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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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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吉丁屏息问道。

    “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仆人重复道。

    “你喝醉了,蠢货!”

    “吉丁先生……”

    他站起来,推开仆人夺路而出,冲进了客厅,看见多米尼克·弗兰肯站在那里,站在他的公寓里。

    “你好,彼得。”

    “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怎么来这儿了?”这是一种让他感到生气、兴奋、好奇和被奉承的快乐。他恢复常态后的第一个想法是感谢上帝————他的母亲出去了,不在家。

    “我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他们说,你已经回家了。”

    “我太高兴了,太快乐了……见鬼,多米尼克,有什么用啊?我总是试图迎合你,你总是那么清楚地识破并看穿这一切,以至于这些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不想做一个泰然自若的人。你知道,我简直惊呆了,你来这儿不合情理,我所说的一切也许是错的。”

    “是的,这更好,彼得。”

    他注意到自己的手里还攥着一把钥匙,他把它偷偷地揣进了衣服口袋里,他一直在为明天的婚礼旅行收拾行李。他瞥了一眼房间,生气地发现,在多米尼克的优雅的衬托下,他的维多利亚家具是多么俗不可耐呀!她穿了一身灰色套装,黑色的皮毛夹克,衣领竖到了面颊上,宽边帽子向下微微倾斜着。她看上去和在证人席上的样子大不一样,也不像他所记得的在晚宴上见到的那样。他突然想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时刻:他正站在通向盖伊·弗兰肯办公室的楼梯上,那时他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多米尼克。她现在正像那时的她:一个令他害怕的陌生人,长着一张水晶般冷酷的面孔。

    “噢,请坐,多米尼克,脱下你的外套吧。”

    “不,我不会待很长时间。因为今天,我们不要拐弯抹角、敷衍搪塞,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这儿吗————或者你想先客客气气地谈谈吗?”

    “不,我不想要客客气气地谈话。”

    “好吧,你愿意和我结婚吗,彼得?”

    他直直地站在那里,非常安静地站着,然后又重重地坐下了————因为他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

    “如果你想和我结婚,”她同样精确而毫无感情地继续着,“你必须现在决定,我的车在楼下,我们开车去康涅狄格,然后回来,大约要花费三小时。”

    “多米尼克……”说完她的名字后,他就再也不想动弹嘴唇了。他想认为自己已经瘫痪了。他知道自己仍异常地清醒,他正强行往自己的肌肉和大脑里挤压着昏迷剂,因为他希望逃避清醒的责任。

    “彼得,我们不要再装腔作势了。通常,人们要首先讨论他们的理由和感情,然后作出实际可行的安排。对我们来说,马上结婚是唯一的方式。如果我用其他的任何方式向你提出这件事,那都是在骗你,方式只能是这样。没有疑问,毫无条件,不用解释。我们所说的本身就是答案,因此就不必说了,你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只是————你想和我结婚还是不想?”

    “多米尼克,”他说,谨慎得好似行走在未完工建筑的光滑檩条上,“我仅仅明白这一点:我必须尽力效仿你,不要讨论它,不要谈论它,只要回答。”

    “是的。”

    “只是————我做不到————不太能做到。”

    “这是没有任何伪装的一次,彼得,背后什么事情都没有,连一句话都没有。”

    “如果你只说一件事……”

    “不会的。”

    “如果你给我时间……”

    “不会的,要么现在我们一起去楼下,要么就别提这件事了。”

    “你千万不要埋怨,如果我……你从没允许我希望你能……你……不,不,我不想说了……但是你指望我想什么呢?我在这儿,独自一个人,那么……”

    “我是唯一在场给你建议的人。我建议你拒绝我。彼得,我对你很诚实。但是我不会帮助你收回我的求婚。你更希望没有这个和我结婚的机会。但是你有这个机会。现在,这个选择在你手里。”

    彼得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尊严了,他低下头,把拳头压在前额上。

    “多米尼克————为什么?”

    “你知道理由,很久以前我跟你说过一次。如果你没有勇气去想,别指望我会重复。”

    他静静地坐着,头低垂着,然后说道:“多米尼克,像你和我这样的两个人结婚,差不多是头版新闻。”

    “是的。”

    “如果有一个得体的声明和一个得体的婚礼岂不更好吗?”

    “彼得,我很坚强,但还没坚强到那个地步。你可以召开你的招待会,进行你的宣传,但那是在结婚以后。”

    “现在除了是或不是,你不想让我说任何事情吗?”

    “完全正确。”

    他坐在那里看了她很久。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睛上,但并不比画中人真实多少。他感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她站在那里,耐着性子,等待着,什么暗示也没给他,连善意的督促都没有。

    “好吧,多米尼克,好。”他终于说道。

    她庄重地点了一下头,以示了解。

    他站了起来。“我要去拿我的外套,”他说,“你要开你的车吗?”

    “是的。”

    “敞篷车,是吗?我要穿一件皮外套吗?”

    “不用了,但要带一条暖和点儿的围巾,有点儿风。”

    “不要任何行李了吗?我们马上就回来吗?”

    “马上回来。”

    他没关客厅的门。她看见他穿了外套,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好像是给肩膀戴上了一顶无边帽。他向客厅的门走来,手里拿着帽子,头轻轻一扭,示意请她先行。在客厅外面,他按下电梯按钮,再站回来让她先进去,自己跟在后面。他非常确信自己没有喜悦,没有感觉。现在,他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带着冷冷的男子气概。

    他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像保护神似的,穿过街道走向她停车的地方。他打开车门,让她坐到驾驶位置上,然后默默地坐到她的旁边。她侧身越过他的身体,调整他那侧的挡风玻璃,说道:“如果不合适的话,我们启动车子以后,你可以随意调整,那样就不会太冷了。”他说:“去大广场街,那边红绿灯比较少。”她握住方向盘,启动车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到他的膝上。突然,他们之间没有了敌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没有任何希望的同志情谊,好像他们同是天灾的牺牲品,彼此必须互相帮助。

    她习惯性地飞快驾驶着,是一种没有匆忙感的快。当车子遇到红灯停下来时,他们静静地坐着,听着马达的轰鸣声,谁也没挪动身体的位置。他们似乎在做着一种简单的直线运动,向着一个强制的方向,就像一颗不能被制止的飞行中的子弹。城市的街道上有了第一缕黄昏,人行道看上去是黄色的,商店仍旧在营业,电影院的霓虹灯招牌已经亮了起来,红色灯泡迅速旋转着,吞噬着空气中最后一点点白昼,使街道看上去更加黑暗。

    彼得·吉丁感觉没有讲话的必要,他似乎不再是彼得·吉丁了。他不请求温暖,也不请求怜悯,什么也不问。她想起他们正在干的这件事,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理解,近乎温柔。他沉稳地直视她的眼睛,她看到了理解,但是没有想法。好像他的那一瞥是在说:“是的。”没有别的什么了。

    他们已经出了这座城市,冷冷的棕色公路飞奔着迎接他们,这时候他说:“这附近的交通警察很糟糕。有没有以防万一带着你的记者证?”

    “我不再是记者了。”

    “你不是什么了?”

    “我不再是记者了。”

    “你辞掉了你的工作?”

    “不,我是被解雇的。”

    “你在说什么?”

    “最近几天你一直在哪儿?我原以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对不起,最近几天我不大能跟上事态的发展。”

    几英里之后,她说:“给我一支烟,在我的包里。”

    他打开她的包,看见了她的香烟盒,她的粉盒,她的口红,她的梳子,一方折好的白得令人不敢触摸的手帕,散发着一股属于她的淡淡香水味。在他体内的某个地方,他想,这差不多就像在解开她衬衫的扣子。但是,他没意识到这个想法,也没有意识到他打开她的包时那种亲密。他从她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从他的嘴唇上拿下来放到了她的嘴唇上。“谢谢,”她说。他为自己也点了一支,合上了包。

    他们到达格林威治时,是他问着路,告诉她往哪开,在哪条街转弯。他说:“就是这儿。”接着他们在法官的房子前停下来。他先下了车,又把她从车里扶出来。他按响了门铃。

    他们在客厅里结了婚。那个客厅里陈列着几把扶手椅,上面覆盖着退了色的花毯,有蓝色,有紫色,还有一盏镶着玻璃珠的灯。证婚人是法官的妻子和隔壁一个名叫查克的人。请查克过来时,他正在做家务,身上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次氯酸钠的味道。

    然后他们回到了车上,吉丁问:“你累了吗?想让我开一会儿吗?”她说:“不用,我来开。”

    通往城市的公路从一片棕色的田野里穿过,地面上每一个凸起的西侧都有一抹令人疲倦的红色。紫色的暮霭正吞噬着田野的边缘,一道凝滞的红色火焰横亘在天空中。几辆小车向他们驶来,还能看见棕褐色的模糊影子。其他的车则打开了车灯,只看见两点不安分的黄色光团。

    吉丁看着公路,公路很狭窄,从汽车挡风玻璃中间看过去,它就像是一个小破折号,嵌在大地和山脉之间。所有这一切都被限制在他面前这块长方形玻璃里。但是公路随着挡风玻璃一起向前飞奔、延展。公路铺满了玻璃。它碾过玻璃的边缘,把它撕裂,好让车上的两个人过去。车的两侧好似汇成了两条灰色的绸带。他想这是一场竞赛,他等着看玻璃赢得胜利,等着看汽车在那小小的破折号上横冲过去,让它来不及延伸。

    “我们先去哪儿住?”他问,“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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