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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厌恶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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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姆斯·塔格特从晚礼服的口袋内随手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扔到了乞丐的手里。

    他发现那个乞丐无动于衷,像是在收起自己的钱一样,然后轻蔑地说了句“伙计,谢了”,便走开了。

    詹姆斯·塔格特在便道上呆呆地站着,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种震惊和恐惧感。这倒不是因为那个人的傲慢无礼——他并不是想得到什么感激,也从来不会被可怜打动,他的举止呆板,完全没有任何方向。但那个乞丐是如此的漠然,似乎一百元也好,一角钱也罢,即使什么都没有要到,也已经毫无区别,因为他那副样子像是已经看到了自己今晚将死于饥饿之中。一个冷战打断了塔格特此时和乞丐相同的思绪,他急忙迈开步走了起来。

    四周的街墙在夏日的黄昏下显得格外不真实的透亮,一层橘黄色的雾气弥漫在十字路口,笼罩了房顶,将他团团围住。耸立在半空的日历破雾而出,黄得像一张老羊皮,显示着八月五号。

    不——他想着自己刚才莫名其妙的感觉——不对,他感觉挺好,所以才想在今天晚上干点什么。他不能承认那么反常的躁动完全是因为他想去高兴高兴;他不能承认他想有的那种高兴就是该去庆祝一下,因为他说不出他想庆祝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异常忙碌的一天,虽然说的尽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句,但它们却像是在一点一点地逐步达到了令他满意的效果。但他的目的和令他感到满意的真相不能被他们识破,甚至他自己也最好装不知道;因此,他这股突然很想去庆祝一下的念头很危险。

    今天一开始,是来访的一位阿根廷议员在他的酒店套房里搞了个小型午餐会,一些来自不同国家的人聊到了阿根廷的气候、土壤、资源、人民的需要以及对今后采取的灵活、渐进态度的意义——也蜻蜓点水般地提到了阿根廷在两周内将宣布成为人民国家的事。

    接着,他到沃伦·伯伊勒家喝了几杯,那儿只有一位从阿根廷来的沉默寡言的先生默默坐在角落里,而两位华盛顿的官员和几个背景不详的人则谈论着国家的资源、冶金、采矿、邻国的义务和全球的福利——同时说起了将于三周内向阿根廷和智利提供的四十亿元贷款。

    随后,他在一间设在高楼顶上、酷似地窖的酒吧里做东,请了一家最近刚成立的公司的几位头头。这家取名为邻国亲善与发展的公司由沃伦·伯伊勒出任总裁,一位身材修长、风度翩翩、精力过度旺盛的智利人担任财务总监,那人名叫马里奥?马丁内斯,但塔格特总觉得他和库菲?麦格斯有几分神似,便称他为库菲?麦格斯先生。他们聊的是高尔夫、赛马、赛艇、骑车以及女人的话题。至于邻国亲善与发展公司已经拿到一个长达二十年的独家“经管合约”,以此经管南半球所有的人民国家的工业这件事,他们早就知道,也就用不着再提了。

    这天的最后一个活动是在智利外交官罗得里格?冈萨雷斯家中举行的盛大晚宴。冈萨雷斯先生在一年前还是默默无闻,但自从他六个月前来到纽约之后,便因举办聚会而小有名气,他的客人们形容他是一位具有改革精神的生意人。据说,当智利变成人民国家时,除了像阿根廷这样落伍国家的公民的财产外,其他财产一律收归国有,冈萨雷斯先生便因此失去了所有的财产;但他的态度非常开明,为了能让自己为国家做出贡献,他便加入了新政府。他在纽约的家占据了一家高级饭店的整整一层。他的面孔肥胖而苍白,眼睛凶狠得像是要杀人一般。通过今晚宴会上的观察,塔格特认为此人可以完全不为任何情感所动。他就像一把刀,可以随时悄无声息地从他那下垂的肥肉里刺出来——只有当他拖着脚步走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用手轻轻地拍打着他光滑的座椅扶手或者闭上叼着雪茄的嘴唇时,才会流露出一种下流,甚至是色情的意味。他的太太冈萨雷斯夫人个子不高,倒是有几分姿色,虽然并没有她自认为的那么漂亮,却总是神经兮兮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举止里带着一种过分的松弛、热情和嘲讽,就好像她一切都能办到,谁都可以原谅似的。很多人都知道,在互惠互利比靠真材实料地做生意更吃香的年头,她那种特殊的交际本领才是她丈夫最大的本钱。望着置身于宾客中的她,塔格特不禁在想,那几个艳遇的夜晚,男人们大多数并未奢求,也许事后也就全忘了,但不知又因此换取了怎样的交易,签署了什么法令,又有哪些企业将要面临着覆灭了。他觉得很无聊,他只是应了其中六七个人的请求才来这里露上一面,只要他们看见他,彼此对视几眼,就连话都不必多说了。直到马上要开始用餐的时候,他才听到了一直等待的消息。那六七个人走到冈萨雷斯先生的座椅旁边,他抽着雪茄,朝他们喷着烟雾,说起与今后成立的阿根廷人民国家达成的协议,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财产将在不到一个月内的九月二日,被智利人民国家收归国有。

    一切进展得都合乎塔格特的预想;不料,他听到那些谈话时,却抑制不住地想要逃开。他仿佛觉得应该以另外的方式来庆祝今晚的成绩,这无聊的晚宴已经让他实在难以忍受了。他曾经走上黄昏的街道,似乎既想干点什么,又觉得心里惴惴不安:他很想寻找一种无法找到的乐趣去庆贺他不敢说出来的那种感觉——但当他发现了是什么促使他谋划了今晚的战果,而这战果中又是什么令他感到了喜悦的满足时,他便害怕了。

    他提醒自己要把自去年崩盘后就一蹶不振的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股份卖掉,然后像他的朋友们赞成的那样,买进会让他发大财的邻国亲善与发展公司的股票。但这想法还是让他觉得无聊;这不是他想庆贺的。

    他努力迫使自己高兴:钱才是他的动力,钱才是最坏的,他自己说。那动机是否正常,是否站得住脚呢?那难道不是威特、里尔登和德安孔尼亚这些人追逐的东西吗?……他使劲地摇着脑袋,不让自己想下去:他觉得他的思路似乎滑进了一条令人盲目而充满危险的胡同里,他不想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

    不——他无可奈何地凄然想道——钱对他来说已经再也不重要了。在今天他做东的聚会上,他花起钱来像流水一样——买了一大堆喝不完的酒和纹丝未动的点心,心血来潮便往外掏钱,没必要的小费也照给不误,因为一个客人要核实他讲的一个下流故事,他便给阿根廷打了个长途电话,他只想找刺激,病态一般地浑浑噩噩地想着花钱,这比动脑筋思考是要容易多了。

    “有了铁路整合规划,你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沃伦·伯伊勒醉醺醺地冲他笑着说。实行了铁路整合规划之后,北达科他州内的一家地方铁路公司已经被迫倒闭,那里成了受此影响而蒙受损害的地区,当地的银行负责人在枪杀了自己的妻儿后饮弹自尽——田纳西州的一列货物列车被临时取消,当地的一家工厂直到前一天才得知没有了运输,工厂厂主的儿子放弃了上大学——由于和一帮哄抢者一起行凶杀人,他此刻正被关在监狱里听候处决——堪萨斯州的一个车站被关闭,曾经一心想当科学家的车站站长放弃了研究,到餐馆刷盘子去了——而他,詹姆斯·塔格特,却可以坐在一间私人的酒吧里,沃伦·伯伊勒在这里大口灌着酒,侍者看到酒泼在他胸前,忙替他把衣服擦干,地毯上留着烟头烫坏的窟窿,因为那个智利来的皮条客懒得起身去够那只仅有三步远的烟灰缸,而这一切的费用都是他来付的。

    此时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的并非他对钱的无动于衷,而是他知道自己一旦沦落到乞丐的地步,也会同样地漠然处之。他一直在谴责贪婪的罪恶,但他自己其实也有份,想到这些,他也感到有些罪恶,但那感觉只是像轻微的刺痒一般。此刻,他感到了一阵寒意,因为他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伪君子:他的确从来就没在乎过钱。这念头使得他面前又张开了一个大口子,这口子通向的那条路则是他看都不敢看的。

    我只不过想在今晚干点什么罢了!他带着怒气、反抗般地朝着不知什么人无声地喊着——他在反抗把这些想法强灌到他脑子里的那个东西——恼恨世间的这股恶毒的力量,为什么在允许他轻松之前,一定要让他先想清楚他究竟是要什么,并且还要有理由。

    你想要什么?一个充满敌意的声音不停地在逼问,他加快脚步,想逃离它。他觉得他的脑子就像一个迷宫一样,在每一个转弯处都会出现一条岔路,把他引向一片隐藏着深渊的浓雾之中。他觉得他像是在狂奔,那一方小小的安全岛正渐渐萎缩,即将留下来的只会是那些歧路。就像是他周围的街道还残留着一些可以看清的地方,而雾气正弥漫进去,堵住了所有的出口。它为什么一定要缩小?他惊恐万状地想着。他向来是固执而安全地盯着脚前的那一块人行路面,狡猾地避开眼前的道路,不去看远处,不去看拐角和高楼的塔尖,他的生活一直就是这么过的。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到达什么地方,他想停下来不动,不被那一条直线所束缚,他从来没想过要让他生活过的岁月累积起来——是什么把它们累积起来的?他怎么会身不由己地到了这么一个站立不稳又后退不得的地方?“兄弟,瞧着点路!”一个声音朝他吼道,同时被一个人的胳膊碰了一下——他这才发觉他是一直在跑着,并且撞到了一个味道难闻的大汉身上。

    他放慢了脚步,分辨着自己是在朝什么地方瞎跑一气。他没想过要回家去见他的老婆,那条路对他来说也是险雾重重,可是,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他一踏进雪莉的房间,看见她静静地挺身坐起来,便意识到这里的危险比他不想看到的更严重,而且他也难以如愿。不过,一有危险,他便想到只要自己不去看,它就无法成真,于是他会闭上眼睛,停止思考,连弯也不拐地走下去——仿佛他心里吹响的雾号不是用来发出警告,而是去招来更浓的迷雾。

    “是啊,我是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商务宴会,不过我转念一想,今晚还是愿意和你一起吃晚饭。”他这一副恭维的口气只换回了轻轻的一声——“知道了。”

    她那毫不惊讶的举止和黯淡而没有表情的面孔令他感到不自在,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仆人,然后在餐厅的烛光下,看着她坐在餐桌对面,看着横在他们之间的银冰桶内放着的两盏水晶杯,他感到很不自在。

    最让他不自在的是她的冷淡;她再也不是那个对这座由著名艺术家设计的豪华寓所感到不知所措、自觉卑微的小姑娘,俨然已经成了这里的一部分。她仿佛是这间屋子生来就有的女主人那样坐在桌前,穿了一件剪裁得体的红褐色锦缎家居服,正好和她头发的暗铜色搭配,式样极其简洁,没有一点装饰,他还是更喜欢她以前的那些叮当作响的手链和水晶石的扣子。这几个月来,她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那双眼睛既不友好,也无敌意,一直是疑心重重地盯着他。

    “今天我可是干成了一件大事,”他那炫耀的口气仿佛是在求饶,“它关系到整个大陆和六七个国家。”

    他发现,他希望看到的那种敬畏、崇敬和强烈的好奇只能出现在昔日在商店卖货的那个小姑娘的脸上,从他太太的神情中已看不到这些;哪怕是生气或愤恨,都比她那种平视过来的认真的目光要好得多;这疑问的目光简直比质询还要糟糕。

    “什么事啊,吉姆?”

    “什么什么事?你干吗要怀疑?干吗立刻就想要窥探?”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保密的,那你就别回答了。”

    “这事不保密,”他等了等,可她依然沉默着,“怎么?你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

    “当然不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像是想让他高兴。

    “这么说你一点都不感兴趣?”

    “可是我觉得你不愿意谈这件事。”

    “得了,别耍心眼了!”他高声叫了起来,“这是一笔大生意,你不就是崇拜这种大生意吗?哼,大得让那帮小子们做梦都想不到,他们这辈子都是一分一分地在抠钱,可我就能像这样”——他打了个响指——“就像这样,这可是有史以来最漂亮的一场表演。”

    “你是说表演,吉姆?”

    “是买卖!”

    “是你一个人干成的?”

    “当然是我了!那个又胖又蠢的沃伦·伯伊勒下辈子都干不成,这需要掌握知识、技巧、时机”——他看到她的眼里闪出了一丝兴趣——“还有心理学。”她眼中的兴致不见了,可他却依旧漫不经心地大谈着,“必须要懂得如何去和韦斯利套近乎,如何让他免受不好的影响,如何既让汤普森先生感兴趣,又别告诉他太多,如何把齐克?莫里森安插进来,同时把丁其?霍洛威排除在外,以及如何找到合适的人,在适当的时候请韦斯利吃上几顿,还有……对了,雪莉,家里有没有香槟酒?”

    “香槟?”

    “咱们难道就不能来点儿特别的?难道就不能一起庆祝庆祝吗?”

    “咱们当然可以喝点香槟了,吉姆。”

    她按铃叫人来,吩咐了下去,神态间还是一副怪怪的、没精打采并且无所谓的样子。她无欲无求,完全是在顺着他的意愿。

    “你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啊,”他说,“不过话说回来,生意上的事你又懂什么呢?这么大的事你根本就不可能懂。还是等到九月二日,看看他们听说这件事之后的样子吧。”

    “他们?谁呀?”

    他瞥了她一眼,似乎他是不小心说走了嘴,“我们设计了一个方案——我,沃伦·伯伊勒,还有几个朋友——要控制边界线南边所有企业的财产。”

    “那些财产本来是谁的?”

    “当然是……人民的了。我们可不是像过去那样只是为了个人捞钱,而是肩负着一项富有奉献意义和公众精神的使命——那就是管理南美洲几个国家的国有化资产,向他们的工人传授我们的现代生产技术,帮助那些从来没有机会的贫困人民——”尽管她只是坐在那里,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却猛地收住了话,“你要知道,”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假如你是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掩盖你的贫民出身的话,就不会对这套社会福利的做法那么漠不关心了。缺乏人道意识的总是那些穷人,人必须出生在富贵之家,才能对利他主义有细微的体会。”

    “我从没想过去掩盖我贫民的出身,”她那冷淡的口气如同是在纠正一个事实,“同时,对于福利的说法我也丝毫不同情。我见识得不少了,所以我知道有一类穷人为什么总是想白吃白占。”他没有吱声,她却突然又继续说了起来,声音虽然有些错愕,但很坚决,仿佛是对一个长期以来的疑问终于做出论断一般,“吉姆,其实你也不在乎,你根本就不在乎那些福利的空话。”

    “好啊,如果你只对钱感兴趣的话,”他咆哮了起来,“那我告诉你,这件事可以让我发大财。财富,这就是你一直崇拜的东西,对不对?”

    “不一定。”

    “我想我会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富翁之一,”他继续说道,并没有去问她为什么要说不一定。“没有什么我买不起的东西,没有。你就说吧,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说吧。”

    “我什么都不想要,吉姆。”

    “可我想给你一件礼物!是要庆祝这个时刻,明白啦?只要是你脑子里能想到的,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弄来。哪怕是你的幻想,我也要让你看看——我能做到。”

    “我没有任何幻想。”

    “行了!想要游艇么?”

    “不。”

    “想不想让我把你以前在布法罗住过的那一片房子都买下来?”

    “不。”

    “想不想要英国皇冠上的宝石?这可以弄到。那个国家已经在黑市上放了很久的风声了。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过去那种可以掏得起价钱的大亨了。但我买得起——九月二日以后,我就可以了。想要吗?”

    “不。”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吉姆。”

    “可你一定想!肯定有什么是你想要的,你这个该死的!”

    她看了看他,冷漠的表情里略显几分惊异。

    “哦,好啦好啦,对不起,”他说,似乎对他自己的激动感到了吃惊。“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罢了,”他闷闷不乐地又说道,“不过我看你根本就不能理解。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不知道你嫁的这个人有多么了不起。”

    “我也是尽力这么去想。”

    “你还像过去那样认为汉克·里尔登是个伟人吗?”

    “是啊,吉姆,我还是这么认为。”

    “我已经击败他了。我已经超越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超过了里尔登,也超过了我妹妹的另一个情人——”他自觉说得太过,突然停了下来。

    “吉姆,”她淡淡地问道,“九月二日会发生什么事?”

    他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般地凝住不动,一道冷冷的目光从额头下面翻了上来,向她射去,仿佛是打破了某种忍耐的极限:“他们要把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收归国有。”他说。

    他听到一阵长长的刺耳的飞机轰鸣从屋顶上空的黑暗里滚过,随后,盛放着水果杯的银桶内的冰块融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脆响。她说道,“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行了吧,闭嘴!”

    他不再看着她,默不作声。当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她的脸上时,她依然盯着他,然后以一种特别坚决的声音,首先开口说道,“你妹妹在广播里说的那番话真是太了不起了。”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唠叨了一个月了。”

    “你从没回答过我。”

    “有什么好回……?”

    “就像从来没答复过她的你那帮华盛顿的朋友一样。”他没有吱声。“吉姆,这件事我非提不可。”他还是没有回答。“对此,你的那帮华盛顿的朋友连一个字都没说过。他们没有否认她的话,没有对此解释一下,也没有尽量替他们自己辩解几句。他们就当她从来没讲过那些话一样,我看,他们是希望人们会忘掉这件事。有些人会忘,但我们大多数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并且知道你的那帮人不敢和她交锋。”

    “不是这样的!对此已经采取了适当的措施,它已经过去了,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再提起这件事。”

    “采取了什么措施?”

    “伯川·斯库德的这个节目目前不适合让大家听,已经停了。”

    “这就是对她的回答吗?”

    “这事到此结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怎么不说说一个政府干出敲诈和勒索的事?”

    “你不能说我们什么都没做,已经公开宣布了斯库德的节目是煽动分裂和破坏的,并且不值得相信。”

    “吉姆,我想弄清楚一点,斯库德不是她的人——而是你们的人。这场广播都不是他去安排的,他是奉了华盛顿的命令去干的,对不对?”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伯川·斯库德呢。”

    “我是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可是——”

    “那你操什么心?”

    “可你们这帮人都知道他是和此事无关的,对不对?”

    “我看你还是少管政治吧,说起话来简直像个傻瓜。”

    “他是无辜的,对不对?”

    “那又怎么样?”

    她看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么,他们就是拿他当替罪羊了,对不对?”

    “哎呀,少跟我来艾迪·威勒斯那套!”

    “是吗?我喜欢艾迪·威勒斯,他很诚实。”

    “他就会耍小聪明,根本就不懂怎么和现实打交道!”

    “那你懂,是吗,吉姆?”

    “我当然懂!”

    “那你为什么没能帮得了斯库德?”

    “我?”他顿时爆发出一阵绝望和恼火的狂笑,“哎呀,你怎么还这么天真?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斯库德推了出去!总得有人去担罪吧。难道你不明白,如果找不到别人的话,我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你的脑袋?如果达格妮错了的话,怎么不是她的脑袋呢?是因为她没错吧?”

    “达格妮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在这件事上,倒霉的不是斯库德就是我。”

    “为什么?”

    “牺牲斯库德对国家的政策也更有利一些。这样一来,就不必再去争论她说的那些话了——如果有谁提起来,我们就会高喊那是斯库德的节目。斯库德的节目已经名誉扫地,事实证明斯库德是个骗子,等等——你认为外界能猜得出是怎么回事吗?本来就没人相信伯川·斯库德。哎,别这么瞪着我!难道你愿意看着我名誉扫地吗?”

    “为什么就不会是达格妮呢?是不是因为你们无法否认她说的话?”

    “如果你那么同情伯川·斯库德的话,就应该看看他是怎么千方百计地去陷害我的!他这么些年来一直就是这么干的——你以为他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个地位的,还不是踩着死尸?他也觉得自己很了不得呢——你真应该瞧瞧那些大亨们过去对他有多忌惮!但这次他玩过了头,他这一回算是站错了队。”

    他轻松得意地笑着仰在椅子里。在麻木之中,他隐隐感到这正是他希望体验的那种找回自我的感受。自我——他晕晕乎乎地想着,轻飘飘地穿过了他心里最阴暗的死胡同——究竟什么才是他的自我。

    “你知道,他是丁其?霍洛威那一派的人。丁其?霍洛威和齐克?莫里森的两派势力曾经一度相持不下,但我们还是赢了,丁其为了从我们手里拿到他想要的好处,就同意把他的哥们伯川舍弃了。你是没听见伯川的咆哮,但他也明白他是死定了。”

    他开始呵呵地笑了起来,但当他清醒过来,看到他妻子脸上的表情时,便一下子止住了声。“吉姆,”她轻声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胜利?”

    “我的老天爷!”他一拳砸在桌上,叫嚷了起来,“你这些年是在哪儿?你认为你是生活在什么世界里?”他的这一拳将他的水杯震翻,洒出的水润湿了台布上的花纹。

    “我也是在想这个问题,”她低声地说道。她的肩膀垮了下去,脸上骤然间显得疲惫不堪,神情里浮现出一股奇怪的沧桑感,看上去憔悴而茫然。

    “我也无能为力!”他的叫声打破了沉寂,“这不能怨我!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世界又不是我一手造成的!”

    他吃惊地发现她笑了起来——很难相信她温和平静的脸上会浮现出那样苦涩的嘲笑;她没在看他,而是凝视着浮现在她自己眼前的一幅景象,“我父亲以前不去干活,在酒吧里醉酒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你居然把我比作——”他吼了一半就停住了,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在听。

    她再一次看着他,问了一句令他吃惊的、毫不相干的话。“在九月二日实行国有化,”她的声音里有种渴望,“这日子是不是你选的?”

    “不,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他们的议会举行什么特别会议的日子,怎么啦?”

    “这是我们结婚的第一个周年纪念日。”

    “哦?哦,对了!”他发现谈话转到了这样一个安全的话题上,便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们已经结婚一年了,天啊,感觉时间没那么长嘛!”

    “感觉上要长得多。”她淡淡地说。

    她的眼睛又瞟向了别处,他忽然有些发慌,觉得这个话题一点都不安全;他希望她还是不要回头去审视过去的这一年和他们的婚姻历程……别害怕,要去学——她心里想——该做的不是去害怕,而是去学……她总是反复地对自己说着这句话,这句话如同是一根支柱,被她那绝望的身躯攀磨得光滑无比,支撑着她经历了过去的一年。她努力去重复着这句话,却觉得手仿佛抓不住,仿佛这句话再也驱不走心中的恐惧——因为她已经开始明白了。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就不要害怕,而要去学……她第一次对自己这样说的时候,是她新婚后感到困惑无助的前几个星期。吉姆看上去不够成熟的举动和阴沉的脾气,以及他对她的问话像懦夫一般地含混其词,都令她难以理解;这样的性格不可能出现在她所嫁的詹姆斯·塔格特身上。她告诫自己,在弄懂一切之前不要轻易去责怪,她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正是她的无知才造成了对他的误解。尽管她一直觉得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并且感到害怕,但她还是在自责。

    “我一定要学会詹姆斯·塔格特先生应该懂得和掌握的所有东西。”她就是这样向礼仪教师解释了她为什么想去学习。她像一个军校学生和刚出家的僧人那样,开始了非常投入和极为自律的学习。她想,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她丈夫对她的高度信赖和期待,现在,这已经成了她应尽的职责。尽管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她还是觉得在完成了这个漫长的任务之后,她能重新找回眼里的他,找回那个在他的铁路取得成功的夜晚时她曾经见到的他。

    吉姆听到她上课时表现出的态度令她感到费解。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她简直难以相信那笑声中居然带有不怀好意的蔑视。“为什么,吉姆?为什么?你在笑话什么?”他从不解释什么——仿佛对他所嘲笑的事情已经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她没法怀疑他是有恶意的:他对她犯的差错总是既耐心又宽容。他似乎急于带她到全城最上流的社交场合里亮相,对于她的无知和笨拙,对于客人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而她脸红地意识到自己又说了错话的窘境,他从未有过半句责备。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尴尬,他只是微笑着注视着她。在那样的晚上回到家之后,他的情绪便显得极度欢快。他是在尽量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她想—— 一股感激之情便促使她更加认真地学习下去。

    她的努力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了回报,她在一天晚上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样的聚会。她觉得言谈举止非常自如,并不是守着什么规矩,而纯粹是由着她喜欢,便猛然有了自信,那些规矩已经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她知道她很引人注目,可是这一次,她终于不再被人嘲笑,而是得到了赞赏——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得到了人们的爱戴。她是塔格特夫人,不再是一个要吉姆照顾、人们只是看他的面子才会勉强接受的累赘——她快活地笑着,看着周围附和的笑容和人们脸上的欣赏——她不断地朝房间对面的他张望着,高兴得如同一个拿着考了满分的成绩单的孩子,一心盼着他能够为她而骄傲。吉姆独自坐在角落里,带着一副令人难以琢磨的眼神望着她。

    他在回家的路上也不和她说话。“我不明白我总是去那些聚会干什么,”他站在客厅中央,突然一把扯下领结,喊起来,“我还从没有在这样庸俗无聊的地方浪费过这么多的时间!”“怎么了,吉姆,”她惊讶地说,“我觉得挺好呀。”“你当然会了!你好像很是逍遥自在嘛——似乎把那里当成康尼游乐园了。我希望你能学着检点一些,别让我当众难堪。”“我让你难堪?今天晚上?”“没错!”“怎么让你难堪了?”“你要是还不明白的话,我就没法解释了。”他故弄玄虚地暗示着不能理解就等于是在承认自己令人低级。“我不明白。”她坚决地说道。他走出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她感觉到,这一次的费解不仅仅只是像一段空白那么简单:它带有一丝罪恶的味道。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一块小小的、顽固的恐惧阴影便种在了她的心里,如同是远处的一盏车灯,正沿着看不见的道路向她逼来。

    学习看来无法使她进一步认清吉姆的内心世界,却令这疑团越来越大。对于他的朋友们参加的沉闷而毫无感觉的画展,对于他们读的小说和谈论的政论杂志,她觉得她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应有的尊敬——在画展上,她看到的是她小时候在贫民窟的路边上随处可见的粉笔涂鸦——那些声称要证明科学、工业、文明和爱情无用的小说,讲的是他父亲即使醉得头脑再发昏也说不出口的粗俗语言——那些战战兢兢、通篇废话的杂志比她曾经痛骂过的到贫民窟布道、满嘴骗人的牧师所说的还要隐晦和陈腐。她无法相信这些东西就是她一心向往和等待着要学习的文化。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爬上了一座高山,爬向一个看起来像是古堡的奇形怪状的东西,然后发现那是一间被丢弃的仓库废墟。

    “吉姆,”一天晚上,在和一群被称为全国知识分子领袖的人们聚会后,她说道,“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是个骗子——是个卑鄙、怯懦的老骗子。”“哦,是吗,”他回答道,“你认为你有资格去评论哲学家吗?”“我有资格去评论骗子。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看,所九*九*藏*书*网以我才说你永远都摆脱不了你以前的出身,否则,你就会懂得去欣赏普利切特博士的哲学了。”“什么哲学?”“假如你还不明白的话,我就没法解释了。”她不想让谈话被他用这种惯用的手段结束,“吉姆,”她说,“他是个骗子,他和巴夫·尤班克,还有他们这一帮人全都是——我看你是上了他们的当了。”出乎她的预料,他并没有恼,她看到他似乎觉得好笑般地将眼皮一抬,“那是你才这么想。”他回答说。

    一个她从来没想过的可能性令她感到了一阵恐惧:如果吉姆不是上了他们的当呢?她想,她可以识破普利切特博士的欺骗——他是在浑水摸鱼;此刻,她甚至可以承认吉姆在他自己的那一行里可能也是个骗子;令她心里不安的是想到吉姆是个没有在浑水里捞什么的骗子,他是个不要钱的骗子,一个无法被收买的骗子;相形之下,这种舞弊或行骗者似乎很是清白。她想象不出他的动机何在;她只是觉得那盏向她逼上来的车灯越来越大了。

    她已经不记得对吉姆在铁路上地位的怀疑是如何开始的了,从起初的一点点不自在到阵阵的疑惑,再到后来的挥之不去的恐惧,她的痛苦在逐渐地加剧。当她的心里疑云初起,第一次无心地问了一句,满心指望着他能给出一个令她安心的回答时,他却突然怒不可遏地嚷嚷着,“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我了?”在那一刻,她意识到她确实是不相信他了。她幼年的贫民生涯教她懂得了一个道理:正直诚实的人从不会对信任的问题感到过敏。

    “我不想谈工作。”她一提到铁路,他就会这样回答。有一次,她试图去求他,“吉姆,你明白我是如何看待你的工作,同时对你做这样的工作又是多么的敬仰吗?”“哦,是吗?你嫁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铁路总裁?”“我……我从没想过要把这两者分开。”“哦,我可不觉得这是在恭维我。”她为难地看着他:她满以为那是句好话。“我想相信的是,”他说,“你爱上的是我,而不是我的铁路。”“天啊,吉姆,”她倒吸了一口气,“你不会认为我是——!”“不,”他伤感而宽容地一笑,说,“我不认为你是贪图我的钱和地位才嫁给了我,我可从没怀疑过你。”她在错愕的困惑和公道的压力下,意识到她或许让他产生了误解,一定是有很多贪钱的女人曾经伤透了他的心,她只好边摇头边哀求道,“噢,吉姆,我绝没有那个意思!”他像是哄小孩一样轻声地笑了笑,伸手搂住了她,“你爱我吗?”他问。“爱。”她小声说道。“那就要对我有信心。你知道,爱就是信任,你看不出这就是我需要的吗?周围的人我谁都不能信,我的身边都是敌人,我很孤独。你难道不知道我需要你吗?”

    几个小时后,她依然在屋子里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令她心神不宁的是她恨不得能够去相信他,却连一个字都无法相信,但同时又知道他的话的确是事实。

    虽然事情的确如此,但并不是像他所暗示的那样,也不是她能够想清楚的。他确实是需要她,但她总是难以断定他那种需要的真实面目。她不清楚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他想要的不是奉承,她见过他在听到撒谎者谄媚的奉承时,就沉着脸,显出一副憎恶的神态,简直如同一个瘾君子在瞧着眼前的那一丁点对他根本不起作用的毒品。但是,她曾经见过他看着她的样子,似乎是在等着打一针兴奋剂,有时候简直像是在乞求。只要她对他表示出一点仰慕的意思,她就能看到他的眼里会闪现出一丝活力——可她一旦说出仰慕的原因来,他就变得怒气冲冲。他似乎希望他在她的心目中是伟大的,但永远不想让她把任何具体的事情归功于他的伟大。

    她始终不理解四月中旬的那天晚上,当时他刚从华盛顿回来。“嗨,小丫头!”他响亮地招呼着,递给她一束丁香花。“好日子又到啦!一看到这些花就想起了你,春天到了,亲爱的!”

    他给自己倒了杯喝的,端着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话之间露出一股轻松不已的兴奋。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语音极度兴奋。她都觉得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我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她听得出这是他抑制不住地在发作。“全国上下知道这件事的也不过十来个人,我就是一个!上面的那些人在对全国宣布之前一直守口如瓶。它绝对会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绝对会把他们都震趴下!是很多人吗?好家伙,全国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它会影响到每一个人,可见有多重要了。”

    “影响——怎么影响,吉姆?”

    “这会影响到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今晚,他们还都在那儿”——他冲着市里灯火通明的窗户挥了挥手——“一心想着要干点什么,数着挣来的钞票,享受着天伦之乐或者做着美梦。他们还蒙在鼓里,可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会被停止和改变的!”

    “改变——是变得更好还是更糟?”

    “当然是更好了,”他有些不耐烦,似乎这问题完全没必要问;他声音中的火热似乎降低了一些,重新道貌岸然地谈起了责任,“这项计划可以拯救国家,阻止我们的经济滑坡,稳住形势,保证稳定和安全。”

    “是什么计划?”

    “我不能讲,这是机密,头等机密。你难以想象有多少人会拼命打听这件事。哪怕只是一点风声,任何一个企业家都会拿他最昂贵的一打高炉去换,可他还是得不到!比如说你崇拜的那个汉克·里尔登吧。”他冷笑一声,似乎看到了里尔登的末日。

    “吉姆,”他的这一声笑令她惊恐万分,“你为什么恨汉克·里尔登?”

    “我不恨他!”他猛地朝她转过身来,脸上竟然带着焦虑和近乎恐惧的表情,“我从没说过我恨他。别担心,他会赞同这项计划,每个人都会同意的。这可是为了大家好啊。”听起来,他像是在恳求着。她在迷惑之中感到他是在撒谎,但那恳求的确是发自内心的——似乎他急于想让她安心,不去想他刚说的这件事。

    她努力笑了笑,“是啊,吉姆,当然是这样了。”她一边回答,一边在纳闷,她怎么反而要去安慰他了。

    她看到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笑容和感激的神情,“我今晚必须要告诉你,我想让你明白我是在应付多么重大的事情。你总是谈论我的工作,可你对它一点都不懂,它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你脑子里的管理铁路就是铺铺铁轨,用点花哨的金属,然后让火车正点到达。不是这样的,这种事任何一个下属都会干。铁路真正的心脏是在华盛顿,我的工作是去搞政治——是政治——决策的范围遍及全国,会影响到每一件事,控制着每一个人。一纸寥寥数言的法令可以改变在全国每一个角落里的每一个人!”

    “是啊,吉姆。”她一边说,一边希望着自己能去相信,他或许真的就是华盛顿那个神秘圈子里的重要人物。

    “你会看到的,”他在屋内踱着步子,说道,“你认为那些有点小聪明,能摆弄发动机和高炉的大企业家们很有权力吗?他们会被抵制!他们会被夺权!他们会被拉下马!他们会被——”他发现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样子,“这不是为了我们自己,”他急忙叫道,“这是为了人民。政治和商业的区别就在这里——我们的眼里没有自私的目的,不受个人的驱使,我们图的不是利,不会用一辈子去捞钱,我们用不着!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被那些贪婪逐利的人误解和诽谤,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精神的追求或者道德的理想,或者……这我们也没办法!”他突然转身冲她大喊了起来,“我们必须有这么一个计划!现在一切都处于崩溃和停顿之中,必须要采取一些措施!我们必须阻止他们继续停滞下去!我们没有办法!”

    他的眼神近乎疯狂;她搞不懂他是在胡吹还是在乞求原谅;她不知道这究竟应该算是胜利还是恐惧。“吉姆,你是不是不太舒服?也许你干得太拼命,身体累垮了——”

    “我还从没感觉这么好过呢!”他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又接着疯狂起来,“我当然是在拼命地干,我工作的重要性你连想都想不到,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汉克·里尔登和我妹妹那样的挖钱机器所干的一切。无论他们做什么,我都可以让他们白费工夫。让他们修条铁路试试——我过来就能把它拆了!”他打了个响指,“就像弄折脊椎一样!”

    “你想把脊椎弄断吗?”她浑身哆嗦着,低声问道。

    “我没这么说!”他尖叫了起来,“你有毛病呀?我没这么说!”

    “对不起,吉姆!”她被她自己刚说的话和吉姆眼里的凶光吓得怔住了,“我只是不明白,可是……可是我知道,我不该再问问题去烦你,你已经这么累了”——她是在拼命地想要说服她自己——“你心里装着那么多的事情……是那么……那么大的事情……我想都不敢想……”

    他的肩头放松地一沉。他向她走过去,疲惫地跪倒在地,双手搂住了她,“你这个小傻瓜。”他动情地说道。

    她紧紧地抓着他,一股温暖,甚至是怜悯的情绪感动了她。然而,当他仰起头来向她望去的时候,她似乎发现他一半是感激的眼里还有几分蔑视——就好像,基于一种未为人所知的宗教法令,她宽宥了他,却判决自己有罪。

    在随后的日子里,她发现,再去对自己说什么她还无法理解这些事,她应该信任他,爱就是信任这样的话,已经不起作用。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工作以及他和铁路之间的关系,疑心便与日俱增。她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她越认为自己有责任用信任来回报他,她的疑问就越多。后来,在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她发觉她要尽到这个责任,就会在人们谈论到他的工作时扭头避开,就会不去看报道塔格特公司的报纸,彻底不去理睬任何与此有关的消息和争论。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一个问题难住了:信任和事实,该选择哪一个?在意识到她的信任其实是她不敢去了解后,她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只是尽义务般地自欺欺人,而是开始以更清晰、更平静的公正的心态去了解真相了。

    她没用多久就明白了。塔格特的主管们在她随口发问下的支吾,他们回答问题时老一套的空话,提到上司时他们的那副紧张和明显不愿意去谈论的样子,这一切虽然说明不了什么具体的问题,却让她有了一种不能再坏的感觉。铁路上的工人们——她在塔格特终点站里有意找到一些并不认识她的扳道工和售票员们去闲聊——他们说的则更为琐碎。“你是问吉姆·塔格特吗?这个整天哭丧着脸发牢骚,只会长篇大论和搭顺风车的家伙!”“是当总裁的那个吉米吗?那好,我就告诉你:他就是个在铁路上赚昧心钱的混混。”“老板吗?塔格特先生?你想说的是塔格特小姐吧?”

    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了她的是艾迪·威勒斯。她听说他和吉姆从小就认识,便邀他一起去吃午饭。当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诚恳、直率、带着疑问的眼神,听到他严谨简练的谈话时,她便改变了随意刺探的打算,客观扼要地对他讲了她想了解些什么,以及她的理由——这不是为了想得到帮忙或同情,只是想知道实情。他用同样的态度回答了她,平静客观地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没有下任何断言,没有表示任何意见,没有通过对她的情感表示丝毫的在意而侵犯它,只是异常严厉地说着铁一样的事实。他对她讲了是谁在管理着塔格特铁路公司,讲了约翰·高尔特铁路。她听着,并没有觉得震惊,然而这更加糟糕:似乎就说明她早已经料到了。“谢谢你,威勒斯先生。”她听他讲完后,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天晚上,她等着吉姆回家,她自己内心的失落侵蚀着她的痛苦与愤怒,这些仿佛再也和她不相干了,仿佛她应该去做些什么,但任何行动,以及带来的任何结果,都已经无足轻重。

    看到吉姆进屋,她感到的不是气愤,而是一种不快的惊讶,几乎想问自己:他是谁,干吗现在要和他讲话。她带着疲惫得几乎快说不出话的声音简单向他说了她知道的一切。她似乎觉得没说几句他就明白了,似乎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她问。

    “你就是这样表示感激吗?”他叫喊道,“你就是这么看待我为你做的这一切?每个人都跟我说,拎起一只小野猫,带给我的只能是残忍和自私!”

    她看着他,那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把他那语无伦次的声音听进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

    “你这个卑鄙的小人,这就是你对我全部的爱吗?我对你的信任换来的就是这个吗?”

    “你为什么撒谎?为什么给我制造假象?”

    “你应该替自己感到羞耻,你应该觉得没脸去面对我,没脸同我说话!”

    “是我吗?”她听见了这通语无伦次的声音,但无法相信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你打算干什么,吉姆?”她问道,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吃惊和陌生。

    “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你想过这么做有多伤害我的感情吗?你应该首先顾及到我的感受!这是任何一个妻子都应该首先做到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女人!没有什么比忘恩负义更下作、更丑陋的了!”

    在一瞬间,她认清了一个想都想不到的事实,一个人明知道自己的罪过,却想把它转嫁到被他所害的人的身上,以逃脱罪名。但她的脑子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她感到一阵恐惧,在惊悸之中,她的内心拒绝接受这个会把心也一同毁掉的事实——仿佛一碰到这样的疯狂,就会一下子退了回去。她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只知道她觉得厌恶,一种说不上来的原因令她厌恶得想吐。

    当她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她像是看到了一个计谋没有得逞的人,正在用犹豫、退却和盘算的目光打量着她。在她对此还没来得及相信的时候,他的面孔就又躲藏在了一副受伤和愤怒的表情背后。

    她说话的时候,像是在把她的想法说给一个讲理的人听。尽管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在场,但既然没有别人,她只好就当他还在,“那天晚上……那些标题新闻……那份光荣……根本就不是你……说的是达格妮。”

    “闭嘴,你这个下贱的婊子!”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她已经吐出了最后要说的话。

    他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雪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收回刚才说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仍旧如一开始那样,靠墙而立。

    他垂头丧气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边上,“我又能怎么跟你解释啊?”他带着放弃的口气说道,“这事太大,太复杂,如果你不了解缘由始末的话,我又怎么能跟你解释清楚跨国铁路的事呢?我怎么能跟你解释清楚我这么多年来的工作,我的……唉,有什么用呢?我总是被人误解,现在都应该习惯了才对,只是我觉得你与众不同,应该还有点希望。”

    “吉姆,你为什么和我结婚?”

    他惨然一笑,“这也是所有人都问过我的,我没想到你也会问。为什么?因为我爱你。”

    她觉得奇怪,这个原本是人类语言中最简单、所有的人都明白、将人们联结在一起的词汇,对她怎么居然没有丝毫意义。她不知道这个词在他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定义。

    “从来就没人爱过我,”他说,“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爱,人们不去感受,可我有感受。有谁在乎它呢?他们关心的只是时间表、车皮和钱。我没法生活在这些人当中,我非常孤独。我一直渴望着能找到理解。或许我只是个毫无希望的幻想者,在寻找不可能的东西。没有人会理解我。”

    “吉姆,”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奇怪的严酷,“我努力了这么久,就是要去理解你。”

    他的手向下一摆,做了个将她的话挥到一旁的手势,只是这动作并无恶意,很是伤感。“我想你也会这样做,我现在只有你了。不过,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或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去帮我来了解你呢?”

    他叹了口气,“这就是了,麻烦就麻烦在你问的这些为什么,你对任何事都总要问个究竟。我刚才讲到的那些是语言无法表达的,说不出来,只能去感受。有些人有感觉,其他人就没有,这不是在用脑子,是要用心。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感觉到什么?纯粹的、不想任何问题的直觉?难道你不能把我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件实验室里的仪器?跨越我们肤浅的语言和无助的头脑后的更深刻的理解……不,我看我不应该去寻找它,但我会一直满怀希望地追求。你是我的最后一线希望,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她靠墙而立,一动未动。

    “我需要你,”他轻声叹道,“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你和别人不同,我相信你,信任你。所有的金钱、名望、生意和奋斗又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只有你……”

    她站着没动,只有从她向斜下方扫着他的视线里,才能看出来她还在注意着他。他说他受到折磨的那些话是在撒谎——她心想——不过折磨倒是不假;他心里很苦闷,又好像不能对她讲,然而,她也许可以试着去了解。她毕竟还是欠他的这个情——她的心里还有一分淡淡的责任感——为了报答他令她走到了今天,尽管他也许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她还是应该尽力去理解他。

    从此以后,她便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成了一个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陌生人,变得无欲无求。从前崇拜英雄的熊熊之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了让她感到味如嚼蜡的怜悯。她拼命要找的那个为了理想而奋斗、拒绝受苦的人不见了——留给她的这个自己唯一想做的就是去受罪,并以此来度过她的一生。不过,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过去的她在转过前面的每一个路口时,总是满怀着期盼;而现在的这个消沉的陌生人则完全和她身边的那些油头粉面的人一样,说什么他们是因为不去思考和没有幻想才变得更成熟。

    但那陌生人依旧摆脱不了她的理想——这个幽灵的纠缠,这幽灵是要去完成一项使命,她必须要把毁掉她的这一切彻底想明白。她一定要搞清楚,于是她便开始无休止地等待着。尽管她感到车灯已经逼近,在她弄清楚一切的时候会葬身在车轮之下,但她还是一定要搞清楚。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这个疑惑成了一条线索,不断地叩问着她的内心。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在饭桌前和客厅里,在辗转难眠的夜晚,她冲着吉姆、冲着巴夫·尤班克和普利切特博士,冲着似乎和吉姆心照不宣的那些人无声地呐喊着——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不去大声地喝问;她知道他们不会回答。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质问道,感到她在东奔西跑,却无路可逃。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质问道,回想着连一年都还没到的这段漫长的婚姻折磨。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大声问道——此时,她正坐在她餐厅的饭桌旁,看着吉姆那张兴奋不已的脸,以及桌子上的那片渐干的水渍。

    她不知道他们互相沉默了有多久,她被自己的声音和本来没想说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并不指望他会明白,他似乎连那些更简单的问话都不明白——于是,她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回到当前的现实里来。

    她有些吃惊地发现,他正在讥讽地望着她,仿佛在嘲笑她对他的理解力的估量。

    “爱。”他回答。

    这个回答是如此的简单和没有意义,她觉得她一下子便垂头丧气了。

    “你不爱我,”他指责道。她没有回答。“否则你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的确曾经爱过你,”她迟钝地说道,“可那不是你想要的。我爱的是你的勇气、你的志向、你的才干,可这些都是假的。”

    他的下嘴唇微微有些不屑地撅了起来,“这算什么爱?”

    “吉姆,那你认为你有什么是值得爱的?”

    “你这简直是庸俗的小店员的想法!”

    她没有吭声;她的眼睛里带着大大的问号,盯着他。

    “值得爱的!”他那显得一本正经的嘲弄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刺耳,“这么说你认为爱可以计算出来,可以拿来交换,可以像杂货店里的黄油一样去称量?我不愿意别人是因为任何外在的原因来爱我,要爱就爱我这个人——而不是因为我做什么,有什么,说什么或者想什么;只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身体、大脑、言行和我所干的事情。”

    “那这样的话……你自己又是什么呢?”

    “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他的声音有些不自在,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盲目的冲动。“你就不会问,你就会知道,会感觉得出来。你为什么总是想把什么事都分得那么清楚?你就不能从那些小家子气的物质利益里面超脱出来吗?难道你就从来不会去感觉——只是凭感觉?”

    “不错,吉姆,我是有感觉,”她的声音一沉,“但我是在克制自己的感觉,因为……因为我感觉到的是害怕。”

    “是怕我?”他顺着问道。

    “不,不完全是,我不是害怕你会把我怎么样,而是感到你这个人很可怕。”

    他的眼皮如同关门一样地迅速往下一垂——可她还是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一道不可思议的恐惧的眼光。“你这个庸俗的财迷,根本就不懂爱!”他突然大叫了起来,话语里撕下了所有的伪装,变得凶恶无比。“没错,我说的就是财迷,除了见钱眼开之外,它还有很多种更恶劣的方式。你是个精神上的财迷,你不是因为我的钱才嫁给了我——而是为了我的才能、勇气以及其他你认为有利可图的那些东西!”

    “你希望……爱……是……无缘无故的吗?”

    “爱本身就已经足够了!爱是高于一切原因和道理的,爱是盲目的。可你根本就不会爱。你那种吝啬、设计、盘算的小心眼和做小生意的一样,只会做买卖,从来不会给予!爱是一种恩赐—— 一种超越和宽容一切的伟大和不求回报的无条件的恩赐。爱上一个人的品德是怎样的一种慷慨?你会给他什么?什么都不用。只要有冷静的判断,只要他受之无愧就可以了。”

    她的目光深沉,像是紧盯着发现的目标一般,“你是想白白地得到它。”她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下了结论。

    “唉,你不懂!”

    “不,吉姆,我懂。这就是你想得到的——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真正想得到的东西——那不是钱,不是物质利益,不是经济保障,就是把这些给你们,你们也不会要。”她冷冰冰地说着,似乎在将心里的想法说给她自己听,将心中乱成一团的阵阵苦痛找出恰当的字眼来表达。“所有你们这些鼓吹权益的人对不义之财并不感兴趣,你们想要白占的是另外一类东西。你说我是精神上的财迷,那是因为我寻找的是价值。而你们这些权益的鼓吹者……你们想要掠夺的正是精神。我从没想过,也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如何去认识对精神的霸占,以及这又意味着什么。但这正是你们想要得到的,你想得到不属于你的爱,想得到不属于你的爱戴和不属于你的伟大。你既想得到汉克·里尔登得到的一切,又不想像他那样,不想做任何事,甚至不想……存在。”

    “住嘴!”他号叫起来。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恐惧,仿佛他们都摇摇欲坠地站在一处她说不上来、他又不肯说出的危险边缘,俩人都明白,再多迈一步都会是致命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他的问话中露出一股嗔怪的口吻,听上去缓和了许多,几乎像是要把他们重新拉回到平常的状态里,拉回到近似于两口子拌嘴的无伤大雅的气氛中去。“你这是什么怪想法?”

    “我不知道……”她疲惫不堪地说道,脑袋一垂,仿佛一个她极力想抓住的某种东西再一次滑脱了开去。“我不知道……看来是不可能的……”

    “你最好还是别太意气用事,否则……”他停下不说了,因为管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闪闪发亮的冰桶,里面是他们要的用来庆祝的香槟酒。

    他们沉默不语,屋里响起了人们几百年来辛辛苦苦营造出的象征着欢乐的声音:瓶塞砰的一声被开启,淡淡的金黄色的液体发出欢快的声音,涌入两只映着烛光的大酒杯里,窃窃私语的泡沫沿着两道水晶般的杯壁升起,简直是要眼前所有的一切在同样热烈的气氛中起身而立。

    他们在管家离开之前始终一言不发。塔格特用两只绵软的手指握住杯脚,低头盯着泡沫。随后,他猛然一把攥住了酒杯,动作不像是端着一杯香槟,倒像是抬起一把屠刀似的,将酒杯举了起来。

    “为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干杯!”他说。

    她放下了酒杯,回答道,“不!”

    “喝了它!”他尖叫着。

    “不。”她回答说,声音低沉得像是一块铅。

    他们彼此打量了片刻,烛光映着金色的液体,却照不到他们的脸和眼睛。

    “哼,真是活见鬼!”他喊着,便跳起脚来,将杯子朝地上一掼,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桌旁,过了许久,才慢慢起身,按响了叫人的铃。

    她迈着异常平稳的脚步向她的房间走去,她打开衣橱,找出一套衣服和一双鞋,脱下家居的便服,动作格外的谨慎,似乎一旦惊动了她周围和内心的一切,便会影响她的一生。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离开这座房子——哪怕只离开一小时也好——然后,她就能够去面对不得不面对的一切了。

    她面前文件上的字迹开始模糊起来,达格妮抬了抬头,意识到天已经暗下来很久了。

    她把文件往旁边一推,不想去开灯,正好让自己好好地享受一下清闲和黑暗,这令她得以远离客厅窗外的都市,远处的日历上显示出:八月五日。

    过去的一个月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苍白。这一个月一直焦头烂额、吃力不讨好地应付着一起又一起的突发事件,是在延缓着铁路的崩溃—— 一个月就像是一堆浪费掉的、彼此毫无关联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在避免一触即发的灾难。这些日子没有取得任何实质的进展,只是白费了一番工夫,避免了一堆灾难的发生——这并不是在生活,而只是一场与死亡的赛跑。

    有时候,山谷里的景象会不期而至地呈现在她面前,它并非突如其来,倒像是一种始终隐去了的景象,猛然间决定要占据一会儿现实。她曾经像是蒙上了双眼一般,在静默中面对着它,挣扎在一个毫不动摇的决心和一股不肯消退的痛苦之间,与这股痛苦抗争的办法便是去承认它,说一声:不过如此。

    有几天早晨,醒来时太阳的光线已照在她的脸上,她曾经想着要赶紧到哈蒙德的店里去买做早餐的新鲜鸡蛋;随后,她彻底清醒了过来,看着卧室窗外灰蒙蒙的纽约,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实在不愿意去接受现实。这你是知道的——她曾经严厉地告诉自己——这些是你在做决定的时候已经知道的。她不情愿地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床上起来,去面对难挨的又一天,她会小声地说着: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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