我叫你来并不是因为这个……”

    “到底是什么?”

    “你是问现实的这件事吗?是你给菲利普和我的生活补助支票。每月一号去存,可是因为那条冻结的法令,支票无法兑现。这你也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是说,你对此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

    他的母亲坐在那里,像是在数着一秒秒安静流过的时间一般吃惊地瞪着他。“没什么,亨利?”

    “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紧张地在他的脸上寻找着;他可以肯定他的母亲讲的是实情,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要解决眼前用钱的紧张,这只不过是个开头而已。

    “可是亨利,我们现在手头很紧张啊。”

    “我也一样。”

    “可你难道不能给我们一些现金之类的东西吗?”

    “他们事先没给我任何警告,来不及拿现金出来。”

    “那么……这样,亨利,这件事太突然了,我看大家都觉得怕了——除非你张口,否则杂货店是不会让我们赊账的。我想他们是想让你签个信用卡之类的东西,你能不能和他们谈谈这件事?”

    “我不会去谈的。”

    “你不去?”她诧异地噎了一下,“为什么?”

    “我不会承担我负不起的责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去欠我还不了的债。”

    “还不了,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冻结只是某种手腕而已,不过是暂时的,这大家都知道!”

    “是吗?我不知道。”

    “可是,亨利——这只是日常生活的费用啊!你有那么多的钱,连支付这点日常生活的费用都不能吗?”

    “我不能装成有钱的样子去欺骗开杂货店的人。”

    “你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呀?那些钱还能是谁的?”

    “谁的都不是。”

    “你什么意思?”

    “妈,我觉得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甚至在我还没想到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并不存在什么所有权或者财产,这正是多年来你一直赞同和信奉的。你想捆住我的手脚,我已经被捆住了。现在再玩什么把戏已经太晚了。”

    “你打算让你的那些政治观点来——”她瞅见他的脸色,便陡然止住了口。

    莉莉安垂首而坐,似乎在这个时候不敢抬头。菲利普则坐在那里,将手指节按得咔咔作响。

    她的母亲重新聚拢失神的眼神,喃喃地说着,“别扔下我们,亨利。”她嗓音中隐约流露出的语气告诉他,她的真正目的即将显露出来了。“现在的形势糟糕透顶,我们很害怕。情况就是这样,亨利,我们很害怕,因为你抛下我们不管了。我指的不光是日常用品的开支,但这只是个开始—— 一年前,你不会让我们落到这步田地,可如今……你已经不在乎了。”她顿了顿,像是在期待着回答,“是不是这样啊?”

    “不错。”

    “好啊……好啊,看来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自己了。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们知道这是我们的错,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好好待你,我们对你不够公正,让你心里很难过,我们是在利用你,却从不表示感谢。我们心里很是愧疚,亨利,我们对不起你,这我们承认。现在,我们还能跟你再说些什么呢?你能不能从内心里原谅我们?”

    “你想要我怎么样?”他那清晰、冷静的声音像是在谈生意。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个,不是说要干什么,只是在谈感情。我是在乞求得到你的感情,亨利——只是你的感情——就算我们不配得到它。你是大度而坚强的,能不能把过去一笔勾销,亨利?能不能原谅我们?”

    她眼里的惧色的确是出自内心。一年前,他会对自己说这就是她悔过的方式;她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完全空洞而没有意义,只会令他感到厌恶;就算他不明白,也会违心地把这些话往好的方面想;尽管他有不同的思维方式,他还是会顺着她的思路,认为她是诚心诚意的。但现在,他只相信自己的想法。

    “你能不能原谅我们?”

    “妈,最好还是不要提这个,别逼我把理由说出来,我想,你和我一样都很清楚。如果你想办什么事情的话,就告诉我好了,其他的免谈。”

    “我真是不明白你了!我真不明白!我叫你来就是请求你原谅我们的!你是不是打算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那好,我的原谅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

    “我是问,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显而易见的惊讶的样子,“这当然……会让我们心里好过些。”

    “它能改变过去的一切吗?”

    “我们知道你已经原谅了,心里就能好过些。”

    “你是不是希望我假装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哦,天啊,亨利,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只是想知道……我们还能从你那里感觉到一些关心。”

    “我可没这个感觉,你是希望我假装有吗?”

    “我正是为这个才来求你——就是去感觉到它!”

    “根据什么?”

    “根据?”

    “用什么作交换?”

    “亨利,亨利,我们谈的不是生意,不是钢产量和银行里的数字,是感情——可你说起话来,就像一个商人。”

    “我就是商人。”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恐惧——这恐惧不是因为绞尽脑汁,依然想不明白而产生的绝望,而是害怕自己被逼得再也无法回避要去思考。

    “哎,亨利,”菲利普急忙说道,“妈妈理解不了那些事情,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去跟你说,我们没法像你那样说话。”

    “我不说你们那种话。”

    “她想说的是我们很抱歉,我们对过去一直伤害你感到非常的抱歉。你认为我们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但实际上我们是在受良心的谴责。”

    菲利普脸上的痛苦是真真切切的。一年前,里尔登会感到怜悯,现在他知道,唯一能被他们用来对付他的,便是他不愿意去伤害他们,他害怕他们会受苦。对此,他已经再也不害怕了。

    “我们很抱歉,亨利,我们知道曾经伤害过你,但愿能够把过去的一切弥补回来,可我们又能怎么样呢?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没法再来一遍。”

    “我也没办法。”

    “你能接受我们的悔过,”莉莉安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现在已经不会从你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了,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无论我做过什么,都是因为我爱你。”

    他扭过头去,没有回答。

    “亨利!”他的母亲叫道,“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看上去简直一点人味都没有了!我们明明说不出什么来,你还一直逼着我们回答,还总是用道理来教训我们——这年月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人们受苦的时候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我们没办法!”菲利普喊着。

    “我们就全靠你了。”莉莉安说。

    他们是在冲着一张已无法亲近的面孔哀求,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惊惶便是回避现实的最后挣扎——他那冷酷无情的正义感,曾经是他们制服他的唯一手段,曾经让他甘受一切惩罚,在疑惑中给了他们种种的甜头,可如今,它反戈一击了——这力量曾经使他宽容,现在却令他毫不留情——他的正义感可以宽恕无心犯下的累累错误,却不会原谅任何一个故意的邪恶举动。

    “亨利,难道你不明白我们吗?”他的母亲哀求道。

    “我明白。”他静静地说。

    她掉转目光,回避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难道你不关心我们的今后了吗?”

    “我不关心。”

    “你还是人吗?”她气得尖叫了起来,“你还有一点爱心没有?我是在尽量打动你的心,不是你的脑子!爱不是拿来争论、分析和讨价还价的!它是给予!是感受!噢,天啊,亨利,你在感受的时候难道不能不去思考吗?”

    “我从不这样。”

    过了一阵,她又恢复了原先低沉的嗓音:“我们没你那么聪明和坚强,如果我们有什么过错的话,那是因为我们没办法。我们需要你,你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可我们连你都要失去了——我们很害怕。现在世道险恶,而且越来越糟糕,大家都吓得要死,紧张而又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你撇下我们,我们怎么能应付得了?我们弱小无力,只能听任正在到处肆虐的恐怖的摆布。也许我们有过错,也许我们不知不觉地让它成了现实,可事已至此——我们现在没办法去阻止了。如果你抛弃我们的话,我们就完了。假如你放弃一切,走得无影无踪,就像那些人——”

    她并非听见什么才缄口不言,而只是看见了他的眉毛微微一动,像是迅速地做了个记号。随即,他们看到他笑了起来;这笑容的含意正是最令他们害怕的。

    “原来你们是担心这个。”他缓缓说道。

    “你不能走!”他的母亲完全陷入了惊慌,大喊大叫起来,“你现在不能走!去年你本来是可以走的,可现在不行!今天不行!你不能逃跑,因为现在他们要对你的家人下手!他们会让我们身无分文,会没收所有的东西,会让我们挨饿,会——”

    “安静点!”莉莉安叫道,她比其他人更善于读懂里尔登脸上表现出的危险信号。

    他脸上的笑容仍未消退。他们明白,他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他们,但他们无法弄懂他此时的笑容为什么会带着痛楚,并且几乎充满了渴望。他们也无从知晓他的目光为什么会越过屋子,向尽头的那扇窗户望去。

    他的眼里看到的是一张栩栩如生、在他的侮辱之下仍镇定自若的面孔,他听到的是一个曾经在这间屋子里对他说话的声音:“我想警告你的是,这样是违反宽恕之罪的。”你那个时候就懂得了这些,他想……然而,他心里的这句话只想到一半,便融进了他那苦涩的笑容,因为他明白自己想要说:原来你当时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原谅我吧。

    他瞧着他的家人,心想,这不就是吗——这就是他们乞求宽恕的本意,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理直气壮地宣称那些感情不需要理由——当人们说着不用思想就可以感受、宽恕凌驾于正义之上的时候,他们那残酷的本质便暴露无遗了。

    他们早就明白什么才是可怕的;他们在他意识到之前,就认清并堵住了能够拯救他的唯一出路;他们早就看出他在这个企业里毫无希望,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会有想象不到的压力把他摧垮;他们从理性、客观和自我保护的角度看出,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一切、逃之夭夭——但他们还是想拖住他,让他继续待在会烧死他的火炉里,让他继续容忍他们能够借着慈悲、宽容和为亲人牺牲的名义,最后再吃上他一口。

    “妈,假如你还想听我解释,”他平静地说,“假如你还认为我狠不下心来揭穿你们自欺欺人的想法,那么你们所谓的宽恕就是:你们对伤害我感到后悔,而作为补偿,你们却要我彻底牺牲掉自己。”

    “逻辑!”她嚷道,“又是你那套逻辑!我们需要的是同情,同情,不是逻辑!”

    他站了起来。

    “等等!别走!亨利,不要扔下我们!不要就这么判了我们的死刑!我们再怎么样也还是人啊!我们想活着!”

    “当然不——”他在沉默之中刚一开口,一个恐怖的念头就涌了上来,“我认为你们是不想活了,否则的话,你们就应该知道怎样对待我。”

    仿佛是一个无声无息的证明和回答,菲利普的脸上慢慢地想要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但显露出来的却只是畏惧和恶毒。“你别想把工作一扔就跑掉,”菲利普说,“没有钱你跑不了。”

    这句话似乎正中要害;里尔登略微停了一停,忍不住一笑,“谢谢你了,菲利普。”他说。

    “啊?”菲利普满是疑惑,不安地一怔。

    “冻结法令的目的原来如此,你们的那帮朋友怕的就是这个。我知道他们今天想要对我有所动作,但我不知道他们想用冻结令的办法来阻止逃跑。”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他的母亲,“原来这就是你一定要在今天,要赶在纽约的会议之前见我的原因。”

    “妈妈不知道!”菲利普喊道,随即发现说走了嘴,就更大声地叫嚷起来,“我不知道你在瞎说些什么!我什么都没说!我没那么说!”此刻,他的畏惧似乎不再那么令人费解,反倒是更实在了。

    “别慌,你这只不可救药的寄生虫,我不会跟他们说你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如果你想要——”

    他的话没有说完;望着面前的这三个人,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厌倦、可怜、难以想象的恶心的感觉。他眼里所看到的是疯子在把戏结束时暴露出的矛盾、愚蠢和荒谬:为了留住他,华盛顿居然想利用这三个人来当人质。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声突如其来的喊叫是莉莉安发出来的;她早就蹿了起来,将他出门的去路挡住;她的脸部扭曲着,在她听到他的情妇名字的那天早晨,他也曾见到她的这副嘴脸。“你太了不起了!你太为自己感到骄傲了!好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看样子,她似乎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的计划是真的落空了。看到她的表情,他仿佛感觉到断开的电路终于因为补上了最后的这一小段而畅通起来。在豁然明朗之中,他看清了她曾打过的如意算盘,以及她嫁给他的原因。

    他心想,假如选择了一个人作为另一个人永远关注的中心和生活的焦点,那就是爱——这样说来,她的确是爱过他;但对他而言,如果爱是对一个人本身和存在的祝福——那么对憎恨自己和生命的人来说,只有对毁灭的追求才是爱的唯一形式与表达。莉莉安当初选择了他,是因为他身上具备的最优秀的品质,是因为他的勇气、他的信心和他的骄傲——她选择了他,就如同人选择了爱的目标一样,是把他当做了人生命力的象征,但她的目标却是要毁灭这个力量。

    他的眼里出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时的他精力旺盛,壮志冲天,一心想去建功立业,在被他取得的成功点燃后,又被一下子甩进一堆自命不凡的灰土之中。这样一堆垃圾文化燃烧后留下的残渣余烬,自诩为知识精英,借助别人思想闪光之后的余晖为生。然后只能用否定这些思想来标榜自己,把统治世界当做他们唯一的贪婪欲望——她这个投靠了那群精英的女人,搬来他们的陈词滥调作为她对世人的回答,把低能奉为优越,将无知当做美德——他丝毫没有觉察出他们怀着的仇恨,还天真地去讥笑他们是在蹩脚地骗人——而在她看来,他却是他们那个世界中的危险,是对他们的威胁、挑战和谴责。

    那股促使其他人去奴役整个王国的欲望,到了她这里,就演变为要将他制服的野心。她打算把他摧毁——既然达不到他的高度,她可以通过毁灭它以达到超越,似乎衡量他的伟大的标尺也就可以用来将她衡量一番了,似乎——他想到这里,打了个冷战——似乎砸烂雕塑的破坏者要比建造雕塑的艺术家更伟大,似乎杀害儿童的凶手要比将生命带到世界上来的母亲还要伟大。

    他想起了她奚落和嘲笑他的工作、他的工厂、他的合金、他的成功,他想起了她很想看到他喝醉的样子,哪怕一次也好,想起了她企图陷他于不义,他要是染上了什么风流韵事,她会感到多么的满足,而一旦发现那风流是他的梦寐以求而非自甘堕落时,她又是多么的惊恐。她的进攻曾令他一直觉得摸不着头脑,其实一直很清楚——她清楚人一旦失去价值,便只能任人摆布,因此她要毁灭的就是他的自尊;她千方百计要败坏的就是他纯洁的情操,她想用愧疚的毒药去动摇的就是他充满信心的坚定——似乎他一旦倒下,他的堕落便可以令她心安理得。

    正如其他人编织出庞大的思想体系去毁灭一代又一代人的头脑,或者建立独裁统治去毁灭一个国家一样,她和他们有着一样的目的和动机,感受着同样的满足。作为女人,她手无寸铁,因此她的目标便是去毁掉一个男人。

    你的准则是生活的准则——他想起了他的那位不知下落的年轻老师的话——那么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我有话要对你说!”莉莉安心虚地叫喊着,似乎指望这句话能像铜箍一般把人定住,“你是不是很得意啊?你认为你的名字太了不起了!里尔登钢铁,里尔登合金,里尔登老婆!我不过就是如此,对不对?里尔登夫人!亨利·里尔登夫人!”此时,她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话里夹杂的笑声也变得难以辨认。“好啊,我想你会乐意知道你的老婆已经被别的男人搞过了!我已经对你不忠了,你听见没有?我的越轨并不是和什么了不起的高尚情人,而是和最下作的寄生虫,詹姆斯·塔格特!那还是三个月前的事!在你离婚之前!当时我是你的老婆!当时我还是你的老婆!”

    他像科学家在打量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那样,站在那里听着。他心想:对于信奉没有自我,没有财产,没有客观事实,一个人的道德形象可以被别人的行为随意践踏的人们来说,这便是他们所鼓吹的相互依赖信条的最终覆灭。

    “我已经对你不忠了!你这个一尘不染的清教徒,到底听见没有?我和吉姆·塔格特上过床,你这个铁板一块的大英雄!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听见……”

    他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着一个从大街上走来、向他倾诉的陌生女人——他的神情仿佛是在说:干吗要跟我说这些呢?

    她的声音低落了下去;他不知道人被毁掉后会是什么样子;可如今,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便是毁掉了的莉莉安。他看到她的脸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支撑一般,松软无力地垂了下去,看到她的眼睛茫然地瞪视着,然而却在瞪向她的内心,那双眼睛里面的恐惧绝不是外界能够带来的。这并非是人发疯时的表情,而是当内心意识到了彻底的失败,同时又头一回看清了她自己本质时的样子——那是当一个人发现她已经实现了自己鼓吹了多少年的信仰原本是虚无后才有的神情。

    他转身欲走,他的母亲在门口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拦住。她依旧是一脸的惶然,用尽了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挣扎,带着阴沉和哭丧般责备的腔调喃喃道,“难道你就真的不能原谅了么?”

    “没错,妈,”他回答说,“我不能。假如你今天是要我放弃一切跑掉的话,我还会原谅过去的一切。”

    外面冷风阵阵,将他的外套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山脚下是辽阔而清新的田野,清冽的天色随着黄昏的到来渐渐地黯淡了下去。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两个日落,火红的太阳在西方映出一道平展凝静的余晖,而东面的那一片通红的闪亮则是他厂子里的火光。

    开车奔向纽约时,他手里的方向盘和飞速掠过的高速公路使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励。这是一种将极其精确的控制和松弛融为一体的感觉,一种摆脱了压力、令人不可思议的青春的律动——他终于意识到,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并且希望能一直如此——他此时的感受像是一个简单而令他吃惊的问题: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呢?

    接近纽约时,尽管城市的景色在远望之下还略显模糊,他却感到特别的通透和清晰,这清晰并非来自视野中的景物,看透一切的力量仿佛是源于他本身。他注视着这座宏伟的城市,并未将目光局限在某些特定的地方。这城市不属于歹徒、乞丐、被遗弃的人或者妓女,它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工业成果,对他而言,这座城市真正的意义便是他内心的感受,它在他的眼中是掺杂了一丝个人因素的,那是一种敏锐的直觉、一种归属感,仿佛他在望着它的时候,正是生平的第一次——抑或是最后一次。

    站在韦恩·福克兰酒店一处套间外的安静的走廊上,他踌躇了许久,才抬起手去敲门:这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去一直住的套间。

    香烟的雾气缭绕在客厅的空气里,在丝绒窗帘之间,在明亮考究的桌子周围。屋里陈设着名贵的家具,却看不到任何个人的物品,这使得奢华的房间里充满着一股廉价旅馆里才有的沉闷的气息。他一进来,便从烟雾中站起了五个人:韦斯利·莫奇、尤金·洛森、詹姆斯·塔格特、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以及一个干瘪、懒散、像个网球手一样蟑头鼠目的人,经过介绍,他知道那个人就是丁其?霍洛威。

    “好吧,”里尔登打断了人们的寒暄、笑脸、递上的饮料和对国家紧急形势的议论,“你们想要怎么样?”

    “我们是作为你的朋友来这里的,里尔登先生,”丁其?霍洛威说道,“仅仅是作为你的朋友,就加强彼此合作的看法,随便地谈一谈。”

    “对你出色的才能,以及你对国家工业现存问题所提出的内行意见,我们非常希望能提供一些帮助。”洛森说。

    “华盛顿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费雷斯博士说,“你根本就不应该被如此长期地闲置,国家的上层领导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里尔登心想,让人恶心的是他们所说的话只有一半是撒谎,他们在惊慌失措的腔调下所讲的另一半则是不言而喻地想要令它听上去像是出自真心。“你们想怎么样?”他问。

    “自然是……听你的了,里尔登先生,”韦斯利·莫奇说着,脸上装出一副受惊的笑容;他的笑是假,而害怕是真。“我们……我们希望能从你对国家工业危机的意见里得到些启发。”

    “我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里尔登先生,”费雷斯博士说,“我们只求有一个能同你合作的机会。”

    “我曾经公开地告诉过你们,我不在枪口下合作。”

    “在这种时候,难道咱们不能摒弃前嫌吗?”洛森简直是在哀求了。

    “你是说枪吗?那好啊。”

    “啊?”

    “是你们在举着它,你们要是可以的话,就把它摒弃了吧。”

    “那……那只是一种说法罢了,”洛森眨着眼睛解释道,“我是在打比方。”

    “我可不是。”

    “在眼下这种危急关头,难道咱们不能为了国家而站到一起来吗?”费雷斯博士说,“难道咱们不能先把分歧抛在一边吗?我们愿意尽我们的努力来接受你。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的哪一项政策,我们可以签署法令去——”

    “还是省省吧,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帮着你们假装觉得我没事,假装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商量的余地。现在来谈正事。你们又要对钢铁行业耍新花招了,究竟是什么?”

    “其实呢,”莫奇说,“关于钢铁行业,我们确实是想讨论一个重要的问题,但是……但是你的这种说法,里尔登先生!”

    “我们不是要对你耍什么花招,”霍洛威说,“我们请你来,就是要和你商量的。”

    “我来这里是接受命令的,下命令吧。”

    “可是,里尔登先生,我们不愿意这样去看,我们不想对你下命令,我们希望你能自愿同意。”

    里尔登一笑,“我就知道。”

    “真的?”霍洛威迫不及待地说道,但里尔登脸上的笑又令他动摇了,“噢,那么——”

    “还有你,兄弟,”里尔登说道,“你明白你的计划里存在着一个天大的漏洞。是你告诉我你打算在我眼皮底下搞什么鬼——还是我现在回去?”

    “哦,别,里尔登先生!”洛森猛然瞧了一眼手表,喊道,“你现在不能走!——我是说,你还没听我们要说的话呢。”

    “那就说吧。”

    他看见他们面面相觑。韦斯利·莫奇似乎不敢和他说话;莫奇的脸色阴沉,像是一道命令着其他人往前冲的信号;无论他们是否有资格决定钢铁行业的命运,他们到这里都是在为莫奇的讲话充当着保镖的角色。里尔登搞不懂詹姆斯·塔格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塔格特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沉着脸喝他的饮料,从不向他这里看一眼。

    “我们制订了一份计划,”费雷斯博士强颜欢笑地说道,“这将解决钢铁业存在的问题,也完全会征得你的同意:它既会给大众带来利益,同时也会保证你的利益和安全,在这样一个——”

    “用不着替我操心,还是说说具体的吧。”

    “这项计划是——”费雷斯博士说不下去了;他已经忘记了该怎样去陈述事实。

    “根据这项计划,”韦斯利·莫奇说,“我们将给予企业百分之五的钢铁价格上调。”他得意地停了停。

    里尔登一言不发。

    “当然,还是需要做些小调整的,”霍洛威像跳进空旷的网球场一样,语调轻快地插进来,打破了沉默。“必须要允许铁矿石的生产商实行一定的价格上涨——哦,最多百分之三——这是鉴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说明尼苏达州的保罗·拉尔金吧,会遇到更大的困难,因为詹姆斯·塔格特先生为了大家的利益而牺牲了他的明尼苏达铁路支线,所以他们不得不用成本更高的卡车去运矿石。当然,必须要允许铁路货运运费的上涨——大概是百分之七吧——这是鉴于绝对需要——”

    霍洛威停了下来,他就像是在玩旋风游戏的人露出了脑袋一样,突然发现没有一个对手理睬他。

    “但工资不会涨,”费雷斯博士急忙说道,“这项计划中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尽管钢铁工人叫嚷得很凶,但我们不允许增加他们的工资。哪怕是大家都有怨气和愤怒,我们还是希望能公平地对待你,并保障你的利益。”

    “当然了,假如我们期望工人们做出牺牲的话,”洛森说,“我们就必须让他们看到管理者们也在为国家做出牺牲。目前钢铁工人的情绪极端紧张,里尔登先生,到了一触即发的危险边缘,而且……而且为了保护你……”他停住了。

    “说呀?”里尔登说,“保护我什么?”

    “免受可能出现的……暴力,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这……吉姆”——他突然转向了詹姆斯·塔格特——“你也是个企业家,要不还是由你来向里尔登先生解释吧?”

    “哦,必须要有人出来支持铁路,”塔格特没有看他,脸色阴沉地说着,“国家需要铁路,必须要有人帮我们扛起这副担子,如果我们不能增加运费的话——”

    “不,不,不!”韦斯利·莫奇猛然喝道,“要向里尔登先生说的是铁路联合计划的进展情况。”

    “哦,这项计划是完全成功的,”塔格特晕晕乎乎地说道,“只是还没能彻底掌握住时间的因素,不过合并小组迟早有一天会控制住全国的每一条铁路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项计划在其他行业里也会取得同样的成功。”

    “毫无疑问,”里尔登说着便向莫奇转过脸去,“你干吗要让这个小丑耽误我的时间?铁路联合计划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里尔登先生,”莫奇欣喜若狂地喊着,“这就是我们要沿用的方法呀!我们叫你来就是为了要商量这个的!”

    “商量什么?”

    “钢铁联合计划!”

    仿佛是跳进水下屏住了呼吸一般,顿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里尔登坐在那里望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一点兴趣。

    “鉴于钢铁行业正在面临着紧要关头,”莫奇似乎不愿意再去想里尔登的眼神为什么让他觉得不太自在,便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而且因为钢铁是最关键、最重要的基本物资,是我们整个工业结构的基础,必须采取非常措施,以保护国家的钢铁生产设施、设备和工厂。”尽管是用了公共演说的语调和激情,他讲到这里,便讲不下去了,“抱着这个目的,我们的计划是……”

    “我们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丁其?霍洛威想用他那欢快跳跃的声音来证明他的话,“我们将取消对钢铁产量的所有限制,每家企业都可以开足了马力生产。但为了避免出现浪费和狗咬狗式竞争的危险,所有的企业都要把全部收入上缴到一个共同的金库里,我们称之为钢铁联合金库,由一个特别理事会来管理。到年底,理事会用全国钢铁的总产量除以当时现有的平炉数量,得出一个平均产量,以此作为公平分配收入的依据——每家企业都会根据它的需要分得收入。因为对炼钢炉的维护是最基本的需要,因此对每家企业的收入分配将以它拥有的钢炉数量而定。”

    他停顿下来,等了等,然后又说,“就是这样,里尔登先生,”见他还是没有回答,便说,“哦,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整理,不过……不过大致就是如此。”

    他们看到的反应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里尔登把身体往椅子上一仰,双眼凝视着空中,仿佛在望着一处并不遥远的地方。随即,他像是事不关己般地调侃着问道,“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知道他们听懂了他的话。他看见他们的脸上还是那副支吾逃避的老样子,他曾经以为那是骗子骗人时的表情,但现在他明白那其实更恶劣:这是一个人昧着良心欺骗自己的表现。他们没有回答,他们沉默的目的似乎并不是想使他忘记他们的提问,而是在想方设法地使他们自己忘记已经听到的问题。

    “这是一项行之有效的计划!”詹姆斯·塔格特出人意料地大叫了起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怒不可遏,“它行得通!它必须行得通!我们想让它行得通!”

    没有人理会他的话。

    “里尔登先生……”霍洛威小心翼翼地说道。

    “好啊,那我来算一算,”里尔登说,“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公司有六十座平炉,其中三分之一闲置,剩下的平均日产三百吨钢。我有二十座平炉,全负荷运转,每座平炉日产里尔登合金七百五十吨。经过合并,我们就有了八十座平炉,日产量共计为两万七千吨,每座钢炉的产量平均是三百三十七点五吨。我每天生产一万五千吨,得到的却是六千七百五十吨的报酬。伯伊勒每天生产一万两千吨,却会得到两万零二百五十吨的报酬。先不用计算其他人,因为他们除了会把平均数拉下来,改变不了别的情形,他们大多数还不如伯伊勒,其中也没有人的产量超过我。你们觉得我能在这样一种计划里坚持多久?”

    起初无人应声,接着便是洛森突然不顾一切、理直气壮地喊了起来,“在国家危难的关头,为拯救国家而服务、吃苦和工作是你的责任!”

    “我看不出让我的钱流进伯伊勒的腰包就是在挽救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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