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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剥削者和被剥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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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塔德勒博士,”她缓慢地说,“你了解事实,却不当众讲出来?”

    “塔格特小姐,你说得太抽象了,可我们面对的是实用的现实。”

    “我们面对的是科学。”

    “科学?你是不是混淆了这里涉及的标准?只有在纯粹的科学范畴内,事实才是绝对的标准。而面对应用科学、面对技术的时候——我们是在和人打交道;和人打交道的时候,除了事实,还要考虑其他因素。”

    “什么因素?”

    “我不是技术人员,塔格特小姐,既没才能也没兴趣去和人打交道。我无法参与到所谓的现实事物中去。”

    “那份声明是以你的名义发表的。”

    “我和它没有任何关系!”

    “你要对这所研究院的声誉负责。”

    “这是个根本站不住脚的臆想。”

    “人们认为你的名字就是这个研究院一切行为的保证。”

    “即使他们真的去想,我也没法去管!”

    “他们认可了你的声明,可那是撒谎。”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去面对真理和公众呢?”

    “我不明白你说的。”她静静地说道。

    “有关真理的问题是不会进入到社会里面的。还没有一个准则能对社会产生任何作用。”

    “那么,又是什么在左右着人的行为呢?”

    他耸了耸肩膀,“眼前的利益。”

    “斯塔德勒博士,我想我必须让你了解我的支线目前停工所产生的事实上的后果。他们凭借着公共安全的名义迫使我停工,因为我是在使用迄今能生产出的最好的铁轨。如果六个月之内我不能完工,全国最有活力的工业区就会失去交通运输,就会被毁掉,因为它是最优秀的,而有人就想趁机抢夺它的财富。”

    “唔,那倒是很恶毒、不公和不幸的——可这就是社会,总有人成为不公平法则的牺牲品,在人群中生活没有别的办法,谁又能够做什么呢?”

    “你可以讲出里尔登合金的真相。”

    他没有回答。

    “为了挽救我,我可以去求你这么做,为了避免全国性的灾难,我可以去求你这么做。但我不会,这些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理由。理由只有一个:你必须讲出来,因为它是事实。”

    “他们根本没和我商量声明的事!”一声大喊被逼得冲了出来,“我是不可能让它通过的!我和你一样反对!但我不能公开去否定它!”

    “没和你商量?那你难道不应该查一查声明幕后的原因吗?”

    “我现在不能把科学院毁掉!”

    “你难道不想找出原因吗?”

    “我知道原因!他们不会告诉我的,但我很清楚,而且,我也不能责怪他们。”

    “你能不能告诉我?”

    “假如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这就是你要求的真相,对不对?如果那些投票拨款给科学院的蠢货们只会盯着他们所称的成果,费雷斯博士也无能为力。那些人是无法理解抽象科学的,只会用给他们做出来的那些最新的小玩意来衡量。我不知道费雷斯博士怎么能够一直维持着这个科学院,我只能对他的活动能力感到惊叹。我从不认为他是个一流的科学家——可他是一个难能可贵的科学的仆人!我知道他最近面临着一个大难题,他不让我介入,从不让我在这件事上伤脑筋。不过,我能听到传言。科学院一直遭受非议,因为他们说我们创造的还不够。大众对经济有很高的期望,像现在这种时候,他们那肥得流油的生活一旦受到威胁,科学肯定是首当其冲地会被牺牲掉。这是目前仅存的一个研究机构,私人的研究机构实际上早就不存在了。看一看那些操纵着工业界的无赖,你没法指望他们支持科学事业。”

    “现在谁在支持着你们?”她低声问道。

    他耸耸肩,“社会。”

    她鼓了鼓勇气,再次问道,“你是要告诉我那份声明背后的原因。”

    “这你应该很容易就能推想出来。假如你想一想,这所科学院的冶金研究部门已经存在了十三年,花掉了两千多万元的经费,成果却只有一个新的银器抛光和一个新式的防腐预处理,而且我觉得还不如以前的好用,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一旦私人企业推出足以变革冶金行业的产品,并且大获成功的话,大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

    她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没有吱声。

    “我不埋怨我们的冶金部门!”他愤怒地说,“我知道不能对类似这种产品做时间上的预期,但大家是不会理解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应该牺牲谁?一个精炼成功的完美产品,还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座科学研究中心,以及人类智慧的未来?这只能二者选一。”

    她垂着头坐在那里,过了一阵,她开口道,“好吧,斯塔德勒博士,我不和你争了。”

    他看她摸索着她的皮包,似乎忘记了怎么才能利索地站起来。

    “塔格特小姐。”他几乎是请求般地轻轻说了一声,她抬起头,脸色镇静,面无表情。

    他挨近了一些,俯过身去,一只手拄着她头顶上的墙壁,像是要把她包围在他的胳膊中一样。“塔格特小姐,”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轻柔、苦涩的说服力,“我比你年长,相信我,在这个世上没有别的活法,人是不接受真理和理智的,理性说服不了他们,头脑在他们面前毫无用处。但我们还得和他们打交道,如果想做什么的话,我们就得诱惑他们让我们把它做成,或者强迫他们。除此以外,他们不理解其他的了。别指望他们会支持智慧和精神的探索。他们只是凶恶的动物而已,只是贪婪、自我放纵和拜金的掠夺者——”

    “我就是拜金者之一,斯塔德勒博士。”她低声地说。

    “你是个非同寻常的聪明孩子,还太年轻,无法彻底看清人愚蠢的面目,我这一辈子都在和它斗,非常累……”他的语气是真诚的。他慢慢地从她身边走开,“看到他们把世界糟蹋成这副悲惨的样子,我曾经想大喊,求他们听一听——我可以教他们过更好的日子——但没人听我的,他们不需要听我说什么……智慧?那只是人们偶尔产生的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并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甚至它的消亡。”

    她准备起身。

    “别走,塔格特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

    她听话地抬起头看着他,她的脸色并不灰白,但脸上的轮廓却奇特地细致而分明,似乎皮肤已经失去了色泽。

    “你还年轻,”他接着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一样坚信理智的威力是无穷的,一样把人看做是理性的存在。我的幻想一次次地破灭,当我见识了太多的东西……我只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在办公室的窗前站下。夜幕已经降临,夜色像是从黑漆漆的河水深处弥漫了上来,河面上摇荡着对面山间的几点灯光。天空依旧是夜晚浓重的深蓝,一颗孤星,低低地倚在旷野之上,大得几乎不真实,也令这夜空显得更加黑暗。

    “我在帕垂克亨利大学的时候,”他讲到,“曾有三个学生。我过去也有过不少聪明的学生,但这三个是一个老师梦寐以求的天赐。假如你想过,在人类最完美的心灵正具雏形的时候,就把他们像礼物一样送给你来调教,那他们就是这礼物了,他们所拥有的智慧在未来可以翻天覆地。他们的出身各不相同,但却是密不可分的朋友。他们在学业上的选择也很奇特,同时进修两门专业—— 一门是我的,另外一门是休·阿克斯顿的。物理和哲学,现在已经见不到这样的兴趣组合了。休·阿克斯顿是个卓越的思想家……完全不像后来接替他的那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阿克斯顿和我为了这三个学生还争风吃醋,那是一种我们之间的竞赛,不过是很友好的,因为我们都理解对方。有一天,我听到阿克斯顿说把他们当做了他的儿子,我有点气不过……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转身看着她,此刻,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浮现在他的脸颊上。他继续讲下去,“当我支持建立这所研究院时,被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所诅咒,从此我也再没见过他。最初的几年里,这事总在困扰着我,我常常想他也许是对的……现在,我已经不再为此烦恼了。”

    他笑了笑,此刻,他的笑容和脸上,已经满是酸楚。

    “这三个人,这三个天赋异秉、肩负希望、前途远大的人—— 一个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已经沦为纨绔公子,另一个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成了不折不扣的强盗。这就是所谓人类的希望。”

    “第三个是谁?”她忍不住问。

    他耸了耸肩膀,“这第三个连臭名昭著的地步都达不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了平庸之辈,说不定成了什么地方的一个记账先生。”

    “这是撒谎!我没有临阵逃跑!”詹姆斯·塔格特喊叫着,“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正好生病了,可以去问威尔逊医生,我得的是一种流感,他可以证明。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

    达格妮站在屋子中央,外套的领子和帽檐上还带着尚未融化的雪花。她茫然四顾,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是在哈德孙河边,老塔格特庄园里的一间屋子。吉姆继承了这个地方,却很少来。这里曾经是他们童年时期父亲的书房,如今,因为少有人长住,弥漫着一股荒凉的气息。除了两把椅子,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罩子,壁炉冰冷,电热器的电源线横拖在地板上,散出的热也显得凄凉。一张桌子表面的玻璃板也已不见。

    吉姆躺在沙发上,毛巾像围巾一样裹在他的脖子四周。她看到他身旁的椅子上有一只满是烟头的烟灰缺,一瓶威士忌酒和一只旧纸杯。地上散落着两天前的报纸。一幅他们祖父的全身画像挂在壁炉上方,画像已经褪色的背景里是一座铁路大桥。

    “我没时间争论,吉姆。”

    “这是你的主意!我希望你向董事会承认这是你的主意,这就是你那个混账的里尔登合金给我们带来的后果!假如我们多等等沃伦·伯伊勒……”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已经被几股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扭曲:惊慌、仇恨、战胜后的一丝快意、向一个受害者喊叫之后的发泄——还有,就是在看到救援的希望后,露出的不易察觉、小心翼翼的乞求的目光。

    他有意地顿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回答。她把手往外衣兜里一插,站在那儿看着他。

    “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他哀叫着,“我试过给华盛顿打电话,希望他们能鉴于这种紧急的情况,把凤凰·杜兰戈的铁路给没收掉,然后交给我们,可他们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说是太多的人在反对,害怕以前有过的这样那样的先例!……我让全国铁路联盟推迟了最后的期限,允许丹·康威再经营一年他的铁路——那样就会给我们一些时间——可他居然拒绝了!我想让艾利斯·威特和他在科罗拉多州的那帮朋友向华盛顿提出要求,命令康威继续运营——可是康威和其他那些混蛋们全都一口回绝了!这可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肯定会跟着完蛋,比咱们可惨多了——可是,他们拒绝了!”

    她倏然一笑,依然一言不发。

    “现在,咱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我们被彻底困住,既不能放弃那条铁路,又无法完工,既不能停下来,又走不下去。我们没有资金了,没人愿意拉我们一把!除了里约诺特铁路,我们还有什么?可我们没法把它干完。我们会遭到抵制,会被勒索。那个铁路工人的工会会起诉我们。他们一定会,这方面是有法律规定的。咱们没法建成那条铁路了!天啊!我们可怎么办哪?”

    她又等了等,“说完了吗,吉姆?”她冷冷地问了一句。“如果你说完了,我就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办。”

    他默不作声,只是用眼睛从他那厚厚的眼皮下面瞧着她。

    “这不是建议,吉姆,这是最后通牒,只管听好了然后接受就是。我去完成里约诺特铁路的工程,是我自己,而不是塔格特公司。我会暂时离开现在的副总裁工作,以我自己的名义成立一家公司。你们董事会把里约诺特铁路交给我,由我来全权负责,进行工程的施工和资金的筹措,我可以按时完工。等你们见识了里尔登合金铁轨的使用之后,我就会把这条铁路再转回到塔格特公司的名下,回来接着干我的事。就这样。”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拖鞋挂在他的脚趾头上,晃来晃去。她从没想到会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看到如此丑陋的希望的神情,里面还夹杂着狡诈。她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对她耍心眼。

    最终,他带着焦虑的口气张口说道,“但同时,由谁来负责塔格特公司的业务呢?”

    她一下子笑出声来,这笑声里饱含着的辛酸令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回答说,“艾迪·威勒斯。”

    “噢,不行!他不行!”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冷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在这方面会比我精明。艾迪就是代理副总裁,他就用我的办公室,坐我的位子。不过,你觉得应该让谁来负责公司的业务?”

    “可我并不觉得——”

    “我可以乘飞机在艾迪的办公室和科罗拉多之间往返,同时,还可以用长途电话联系。我做的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只是你得在你的朋友们面前演一演戏……还有就是我会稍微辛苦一些。”

    “演什么戏?”

    “你心里明白,吉姆。我不知道你和你的那帮董事会成员们陷进了什么麻烦,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脚踩着多少只船,有多少真真假假的东西。我不清楚,也不在乎。你尽管躲在我后面就是了,假如你和那些被里尔登合金威胁到的人有什么交易,因此感到害怕的话——这就给了你个机会,可以让他们放心,你和这事没什么瓜葛了,你不再做这件事了——而是我在做。你可以和他们一起来骂我、谴责我,可以全都待在家里,既不冒任何风险,也不结什么仇人。只要别妨碍我就行。”

    “呃……”他慢吞吞地说,“那当然,这么大的铁路系统牵扯到的政策问题是很复杂的……而个人名义下的独立小公司就能够——”

    “对,吉姆,没错,这我都知道。你一旦宣布把里约诺特铁路转交给我,塔格特的股价就会回升,那些臭虫就不会四处乱爬了,因为让他们咬着大公司不放的诱惑已经没有了。在他们盘算好怎么对付我之前,我就会把铁路建成。至于我这方面,我不想再对你和你的董事会负责和争论什么,再去请求什么许可。要做必须做的事,就没时间去顾及那些。因此,我要自己干。”

    “那……如果你失败了?”

    “如果失败,我只会自己完蛋。”

    “你明白吗?一旦这样的话,塔格特公司可是什么忙都不能帮。”

    “我明白。”

    “你不会指望我们?”

    “不会。”

    “你会断绝和我们的一切正式关系,不借助我们的名声?”

    “对。”

    “我觉得应该达成一致的是,一旦你失败或者是闹出什么丑闻,你暂时的离职就会变成永久性的……就是说,别指望再回来当副总裁了。”

    她闭上双眼,少顷说道,“好吧,吉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回来。”

    “在把里约诺特铁路转交给你之前,必须有书面的协议,规定这条铁路一旦成功,你就会把它按成本价格转交回来。否则,因为我们需要这条铁路,你可能就会敲我们一大笔。”

    一丝震惊在她的眼中只是转瞬即逝,她随即漠然地回答,说出的话像是扔出去的施舍,“当然了,吉姆,可以把它写下来。”

    “至于接替你的人选……”

    “怎么?”

    “你不是真的让艾迪·威勒斯来干吧?”

    “我是认真的。”

    “可他根本就不像一个副总!他没有那种气势、那种风度、那种——”

    “他了解他和我的工作,了解我的想法,我信任他,能和他配合工作。”

    “难道你不觉得从更优秀的年轻人里选一个不更好吗,找一个出身好的,社会关系更好的,而且——”

    “就是艾迪·威勒斯,吉姆。”

    他叹了口气,“好吧,只是……只是咱们得小心点……不能让人觉得还是你在掌管着塔格特公司。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吉姆。不过,既然不会有人公开承认这一点,大家就会满意了。”

    “可我们要注意影响。”

    “哦,当然了!如果愿意的话,你在街上可以不认识我,你可以说以前从没见过我,我会说从来没听说过塔格特公司。”

    他没说话,盯着地板在想些什么。

    她转过身,向窗外望去。天空是一片冬季苍白的灰色。在远处哈德逊的河岸上,是那条她在过去看着弗兰西斯科的汽车驶来的小路——她看到了河边的山崖,他们曾爬上去眺望着纽约的高楼——在树林那边就是通向洛克戴尔的小径。大地已经被白雪覆盖,此刻留下来的像是她记忆中乡村的残骸—— 一枝光秃秃的躯干单薄地从雪地伸向天空,灰白的颜色像是一张照片,本来希望着它能留住记忆,但它却已经无力地褪了色,再也唤不回任何东西。

    “你准备叫它什么?”

    她一惊,转回头来,“什么?”

    “你准备给你的公司起什么名字?”

    “哦……达格妮·塔格特铁路吧,也许。”

    “不过……这样好吗?可能会有误会,塔格特可能容易被当做——”

    “那,你想让我起什么名字?”她不由得恼了,厉声说道,“叫无名小姐?叫X夫人?还是叫约翰·高尔特?”她一下子停住,脸上忽然露出冰冷、灿烂、危险的笑容。“我就起这个名字了:约翰·高尔特铁路。”

    “天啊,不行!”

    “行。”

    “可这……当这只是一句随便的口头语!”

    “是的。”

    “你不能拿这么严肃的工程开玩笑!……你不能这么粗俗……这么有失体统!”

    “难道不行吗?”

    “可是,你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就像你现在惊成这个样子,它可以把他们全都震惊。”

    “我从没见你开过这么大的玩笑。”

    “我这次就是。”

    “可……”他一下子降低了声音,几乎是迷信地说:“达格妮,你知道,这是……这是要倒霉的……它代表的意思是……”他顿在那里。

    “它代表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人们说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

    “恐惧?绝望?毫无用处?”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要把这些甩到他们脸上去!”

    她眼中闪亮的怒火和肆意享受的样子让他明白,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

    “按照约翰·高尔特的名字,准备好一切文件和手续。”

    他叹了口气,“好吧,反正这是你的铁路。”

    “它当然是我的!”

    他向她瞄了一眼,惊奇地发现她已经全然没了副总裁的风度,看上去,她对工作间和当建筑工更感到轻松惬意。

    “至于文件和法律方面,”他说道,“也许会有困难,我们得申请许可——”

    她猛地转过脸面对着他,面孔上的余兴依然未消,但那并不是高兴,她也并没有笑,那副古怪和原始的神情让他一见之下,再也不想看到第二眼。

    “听着,吉姆,”她开始说道,他从未听到过人的声音中能有这样的语调,“有一件事你可以做到,你最好还是去做:让你的那帮华盛顿的家伙闭嘴,务必把所有的许可证、授权书、章程和他们的那些法律要求的废纸统统给我,别让他们碍我的事。如果他们想试试的话……吉姆,人家都说咱们的祖先内特·塔格特杀死过一个政客,因为他拒绝签发一份根本用不着他去要的许可。我不知道内特·塔格特是不是真干了那件事,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他那么做了的话,我能体会他的感受;如果他没那么做——我可能会替他去做,补上家族传说中的这个空白。我是当真的,吉姆。”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坐在她的桌前,面无颜色。达格妮用商务会谈一般清晰而不带感情的语气,向他介绍了自己建立铁路公司的打算和目的,他的脸便一直是毫无表情的样子,他只是听着,一言不发。她从没见过他这种干巴巴的表情,没有嘲弄,没有消遣,没有敌意,似乎他此时此刻根本不属于这里。但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她,好像能看到超出她想象的东西。那双眼睛让她联想到单向的玻璃,吸进所有的光线,却一点也不放出来。

    “弗兰西斯科,我请你来,是因为我想让你看看我在办公室的样子。你还没见过,它以前还对你有些意义。”

    他的眼睛慢慢地扫视着房间。空空的墙壁上只挂了三样东西:一张塔格特公司的地图,一幅内特·塔格特的画像原件,曾被用来参照制作他的塑像,以及一张很大的铁路日历表,用了粗糙而对比鲜明的颜色,上面的图片是塔格特铁路沿线的各个车站,每年都轮流变换重印,这也正是她最初在洛克戴尔工作时挂过的那种日历。

    他站起来,静静地说道,“达格妮,看在你的分上,也”——他有一个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停顿,“也看在你同情我的分上,别提那些你想提的要求。别。让我走吧。”

    这一点也不像是他,不像是他说的话。她沉了沉,问道,“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你,无法回答任何问题,这也是最好不要去谈这件事的一个原因。”

    “你知道我会提什么要求?”

    “是的,”她依旧动人而又不甘心地望着他,他只得又加上一句,“我知道我会拒绝的。”

    “为什么?”

    他惨然一笑,伸开手去,似乎表明这正是他所预料和想避免的。

    她平静地说,“我必须要试试,弗兰西斯科,我一定要提这个要求,这是我的事,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但这样我就会明白我已经尝试所有的努力了。”

    他站着没动,只是把头微微一倾,表示赞同,说道,“如果能对你有所帮助,那我就听听。”

    “我需要一千五百万元的资金来建成里约诺特铁路。我把自己手上的塔格特股票全部卖掉,筹到了七百万,现在已经再也筹不到钱了。我会以我新公司的名义发行八百万元的债券,我叫你来,是要你买下这些债券。”

    他没有回答。

    “我只是个乞丐,弗兰西斯科,我是在向你讨钱。我向来认为生意场上是不能去乞讨的,一个人应该依靠他拥有的价值,平等交换。但现在早就不是这样了,尽管我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们换了做事的规则,还能够继续生存。根据任何一个客观的事实来判断,里约诺特都会是全国最好的铁路线;根据任何现有的标准来衡量,这都是最好的投资。而正是这些,使我遭到了惩罚。我无法通过向人们提供良好商业机会的方式筹到资金:人们之所以拒绝它,恰恰是由于它的出色。没有一家银行会买进我的公司债券,因此,我不能称它有什么价值,我只能去恳求。”

    她像机器一样精确地说完了这些话,停了停,等着他回答。他依旧沉默着。

    “我知道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她继续说下去,“我没法和你谈什么投资,你对赚钱根本无所谓,早就不关心什么工业项目了。所以,我不会把它当做公平的交换,我就是在乞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你就把钱当成施舍给我吧,反正钱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别。”他低低地说。她分不清这奇怪的声音是痛苦还是气愤。他垂下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又说道,“我叫你来,并不是觉得你会同意,而是因为只有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我必须得争取一下。”她嗓音低沉了下来,像是希望以此来掩饰她的情感,“你知道,我不相信你真的变了个人……因为我知道你还能听得到我说的话,你生活的方式是堕落了,但你的举止并不是,甚至你说起那些的时候,都不是的……我非得试试不可……只是,我再也不能拼命地去想你是怎么回事了。”

    “我给你个提示。矛盾其实并不存在,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矛盾,检查一下你都有哪些前提,就会发现其中一个是错的。”

    “弗兰西斯科,”她柔声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究竟在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因为在目前,答案会比疑惑更加让你受到伤害。”

    “有那么可怕吗?”

    “这个答案必须要你自己做出来。”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能给你些什么,不知道在你的眼里,什么还会有价值。你难道不明白哪怕是乞丐也会付出些东西作为报答,也会给你一些帮助他的理由?……唉,我曾经认为……成功对你有很重要的意义,是实业的成功。还记得我们过去谈到这些吗?你曾经很严厉,对我有很多期望。你对我说,我一定不能辜负这些期望。我做到了。你不知道我能在塔格特公司干成什么样子,”她用手指了指办公室,“这就是我现在干成的……所以我想……如果你记忆当中曾经珍惜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哪怕只是有趣,或者是伤感,或者就像……就像把花儿放到坟墓上……你都可能会把钱给我……就凭着这一点。”

    “不。”

    她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这钱对你没有一点意义——你已经在那些没用的聚会上挥霍了这么多了——你在圣塞巴斯帝安矿上挥霍掉了更多——”

    他抬起眼,直视着她的目光。在他的眼睛里,她终于看到了鲜活的闪光,这眼神明亮、冷酷,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骄傲:仿佛正是被如此的谴责注入了力量。

    “哦,是的,”她幽幽地说道,似乎在回答着他心中的想法,“我意识到了。因为铜矿的事,我诅咒你,谴责你,彻底看不起你,而现在,我又为了钱回来找你,我和吉姆,以及你遇到过的那些乞讨的人没什么两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胜利,我知道你可以嘲笑我,也完全有理由蔑视我。嗯——也许这些是我能够给你的。假如你就是想寻开心,假如你看到吉姆和墨西哥政府那些人跪在地上爬的样子很满足,你难道不会因为折磨我而开心么?这难道不会让你感到享受吗?你不就是想听到我在你面前认输吗?你想让我怎么认输都行。”

    他身子一闪,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看清楚,只觉得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就已经绕过了她的办公桌,举起了她的手,放到他的唇边。这似乎是最庄重的致意,似乎是要鼓舞她的勇气;但当他的嘴唇和脸压在她的手上时,她就明白了,他自己是在从她的手上寻求着勇气。

    他放开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的脸,看着她惊恐得呆住的眼睛,他笑了,他的痛苦、愤怒和柔情在这笑容里一览无余。

    “达格妮,你想要爬?你还没有体验、也永远不会体验到这个词。敢于这么坦承它的人是不会爬的。你是要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会来求我,你觉得我不知道吗?可是……别求我,达格妮。”

    “如果我对你曾经意味着什么……”她低声说道,“如果我在你的内心还留下了些什么,就看在它的分上吧。”

    刹那间,她又看到了他和她最后一次躺在床上时,凝望着城市夜空的那股神情,听到了他的一声哭喊,一声他以前从没有爆发过的哭喊:“我的爱人呵,我不能!”

    随即,他们都被惊呆了,彼此望着对方,默默无语,她看到了他的脸像是装上了开关,硬生生地一下子换了个表情。他大笑着从她身边走开,完全用一种刺耳的玩世不恭的声音说着:“请原谅我混乱的表达方式,我向来和许多女人都这么说,只是情况不同罢了。”

    她的头垂了下去,坐在椅子上,毫不理会他的注视,把她的身体紧紧缩成了一团。

    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他的眼光已然漠然,“好了,弗兰西斯科,演得真好,都让我相信了。如果你是用这种方式来拿我开心,那你已经做到了。我不会再求你任何事了。”

    “我警告过你。”

    “我不知道你站在哪一边,这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但你是和沃伦·伯伊勒、伯川·斯库德,还有你过去的老师站在一边的。”

    “我过去的老师?”他高声问道。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他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哦,是他?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就认为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控制我的想法。”他停了停,接着说道,“你知道,达格妮,我希望你记住你说过我是站在哪一边的话。到时候,我会提醒你,而且看你是不是还想重复这句话。”

    “你用不着提醒我。”

    他转身准备要走,把手一抬,随便做了个敬礼的姿势,“如果里约诺特铁路可以建成的话,我祝它好运。”

    “它会建成的,而且它会被命名为约翰·高尔特铁路。”

    “什么?!”

    这简直就是一声惊叫。她嘲笑地说,“约翰·高尔特铁路。”

    “达格妮,这究竟为什么?”

    “难道你不喜欢这名字吗?”

    “你怎么就挑了这个名字呢?”

    “这比叫尼莫先生或是零先生好听,不是吗?”

    “达格妮,为什么非得叫这个?”

    “因为它让你害怕了。”

    “你觉得它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的,无法实现的。你们全都害怕我的这条铁路,就像害怕这个名字一样。”

    他开始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她,她奇怪地感觉到,他肯定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肯定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无尽的快活和酸楚中,大声嘲笑着一个与她无关的东西。

    他转身面对着她,恳切地说,“达格妮,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用这个名字。”

    她耸了耸肩膀,“吉姆也不喜欢这名字。”

    “那你喜欢它什么呢?”

    “我恨它!我恨你们都在等着看的这个厄运,恨这样的放弃,恨这个总是像求救一样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烦透了人们总在问约翰·高尔特,我要和他斗一斗。”

    他静静地说,“你已经在斗了。”

    “我要为他建一条铁路线,让他来把它拿走。”

    他凄惨地一笑,点了点头,“他会的。”

    炼钢的火光映照着天花板,沿着它拐上了另一面墙。里尔登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在灯光的圆晕之外,办公室内的黑暗和外面的夜色紧紧交融。他感到这空间是这样的旷寂,仿佛炉光可以随意来去和荡漾,桌子仿佛是一叶小舟,在半空中飘荡,把两个人禁锢在一块无人打扰的地方。此时,达格妮正坐在他的桌前。

    她把外套脱在身后的椅子上,在灰色的套装下,她那苗条和绷紧的身体在宽大的扶手椅中微微向前倾着,她只有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是在灯光之下,在那后面,他隐隐看到她苍白的面孔,白色的上衣,还有翻开的三角形衣领。

    “好吧,汉克,”她说道,“我们要建这座里尔登合金大桥,这是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的负责人正式给你的订单。”

    他笑了,低头看了看铺在桌上和灯光下的大桥图纸,“你检查过我们提交的方案吗?”

    “是的,我的意见或赞扬,都在订单里面。”

    “很好,谢谢你。我会开始生产的。”

    “你不想问问约翰·高尔特铁路是否有能力订货和运作吗?”

    “我不需要,你来这里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她笑了,“没错,都准备好了,汉克。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的,同时和你当面谈谈大桥的细节。”

    “好啊,我只是好奇,是谁买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

    “我觉得他们谁也买不起,他们的企业都在成长阶段,都需要资金去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是,他们需要这条铁路,他们没求任何人。”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纸,“这就是约翰·高尔特公司。”她说着,把纸从桌子上递了过去。

    他认得名单上的大部分名字:“艾利斯·威特,科罗拉多州威特石油;泰德·尼尔森,科罗拉多州尼尔森发动机厂;劳伦斯·哈蒙德,科罗拉多州哈蒙德汽车公司;安德鲁·斯托克顿,科罗拉多州斯托克顿铸造公司。”还有几个是从其他州来的,他注意到了“肯尼斯·达纳格,宾夕法尼亚州达纳哥煤炭公司”的名字。他们认购的金额从五位数到六位数不等。

    他拿出自己的钢笔,在名单最后写下了“亨利·里尔登,宾夕法尼亚州里尔登钢铁公司——$1,000,000”,然后把这张纸还给了她。

    “汉克,”她冷静地说,“我不想让你牵扯到这里面来,你已经在里尔登合金上投了巨资,现在比我们都紧张,不能再冒险了。”

    “我从不白受好处。”他冷冷地说。

    “你什么意思?”

    “在我的投资项目里,我不让别人比我自己冒更大的风险。如果这是一场赌注,我下的注不会比任何人少。你不是说过这铁轨是我的第一次亮相吗?”

    她点了点头,庄重地说,“那好吧,谢谢你了。”

    “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想把这钱白扔了。我知道我是能够选择把债券换成股票的,因此,我希望能获得丰厚的回报——而你,就是要替我把它赚回来。”

    她大笑着,“上帝呀,汉克,我是和一群傻瓜们说话说得太多,简直都被他们传染了,总想着这条铁路线会亏本!谢谢你提醒了我。是啊,我认为我会给你赢得丰厚的回报的。”

    “如果不是因为那群傻瓜,根本就不会有任何风险,但我们必须要打败他们,也一定会的。”他从桌上的文件中取出两份电报,“不过,还是有明白人的,”他把电报递了过去,“我想你会对这个感兴趣。”

    一份电报上写道,“我本想过两年再做此工程,但国家科学院的声明迫使我决定立即开始。特此同意在科罗拉多到堪萨斯的六百英里输油管道中,使用以里尔登合金为材料的十二寸口径钢管。细节随后附上。艾利斯·威特。”

    另一份写着,“有关我们前议之订单,继续执行。肯·达纳格。”

    他解释说,“他也没打算马上做的,这个八千吨的里尔登合金订单,是给煤矿用的建筑合金材料。”

    他们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她把电报递回来的时候,他低头去接,只见她伸在桌边的手在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这是一只年轻女孩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此时,非常的放松和柔软。

    “科罗拉多州的斯托克顿铸造公司,”她说道,“会把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放弃的订单继续完成,他们会就合金的事和你联系。”

    “他们已经联系过了,你是怎么安排那个建筑队的?”

    “尼利手下的工程师,我把我需要的那些最好的留下来了,留下的还有大部分领班。让他们接着干并不困难,尼利反正也没什么用。”

    “工人呢?”

    “供大于求。我觉得工会不会干预的,大多数来求职的工人都用的是假名字,他们都是工会的成员,非常需要这份工作。我会在铁路线布置些保安人员,但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你哥哥吉姆的董事会呢?”

    “他们都一窝蜂地在报纸上澄清自己和约翰·高尔特铁路没有任何关系,说他们认为这个工程是如何如何应该受到谴责。他们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

    她肩膀上的线条张弛自如,似乎做好了飞翔的准备。紧张似乎是她的天性,那并不代表着焦虑,而是表示她在享受;在灰色的套装之下,她绷紧的身体在黑暗中半隐半露。

    “艾迪·威勒斯已经接管了常务副总的办公室,”她说着,“需要什么的话就和他联系,我今晚就去科罗拉多了。”

    “今晚?”

    “是啊,我们得抓紧时间,已经损失了一个星期了。”

    “坐自己的飞机去?”

    “对,我大概十天后回来,打算一个月回纽约一两次。”

    “你在那边住什么地方?”

    “就住工地,我自己的火车车厢里,那个其实是艾迪的,我借来用用。”

    “你觉得安全吗?”

    “有什么不安全的?”她吃惊地笑了起来,“怎么了,汉克,你这是头一次没把我看成一个男人,我当然会很安全。”

    他没看着她,而是看着桌上的一页报表,“我让我的工程人员准备了一份大桥造价的明细费用表,”他说道,“以及建筑所需的大致时间。我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个。”他把文件递了过去,她靠在椅子上读了起来。

    一缕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让他看到了那张轮廓分明、丰满和性感的嘴。她的身子稍稍向后仰了仰,他便只能隐约辨认出她的嘴形和她在阴影里垂下的黑黑的睫毛。

    我想过没有——他思索着,我是不是从头一次见到你就这样想过了?是不是两年来就没有去想别的任何事?……他在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听到了以前从不允许自己去想的那些话,他明明有感觉,也知道,但从没去正视,他从来不让这些话在自己的脑子里跑出来,而是想着能让它消失。此刻,却像他突然亲口对她讲出来一样,令人震惊……自从头一次见到你……我的眼里只有你的身体,你的嘴,和你看着我的眼睛……通过和你说的每一句话,和你觉得非常放心的每一次会面,还有那些我们商量过的重要的事情……你相信我,对不对?去发现你的优秀?在心里想着你——把你当做男人那样?……你难道不认为我已经背叛了太多吗?我生命中唯一闪亮的遭遇——我所唯一敬佩的人——我所认识的最出色的企业家——我的盟友——和我一起浴血奋斗的伙伴……最原始的欲望——是我对最高尚所做的回答……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想过这问题,因为它应该是不可想象的,这么下贱的需要,永远不该沾上你的边,我只想要你……我从不知道会有、会需要这样的感觉,直到我头一次看见了你。我曾经想:这不是我,我不会被它击垮……从那时起……两年了……一刻也无法安宁……你知道这种想得到的滋味吗?当我看着你时……当我在午夜醒来……当我在话筒中听到你的声音……你想不想听听我再也无法赶开的那些想法?……让你去看看你想象不到的东西,让你知道它们都是我做成的;把你只看成是一副血肉之躯,让你体验最原始的快感,看你对它的渴望,看你对我乞求,还想得到更多,看你那高贵的灵魂逃不脱放荡的饥渴;看你面对着世界,那股纯净而高傲的勇气后面真实的样子——然后看着你在我的床上,在我令人羞耻的幻想面前臣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看到你那羞辱的样子,看到你向不可言喻的激情投降……我想要得到你——上天呀,诅咒我吧!

    她靠在黑暗中读着文件——他看到外面炉火的反光轻轻触摸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肩膀上跳跃,顺着她的胳膊,一直游移到她露在外面的手腕上。

    ……你知道此时我在想些什么?……你那灰色的套装和敞开的领口……你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严谨,那么有自信……如果我把你的头扳向后面,把你那身套装扒下,掀起你的裙子,那又会怎么样呢——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过了一会儿,他说,“大桥的实际成本低于我们原先的估计,你会注意到,再加一条铁轨,桥的强度也可以承受得住,这一带的发展在几年之内就可以把这样的成本收回来,假如你把费用平摊到——”

    他讲着,而她则看着他在台灯下的面孔,他的后面是办公室里空旷的黑暗。台灯并不在她的视线之内,这让她感觉到像是他的脸照亮了桌上的那些文件。他的脸,此时她在想着他的声音、他的思想、他执著单纯的动力中那种冷峻而亮亮的清澈。他的面孔就像他的语言——仿佛一个思路是从他坚定的眼神中爆发,经过瘦削的脸颊,直到他嘴角那微微有些轻蔑和下撇的线条——这是残酷无情的苦行僧式的思路。

    灾难性的消息揭开了新的一天: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货车与一列客车在新墨西哥州山区的一个急转弯迎面相撞,货车的车皮散落得满山坡都是。这些车皮里装的是从亚利桑那州的一家铜矿运往里尔登钢厂的五千吨铜矿石。

    里尔登致电给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总经理,得到的答复却是:“哦,天啊,里尔登先生,我们怎么知道?谁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把事故现场清理好?这是我们遇到过的最严重的事故之一……我不知道,里尔登先生。在那一块地方没有其他的铁路线。毁坏了一千两百英尺长的铁轨,那里发生过滑坡,失事的火车开不过去,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以及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车皮重新弄上铁轨。至少两周以内是不可能的……三天?不可能,里尔登先生!……可我们也没办法!……可你当然可以告诉你的客户这是场天灾人祸!你要是耽误了他们的订单怎么办?发生这种情况,怎么能怪你呢!”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里尔登在他的秘书和运输部门的两名年轻工程师的协助下,靠地图和长途电话调集了一队卡车开往出事地点,在距那里最近的一个南大西洋铁路车站安排了一列拖车与卡车车队会合。拖车是从塔格特公司借来的,卡车则是从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及科罗拉多州征集而来。里尔登的手下人一时对私人卡车公司打来的电话应接不暇,为了不和他们啰嗦,便一律答应付钱给他们。

    里尔登订购了三批铜矿石,这是最后一批。前两个订单都没交货:一家公司倒闭了,另外一家还在无可奈何地请求延期交货。

    他对这件事的处理并没有将日程安排打乱,他没有急得提高嗓门说话,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紧张不安和担心。他像突然遭到袭击的军队指挥官一样,反应敏捷,判断准确,而他的秘书格雯·伊芙则像是他身边镇定自若的副手。她不到三十岁,有着一副像办公的仪器一般冷静、坚硬而又和蔼的面孔,是他最铁面无私的手下之一。她办事洗练,在工作中从不掺杂半点个人感情。

    处置完紧急情况之后,她只说了一句,“里尔登先生,我认为应该要求所有的供应商都通过塔格特公司来发货。”“我也这么想,”他答道,又补充了一句,“给科罗拉多的弗莱明发电报,告诉他我要买那个铜矿的股份。”

    他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用两部电话与他的主管和采购经理同时进行交谈,核对着日期和手上现有的铁矿石数量——他绝不允许冶炼中再出现哪怕一小时的延误,这是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最后一批铁轨。这时,通话器响了,传来伊芙小姐的声音。他的母亲正在外面要见他。

    他曾告诉家里人来厂里一定要预约,他们一直非常讨厌这儿,很少来他的办公室,他也暗自感到高兴。此刻,他只感到一股强烈的让母亲离开这里的冲动,但他却用着比处理火车事故更大的努力抑制着自己,淡淡地说,“好吧,请她进来。”

    他的母亲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她故意四下打量着办公室,似乎知道他会怎么想,似乎对他不把自己当回事感到十分憎恶。她磨磨蹭蹭地坐进扶手椅,反复摆弄着她的小包、手套和裙子上的皱褶,然后闷声说道,“真不错啊,当母亲的得在外间屋等着,经过一个抄写员的同意才能见到她的儿子——”

    “母亲,有什么要紧事吗?我今天很忙。”

    “又不是只有你才会有麻烦,当然是要紧的事了。否则,你觉得我费那么大劲跑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什么事?”

    “是菲利普。”

    “是吗?”

    “菲利普不开心了。”

    “怎么?”

    “他觉得总是靠你的救济、自己一分钱不挣不是个事。”

    “哦!”他吃惊地一笑,“他总算认识到了。”

    “这种状况对一个敏感的人是很不好的。”

    “当然不好。”

    “我很高兴你也这么想。所以,你要做的是给他一份工作。”

    “一份……什么?”

    “你必须给他一个工作,就在这儿,在工厂里,但当然得是体面干净的工作了,有自己的屋子和办公桌,薪水要高,不用去和你的那些工人和难闻的炉子打交道。”

    他听得很真切,简直不敢相信,“母亲,你不是当真吧。”

    “我当然是了。我只是偶然发现他是这样想的,只是他太好面子,不好意思来求你。不过,如果你主动提出来,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你在求他——我知道他是会很乐意接受的。所以我才来这里和你讲这件事,他就不会想到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他简直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这一切。一个本能的反应像聚光灯一样闪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搞不懂居然有人看不到它,他大惑不解地喊道:“可他对钢铁纯粹是外行!”

    “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只需要一份工作而已。”

    “可他做不了什么。”

    “他需要获得自信,而不去贬低自己。”

    “可他什么都不会。”

    “他需要一种他还有用的感觉。”,“在这里吗?我能用他做什么呢?”

    “你可是雇了很多素不相识的人。”

    “我雇的是干活儿的人,他能干什么?”

    “他是你弟弟,对吧?”

    “那又怎么样呢?”

    她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们仿佛中间隔了遥远的银河,互相望着,沉默了一会儿。

    “他是你弟弟。”她的声音如同一张唱片,重复着她坚信不疑的神奇的信条,“他需要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位置,需要薪水,这样他就会觉得这钱是他挣来的,而不是什么施舍。”

    “他挣的?可他对我一文不值。”

    “你首先想的就是这个吗?你的利润?我是在请你帮助你的弟弟,你却在算计从他身上能挣多少钱,而且一旦没什么油水,你就不会去帮他——是不是这样?”她看见了他眼里的神态,却把视线移开,迫不及待地高声说道,“是啊,当然了,你是在帮他——就像你帮助叫花子一样。物质的帮助——你就只懂这个。你想没想过他的精神需要,他现在的状况对他的自尊有什么样的影响?他不愿意像乞丐一样生活,他不愿意依赖你。”

    “难道就凭他从我这里白拿钱,还干不了什么活儿?”

    “这根本就看不出来,你手下有够多的人替你挣那些钱了。”

    “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他去演骗人的把戏?”

    “你用不着非这么说。”

    “这是骗人的,是不是?”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没法和你谈什么——因为你不通人情,对你的弟弟毫无怜悯,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

    “这是不是骗人?”

    “你一点慈悲心肠也没有。”

    “你觉得这样去骗人合理吗?”

    “你简直是个最不道德的人——只想着合理合法!根本就没有爱的感觉!”

    他突然噌地站了起来,一副会客完毕、请客出门的样子,“母亲,我经营的是一家钢铁厂,不是妓院。”

    “亨利!”他的用词招来了一声愤怒的叫喊。

    “别再和我提菲利普工作的事了,我连炉渣清扫工的活儿都不给他,我不会允许他在厂子里,希望你能彻底明白这一点。你爱怎么帮他都可以,但别想用我的工厂来作工具。”

    她松弛的脸颊上的皱纹拧成了一股冷笑,“你的工厂是什么——难道是什么神庙吗?”

    “呃……是的。”他轻声地说着,这个说法让他愣住了。

    “你难道从不去考虑人,不去考虑你的道德使命吗?”

    “我不知道你指的道德是什么。不错,我不去考虑人——只是,我一旦给了菲利普工作,就没脸去见那些胜任并需要工作的人了。”

    她站起身来,头缩在肩膀里,用满腔怨毒的声音,冲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说道,“这就是你的残忍,这就是你吝啬和自私的地方。如果你爱你的弟弟,你会把不该给他的工作也给他,恰恰是因为他不该得到它——那才是真正的爱、宽厚和兄弟之情。除此以外,爱还有什么用呢?如果一个人理应得到一份工作,那么把这份工作给他就算不上什么美德。美德就是给予那些本不该得到的。”

    他看着她的样子,像是小孩在看一场噩梦,怀疑地不想让它变得恐怖,“母亲,”他缓缓地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我相信你真是这意思的话,就实在是太瞧不起你了。”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她脸上的神情:夹杂在挫败中间的,还有一种怪异的嘲讽和狡黠,似乎她此刻掌握了世间的智慧,可以在股掌之上玩弄他的无知。

    这个神情一直留在了他的心里,时刻提醒着他要把刚才注意到的这件事弄明白。但他无法总是在想着它,总觉得这事不值得多虑,除了隐隐的不安和厌恶的反应外,他什么头绪都没有——而且,他也没时间,此刻,他不得不把它抛在一边,去面对坐在桌前的下一个来访者,听着他求救的哀求。

    尽管来人并没那么说,但里尔登明白这件事有多重要,那个人在口头上只是想要五百吨钢材。

    他是明尼苏达州沃德收割机公司的沃德先生,这家公司实实在在,安分守己,是那种既不太可能做大,又绝不会倒闭的企业。沃德先生的家族一直在苦心经营着一个工厂,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他年过五旬,一副方头大脸,显得有些迟钝。他一看就知道是极好面子的,想让他脸上流露痛苦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让他当众脱掉衣服一样有伤大雅。他用生意人那种干涩的声音解释着,他的父亲和他一直同一家小钢厂做生意,这家小厂现在被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公司吞并,他的上一个钢材订单已经等了一年还没交货。上个月,他费了好大的劲才预约到了和里尔登面谈的机会。

    “我知道你的工厂正在满负荷生产,里尔登先生。我也知道,你作为全国唯一的一家体面的——我的意思是可靠的钢材生产商,已经没有余力再接新的订单,你那些最大和关系最久的客户都只能排队了。我都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你破例来管我这件事。可是,除了彻底关门,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而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又不甘心就此罢休……至少现在还不……所以我想来见你,尽管希望渺茫……我也必须尽一切努力。”

    这番话,里尔登完全能够理解,“我也想帮你,”他说,“可现在是最不赶巧的时候,因为有个非常大、非常特殊的订单,要排在所有其他的生产前面。”

    “我知道,但能不能就听我说说,里尔登先生?”

    “当然。”

    “如果只是钱的问题,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如果那样能补偿你的话,只要能给我钢材,你想收多少额外的费用,甚至按原价翻一倍都行。今年,哪怕我赔本卖那些收割机,只要能维持不关门就行。为了能挺住,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拿自己的积蓄赔本坚持一两年——因为我想这种状况不会长久,形势会好起来,必须好起来,否则我们就——”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坚决地把话头一转,“必须要好起来。”

    “会好的。”里尔登说道。

    伴随着他信心十足的声音,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念头如此和谐地从他的心头闪过,铁路线正在不断延伸,对他的合金的攻击已经停止了。他感到自己和达格妮·塔格特远隔千里,站在一个空荡荡的世界里,脚下没有了任何阻碍,可以尽情地去完成他们的工作。他想着,他们不会阻挠我们了。这句话像是他心中的战歌:他们不会阻挠我们了。

    “我们厂的年生产能力是一千台收割机,”沃德先生继续说着,“去年,我们生产了三百台,我从破产企业的廉价出售处弄了些钢材,到处去求那些大公司,东拼西凑了一些,简直像捡破烂的一样,什么地方都去找——算了,我也不想让你听这些没意思的事,只不过,我从没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居然走到了这一步。沃伦·伯伊勒先生总是向我许诺下个星期就交货。但他生产的那些钢,全都到了他的新客户手里,而且这事大家还都不去说,只是我听到一些传言,那些人都是有些政治背景的。现在,我连伯伊勒先生的影子都找不着了。他在华盛顿待了一个多月了,他办公室的人只会跟我说,他们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们弄不到铁矿石。”

    “别在他们那里浪费时间了,”里尔登说,“你从那种地方什么也别想得到。”

    “你很明白,里尔登先生,”他仿佛有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发现一般,“我觉得伯伊勒先生做生意的方式有点不对头,我不明白他有什么目的。他们把一半的钢炉停掉了,可上个月,报纸上全是有关联合钢铁公司的特别报道。关于他们的产量?才不是呢——是有关伯伊勒先生为他的工人建造的住宅工程。上周,伯伊勒先生给所有的高中学校都送去了彩色影片,放映的是钢铁生产的过程,以及钢铁为每个人带来的服务和利益。现在他上了一个电台的节目,讲的是钢铁工业对国家的重要性,而且他们总是在说,我们必须要将钢铁工业作为一个整体加以保护。我不明白他所说的‘作为一个整体’是指什么。”

    “我明白。别去想它了,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你很明白,里尔登先生。我不喜欢人们讲太多他们是如何为了别人的利益而去做每件事,根本就不是这样,我觉得即便是这样也是不对的。所以我要说的是,我需要这些钢材来挽救我自己的生意,因为这是我的,因为我一旦把它关了……哎,算了,现在没人理解这些。”

    “我理解。”

    “是啊……是的,我想你会的……所以,你瞧,我首先考虑的就是这个。同时,还有我的那些客户,他们和我打了多年的交道,对我很信任,现在简直哪儿都弄不到什么像样的设备。在明尼苏达,因为机器坏了,又没有零配件,农民收割到一半就没了工具,你能想象得出那会怎样吗……只有沃伦先生的彩色电影还在讲着什么……唉……然后还有我的那些工人,有些人从我父亲那代就跟着我们一起干了,没别的地方可去,至少现在没有。”

    里尔登在想,在今后这六个月的紧急订单中,已经连一台高炉、一个小时、一吨钢材都抽不出来了。但是……他想到了约翰·高尔特铁路,他能做这个,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希望同时去解决十个新难题,感到他仿佛在一个他无所不能的世界。

    “这样吧,”他伸手去抓电话,“我再问问我的主管,看一下我们下几周的冶炼计划。也许我能想想办法,从现有的生产中挤出几吨来——”

    沃德先生一下子把头转到旁边,但里尔登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他脸上的表情。对他是如此的重要,里尔登心想,对我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刚提起电话,又不得不放下了,因为他办公室的门一下子被推开,格雯·伊芙一头冲了进来。

    简直无法想象伊芙小姐会如此鲁莽,她平素镇静的面孔此时不自然地扭曲着,像瞎子一样,脚步蹒跚,全无了往常规律有序的步调。她进门就说,“请原谅我的打搅,里尔登先生。”他明白,此时她已视办公室的一切与沃德先生于不顾,只是在看着他,“我觉得必须要告诉你,国会刚刚通过了机会平衡法案。”

    木讷的沃德先生惊叫道,“哦,我的天!不,哦,不!”他瞪着里尔登。

    里尔登一下子站了起来,肩膀的一侧向前探去,身体别扭地躬着。一瞬间,他像是恢复了视力一般地看看四周,视线触到了伊芙小姐和沃德先生,说了句,“对不起,”便重又坐定。

    “这个议案被提交讨论通过时,我们没有得到消息吧?”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淡淡地问。

    “没有,里尔登先生。这显然是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行动,只用了四十五分钟就通过了。”

    “莫奇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里尔登先生。”她特意加重了“没有”两个字的语气,“是五楼的一个职员刚听到广播后跑来告诉我的,我打电话同报社确认过了。我和华盛顿的莫奇联系,他办公室没人接电话。”

    “九*九*藏*书*网上次有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十天前,里尔登先生。”

    “好了,谢谢你,格雯,继续和他的办公室联系。”

    “好的,里尔登先生。九-九-藏-书-网”

    她走了出去。沃德先生手里抓着帽子站在那里,喃喃地说,“我想我最好还是——”

    “坐下!”里尔登大喝一声。

    沃德先生听话地坐了下来,两眼盯着他。

    “我们不是有生意要做吗?”里尔登说道,沃德先生实在看不出他在说这话时,嘴巴是被什么情绪而扭曲着,“沃德先生,这帮臭混蛋究竟为什么拼命诋毁我们?哦,对对,是为了我们‘生意照常进行’这句座右铭。那好吧——生意照常进行,沃德先生!”

    他提起电话去询问他的主管,“是这样,皮特……什么?……是的,我听说了,先别管,以后再说这件事。我想知道的是,能不能在后几周的计划外再多出五百吨钢?……是,我知道……我知道很困难……把日期和数字报给我。”他边听边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然后说了声,“谢谢你。”便放下了电话。

    他琢磨了一下记下来的数字,在纸端大略粗算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头。

    “好了,沃德先生,”他说,“你的钢材十天后可以完成。”

    沃德先生离开后,里尔登走到外间屋,声音如常地对伊芙小姐交代说,“给科罗拉多的弗莱明发电报,他会明白我为什么撤股的。”她没去看他的眼睛,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朝下一个来访者向他的办公室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好。请进吧。”

    他心想,稍后再去想这件事,人要一步一步地走,不能停。现在,他异常清醒,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念头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这绝不能阻止住我。这句话只是无头无尾地浮现在他心里,他没去想究竟是什么不能阻止他,以及这句话为何会如此重要,他只是顺从地让它支撑着自己。他按部就班地进行完了他的约见计划。

    当他见完了最后一个来客,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其他的职员都已经回家了,伊芙小姐孤身一人坐在空荡的房间内。她坐得笔直僵硬,两手放在膝盖上,扣得紧紧的。她并没有低下头,而是直直地挺着,脸如同凝固了一般。泪水不顾她的抵抗,无声地在她没有表情的面颊上流淌着。

    她看见了他,并没有试图徒劳地掩饰自己的面容,只是带着愧疚的歉意淡淡地说了声,“对不起,里尔登先生。”

    他走上来,柔声说道,“谢谢你。”

    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他。

    他笑了笑,“你不觉得太小看我了吗,格雯?现在就替我哭是不是早了点儿?”

    “我其他什么都不管,”她轻声说道,“可他们”——她指了指桌子上的报纸——“他们称这为反贪婪的胜利。”

    他大笑着,“现在我算知道滥用英语可以让你生这么大的气了。不过,还有什么?”

    她看着他的时候,嘴巴稍微不那么紧张了,在她周围的一切趋于崩溃之际,这个她无法去保护的受害者是她唯一的安慰。

    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前额,全然不同于他往常的不苟言笑,同时,也是默默地认可了他没有去嘲笑的一切。“回家吧,格雯,今晚我这里不需要你帮忙了。我自己一会儿也要回家了,不想让你等在这儿。”

    他一直坐在桌前,面前放着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大桥图纸,直到午夜过后,再也无法躲开的感情像麻醉完清醒过后的刺痛一样突然涌了上来,让他一下子停住了手里的工作。他虽然还挣扎着坐在那里,但身体已经顿然沉下去了一截,他用胸口顶着桌边勉力支撑着自己,低垂着头,仿佛他现在唯一还可能做到的就是不让头耷拉到桌子上面。他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只感到一阵伤痛,一阵莫名的无边的刺痛——他坐在那里,不知道迫使自己思路停下来的剧痛究竟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还是心里。

    过了一会儿,一切恢复平静。他抬起头,静静地把身体坐正,然后靠在了椅子上。此刻,他看到了在延迟它到来的过去几小时里,他并没觉得有任何逃避的内疚:他从来没想过,因为没什么好想的。

    思想是人行动的武器,他静静地告诉自己。他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思想是帮助人做出选择的工具。他面前没有任何选择。思想确立了人的目标和达到目标的道路。他的生活正在被一点点地撕碎,他却始终无话可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一点抵抗。

    他在震惊中想到了这些,头一次看清了他之所以能毫无畏惧,是因为无论任何灾祸降临,他都用无所不能的行动作为抵御。不——他想,不可能有什么胜利的保障——谁能有这样的保证?——对任何人来说,只要能行动起来就足够了。此时,他跳出个人的圈子,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了恐怖的真正涵义:那就是把人的双手反绑在身后,送上毁灭之途。

    那么,好吧,你的手继续绑着,他接着想下去,继续被囚禁着,但这绝不能阻止你……然而,另一个声音则在说着他不愿意听的话,他便反击着、大喊着抗议:想这个毫无意义……没用……能怎么样呢?……别管它就是了!

    他无法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他坐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大桥的图纸面前,一动不动,眼前浮起了画面,耳畔响起了声音:他们没经过他就决定了……他们没有叫他,没有来问,不让他说话……甚至都没有通知他一声——好让他知道他们正在毁掉他的生活,让他能对今后的艰难做好准备……不管这些相关的人是谁,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他们早就置他于不顾了。

    里尔登铁矿的标牌高高地悬挂在长路的尽头。在它的下面,是一堆又一堆的铁矿石……是一年又一年的夜以继日……是他的心血随着岁月的流淌……他是用自己的努力和勇气,智慧和希望,为了将来的一天,为了能留下自己的足迹,而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血汗……这一切却被一些只是整天坐在那儿投票的人随随便便就给毁掉了……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谁知道是什么在左右着他们的意志?——他们有什么动机?——他们又懂什么?——他们中有谁能独自从地下挖出一块铁矿石来?……这一切被那些他从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矿石堆的人随随便便就给毁掉了……只是因为他们就那么决定了,凭什么?

    他摇摇头,心想,有些事还是别去琢磨,想得太多了,就会沾染上魔鬼的邪恶。人的视野应该有个限度才好,他绝不能去想、去看、去刨根问底。

    在平静和空虚中,他劝慰自己明天就将一如往常。他可以原谅自己今晚的脆弱,如同允许一个人在葬礼上潸然泪下,然后带着未愈的创伤,或是受到重创的工厂,继续生活下去。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工厂像是一片荒漠,寂静无声。他看到了黑黑的烟囱上方残留着的淡淡的暗红,盘旋缭绕着的蒸汽,以及纵横交错的吊车和天桥。

    一种从未有过的苍凉和孤寂涌上他的心头。他想,格雯·伊芙和沃德先生可以从他这里找到希望,找到安慰,重新获得勇气,他又能从谁身上得到这些呢?他也同样需要这些。他真想可以在一个朋友面前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出来,哪怕只是倚靠一会儿,说一声,“我累极了,”然后得到片刻的休憩。在他认识的所有人当中,他此刻希望谁在他的身边呢?他旋即听到自己心中令人震惊的回答: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的气恼使他清醒了过来,如此荒唐的渴望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心里想道,这就是对你颓废后的报应。

    他站在窗前,竭力什么都不去想,但却无法挥去心中的声音:里尔登铁矿……里尔登煤矿……里尔登钢铁……里尔登合金……有什么用呢?他为什么做了这些事?他怎么可能还想做任何事呢?

    他站在矿层的第一天……伫立在风中,看着下面一座钢厂的废墟……那天,他站在现在的办公室里,就在这扇窗前,想到用很少的金属横梁就应该可以建造承受力很高的大桥,如果把桁架与拱形结构结合起来,如果做成对角的支柱,支柱上部弯曲成——他愣在了那里,那天,他从没想过要把桁架与拱形结构结合在一起。

    他疾速来到桌前,伏下身子,来不及去坐好,就一条腿跪在椅子上,也不管用的是图纸、记事簿,还是谁的信纸,立刻画起了直线、曲线、三角和一列列的算式。

    一小时后,他接通了长途电话。停靠在铁路副线上的一节铁路车厢里,床边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说道,“达格妮!我们的那座桥——把我以前给你的图纸都扔掉,因为……什么?……哦,那件事?让它见鬼去吧!不用管那些强盗和他们的法律!那事不用再想了!达格妮,我们还在乎什么呢!听着,还记得那个你很欣赏,并称为里尔登桁架的设计吗?它已经作废了。我想出了一种迄今最棒的桁架!你的大桥将能够同时运行四列火车,使用三百年,造价比挖地沟都便宜。我两天后会把图纸送过去,但我现在就想和你说说。你瞧,就是把桁架和拱形结构结合在一起就行了。如果咱们用对角的立柱,然后……什么?……我听不到你讲话。你感冒了?……现在谢我干什么?等我解释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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