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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贪婪者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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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好。”

    她从自己的门口看着他走过了客厅,在他身后的窗外,群山泛出了银闪闪的粉红色,看上去比外面的光线还要明亮,预示着阳光即将来临。旭日已经在地球的某处升起,但尚未达到山巅,天空中渐渐燃起的光辉正在宣布着它的到来。她听到欢快地迎接着日出的并不是鸟儿的啼唱,而是刚才响起的电话铃声;她眼前这新的一天并不是外面鲜亮的翠绿枝头,而是炉子镀铬后发出的熠熠光芒,桌子上的一只玻璃烟缸的闪亮,以及他衬衣袖子上一尘不染的雪白。她抑制不住自己声音里和他一样的笑意,回答道:“早上好。”

    他正将桌上铅笔写的计算稿纸收拾起来,塞进衣袋内。“我得去一趟发电房,”他说,“他们刚刚打过电话,射线幕出了问题,好像是你的飞机把它给撞坏了。我过半小时回来后做早餐。”

    他的声音随意而平淡,对于她的存在和他们的日常起居,他完全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感到他是在有意渲染这样的气氛。

    她以同样随意的口气应道,“要是能把我留在车里的拐杖取回来的话,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能把早餐准备好了。”

    他略为吃惊地看了看她;他的目光从她缠着纱布的脚踝移到露在她短袖上衣外的胳膊肘上的那层厚厚的绷带。然而,她透明的衣衫,敞开的领口,以及似乎用轻薄的衣衫不经心地包裹着的肩膀上的一头长发,令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女学生,而不是什么病人,她的姿态使人忘记了他所见到的绷带。

    他微微一笑,不过这笑容并非完全是冲着她,而像是他自己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假如你愿意的话。”他说。

    独自留在他的家中,感觉有些怪。部分原因是她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一股敬畏使她变得缩手缩脚,仿佛身旁的任何东西都隐秘得不可触摸。另外的原因则是一种满不在乎的轻松感,仿佛这里便是她的家,仿佛她便是拥有这里的主人。

    奇怪的是,她从准备早餐这样简单的事情中感受到了如此纯粹的快乐。干这个活似乎本身便很独立,好像在灌咖啡壶、榨橙汁、切面包的时候不会心有旁骛,能体会到身体在舞蹈时所体会不出的享受。她蓦然意识到,自从她在洛克戴尔车站当值班员以后,如此舒心的感觉已经是久违了。

    她正布置着餐桌,发现一个人的身影沿着房前的小路正向上奔来,他的身手轻快敏捷,越石跨阶如履平地,一把将门推开,喊道,“嗨,约翰!”—— 一眼看见她,便停下了脚步。他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衫和长裤,一头金发,脸庞简直是英俊得完美无缺,令人惊叹,她愣愣地看着他,一开始倒并不是多么艳羡,但的确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望着她,似乎没想到会在这所房子里看见女人。随后,她发现他辨认出来的神情转化为了另一种惊讶,半是感到开心、半是胜利般地笑了出来,“哦,你加入我们了?”他问道。

    “不,”她讽刺地答道,“我还没有,我是个异类。”

    他像个大人见到小孩后说着他还不能理解的技术字眼一般,大笑起来,“如果你明白自己是在说些什么,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在这里绝对不可能。”

    “说起来的话,我应该算是破门而入。”

    他看了看她的绷带,心里思忖着,好奇的眼神中几乎带出了一股倨傲,“什么时候?”

    “昨天。”

    “怎么进来的?”

    “坐飞机。”

    “你坐飞机来这一带干什么?”

    他那副直截了当和蛮横的态度既像个贵族又像个莽汉;他的神态看上去像前者,而穿着却像后者。她打量了他半晌,故意叫他等了一会儿,“我是想在一个史前的幻景中着陆,”她答道,“我做到了。”

    “你的确是个异类,”他似乎找到了问题的所有症结,嗤笑着说,“约翰呢?”

    “高尔特先生在发电房,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问也不问便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仿佛到了家里一样。她默默地转过身去,继续干着她的活儿。他坐在那里,把嘴一咧,笑着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她在厨房餐桌上摆放着刀叉是某种特殊的令人费解的奇观一样。

    “弗兰西斯科看到你在这里是怎么说的?”他问。

    她微微耸耸肩,转向他,但依旧平静地回答,“他还没来这里。”

    “还没来?”他似乎一惊,“真的?”

    “是他们告诉我的。”

    他点了一支烟。她望着他,心里猜想着他所从事、所热爱、为了到这个山谷里来而又放弃掉的那个行当是什么。她猜不出来;好像没什么可以对得上号;她发觉自己有了个荒唐的感觉,就是希望他什么都别干,因为无论做什么都可能会毁了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英俊容貌。这感觉与个人的感情无关,她并未把他当做一个男人来打量,而是把他看成一件能说会动的艺术品——完美无缺如他者,会像任何热爱自己工作的人那样感受到冲击、压迫和创伤,这对外面世界的尊严似乎是一种扭曲。但她的这种感觉似乎显得愈加荒诞了,因为他脸上的那种刚毅完全可以战胜世上的任何艰险。

    “不,塔格特小姐,”他捕捉到了她的眼光,突然开口道,“你以前还从没见过我。”

    她猛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是在公然地打量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她问。

    “首先,我在许多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其次,就我们所知,你是外面的世界上仅存的一个会被允许进入高尔特峡谷的女人。第三,你是唯一一个还有胆子——以及足够的资本——继续当异类的女人。”

    “你凭什么肯定我是个异类?”

    “假如你不是的话,你就会知道史前的幻景并不是这个山谷,而是外面世界的人们所过的生活。”

    他们听到外面有发动机的声响,只见一辆汽车停在了房前的坡下。她注意到,他一看见车里的高尔特,便一下子站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显而易见的迫不及待,看上去那便如同军人本能的敬礼。

    她发现当高尔特走进来,一见到屋里的客人便停住了脚步。她注意到高尔特露出了笑容,嗓音却是异常的低沉,简直便是庄重的语气,似乎隐含了他所不愿表现出的释怀,非常平静地招呼道,“嗨。”

    “嗨,约翰。”客人高兴地打着招呼。

    她发现他们稍稍犹豫了片刻才握住了对方的手,又过了一阵才松开,仿佛不敢肯定他们的上一次见面并不是永别。

    高尔特转向她,“你们彼此见过了吗?”他是在同时问他们两个。

    “还算不上。”来人说道。

    “塔格特小姐,这位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她完全知道自己的脸上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丹尼斯约德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似乎非常的遥远,“你用不着怕,塔格特小姐。我对高尔特峡谷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危险。”

    她只能摇着头,半晌才说出话来,“并不是说你是怎样对待其他的人……而是他们究竟是如何对待你的……”

    他的大笑声让她又重新恢复了意识,“要小心啊,塔格特小姐。你要是开始这么想的话,异类可就当不长了。”他又接着说,“不过,你应该开始从高尔特峡谷中的人当中吸取些正确的东西,而不是他们所犯的错误;他们十二年来一直替我担心——完全没必要。”他瞟了一眼高尔特。

    “你什么时候来的?”高尔特问。

    “昨天半夜。”

    “坐下,和我们一起吃早餐。”

    “可弗兰西斯科在哪儿呢?他怎么还没来?”

    “我不知道,”高尔特的眉头稍稍一皱,“我刚刚问过机场,谁都不知道他的消息。”

    她向厨房走去的时候,高尔特跟了上去,“不,”她说,“今天我来干。”

    “我帮你。”

    “在这里,谁都不应该开口要人帮忙,对吗?”

    他笑了,“对。”

    她从没有感到身体动起来是如此的享受,仿佛走路时双脚觉不出一点重量,仿佛用来支撑她的拐杖只是多余的装饰,在为桌前的两个男人端上早餐的同时,她舒畅地感觉着自己轻快、笔直的脚步,感觉着她麻利和灵活准确的动作。她的样子告诉他们,她明白他们是在注视着她——她高昂着头,像一个舞台上的演员,像一个身在宴会厅里的女人,像参加了一场无声竞赛的获胜者。

    “知道你今天来做他的替身,弗兰西斯科一定会很高兴的。”当她同他们一起坐在桌前的时候,丹尼斯约德说道。

    “做他的什么?”

    “是这样,今天是六月一日,约翰、弗兰西斯科和我——我们三个十二年来的每个六月一日都在一起吃早餐。”

    “在这里?”

    “一开始不是,不过自从这房子八年前盖好之后,就一直在这里了。”他笑着耸了耸肩膀,“像弗兰西斯科这样一个比我多出几百年传统遗风的人,居然头一个破了我们的传统,真是见鬼。”

    “那么高尔特先生呢?”她问,“他的家史有多久了?”

    “你是问约翰吗?他从前连半点家底都没有,但未来可就都是他的了。”

    “别管什么家史不家史的了,”高尔特说,“跟我说说你这一年的情况吧,你手下的人损失过没有?”

    “没有。”

    “时间损失过没有?”

    “你是问我是否受过伤吧?没有。自从十年以前至今,我是毫发未伤,那时我初出道,你现在应该已经记不得了。我从来没有任何危险,今年——在颁布了10-289号法令后,其实我比在小镇上开药铺还要安全多了。”

    “吃过败仗吗?”

    “没有。今年,一直都是对方在损失。掠夺者的船只大部分都落在了我的手里——他们的人大部分都跑到你这里来了。你今年的情况也挺好,是吧?这我都清楚,我可全都记着呢。自从我们上次一起吃早餐后,你把在科罗拉多州想要的那些人都拉过来了,还有其他地方的一些人,比如肯?达纳格,他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不过,我告诉你一个更棒的,他几乎就快过来了。你很快就会得到他,因为他现在身系一线,马上就会落到你的脚下。他还救过我一命——这下你就知道他已经走得有多远了吧。”

    高尔特身子一仰,眯起了眼睛,“原来你从来没有任何危险,对吧?”

    丹尼斯约德笑了起来,“哦,我是冒了个小小的风险,不过值得。那可是让我觉得最愉快的一次遭遇,我一直想当面告诉你,你肯定想听听这个故事。你知道那人是谁吗?是汉克·里尔登。我——”

    “不行!”

    这是高尔特的声音;它便是一道命令;这声断喝之中带着一分怒气,他们俩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

    “什么?”丹尼斯约德难以相信地轻声问道。

    “现在别跟我讲这件事。”

    “可你总是在说汉克·里尔登是你最想在这里见到的人啊。”

    “我现在还是这么想,但是,这事你以后再告诉我。”

    她细细地观察着高尔特的面孔,但看不出任何头绪,那副在决绝或抑制之下的冷峻严厉的神情令他的脸颊和嘴角都绷紧了起来。无论他清楚她的多少底细,她心中在想,只有一条原因可以解释他的这般举动,不过他绝对不可能知道。

    “你见到汉克·里尔登了?”她转向丹尼斯约德,问道,“而且他还救了你?”

    “对。”

    “我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高尔特说。

    “为什么?”

    “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塔格特小姐。”

    “我明白了,”她不屑地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在想我会阻止你得到汉克·里尔登?”

    “不,我不是在想这个。”

    她留意到丹尼斯约德正在观察高尔特的表情,似乎他也觉得这事很蹊跷。高尔特毫不回避地有意迎上了他的目光,似乎成心让他试试在里面寻找答案,而且谅他也找不到。当她发现高尔特的眼里露出一丝谐意时,她便明白,丹尼斯约德的努力失败了。

    “还有什么?”高尔特问道,“算是你今年干成了的事?”

    “我打破了重力定律。”

    “这你干得多了,这回玩的又是什么花样?”

    “我装了超出飞机承重极限的黄金,从大西洋中部一直飞到了科罗拉多。等着瞧麦达斯看到我要存的数量吧,今年,我客户的钱会多出——哦,对了,塔格特小姐是我的一个客户,你告诉过她没有?”

    “还没有,要讲你就跟她讲吧。”

    “我是——你刚才说我是什么?”她问。

    “别吃惊,塔格特小姐,”丹尼斯约德说,“而且不要反对,对于反对,我见得太多了,不管怎么样,我在这里算是个异类。对于我选择的斗争方式,他们谁都不同意。约翰不同意,阿克斯顿博士不同意,他们觉得用我的性命去那么干太不值得。但你知道,我父亲是个主教——在他所有的教导里面,我只认同一句话:‘执剑者将随剑一同灭亡。’”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暴力是不可取的。如果我的朋友们相信他们可以用联合起来的力量制服我——那他们就会看到在这场较量中,只有使用暴力的一方去针对使用智力的一方。就连约翰都赞成,在我们这个时代,我在道义上有权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我和他做的事情一样——只是以我自己的方式罢了。他是把人们的精神从掠夺者的手中抽走,我是把人们的精神产物抽走。他是在剥夺他们的理性,我是在剥夺他们的财富。他吸干了世界的灵魂,我吸干了它的身体。他们早晚会从他那里尝到教训,我只是没那份耐心,于是就把他们学习的速度加快而已。不过,和约翰一样,我只是顺应着他们的道德观,决不会牺牲自己,牺牲里尔登或者你,从而令他们有双重的标准。”

    “你是在讲什么呀?”

    “讲的就是对收税者的一种课税方法。所有的税收方法都很繁琐,但这一种非常简单,因为它是其他所有方式的核心。我来解释给你听。”

    她聆听起来。她听到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带着记账员那种枯燥而精确的口吻,详述起财务转账、银行账户和收入税表来,仿佛他正在读着一本满是灰尘的账簿——为了记录下这本账簿里的每一笔账,他押上了自己的鲜血,只要他记账的笔稍有闪失,血就随时会流尽。她一边听,一边止不住地看着他那张俊朗无瑕的脸庞——并且不停地在想,这就是全世界悬赏百万要置于死地的那颗人头……她曾经觉得这样一张完美的面孔,无论做任何事都会留下令人惋惜的伤痕——她想得出了神,他讲的一半的话都没听进去——实在不应该拿这么俊美的脸去冒任何的风险……接着,她猛然醒悟到他那完美的外表只是一幅简明的示意图,是用了自然直观的方式,就外面世界的本质和在低于人的时代里人类价值的命运,给她上了孩子般初级的一课。不管他走的路是正义还是邪恶,她想,他们怎么能……不!她心想,他所走的道路是正义的,而可怕之处正在这里,因为正义已经别无选择,因为她没法去谴责他,她既不能同意,也说不出一句责难的话。“……我客户的名字,塔格特小姐,是一个一个慢慢地选出来的,因为我必须确信他们的人品和事业。在我的偿还名单里,你的名字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她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把脸绷紧,只是回答了一句,“原来如此。”

    “你的账户是最后一批仍未偿付的户头之一。它就开立在这里的麦达斯银行,等你加入我们的那一天,就可以认领了。”

    “明白了。”

    “不过,尽管过去十二年里你被强行勒索了巨额的钱财,但你的账户并不像其他一些人的那么庞大。穆利根会把你的收入税表亲手交给你,从那上面你会看到,我只把你当业务副总时所挣薪水的税款退还给你,但不会退还你因为塔格特公司股票的收益而缴纳的税款。你从股票里挣的每分钱都问心无愧,要是在你父亲的那个时候,我会把你的每一分钱收益都退还给你——但在你哥哥的管理下,塔格特公司参与了掠夺,它的赢利是靠着强行逼迫,靠着政府给的好处、补贴、延期偿还的贷款以及法令。对此你没有责任,其实你是这个政策最大的受害者——但我返还的只是纯粹凭劳动挣来的钱,任何与强取豪夺沾边的钱财都不行。”

    “明白了。”

    他们吃完了早餐。丹尼斯约德点燃一支香烟,透过吐出的第一层烟雾注视了她一会儿,似乎知道她内心深处激烈的矛盾——然后他冲着高尔特一笑,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他说,“我妻子正等着我呢。”

    “什么?”她大吃一惊。

    “我妻子。”他快活地重复了一遍,像是还没明白她吃惊的原因。

    “谁是你的妻子?”

    “凯?露露。”

    她被震撼得已经无法再想什么,“什么时候……你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四年以前。”

    “你怎么可能会在一个地方待下来举行婚礼呢?”

    “我们在这里结的婚,是纳拉冈赛特法官主持的。”

    “怎么能”——她想收口,但忍不住愤怒,还是脱口而出,至于这声抗议是冲着他,还是冲着命运或是外面的世界,她也说不清楚——“怎么能让她在一年里惦记你十一个月,担心你随时都可能……”她没有说下去。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在这笑容背后,她却看到了他与妻子为此做出的沉重的努力。“她能挺过来,塔格特小姐,因为我们不相信这是一个人类注定要被毁灭的悲惨世界。我们不相信悲剧是大自然带给我们的命运,我们不会总是生活在灾难当中。如果没有确定的理由,我们不会去想什么灾难—— 一旦与灾难遭遇,我们可以放开手脚,同它较量一番。我们认为不合情理的并不是幸福,而是遭受苦难。我们认为在人类的生活当中,真正偶尔反常的并不是成功,而是灾祸。”

    高尔特将他送到门口,然后回来坐在桌旁,若无其事地又伸手去倒一杯咖啡。

    她像是被从安全阀中喷出的气流冲起来一样猛然起身,“你认为我会要他的钱?”

    他等到咖啡灌满了杯子,才抬眼看了看她,回答道,“对,我是这么想。”

    “可我不会!我不会让他为此去冒生命危险!”

    “这你可做不了主。”

    “可我可以选择不去认领!”

    “不错,你是有这个选择。”

    “既然这样,这笔钱就会永远待在银行里!”

    “不,不会的,假如你不去领取的话,它的一部分——是很小的一部分——会以你的名义转给我。”

    “以我的名义?为什么?”

    “支付你的食宿费用。”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由生气变成了迷惑,接着便重新慢慢地坐回到了椅子里。

    他笑笑,“你原先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塔格特小姐?”他看见她骤然涌上一股无可奈何的神情。“你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想了。你要在这里住一个月,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过上一个月的假期。我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你来这里的时候也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你破坏了我们的规矩,就必须承担后果。在这一个月里,谁都不会离开山谷。当然,我可以让你走,但我不会。虽然没有任何规定要我将你留下,但你既然闯了进来,我可就有权任意处置了——我只是因为想要你留下才不让你走。假如一个月后你还是希望回去,那就请便。但在此之前不行。”

    她坐得笔直,脸变得轻松,嘴上因为有了一丝笑意而柔和了许多;这本来是一个敌手才会有的危险的笑容,但她那双冰冷闪亮的眼睛同时又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如同一个敌手想要去全力拼杀,但却希望自己战败。

    “很好啊。”她说。

    “我要收取你的食宿费——向别人提供免费生活所需是违反我们规定的。我们当中有些人有妻子和孩子,我们互相付出,互相给予,而不涉及金钱,”——他瞧了她一眼——“但你我之间关系不同。因此,我每天要收你五毛钱,等你兑现以你的名义设在穆利根银行的账户之后,再把钱付给我。如果你不接受那个账户,穆利根会把债记在账上,我去收款时他会付钱给我。”

    “我答应你们的条件,”她回答道;她精明、自信、故意放慢的声音完全像一个商人,“但我不允许动用那笔钱来支付我的债务。”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挣我自己的食宿费。”

    “怎么挣?”

    “工作。”

    “做什么?”

    “做你的厨师和佣人。”

    她头一次看到他始料不及地大吃了一惊,他对此的强烈应对方式则出乎了她的预料。他爆发出一阵大笑——但他的笑看上去却像是腹背受到一击,所受的冲击之深远远超出了她那几句话本身的意思;她觉得她击中了他的过去,将她所不知的他的记忆和内心撕扯得松动了。他那笑的样子如同是看到了远方的某种景象,他仿佛是在冲着它大笑,仿佛这是他的胜利——同时也是她的。

    “如果你雇我的话,”她的表情极其礼貌,用了极其清晰、冷静、公事公办的语调,“我会替你做饭、打扫房间、洗衣服以及做佣人该做的一切——报酬就是我的食宿和买衣服之类的零用钱。我这几天可能会因为受伤有所不便,但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全力以赴了。”

    “这是你想做的吗?”他问。

    “这是我想做的——”她回答着,将心中想要说的另外一半咽了回去:世界上任何事都无法和它相比。他依然在笑,那是觉得非常有趣的笑,但这种有趣似乎能够转化为某种闪光的荣耀。“好吧,塔格特小姐,”他说,“我雇你了。”

    她礼貌性地冷冷将头一点,“谢谢你。”

    “除了食宿,我每月付你十块钱。”

    “很好。”

    “我是这个山谷里头一个雇佣人的人,”他站了起来,将手伸进衣袋,取出一枚五元钱的金币扔在了桌上,“这是给你的预付工资。”他说。

    当她伸手去拿这枚金币的时候,吃惊地发现她正像一个小女孩在做第一份工作时那样,满怀着一种迫切和渴求的强烈愿望:那就是希望能做好这份工作。

    “是,先生。”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垂了下去。

    欧文·凯洛格在她进谷的第三天也到了。

    她不知道最让他吃惊的是什么:是他从飞机上下来时看到她站在机场的旁边——看到她穿的衣服:她那件精巧、透明、在纽约最贵的裁缝店里定做的上衣,以及花六毛钱在谷里买的宽大的棉布绣花裙——或是她的拐杖、绷带,或是胳膊里挎着的采购篮。

    他从一群人当中走出来,看到了她,怔了一下,随即便一跃向她奔来,仿佛是被一股激情所推动,看上去十分骇人。

    “塔格特小姐……”他喃喃道——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而她则笑着向他解释她是如何抢先一步到达了他要来的地方。

    他像是在听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接着便说出一句令他后悔的话,“可我们以为你死了。”

    “谁这么以为呀?”

    “我们都……我是说,所有外面的人。”

    当他用喜悦的声音讲述起他的经历时,她忽然止住了笑容。

    “塔格特小姐,你不记得了么?你让我给科罗拉多的温斯顿车站打电话,告诉他们你会在第二天中午赶过去,那就是前天,五月三十一号。但你没有到温斯顿——那天下午很晚的时候,所有的广播里都在报道说你在洛基山一带因飞机坠毁而下落不明。”

    她想起了这些尚未来得及考虑的事,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是在彗星特快上听到的,”他说,“当时是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小站上,我用长途电话替列车长证实这个消息,让乘客等了一个钟头。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和我一样震惊,从车组的人到车站的代理到扳道工——大家都是如此。我给丹佛和纽约的报社打电话时,他们全都围在了旁边。我们没有得到太多的消息,只知道你五月三十一日凌晨到来之前离开了阿夫顿机场,好像是在跟着一架陌生人的飞机,机场管理员看见你向东南方向飞去——然后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你了……搜索的队伍为了找飞机的残骸,把洛基山一带里外都找遍了。”

    她忍不住问,“彗星特快到了旧金山没有?”

    “我不知道,我弃车离开的时候,它还在亚利桑那州的境内磨蹭呢,一路都晚点,到处都出现差错,调度的命令极为混乱。我下火车后,一晚上都在找去科罗拉多的便车,不管是颠簸的卡车、马车,还是马拉的拖车,只要能按时赶到——赶到我们会面的地点,我是说去碰头的地方,然后就从那里坐麦达斯的飞机到这里来了。”

    她慢慢地沿着小路走向她停放在哈蒙德杂货店前的汽车。凯洛格跟了上去,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随着他们放慢的脚步压低了一些,似乎他们俩都在想着要拖延些什么。

    “我给杰夫?艾伦找了个工作,”他说;他那特别庄重的声音等于是在说:我完成了你的最后一个心愿。“你的那个劳力尔的代理在我们刚一落脚的时候就把他找去干活了,他现在见到每一个身体合格——不,是头脑合格的人——都会要。”

    他们走到了车前,但她没有上车。

    “塔格特小姐,你伤得不重吧?你是不是说你的飞机掉下来了,但不算太严重?”

    “是的,一点都不严重,我明天就用不着再坐穆利根的车——再过一两天,我连这东西也不用了。”她晃了晃拐杖,轻蔑地将它扔进了车里。他们无言地静立;她在等待着。

    “我在新墨西哥的那个车站上打的最后一个长途,”他缓缓地说道,“是打到宾夕法尼亚去的。我和汉克·里尔登通了话,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听着,接着便是一阵沉默,然后他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来。’”凯洛格的眼睛垂了下去;他又说了一句,“只要我活着,就再也不想听到那样的沉默了。”

    他抬起眼看着她;他的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他当初听到她的请求时还未想到,但从那以后便猜出原委的领悟。

    “谢谢你,”说着,她将车门打开,“我捎你一段吧?现在我得赶回去,在雇主回来之前准备好晚饭。”

    一回到高尔特的家里,独自站在静谧而洒满阳光的房间内,她内心的所有感受便一齐涌了出来。她看着窗外,望着将东方的天空遮住的群山,想到了两千英里之外的汉克·里尔登此刻正坐在桌前,他的脸在极大的痛苦下绷得紧紧的,就像他在过去的种种打击面前绷紧的那样——正像她拼尽了最后的努力让彗星特快在荒漠之中那坍塌的铁轨上爬行一样,她感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同他一起战斗,为他而战,为他的过去,为他脸上的坚毅和支撑着这股坚毅的勇气——她颤抖着闭上了眼睛,仿佛感觉到她犯下了双重叛逆的罪孽,仿佛感觉到她被吊在这座山谷和另外一个世界之间,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当她坐下来面对饭桌对面的高尔特时,这些感觉已经消失了。他坦然而毫无顾忌地看着她,似乎她本来就应该坐在那里——似乎只有眼前的她才是他的意识中唯一可以接纳的。

    她像是对他的注视表示顺从般地将身体稍微向后靠了靠,用冷淡、简单、故意否认一样的口气说道,“我检查了一下你的衬衣,发现有一件缺了两粒扣子,另一件的左胳膊肘已经磨穿了,想不想让我替你补好?”

    “如果你能补的话——当然好啦。”

    “我能补。”

    这些话并没有改变他目光的意味;只是更加重了其中的满足感,仿佛这正是他想要她说的——不过,她不确定从他眼里看到的那种东西是不是可以称为满足,但她完全可以断定,他其实什么都不希望她说。

    在桌边的窗外,乌云吞没了东方天空中的最后一线光亮。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不愿意再去看外面,为什么她似乎想要抓住桌子的木板上,涂了奶油的焦脆面卷上,铜咖啡壶上,高尔特的头发上那一片片金色光芒,就像抓住虚无中的一座小岛那样。

    接着,她突然听到自己情不自禁的问话声,她明白,这便是她想要挣脱的叛逆,“你们允许和外界联络吗?”

    “不允许。”

    “一点都不行?寄一张没有回信地址的纸片都不行?”

    “不行。”

    “连不透露你们秘密的口信也不行吗?”

    “从这里不行,在这个月不行,同外面的人联系,任何时候都不行。”

    她发现她在躲避他的目光,于是强迫自己抬起头来,面对着他。他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警觉、专注、执著地洞察着一切。他像是知道她询问的原因一样看着她,问道,“你想请求得到一次破例吗?”

    “不。”她迎着他的目光回答。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后,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仔细地给高尔特的衬衣袖子上缝着补丁,她将房门关上,不想让他看到她因为不熟悉而笨手笨脚的样子。她听到有一辆汽车在房前停了下来。

    她听到高尔特的脚步声急匆匆地跑过客厅,听到他扭开房门,喜怒交加、如释重负地向外面喊道:“总算是来了!”

    她站起身,马上又停住了:她听见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似乎眼前看到了什么令他吃惊的情景。“怎么回事?”

    “你好,约翰。”一个清爽、平静的声音在说话,声音虽然稳健,却沉重而疲惫不堪。

    她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忽然觉得浑身瘫软:那是弗兰西斯科的声音。

    她听见高尔特在问话,口气中充满了担心,“出什么事了?”

    “我以后再跟你说。”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过一小时后还要走。”

    “要走?”

    “约翰,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今年不能待在这里了。”

    片刻的沉默后,高尔特带着低沉的语气严肃地问,“不管出了什么事,有这么糟吗?”

    “是的,我……我在这个月结束前或许能回来,我也说不好。”他又带着绝望挣扎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弗兰西斯科,你此刻还受得起惊吓吗?”

    “我?现在已经没什么能再让我吃惊的了。”

    “有个人,在这里,在我的客房里,你必须要见一见。这会让你大吃一惊,因此我觉得还是提前警告你,那个人还是个异类。”

    “什么?病瘤?在你家里?”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

    “这我可要亲自看看!”

    她听见了弗兰西斯科的冷笑和冲进来的脚步声,只见她的房门被猛然推开,她隐约看见是高尔特关上了房门,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她不知道弗兰西斯科站在那里足足看了她多久,因为她最先清醒地意识到的便是看见他跪了下来,脸埋在她的腿上,抱住了她,此时,她似乎觉得颤抖从他的身体上涌过,使他不再动弹,然后涌进她的身体,又令她能够活动了。

    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正轻拂着他的头发,与此同时,她又想着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去做,并且觉得像有一股静静的水流在从她的手上淌过,环绕着他们两人,将过去的一切轻轻地抚平。他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就这样抱着她便是说出了他所有想说的话。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和她在山谷里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样:似乎世上从来就没有过痛苦。他在笑了。

    “达格妮,达格妮,达格妮”——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一个被压抑许久的心声正在喷薄而出,倒像是在重复着那久已熟悉的话语,讥笑着对它一直的掩耳不闻——“我当然爱你。他逼我说出来的时候你害怕了吗?你想听多少遍,我就说多少遍——我爱你,亲爱的,我爱你,永远都会——不要害怕我,我不怕会再失去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活着,而且是在这里,你现在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况且这一切是这么简单,对不对?你看出这是怎么回事,我当初为什么抛下了你吗?”他手臂一挥,指向山谷,“这里就是你的地球,你的王国,你的那个世界,达格妮,我一直在爱着你,而我抛弃了你,这正是我的爱。”

    他抓过她的双手,压在他的嘴唇上,而且握住它们不放,那不像是亲吻,而像是在久久地歇息着,仿佛刚才努力讲的这番话冲淡了她在此出现的事实,仿佛过去缄默的岁月中积攒下来的千言万语压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追逐过的那些女人——你是不会相信的,对不对?我从没碰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想你一直都是知道的。那个花花公子——是我当着全世界的面毁掉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时,为了不让掠夺者起疑心而必须扮演的一个角色。在他们的社会里,那就是个小丑,他们要去对付的是正直和有雄心壮志的人,但看到一个一无是处的无赖,他们会把他当成朋友,觉得他安全——安全!——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观,但他们总算是领教了!——领教一下是否邪恶才安全,无能才管用!……达格妮,就是那天晚上,我终于意识到了我是爱着你的——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得不走。在那天晚上你走进我酒店房间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的神态,你的样子,你对于我的意义——以及等待着你的今后。假如你略微逊色一点的话,或许就能把我暂时阻止住。但你就是你,最终正是你促使我离开了你。那天晚上,我曾请求过你的帮助,帮我去抵抗约翰·高尔特。但我明白,尽管他和你都还不知道,你就是他用来对付我的最佳武器。你正是他所追求的一切,正是他对我们说过的可以为之献身的一切……那年春天,他突然打电话让我去纽约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过他的音信,当时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困扰,他把它给解决了……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里,你连着三年没有听到我的任何消息。达格妮,我接管了父亲的生意,开始接触到全世界的商业圈,那个时候,我见识了自己曾怀疑过的罪恶面孔,但总不相信它能如此庞大。我看到几百年来,税收的毒害就像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身上的霉菌一样,越积越深,蛮横无理地吞蚀着我们——我看到由于我的成功,政府颁布了种种规定对我加以限制,却因为我竞争对手的懒散和经营不善而对他们给予帮助——我看到,工会每一次矛头针对我的要求都能得逞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能养活他们——我看到一切不劳而获的念头都被看成是正义的,但一旦谁凭本事挣来了钱,就会被谴责为贪婪——我看到政客们冲我使眼色,叫我不必多虑,因为我只要稍稍加点劲干,就会把他们全比下去了。透过眼前的赢利,我发现我干得越努力,就会把自己的脖子勒得越紧,我发现我的能量全都冲进了下水道,我身上的寄生虫也开始养活起一批靠他们为生的寄生虫,他们这是作茧自缚——可这一切居然无法去解释,谁都不知道答案,全世界的下水管通向一个无人敢划破的潮湿的阴雾,吸干了充满活力的热血,而人们只是耸耸肩膀,说什么人生在世只会是罪恶。尔后,我看到了全球的企业圈,它有着庞大的机器、重达千吨的熔炉、横跨大洋的电缆、桃花心木的豪华办公室、买卖证券的交易所、耀眼的电子信号以及它的力量和财富——操纵这些的不是银行家和董事会,是混迹于地下啤酒坊的那些蓬头垢面的人道主义者,是那一张张臃肿恶毒的面孔,叫嚣着美德必须受到惩罚,才华就应该听命于无知,人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他人……这些我都清楚。我找不到办法与之抗衡,但约翰找到了。那天晚上只有我和拉各那在他的招呼下来到纽约,同他在一起。他告诉了我们应该怎么做,应该找些什么样的人。他离开了二十世纪公司,住在一片贫民区里的阁楼上。他走到窗户前,指着城里的高楼大厦说,我们必须让全世界的灯光全部灭掉。当纽约陷入一片漆黑的时候,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没有让我们立即加入,要我们仔细考虑,权衡这将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一切影响。我第二天早晨就答复了他,拉各那则是又过了几个小时后,在下午告诉了他……达格妮,就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我始终难以摆脱眼前的一幅情景,从中,我看清了今后必须要去为什么而抗争。就是为了你那天晚上的样子,为了你谈起铁路时的神情——为了我们在哈德孙河边的山坡上眺望纽约上空时你的那副神态——我一定要去挽救你,替你扫清障碍,让你找到梦想中的都市——不能让你蹉跎了年华,困在迷雾中挣扎,不能让你用那双依然像在阳光下望着前方的眼睛,在苦苦的奋斗之后,却发现道路的尽头不是都市的大厦,而是一个臃肿、阴沉、没有灵魂的废物,将你用一生酿成的美酒大口地挥霍!你——为了他的逍遥而拒绝自己的快乐?你——为了他人的享乐而牺牲自己?你——成为最后使人类倒退的工具?达格妮,那正是我所看到的,我绝不会让他们如此对待你!绝不能这样对待你,对待面对未来和你有着同样神情的孩子,对待任何一个具有你的精神,能够领略到片刻的生命的自豪、无愧、自信和快乐的人。那样的人类精神境界便是我所爱的,我离开了你而为之奋斗,而且我知道,即使我会失去你,我以我每日的奋斗仍然能将你赢回。可你现在看清了,对不对?你已经见到了这座山谷,这正是你和我小的时候想要到的地方,我们终于到了。只要能在这里见到你,我还有何求?约翰是不是说你还是个异类?好吧,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可你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因为你一直就是,假如你还没有看完全的话,我们可以等,我不在乎——只要你还活着,只要用不着我继续在洛基山上空飞来飞去地寻找你的飞机残骸!”

    她有些吃惊,意识到了他为什么没有按时到达山谷。

    他大笑着,“别这副样子好不好,你别当我是个伤口,连碰都不敢碰。”

    “弗兰西斯科,我伤你的地方真是太多太多了——”

    “没有!不,你没有伤过我——他也没有,关于这个就不要再说了,受伤的是他,但我们会去救他,他也会到这里来,这里才是他的归宿,而且他会明白,然后,他就一样能够一笑置之了。达格妮,我没指望过你会等我,我清楚自己冒的险,没有抱过希望,如果非要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我很高兴那人就是他。”

    她闭上双眼,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苦地呻吟出来。

    “亲爱的,别这样!你难道没看见我对此已经接受了吗?”

    但事情不是这样——她心里在想——并不是他,而且我不能告诉你真相,因为他是一个可能永远不会从我这里听到,并且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得到的男人。

    “弗兰西斯科,我的确爱过你——”她说道,随即便惊得屏住了呼吸,意识到她并不是想要说这句话,同时,她想说的也并不是过去。

    “而你依然如此,”他平静地笑着,说道,“就算有一种你一直都感受到,并且想要的表达方式,而你再也不会对我表达出来——你也依然是爱着我。我依然如故,你会发现我一直都如此,尽管你对另外一个男人的反应会更强烈,但对我,你的反应永远不会改变。无论你对他有什么样的感觉,都改变不了你对我的感觉,而这对任何一方都算不上是背叛,因为它出自同一个源头,是对同样价值的同样回报。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你和我,我们永远都会像过去对彼此那样,因为你会永远地爱着我。”

    “弗兰西斯科,”她轻声说道,“你知道这一点?”

    “当然了。现在你还不明白么?达格妮,每一种幸福都是一样的,每一种欲望都是被同样的发动机所驱使的——那就是我们对于一种价值的热爱,对于我们自身存在的最高潜能的热爱——而每一个成就都是它的一种表现形式。看看你的周围。你是否看到,在一片没有阻碍的土地上,我们有着多么广阔的空间?你是否看到,我能够多么自由自在地去做,去感受,去创造?你是否看到,所有的这一切正是你和我在对方心中的一部分?如果我见到你对我新造出的炼铜炉露出敬慕的微笑,就会体会到另一种我和你同床共枕的感受。我想不想和你共枕呢?我想得都要发疯了。我会不会羡慕那个和你同床的人呢?肯定。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在这里,去爱你,并且活着——这就够了。”

    她垂下眼睛,神情严肃,敬畏地低下了头,如同是在履行一个庄重的承诺一般,缓缓说道,“你会原谅我吗?”

    他看上去有些诧异,随即恍然大悟,快活地笑着回答,“还没有,没什么要原谅的嘛,不过,等你加入我们之后,我就会原谅的。”

    他起身,拉她站了起来——他的手臂环抱着她,他们的亲吻将过去一笔勾销,重新接受了彼此。

    他们出来时,高尔特在客厅的对面朝他们转过身来。他站在窗前,眺望着山谷——她感觉他一定是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她看见他的目光缓缓地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打量着他们的表情。发现弗兰西斯科的变化后,他的脸色轻松了一些。

    弗兰西斯科笑着问他,“你干吗盯着我?”

    “你知道自己刚进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吗?”

    “哦,是吗?那是因为我三个晚上没睡觉了。约翰,要不要请我吃晚饭呀?我想知道你的这个病瘤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过,尽管现在我觉得再也用不着睡觉——我也许说着说着就会倒下呼呼大睡的——所以我想我还是回家去,一直待到晚上再说吧。”

    高尔特看着他,微然一笑,“可你不是一小时后就要走吗?”

    “什么,不……”他愣了一下,轻声地说,“不!”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用了!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我是在找达格妮,找……找她的飞机残骸。报道说她在洛基山一带坠机失踪了。”

    “原来如此。”高尔特静静地说。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自己在高尔特峡谷里坠落,”弗兰西斯科开心地说着,他那快活轻松的语气简直像是在用眼前的一切调侃着过去恐怖的一幕,“我一直在犹他州的阿夫顿到科罗拉多州的温斯顿之间飞,找遍了所有的山头和沟坎,连下面山沟里的每一处汽车残骸都没有放过,而且只要看到一个,我——”他顿了顿,似乎是不寒而栗,“到了晚上,我和温斯顿的铁路工人组成的搜索队就徒步出去寻找——我们没有任何线索和计划,见山就爬,就这样一直寻找到天亮,然后——”他耸了耸肩,不想再说这些,努力地笑了笑,“我就是不死心——”

    他话没说完便停住了;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刚才忘记了的情景,脸上又隐隐地浮现出他三天以来一直挂着的神情。

    过了许久,他对高尔特说道,“约翰,”他的声音听上去格外的严肃,“我们能否把达格妮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外面……万一有人会……也和我一样呢?”

    高尔特直视着他,“你想让外面的人从因为待在外面而遭受的后果中喘口气么?”

    弗兰西斯科眼睛一垂,但坚决地回答说,“不。”

    “你是在可怜吗?弗兰西斯科?”

    “是啊。算了吧,你是对的。”

    高尔特将头掉开,这一动作十分奇怪和反常:看上去仓促而抑制不住。

    他没有再回过身;弗兰西斯科诧异地看了他一阵,随后轻轻地问,“怎么了?”

    高尔特转过身来望着他,没有回答。她无法确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令高尔特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它似乎是微笑、温情和痛苦,但这些都被一种更深邃的东西包含着。

    “不管我们每个人为这场战斗付出了什么,”高尔特说,“你受到的打击才是最沉重的,是这样吧?”

    “谁?我吗?”弗兰西斯科惊讶和难以置信地咧了咧嘴,“当然不是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扑哧一乐,又跟了一句,“是在可怜吗,约翰?”

    “不是。”高尔特坚定地说道。

    她瞧见弗兰西斯科蹙着眉头,微微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因为高尔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对着她,而不是他。

    第一次走进弗兰西斯科的家中时,令她顿觉百感交集的并不是它那肃穆的外表,她没有感到悲凉孤寂,反而是神清气爽。屋里几无修饰,近乎简陋。房子的建筑秉承了弗兰西斯科一贯的能干、果决和急性子的风格;它看起来就像一间拓荒者的简易木棚,放在此处只是一个跳板,好大步跃向更远的未来——广阔而大有作为的将来正在前方等待,容不得将时间浪费在最初的安逸里。这里的明亮非住家可比,犹如来自一具崭新的昂首的脚手架,正孕育着一幢摩天大厦。

    身着一件长袖衬衫的弗兰西斯科站在这间十二平方英尺的小客厅内,神情却如同是一座宫殿的主人。在她见到过他的所有场合中,唯有这里才是对他最恰如其分的衬托,一如他那身洗练的衣服,配合着他的举止,为他平添高雅至尊的气派,房中的朴拙令这里俨然成为贵族隐居的所在;这种朴拙里,点缀了一分王者的气息:在未经雕饰的原木墙壁上挖进的凹处,摆放着两只年代久远的银杯;它们身上富有装饰性的图案所凝聚的工匠的心血和漫长的艰辛制作,远非盖一所小房子能比,这图案已经被比木墙上的松树长成的时间更久远的岁月打磨得有些模糊。站在屋子的中央,弗兰西斯科轻松自如的举止间透出一丝安然的自豪,他的笑容似乎是在无声地告诉她:这就是我,我这些年就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看着银杯。

    “是的,”他回答着她心中的猜测,“它们是属于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和他妻子的。我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住处带过来的唯一东西就是它们以及门上挂的族徽。我想保存下来的只有这些,其他所有东西不出几个月就全都不要了。”他笑了笑,“他们会把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最后一点渣滓都统统抢走,但他们会意外地发现,费了那么大劲却没得到什么。至于那座宫殿嘛,他们连它的供暖费都掏不起。”

    “然后呢?”她问,“然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我要去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工作。”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那句‘王者永存’的口号吗?当我祖先的基业尸骨不存的时候,我的矿就会长成新一代的德安孔尼亚公司,它就是我的祖辈们曾经梦想并为之奋斗,应该拥有,却从没得到过的财产。”

    “你的矿?什么矿?在哪里?”

    “就在这里,”他说着,指了指群山的峰峦,“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拥有一个掠夺者无法企及的铜矿,它就在此处的山里。我做了勘探,发现了它,进行了第一次采掘。这是八年前的事了。我是山谷里第一个从麦达斯手里买下土地的人,我买了那座铜矿。我和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开始去建设它。现在,我有了一个专门负责它的主管,他曾经是我在智利最好的冶金专家。铜矿提供了我们所需要的铜。我的赢利存放在穆利根的银行里。再过几个月,我就全都有了,我需要的就都有了。”

    “就可以去征服世界了”,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听来颇有这样的味道——她惊异着这个声音是如此不同于那个大言不惭、令人恶心的腔调,那个人们在他们的年代叫喊着“需要”时所带的半哀求、半威胁,既像乞丐,又像凶手一般的腔调。

    “达格妮,”他站在窗前,似乎眼里望见的不是起伏的山峦,而是时间的波峰,“德安孔尼亚公司的再生——以及世界的再生—— 一定要从这里,从美国开始。它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不是靠运气和盲目的部族战争,而是靠人类思想的理性产物诞生出的国家。这个国家是建立在理性为至高权力的基础上的——它在过去辉煌的百年间挽救了整个世界,它必须要再挽救一次。德安孔尼亚公司以及一切人类价值的第一步都必须由此开始——因为在地球的其他角落,千百年来形成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对神秘的崇拜,无理性为至高权力,到头来只会终结于两个地方:疯人院和坟墓……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犯了一个错误:他认可了一种制度,这种制度声称,那由他根据正当权利挣来的财产,并非出于权利而是经过允许才属于他。他的后代为他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付出的是最后一笔……我想我会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到那个时候,德安孔尼亚公司的矿藏、熔炉和运矿码头将植根在这片土地里,再一次生长和遍及全世界,回到我的祖国,我会头一个再去重建我的故乡。我应该能够看到这一天,但我不能肯定。谁都无法预料别人什么时候会选择回到理性上来。可能我到了生命的尽头时,还是一无所成,只有这一座铜矿——美国科罗拉多州高尔特峡谷的德安孔尼亚第一号铜矿。但是,达格妮,你还记得我曾立志要把我父亲的铜产量翻上一番吗?达格妮,即使到了我生命的终点,哪怕我一年只生产出一磅铜,我都会比我的父亲,比生产了成千上万吨铜的我所有先辈们都富有——因为那一磅铜将名正言顺地归我所有,将会被用在一个承认这一点的世界!”

    现在的他,从举止、神态到清澈闪亮的目光,就是他们童年时代的那个弗兰西斯科——她发现她问及他的铜矿时,便正如他们当初在哈德孙河边散着步时她问到他的企业规划那样了,前途坦荡开阔的感觉重又回到了心中。

    “我会带你去看铜矿,”他说,“等你的脚踝完全复原就去。去那里要爬一段很陡的山路,只有牲口走的小道,还没有开车的路。给你看看我正在设计的新熔炉,我已经搞了一段时间了,对于我们目前的产量规模,它还是太复杂了一些,可一旦铜矿的产量上去了——看看,它就会节省多少的人工和资金啊!”

    他们一起席地而坐,伏在他在她面前摊开的图纸上,研究着熔炉复杂的构造——那副快乐认真的劲头同他们过去在废品场里端详废铜烂铁时一模一样。

    当他去够另一张纸的时候,她的身子正好向前一倾,便发现自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定住了片刻,抬头向他望去。他正低头看着她,既不掩饰心里的感受,也不做进一步的表示。她把身体抽了回来,明白他们都感到了同样的欲望。

    随后,在她心里依然回味着她过去对他的感情的同时,她体会到了一直存在于这份情感之中,但此时才第一次在她心中清晰起来的东西:如果说那样的欲望是一个人生命中的礼赞,那么她对弗兰西斯科的情感就像是在部分付出后获得的片刻辉煌一般,始终在庆祝着她的未来,尽管她不知道还会付出多少,但未来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期待。在清晰的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第一次体会到了不是对于未来,而完全是对于此时此刻的那种感受。让她知道这种感受的是一幅画面——画面中,一个人的身影正站在小石屋的门前。她想,这个鼓舞她不断走下去的最后希望,也许永远都将无法到达。

    但她愕然想到,如此的一幅人类命运的前景却是她最深恶痛绝和拒绝接受的:人永远是在一心去追逐前面某种可望不可即的灿烂,却注定无法赶上。她觉得她的生命和价值观不会令她如此;她从不会沉溺于虚幻,只要有可能,她就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但她却面临这样的境地,而且苦无对策。

    那天晚上,她看着高尔特,心里想到——她不能就这样放弃他,放弃这个世界。有他在面前,答案似乎更加难找。她觉得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眼里只看得到他,什么都无法让她走开——同时又觉得如果将她的铁路放弃,她就将没有权利再这样望着他。她感觉到她已将他拥有,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明白了彼此未曾道明的心思——她同时还感觉到,他完全可以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今后的某一天,在外面世界的街道上从她身边走过,他可以形同路人。

    她发现他并没有向她问起弗兰西斯科。她讲到去他家里时,在他的脸上既看不出赞同,也看不出怨恨。她觉得好像从他凝重的神情中发现了一道难以觉察的暗影:看上去,他似乎把这事从他的感觉中排除了出去。

    她淡淡的担心渐渐化为疑问,疑问又变成了一个钻头,在后来高尔特外出,她独自在家的晚上,一次比一次更深地钻入了她的内心。他每隔一天,就会在晚饭后出门,也不告诉她去了哪里,总是在半夜之后才回来。她极力不让自己完全沉浸在等他回家的紧张不安之中。她没有问他晚上都去了哪里,阻止她开口去问的恰恰是她想要去探究的急不可待;她似乎在用故意藐视的方式来保持沉默,一半是在藐视他,另一半则是在藐视自己内心的急切。

    对于这些令她害怕的东西,她不愿意去承认,也不想将它们诉诸明确的言语,她只是知道,那是一种纠缠不休、令她难受而控制不了的情绪。这情绪中有一部分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深深的幽怨。她对自己内心的恐惧说,或许他已经有了意中人;但她所惧怕的事情中有某种积极的东西正在化解着她的怨艾,似乎可以去对抗那种威胁——好像必要的话也并不是不能接受。但另外还有一种更加可怕的恐惧:那就是他身上不该有的那种丑陋的自我牺牲的苗头,就是他希望从她的生活里抽身出来,让一片空白迫使她回到是他的挚友的男人身边。

    过了好几天,她才说起了这件事。一天晚上,他吃完晚餐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看着他吃她做的饭别有一番享受——随即,似乎这样的享受让她突然有了一种她不敢去辨别、确定的权利,似乎那是一种惬意而非痛楚,猛然间使她不由自主地冲破了自己的防线。她不经意间开口问道,“你每隔一天晚上都出去干什么?”

    他像是觉得她早就知道了似的,只是简单地说了声,“讲座。”

    “什么?”

    “去做一个物理讲座,每年的这个月我都要讲。这是我的……你笑什么?”他看到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和无声的笑,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刚才说的话——于是,在她回答之前,他便像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一般,忽然笑了起来。从他的笑里,她看出他身上有一股特别强烈的、几乎是粗鲁狎昵般的气息——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继续说话时的那副平和、超然、随意的样子,“你知道,我们大家都会在这个月里交易我们在各自真正的行业中取得的果实。理查德·哈利要举行音乐会,凯?露露要在一个不为外界服务的剧作家新写的两台话剧中演出——我就是办讲座,汇报我这一年来的工作进展。”

    “是免费的讲座?”

    “当然不是。每个听讲座的人要交十块钱。”

    “我想去听你讲。”

    他摇了摇头,“不行。可以允许你听音乐会,看话剧,或者去任何你喜欢的演出,但不能参加我的讲座,以及任何与创意有关,能被你带出山谷的交易的成果。另外,我的顾客们,或者叫学生吧,都是带着一个实用的目的来听讲座的:怀特·桑德斯,劳伦斯·哈蒙德,迪克?麦克那马拉,欧文·凯洛格,还有其他一些人。今年,我增加了一个新人:昆廷?丹尼尔斯。”

    “真的?”她几乎是嫉妒般地说道,“他怎么负担得起这样的费用呢?”

    “是靠信用,我允许他分期支付,他具备这种能力。”

    “你在哪儿讲座?”

    “在怀特·桑德斯农场上的大棚里。”

    “那你一年当中是在哪里工作?”

    “在我的实验室里。”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的实验室在哪儿?是在山谷里面吗?”

    他盯住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让她明白他觉得这问题很好笑,而且他也知道她的意图,然后回答说,“不是。”

    “你这十二年来一直都是生活在外面?”

    “对。”

    “你——”她忍不住想道,“你也和其他人一样有工作?”

    “哦,当然了。”他眼里的嬉笑似乎另有深意。

    “可别跟我说你是给算账的打下手。”

    “不,我可不是。”

    “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做的是大家都希望我做的事。”

    “在哪儿?”

    他一摇头,“不行,塔格特小姐,你要是打算离开峡谷的话,这种事就不能告诉你。”

    他的笑再度变得倨傲起来,这一次,他似乎是在表明他明白这回答里的威胁味道,也清楚这对她意味着什么。随即,他便从桌旁站起身来。

    他走之后,她感觉到在这静固的房内,时间的流淌显得压抑而沉重,仿佛是一块凝滞而黏稠的东西,以一种缓慢的节奏一点点拉长,令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她无精打采地半躺在客厅的椅子里,那种沉重而无关痛痒的感觉倒不是因为慵懒,而是因为隐藏在内心之中的剧烈活动带来的苦恼实在难以排解。她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地躺在椅子里,思绪像是时间一般,在某种模糊的意识里缓缓转过——她想起了看着他吃她准备的晚饭时心里所感到的那种特别的享受——这享受是因为她知道是她给了他一种身体上的愉悦,满足了他身体上的一种需要……她想,女人希望为男人做饭是有原因的……哦,不是把它当成一种职责和没完没了的工作,而只是作为一种难得和特别的礼仪,象征着它的是……可那些宣扬女性职责的人又是怎么说的?……把这个去掉实质后剩下的苦差事当做女人应有的贤惠——而把赋予其中意义和价值的部分当做一种可耻的罪孽……认为在油烟蒸汽的厨房里干脏兮兮的剥剥拣拣的活计才有意义,才是妇道——而两个身体在卧房内的结合则是生理上的纵欲,是屈从了动物的本能,对参与此事的动物来说毫无荣耀、意义或精神的骄傲可言。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她不愿意去想外面的世界以及它的道德标准,但她知道这并非她要想的问题。她不愿意顺着她内心的思路想下去,但不管她多么不愿意,那想法总是带着它固有的意愿,不断地回来……她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又憎恨着自己没头没脑的举动是如此的散乱和失控——她既想用她的举动打破这样的凝重,又知道这并非是她想用的那种方式。她点燃了香烟,试图让自己拥有片刻的条理——却感觉到这样的替代味如嚼蜡,便立即又掐灭了。她像一个坐立不安的乞丐那样看着屋子,只求能发现什么东西让她有点动力,想找出点什么出来清洗、缝补或是打扫一下——同时又知道干什么都不顶用。当什么都不值得去做了——她的心里响起了某种严厉的声音——这声音的后面隐藏着一个过于强烈的愿望;你还想要什么?……她啪地划着了一根火柴,将火苗狠狠地伸到了她才发现仍叼在嘴角的没有点燃的香烟上……你还想要什么?——那个法官一般严厉的声音又回响了起来。我想要他回来!——面对内心的责难,她的回答犹如无声的呐喊,脱口而出,几乎像是冲紧追不舍的野兽扔出的一块骨头,只盼着能支开它,不再继续扑过来。

    我想要他回来——听到责备她没必要如此性急,她轻声地回答……我想要他回来——听到她的回答无法令法官满意的冷冷提醒,她恳求地回答……我想要他回来!她挑衅地喊道,竭力不去丢掉这句话里的那个多余的、掩饰的词。

    她感到自己的头像是经过了一场拷打,筋疲力尽地垂了下去。她看见手指间的香烟仅仅燃了半寸。她按灭了它,重又倒回椅子里。

    我不是在逃避它——她想——我不是在逃避它,只不过我实在找不到任何答案……你想要的——她蹒跚在愈来愈浓的迷雾中时,一个声音说道——可以给你,但哪怕你还有一点的不接受,还有丝毫的动摇,就是对他的彻底背叛……那就让他咒骂我吧——她想,就好像那声音此时在雾里消失,听不到她说什么一样——就让他明天来咒骂我吧……我想要他……回来……她没有听到回答,因为她的脑袋已经轻轻地倒在了椅子上;她睡着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正站在三尺以外的地方低头看着她,似乎已经端详她一阵子了。

    她看见,清楚真切地看见了他神情里的意思:那正是她挣扎了好几个小时想要看到的。她并没有惊讶,因为她还没有重新意识到能够让她惊讶的理由。

    “你在办公室里睡着的时候,”他柔声说道,“就是这个样子。”她明白,他也没有完全意识到他让她听到了这句话: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告诉了她,他是多么频繁地在想着她,又是为了什么。“你的神情就像是会在一个你不用躲藏和害怕的世界上醒来,”她知道,她的脸上最先露出的是一抹笑容,而她一领悟到他们两人都很清醒,那笑容便不见了。他又清清楚楚地轻声说了一句,“但在这里,成了事实。”

    在现实中,她首先感到的是力量。她从容而自信地坐了起来,能够体验到身体里每一块肌肉在动作当中的变化。她开口问话时的慢慢悠悠和漫不经意的好奇,以及毫不大惊小怪的口气,使得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细微的不屑,“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里的样子?”

    “我跟你说过我已经观察你很多年了。”

    “你怎么能这么仔细地观察到我?是从哪里?”

    “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他简短而不带任何顶撞地回答。

    她的肩膀微微向后一靠,沉吟片刻,声音变得低沉有力,这使得她的话留下了些许得意而笑的意味:“你第一次看见我是什么时候?”

    “十年前。”他直视着她的目光,让她知道他完全明白她问题里的含意。

    “在哪儿?”这几乎是一道命令。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她看到在向往、痛楚和骄傲的神情下,他的嘴角——而不是眼睛——浮现出了对于折磨逼供的嘲笑;他的眼睛似乎没有在看她,而是看着当时的那个女孩,“在地铁里,塔格特终点站。”

    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坐姿:她的肩胛骨正在不知不觉间顺着椅背向下滑,一条腿向前伸了出去,成了半坐半躺——配合着她身上精心剪裁的透明外衣,手工印染了艳丽色彩的宽大粗布裙,薄薄的丝袜和高跟鞋,她根本不像是一个铁路公司的老总——这种令她震动、难以想象的意识似乎正是他眼里所看见的——她看上去就是他的女佣人。当他墨绿色眼睛中的那一丝闪亮掀去了距离的面纱,她便知道他正在用眼前的她代替着旧时的情景。她傲慢地看着他的眼睛,而那纹丝不动的面孔下是微笑。

    他转身离去,走过房间时,他的脚步声仿佛带着他话语的力量。她明白,他正如平时那样,想离开这间屋子,每次回来后,他都只是来这里说声晚安就走。无论是从他前后方向不一的脚步上,还是从确信她的身体如同一面能反映出动作和意图的屏幕,并成了一台能够直接感受到他的身体的仪器上,她都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她说不出来,只知道他这样一个从不会和自己过不去的人,现在已经离不开这间屋子了。

    他的举止里看不出任何紧张,他脱下外衣,把它扔到一边,身上穿着衬衫,在房间对面的窗旁,面对她坐了下来。但他却是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既不像是要走,也不像要留下来的样子。

    看到他像是被她拉住一样地留了下来,她不禁有了胜利后飘飘然的感觉;在这短暂而有着致命诱惑的瞬间,这种形式比起实际的接触更让她感到心满意足。

    接着,她突然感到一阵目眩,仿佛内心中交织着轰然的爆炸和嘶喊。她目瞪口呆,茫然不知为何——只不过是发现他将身子朝一边随便地斜了斜,长长的线条从他的肩膀绕到腰际,再经过胯部,直到那双腿上。她扭开头,不希望他看到她在颤抖——同时,她也将争强好胜之类的念头统统扔到了一旁。

    “从那时候起,我看见过你很多次。”他平静而沉稳地说道,不过语速比平时稍稍慢了一点,似乎,虽然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说话的欲望。

    “你在哪里见过我?”

    “在很多地方。”

    “但你藏了起来,不让人发现?”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注意不到他的这张脸。

    “对。”

    “为什么?你害怕吗?”

    “对。”

    他平淡地说着,她半晌才意识到,他是在承认他很清楚自己一旦被她发现,对她将意味着什么。“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知道我是谁吗?”

    “哦,当然知道,你仅次于那个我最难对付的敌人。”

    “什么?”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更加平静地追问道,“最难对付的是谁?”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你把我同他归为了一类?”

    “不,他是我蓄意的敌人,他是个出卖了自己灵魂的人,我们并不打算感化他。你呢——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早在没见到你之前我就清楚这一点。我还知道,你会是最后一个加入我们的、最难收服的一个人。”

    “这是谁跟你讲的?”

    “弗兰西斯科。”

    她顿了顿,问道,“他都说过什么?”

    “他说在我们名单上的所有人里面,你是最难争取过来的。我就是那个时候头一次听说你的。是弗兰西斯科把你的名字加到了我们的名单上。他告诉我,你是塔格特公司唯一的希望,你将会和我们作对很长的时间,你可以为了你的铁路而孤注一掷——因为你对你的工作怀有太多的毅力、勇气和投入。”他看了她一眼,“他别的什么也没跟我说,讲到你的时候,他只是像在谈论我们其中一个未来的罢工者一样。我知道你们从小就是青梅竹马,就这些。”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的?”

    “谈话后的两年。”

    “怎么看见的?”

    “是巧合。那是个深夜……在塔格特终点站的旅客站台上。”她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认输的方式。他不想说,但却不得不说,她听得出那沉默的压力和他声音里的反抗——他不得不说,因为他必须保持他和她之间的这种沟通方式。“你穿了一身晚装,披肩滑落了一半在你的身上——我一开始只看见了你露在外面的肩膀、你的后背和你的侧影——当时看起来好像那块披肩再继续滑下去的话,你就会全身赤裸着站在那里。接着,我看见你穿了一件长袍,是冰雪般的颜色,犹如希腊女神身上的束腰裙,但你长有美国女人的短发和傲慢的轮廓。你在站台上,让人觉得简直荒诞得像是你站错了地方——而在我眼里,你站的地方并不是站台,我看见的是从未在我心中萦绕过的一幅场景——但我突然明白了,你确实应该出现在这些铁轨、煤烟和铁架中间,这样的场景对于一袭飘荡的长裙、裸露的肩膀和像你这般生动的面孔,正是最恰当不过的——就该是铁路站台,而不是帷帘低垂的公寓——你看上去像是华贵的象征,你正属于它所诞生的地方——你似乎要把生活之中的财产、慈悲、富庶和欢乐带回给它们应有的主人,带回给创造了铁路和工厂的人们——你的脸上洋溢着活力和活力所给你带来的报偿,汇聚着才能和华贵——而我曾第一个说过这两者如何才能是密不可分的——并且我想,假如我们这个时代能够赋它自己的神以形象并且为美国铁路的内涵建立一座塑像,那么你的神态便是那座雕像……然后我看到了你在做的事情——于是就知道你是谁了。你正在给三个车站的官员下命令,我听不清你说的话,但你的声音听上去快捷、利落、信心十足。我知道你就是达格妮·塔格特。我走近了一些,近到听清了两句话,‘这是谁的命令?’其中一个人问,‘我的。’你回答说。我只听到了这些,这就足够了。”

    “然后呢?”

    他慢慢抬起眼睛,看着房间对面的她,内心的压力将他的声音拉低了下来,使他的语气变得模糊柔软,声音里带了一种走投无路的自嘲,甚至是温柔:“然后我就明白,放弃发动机原来还不是我为罢工所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

    她极力回忆着——在那些从她身边匆匆经过、像机车的蒸汽般缥缈而被忽略的旅客里,究竟哪一片阴影,哪一张陌生的面孔才是他;她不知道在那个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刻,她究竟曾经离他有多近。“唉,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或者后来不和我说话呢?”

    “你还记得你那天晚上在车站干什么了吗?”

    “我隐约记得有一天夜里,他们把我从一个聚会上叫了出去。当时我的父亲在外地,新上任的车站经理捅了娄子,隧道里的车全堵在了一起。从前的那个经理一个星期前突然就不干了。”

    “是我让他不干的。”

    “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是不想再说,而眼皮也垂了下来,像是不想再看。假如他当时没有忍住——她想——假如他当时或者随后就去说服了她,他们又将会酿成什么样的悲剧呢?……她还记得当初她喊着说只要见到毁灭者就要把他杀掉时的感觉……我肯定做得出来——这个念头不再是言语,已经变成阵阵痉挛,揪着她的小腹——假如我发现他就是,后来肯定会一枪打死他……我得先发现他……可是——她打了个冷战,因为她知道她还是盼着他会来找自己,那一个为她的内心所不容,却像一股温暖的暗流涌遍了她全身的念头就是:我一定会打死他,但不会——她抬眼看去——她知道,他们眼里的东西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她瞧见了他遮掩着的目光和绷紧的嘴巴,瞧见了他在剧痛之中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感觉到自己是在喜不自禁地希望他去受罪,并且能看到他的痛苦。看着它,就这样看着,哪怕她和他都已经难以忍受,然后就让他在愉悦的无奈中沉沦。

    他站了起来,把头扭开,她说不清究竟是他微扬的头还是绷紧的五官,居然令他的面孔显得出奇的平静和清朗,似乎上面的情感都被剥落,只剩下了它最单纯的本来面目。

    “你铁路上需要并且失去的每一个人,”他说,“都是我让你失去的。”他的声音平淡简洁得像个会计,正在提醒乱买东西的人休想逃掉费用。“我已经抽走了塔格特公司的所有栋梁,如果你选择回去的话,我就会看到它从你的头顶上塌下来。”

    他转身要走,她叫住了他。与其说是她的话,倒不如说是她的声音迫使他停住了脚步:她的声音低沉,全无一丝感情,只能感觉到一股陷落般的沉重和拖拽的味道,像是回荡在身体里的威胁般的吼声;这恳求的声音发自一个还存有几分正直之心的人,尽管这正直已经被遗忘得很久了:“你想把我留在这里,对不对?”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你可以让我留下来。”

    “我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和她的一模一样。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低沉而清晰,里面带了某种恍然大悟的味道,几乎是理解的笑意:“我希望的是你能接受这个地方,只是让你毫无意义地待在这里,对我又有什么用?那是大多数人对他们的生活进行欺骗所用的假象。这我做不到。”他转身欲走,“这你也做不到。晚安,塔格特小姐。”

    他走出去,进了他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她在黑暗中躺到了床上,不再有臆想,既思考不了什么,也难以入睡——曾经填满了内心的呻吟激荡,似乎仅仅成了停留在肉体上的感觉,但它那副腔调和舔动的阴影,犹如乞求一样的哭喊——她明白那并非言语,而是疼痛:让他来这里吧,让他垮掉吧——无论我的铁路还是他的罢工,让我们赖以为生的一切都遭到诅咒吧!让我们过去和现在的一切都遭到诅咒吧!假如我明天就要去死,他也会如此——那就让他去死吧,但别在明天——只要让他来这里,随便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出卖给他了——这是否意味着野性?的确如此,我就是这样……她平躺在床上,手掌紧紧抓住身体两旁的床单,好不让自己从床上起来,走进他的房间,她知道自己完全做得出来……这不是我,这是一具我无法忍受和控制的身躯……但是,驻在她内心的法官不是语言,而像是一个凝固不动的亮点,注视她的时候已不再苛求责难,而是带着赞许和好笑的神情,似乎在说:你的身躯?假如他不是像你已经认识的这样,你的身躯能让你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为什么单单只想得到他的身体?你觉得你是在诅咒你们俩对生活的共同信念吗?你是在用你的欲望诅咒着你此刻赞美的那个东西吗?……这些话她已经不用再听,她都明白,一直就很明白……一阵儿过后,那种真知灼见不见了踪影,只有痛苦和抓在床单上的手掌依然如旧——以及她几乎漠然地在想着他是否也是夜不成眠,也在抗拒着同样的折磨。

    她听不见屋里有任何响动,他窗外的树干上也看不出有任何的灯光。许久之后,她听到他房间的黑暗里传出了两声足以让她明白一切的响声:她知道他还没入睡,并且不会过来;那是一声脚步和打火机咔嚓的响声。

    理查德·哈利停下了演奏,从钢琴前转过身,看着达格妮。他看见她的头一低,情不自禁地在掩饰着一股强烈的情绪,他站起来,微笑着轻声说,“谢谢你。”

    “哦,不……”她喃喃地说道,心里知道她才想要感谢,而表达起来又是这样的无力和苍白。她想到这些年来,他就在这里,在峡谷中的一间山坡上的小茅屋里写下了刚刚为她演奏过的作品,用这恢弘之声建起了一座坚信生命即是美的流淌着的纪念碑——而她则走在纽约的街道上,绝望地寻找着某种快乐,紧追在她身后的那曲刺耳的现代交响乐,仿佛是被一只染上病的高音喇叭,在气喘着表示它对生存的恶毒仇恨时,一口吐了出来一样。

    “但我是真心的,”理查德·哈利笑着说,“我是个生意人,从不白干事,你已经给了我报酬。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想为你演奏吗?”

    她抬起了头。他站在他的客厅中央,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窗户在夏夜中敞开着,外面黑压压的树林下是一片长长的山坡,向着远处山谷里的灯火绵延。

    “塔格特小姐,有多少人能够像你这样被我的作品打动?”

    “不多。”她的回答简单明了,既不夸大也无奉承,只是在客观地对所涉及的严厉的标准表示敬意。

    “这正是我要的酬劳,没有多少人能付得起。我不是指你的享受,不是指你的感情——让感情见鬼去吧!我指的是你的理解,以及你和我相同的享受,它有着一个共同的来源:来自于你的智慧,来自于一个能够有意识地去判断去鉴别我的作品的头脑,使用的是与我创作它时同样的价值标准——我是说,你不仅能感受到它,而且感受的正是我希望你能感受到的东西。对我的作品,你不单单是欣赏,而且欣赏的恰恰是我希望能被欣赏的东西。”他哑然一笑,“对大多数艺术家而言,只有一种激情比被人欣赏的欲望还要强烈:他们不敢确定他们被欣赏的真正原因。不过,我从未和别人说起过我们这样的顾虑。我不在我的作品和我想得到的反应上欺骗自己——我对这两者都太看重了。我不介意得到无缘无故的、情绪上的、直觉的、本能的——或者说是盲目的欣赏。我不介意任何一种形式的盲目,我想让人们去看的实在是太多了——或者,对于聋子而言,我想说的实在是太多了。我不介意被谁在心里欣赏——而是希望别人能用头脑。一旦我发现谁具有这样可贵的才能,那我的演奏就成了双方互惠的双向交易。艺术家是商人,塔格特小姐,是所有商人中最严格、最苛刻的一类。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的,”她难以置信地说,“我明白,”让她不敢相信的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她自己道德尊严的象征竟然成了他的选择,一个她最没有料想到会这样选择的人。

    “如果你明白的话,为什么你刚才看上去那么悲哀?你究竟是在后悔什么?”

    “这么多年来,你的作品不为人所知。”

    “不是这样的,我每年都开两三场音乐会,就在这儿,在高尔特峡谷里。我下星期就要开一场,希望你会来。入场的费用是两毛五分钱。”

    她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微笑着,随后,像是被他自己未曾说出的沉思淹没一般,脸色渐渐陷入了严肃之中。他向窗外的黑暗中看去,望着一个没有被树丛挡住的地方。美元的标志在月光下不见了色彩,只是泛射出金属的光泽,如同一块带着弯弧的闪亮的精钢,镶嵌在空中。

    “塔格特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拿三打现代艺术家来换一个真正的商人,为什么在莫特·里迪和巴夫·尤班克这样的人身上,我没有产生和艾利斯·威特或肯·达纳格在一起时的那样多的共鸣——况且他们还是音盲?不管是写交响乐还是挖煤,都是一种创造,都有着同样的来源:那就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的神圣的能力——就是说:能够做出理性的鉴别——就是说:能够去发现,并且发现和掌握从前没有被发现、联系或创造出的东西。对于交响乐和小说创作者的眼光,他们总是会津津乐道——那他们觉得人们又是依靠了什么样的能力去发现并且知道如何去使用石油、经营矿山和制造发动机呢?他们说音乐家和诗人的心里燃烧着神圣的火焰——那么他们认为多少年来又是什么在激励着企业家为了他发明的新型合金而去面对全世界的挑战,激励着人们去发明飞机,修建铁路,发现新的细菌和大陆?为追求真理而勇于献身,塔格特小姐,你听说过几百年来的那些道学家和热衷艺术的人所说的艺术家为追求真理而勇于献身吗?那么有一个人说地球是转动的,或者一个人说钢和铜的合金具有某种特殊的性能,结果事实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然后任凭人们去拷问和摧残,他半句违心的话都不说,从你所听说过的那种献身里面,能找出比这更伟大的楷模吗?塔格特小姐,这样的精神、勇气和对真理的挚爱——对应的则是一个游手好闲、到处向你吹嘘自己近乎疯狂到了完美境界的懒汉,因为他是个对自己的艺术作品的实质和意义一无所知的艺术家,他并没受到的制约诸如‘存在’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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