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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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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上了中学后,豹一便到处跟人说自己有未婚妻。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反而因此被人瞧不起。那时候,他以为那样说可以为自己脸上贴金,便装腔作势地向人炫耀,而实际上,没什么本领的他那样说只是让人觉得乏味。

    他经常害怕自己会被别人嘲笑。这种恐惧就像在皮肤上不断增生的牛皮癣一样,日甚一日。他总是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珠子观察自己的周围,眼神中总带着一种对世间的恐惧,生怕丢了面子。出于少年的虚荣心,他比别人更需要为自己脸上贴金。更何况,在入学考试的时候,他还经历了一次失败,那次失败对于他的自尊心来说,可以说是一次致命的伤害。

    入学考试是决定命运的考试。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依然怀揣着一种异样的兴奋走进了考场。但是,过度的兴奋催生了尿意。但答案还没有全部写完,不能出去。他原想告诉监考的老师,让他中途去一下厕所,却始终没好意思说出口。他平常就已经认定自己是一个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的小孩。如果忍不住,干脆交上还没写完的试卷离开考场么?但是,那样的话就铁定考不上了。他捂着小肚子拼命地忍着,心神不宁,完全不能专心做题。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他敲敲自己的脑袋,把注意力集中在考卷上,却没留神小肚子,一种令人恐惧的快感突然传遍了全身。嗐,爱咋的咋的吧!他尿裤子了。接着,他便匆匆忙忙做完题,将试卷反过来扣在桌面上,慌慌张张地离开考场。结果一不小心,试卷在他离开的时候被身体一刮,掉到了桌子下面,被尿弄湿了。

    考试时间有三个小时,孩子们在这期间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监考老师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走到他尿裤子的地方,默默地将试卷捡了起来,放到桌子上,然后又回到了讲台。但是,豹一却认为那个老师是在看他的试卷上的考号,立马认定自己肯定考不上了。

    但是,他却幸运地考上了,也就是说,他毫不费力地考上了中学。可这样一来,尿裤子的回忆却让他感到更加痛苦。开学典礼的时候,他东瞅西瞧,唯恐有人知道这件事。他觉得虽然当时是在考试,大家互相都还不认识,但是肯定会有一两个眼尖的家伙记住了他。当时监考的老师教国语,一周到豹一的班级来上四次课。每次看到国语老师过来,他都胆战心惊的,唯恐老师将他的丑事抖露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当时同学们中间流行着一种放学后玩的侦探游戏,就是尾随一个同学回家,看看对方住在什么样的家里。一天,轮到尾随豹一了。家里的房子虽然还好,但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家是放高利贷的。当他发现有人尾随自己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赶紧从拐角的地方一溜小跑,藏进了家里。但是,却不小心把雨伞掉在了门口。

    只听门外传来一阵喊声:“毛利君!毛利君!快出来。”

    豹一像个犯人似的,屏住呼吸,蜷缩在二楼,用双手捂住脸,闭着眼睛。门牌上写着“野濑”二字,那并不是他的姓,这也让他感到痛苦。

    从这件事上来看,为自己脸上贴金是十分必要的。但是,之前偏偏到处跟人说自己有未婚妻,这是多么失策啊。他原本以为告诉别人自己有未婚妻,别人就会觉得他家庭条件优越,却没想到这对初中一年级的同学根本没有产生效果。初一学生中,还没有那种早熟的人,会羡慕别人有未婚妻。不久,他终于意识到别人瞧不起自己了,于是下定决心要考第一名,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豹一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拼命学习。想到为了给自己凑学费而每晚做针线活忙到深夜的母亲,他便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学习都不够。临近考试的时候,阿君会穿着睡衣,用托盘端着茶和点心来到他的书桌旁。这让豹一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人,即便是自己的母亲,会在半夜为自己烧水沏茶。楼下安二郎的鼾声也对豹一的学习起到了鞭策作用。但每当准备睡觉的时候,看到东方的天空已泛紫,房檐上挂着冰凌,屋顶上铺满了霜,豹一也会不由得感到一些落寞。

    升二年级的时候,考试成绩公布了。豹一考了第一名。他感到非常幸福。但是,如果说极其幸福也有些言过其实。因为他担心会不会是哪儿搞错了。他又开始东瞅西瞧,生怕有人故意取笑自己。因为他对自己的脑子很没有自信。虽然全班的同学都认可他的记忆力,并心怀敬意,但是豹一根本不懂得坦然对待别人敬佩的目光。更何况,第一名这个位置,与他平常自认为糟糕的命运不太匹配。

    因此,他需要经常确认自己得了第一名这个事实。他到处宣扬自己的成绩,因此大家便给他取了个“第一名”的外号。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一点儿“第一名”的威严。他突然想起母亲和尿裤子的事,看到同学便对人说:“下回谁会是第二呢?”

    这一点让人非常讨厌。豹一总是像这样为自己所谓的第一名贴金,同学们都对他的做法心生厌烦,认为他不过徒有其表。

    “那家伙顶多是个分数虫。”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豹一到新世界第一朝日剧场看了牧野辉子主演的电影,第二天把节目单拿进考场给大家看。

    这件事传了出去,豹一受到停学一周的处分。一周过后,来到教室,班主任点完名,便马上讲了一段话,大意如下:

    “我们这个班原本是学校里的模范班级,但是仅仅因为一个人破坏了班级的纪律,学校对我们班的评价便急速下滑。真是遗憾。”

    啊,原来是在说我啊。————豹一敲敲自己的脑袋,伸伸舌头,缩了一下脖子,但是没有人笑。不仅如此,还有几个人对豹一的动作投来责备的目光。这种情况大大超出了豹一的预料。

    终于到了休息时间,豹一使劲舔着奶糖。一般情况下,作为班长是不应该这样做的。这样果然招来了麻烦,一个叫做沼井的学生走到他旁边,故意操着普通话(,)对他说:

    “就因为你一个人,整个班级的名声都被搞坏了。”

    “哎呀,老师刚才不都说过了嘛。不需要你再告诉我。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有你这样的模范生在,班级不会轻易给搞坏的。”

    过了三天,放学后,以沼井为首的二十多个学生围殴了豹一。豹一奋起抵抗了二十多分钟,但是结果仍寡不敌众。他特意护住自己的鼻子,却仍旧被人打伤,鼻血呼呼直流,最后他被打得躺在地上,翻起了白眼。那之后不久,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便开始了。豹一看着同学们慌慌张张埋头做题的样子,不禁觉得他们可怜,同时从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敌意。他看了一眼沼井,发现沼井也在不停地削着铅笔芯。沼井也变成了分数虫。

    “可是,我也曾被人称为分数虫。我才不想让人觉得我跟沼井一样呢!”

    豹一慌忙擦掉自己已经在试卷上写下的答案,然后噌噌噌地走到讲台前,交上试卷。看到豹一这么早交卷,大家都惊呆了,纷纷抬头看着他。

    “怎么啦,这是?”监考老师戴上眼镜,看着试卷。

    “是白卷!”豹一说完,故意挺起胸脯,摆出一副“要你们好看”的表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他第一次感到了一丝丝自尊心的满足。但是,要让自尊心得到完全满足,还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他需要在第二年的三月考一个好成绩,成功升上二年级,挽回三个月前交白卷的面子。这三个月实在太漫长了。正因为如此,他实在无法将自己成功升上高年级的喜悦藏在心里。那天天气也好,樱花刚开始绽放,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豹一心情极佳,简直想吹个口哨,又想起了自己交的那份白卷。现在,同学们光是听他的声音就觉得可怕,因为他们中有留级的。

    因此,全班的同学都开始讨厌豹一。但是,叛逆的他从一开始就把他们当成了敌人,因此,即便被人讨厌,他也满不在乎。有些高年级的学生见他长得好看,以一种令人可怕的媚态过来讨好他,这反而让他陷入一种奇怪的困惑当中,不知该如何回报这种爱。

    三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同学间开始流行一种恋爱占卜游戏,就是用罗马字母写下两个人的名字,然后将两个名字中相同的字母擦去。大家在教室里公开占卜自己的爱情,黑板上写满了各种名字。受到大家排挤的豹一无聊地看着黑板,发现所有人都会写一次水原纪代子这个名字,他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豹一逮住一个成绩最差的男同学,拐弯抹角地跟他瞎聊了半个小时,把对方搞得一头雾水,终于得到关于水原纪代子的一点儿信息。知道水原纪代子是大轨电车沿线S女校的学生后,当天下午他便逃了课,急急忙忙地跑到上本町六条巷的大轨车站。但是,由于去得太早,等了两个小时,他才看到系着绿色领带的S女校的学生陆陆续续地从检票口走出来。然后,他终于找到了纪代子的身影。正像同学描述的那样,她拿着一个胭脂色的小包袱,脸上虽然有雀斑,但是个子很高,身材修长。豹一一眼便认出了她。而且,豹一觉得,即便没有这些标志,他也能一眼认出对方,因为对方肯定是那种表情冷冷的、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人。若是那种哈哈大笑、和蔼可亲的女孩,根本就不值得让他在这里等两个小时。

    “可是,什么嘛!还S女校的校花呢,简直笑死人了。”这是豹一在看到水原纪代子的相貌后产生的想法。

    但是,豹一觉得既然大阪中学的中学生们都纷纷为她兴奋不已,将她作为爱慕的对象,便姑且把她当作美女了。这只是依从了一般人的看法而已。不过豹一觉得,她的身上至少有一处闪光点,那就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她眼神冷峻,虽然是近视眼,却特意不戴眼镜。正当豹一在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纪代子正好快步从他身边走过。他一下子变得脸色苍白,是因为懊恼。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难以将那种跟人搭讪的话说出口。

    “不能因为这一瞬间而让自己的两个小时白费。”

    这种数学式的思维逻辑一下子鼓舞了他。他突然摘掉帽子说:

    “冒昧打扰,请问您是水原纪代子小姐吗?”

    关于怎样搭讪才能显得自己既郑重其事又不落俗套,豹一想了两个小时,才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纪代子听了,有些吃惊。但是,纪代子经常遇到这种事,因此没怎么表现出羞赧的样子,只是“啊”了一声,便一脸不屑地看着豹一,意思好像是在说:“反正是要给我情书,那就赶紧拿出来吧。”豹一看到对方的这种公事公办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把自己刚才想好的接下去应该说的话全忘了。他仓皇而逃,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样子实在狼狈极了。

    这流氓中学生,竟这么胆小。纪代子笑了,头也没回。但是,他英俊的外表给她留下了一些印象。“以这个少年的长相,要是那个谁的话,肯定想带他去奶吧请他吃三个五钱的回转烧。”她突然想起那些脸上长满粉刺的同学,“可是,我不一样。”她明年十八岁,中学毕业后,便会与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读书的表哥结婚。像这样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看成比自己小十岁的小弟弟,也是她虚荣心的一种表现。

    从第二天开始,纪代子连续三天被豹一一路尾随,从上本町六条巷直到小桥西之町。于是,最后,她多半是觉得有些厌烦,便突然回过头去,质问豹一:“有什么事吗?”豹一尾随了纪代子三天,却一句话都没说,正在为自己的懦弱感到苦恼,见到纪代子对自己采取这样的态度,他一下子又找回了自尊心。

    “我不是找你,你别自恋啦。我只是在走路而已啊。”

    “流氓学生!别在这里瞎溜达,赶紧回家。”

    “多管闲事!”

    “你这个小孩子……”纪代子说到这里,想不出更巧妙的话来,便说道:

    “再乱搞下去,我要告诉教护联盟哦。”

    所谓的教护联盟,是大阪府政府最近新设的一个管理校外中学生的机构。纪代子拿出这个可怕的政府机构吓唬对方,是个讨人厌的坏习惯。

    “那你就告啊。要不,干脆我把他们叫到这里来?”豹一说话桀骜不驯,在争辩中占了上风。

    “你的嘴还真硬呢。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不都说了吗?我不是找你。你这人,咋就听不明白呢……”豹一突然说起了大阪话,气氛稍微变得有些缓和了。纪代子微微一笑,也用大阪话说:

    “没事还尾随我,真是个流氓。别再跟着我了。你是哪个学校的?”

    “看我帽子不就知道啦。”

    “让我看看。”纪代子故意用手碰了一下他的帽子。因为,这样可以清晰地看到豹一睫毛的长度。

    “是K中啊。我认识你们那里的校长哦。”

    “那你去他那里告我啊。”

    “我会告你的。我真的认识他。那人姓柴田吧。”

    “外号叫大老鳖。”

    不知不觉间,两人并排走了起来。走到纪代子家附近的时候,纪代子说:“再见。下回再尾随我,我可不饶你。”

    然后,两人便分开了。

    在这期间,豹一一直在想自己这算是成功还是失败。两人分别的时候,对方以命令的语气对自己说了一句“不饶你”,而自己却未能予以回应。从这一点来判断,豹一觉得这次是彻底的失败。但是,没有什么比失败更能让这个少年奋发图强的了。

    第二天,豹一精神十足地埋伏在路边,等着纪代子放学回家。纪代子看到豹一的身影,突然觉得讨厌起来。虽然昨天对豹一产生了一点儿好感,但是今天又遭遇他的埋伏,便不由地觉得这个少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氓学生罢了。

    纪代子若无其事地从豹一身边走过。豹一追上去,满脸通红,摘掉帽子向她鞠了一躬。纪代子心想:

    “虽然昨天失败了,但是今天我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少年……”

    纪代子以此为借口,决定和他一起走。实际上是因为她觉得豹一通红的脸蛋很可爱。然而,豹一就像是一个人走路似的,迈着大步向前走。他是在为自己刚才满脸通红而生气。纪代子想跟他并排走,却根本跟不上他的脚步。

    “你不能走慢一点儿吗?”纪代子哀求道。这完全不像她。

    “你走快一点儿不就行了。”

    这句说得好————豹一笑了。纪代子生气了,嘲笑道:

    “你不知道怎么和女孩子一起走路啊。真是个大老粗。”豹一的脸又红了起来。他一直努力地装作习惯了和女孩一起走路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装得挺好的。

    “每次当我的抗拒心理即将转变为憎恶的时候,他就会收敛自己,我们经常因此碰撞出可爱的火花。”文艺少女纪代子这样想道。另外,她还自恋地认为:“这个少年喜欢我。”她觉得如果让这个少年向她表白会很有趣,便对他说:

    “你喜欢我吧。”

    豹一不知所措。因为他没有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还没准备好应对的词句。而且,他平常不怎么读小说,对于这种场合应该如何回答,完全没有可参考的东西。“是的,我喜欢你。”这样的话,他当然是难以启齿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纪代子。他不喜欢说那种言不由衷的话。他吭哧了半天,才终于想出了一句话。

    “我要是讨厌你就不会跟你一起走了。”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你这人说话真是奇怪。是讨厌呢,还是喜欢呢?是哪个呢?是喜欢吧?”说到最后一句时,纪代子的语速变快了。豹一不知该怎么说了。既然不是喜欢,那么便应该回答讨厌,可若是这样回答,那事情就全完了。

    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喜欢”,但是在他心里,这里的“喜欢”是打了引号的。不过纪代子听了这句话放宽了心,觉得自己是可以喜欢上豹一的。

    但是,豹一因为自己说了“喜欢”二字,便已经不想再见到纪代子了。第二天正巧是星期天,真是太幸运了。他曾经告诉自己,将纪代子弄到手之前应该每天都去见她。这天,豹一去千日前游玩。游乐园的地下室里,陈放着一具八十二岁高龄时去世的赞岐国(是)某尼姑庵尼姑的尸体。游乐场为此宣传说:“作为女性特征的乳房及其他器官形态明显,是很好的性教育参考资料。”豹一被这个宣传语吸引,偷偷摸摸地买了入场券,走了进去。内心深处对性的厌恶,在反作用力的影响下,催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好奇心。正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才走进去的。

    当豹一带着一种自虐式的糟糕心情走出来的时候,他意外地遇到了纪代子。“她肯定看出来我是出于一种奇怪的好奇心才进去看的。”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近视眼的纪代子发现对方好像是豹一,为了确认,便眯起眼睛,两条眉毛随之向中间靠拢。豹一以为她是在皱眉。肠胃不好的纪代子一直以来都有舔下唇的毛病,这时看到豹一的样子,又惊讶地以为“撞出了火花”,不由地舔了一下嘴唇。豹一看到她的这副表情,实在受不了,突然仓皇逃走了。

    “她看到我那么丢丑的样子,肯定是讨厌我了。”豹一简单地断定。于是,他便失去了再见纪代子的勇气。所以,从第二天开始,他便不再去见纪代子了。

    但是,纪代子两三天没看到豹一,却觉得缺了些什么。她也不清楚那天豹一在游乐场门前为什么突然逃走。

    “为什么逃走呢?”她整天在想这件事。也就是说,她一天到晚都在想着豹一。“他是讨厌我了么?”异常自恋的纪代子实在受不了这一点,“之前我们的关系那么好……”

    一连十天,豹一都没有出现。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喜欢上了豹一,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什么啊,那种少年……”

    纪代子为了让自己讨厌豹一,做了各种努力。她每天都看未婚夫的照片。她的未婚夫带着大学生的制服帽,稳重可靠,外形俊朗,堪称一位美男子。她以为每天看着他的照片,便能慢慢忘掉豹一。但是,由于看得时间太久,她开始觉得未婚夫的脸和鼻子都向外突出了。“这个脸是扭曲的。胡茬儿也太浓!”她开始这样胡思乱想。的确,豹一还是一个脸上还长着胎毛的怯生生的少年。但是,由于未婚夫经常来信,看到信中写的那些有关东京的学生生活的话,纪代子发现他的稳重可靠,与豹一之类的人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大约过了两周,心中对豹一的厌恶逐渐成形的时候,纪代子突然在大轨的车站内与豹一碰了个正着。纪代子吃了一惊,然后脸上泛起绯红。她以为豹一在那里等自己。

    “果然还是生病了呢。”这些日子里,这种想法一直作为一缕希望隐藏在她的心中。她忍不住微笑起来,马上便将厌恶豹一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了。但是,豹一却在心中大呼不好,想要转身逃走。实际上,他害怕见到纪代子,便一直特意躲开大轨的车站。但是,今天他却不小心从大轨的车站穿行。也就是说,这是因为他已经差不多快把纪代子忘掉了。

    他想突然逃走。但是,自尊心却突然像蛇一样迅速地抬起头来,缠住了他的双脚。“此时我若逃走,必然成为我人生的污点,并为之烦恼一辈子。我一定要挽回自己的名誉。”豹一艰难地放弃了逃走的想法。但是,他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挽回自己的名誉。总不能跟纪代子决斗吧。他只是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下定决心挽回名誉,但是他却没敢好好看纪代子一眼,而是一直扭着头。

    纪代子见豹一不看自己,心中难过,走到他身边问:

    “你干吗去啦?为什么不来见我呢?是生病了么?”

    她发起了牢骚。但是,豹一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且,他开始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不知道怎么回答。纪代子看到他的表情,以为对方果然是讨厌自己了,心中不安起来,因此便愈发喜欢豹一了。两人像往常一样并排走着,豹一的心思却全不在这里,样子很不自然。

    “今晚六点在天王寺公园见?”分别的时候,纪代子先提议道。那时流行着一首《黄昏时候格外愁》的歌。两人约好之后便分开了。

    豹一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小时。纪代子穿着和服,站在公园的正门前,神情沮丧。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的和服,系着一条兵儿带(一),脸上抹着腮红。看上去有些孩子气,却也有几分妖娆。

    “我等了你一个小时。”纪代子哭丧着脸,走到豹一身边。

    两个人并排走着。夜幕迅速降临,四周被笼罩在瓦斯灯苍白的灯光中。小山丘的山顶上矗立着一个黑影,那是美术馆的小楼。运动场上有一个穿着运动衫的男人,就像皮影戏里的人影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跑着。两人走过藤架,闻到了植物的味道。纪代子心潮澎湃。两人的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那种触感让豹一感到难以忍受,差点儿使他跳起来。

    “和女人在晚上的公园中散步,真是一件讨厌的事。”

    他打算将自己的感受告诉那些长着青春痘的同学们。为了让纪代子明白这一点,他故意离纪代子很远。纪代子就喜欢这样的豹一。“这个少年害羞又敏感。”她深情地抬头看了看豹一,发现他那张孩子气的脸上只有一处不像个孩子————他宽阔的额头上爆出的青筋。纪代子觉得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有着烦恼的少年。“他肯定是在为我而烦恼。”

    但是,在这一瞬间,豹一却在不停地告诉自己:

    “你的母亲现在正被她那放高利贷的丈夫当成女仆一样使唤!不,他还会对她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纪代子穿上和服后,更像一个大家闺秀,“这个女人肯定不会知道我的母亲为了给我赚学费,每天晚上做针线活,向街坊邻居借钱,向自己的丈夫借高利贷。不,她也不会知道,我在来这里之前,晚饭只吃了咸菜和冷饭。当然,妈妈后来又偷偷地给我弄了一个鸡蛋烧,但是我感动得没能吃下去。我的嘴里经常散发着咸菜的臭味哦。现在也很臭哦。这个女人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这个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的女人是不会知道的。我的母亲为了省钱,不在澡堂子里洗头,头发上总是散发出汗臭。”

    豹一差点儿要掉泪了。但是,他赶紧擦了一下眼睛,继续想了起来。“要是这个女人知道我尿裤子的事,肯定不会再跟我一起散步了。”正因为如此,将这个女人弄到手便能满足自己的自尊心。因此,豹一逐渐意识到自己和纪代子在一起散步还是有用的。

    “得说点儿什么。”

    豹一突然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恋爱小说。他狂妄地以为自己将对方弄到了手,却连自己应该说什么和做什么都不清楚。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样默不作声是一种十分不自然的状态时,与纪代子走在一起散步便开始让他感到痛苦起来。他想要说一些精明话,说一些明显符合自己目的的话,但是却一句也想不出来。他心中着急,心情逐渐变得沉重起来,表现出一脸无趣的样子。“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讲话嘛。”他在想这样的自己会给纪代子留下何种印象。差一点儿他便开始担心自己会被纪代子鄙视。但是,看到纪代子脸上的腮红,他便一下子放下心来。因为今天纪代子的样子有些傻傻的。“我真是笨嘴拙舌。”豹一在心中自嘲。他非常喜欢“笨嘴拙舌”这个说法,并因此稍微得以解脱。其实他原本没必要有那种担心。因为,纪代子觉得豹一只要开口说话,必然说那种傲慢和讨人厌的话,因此更喜欢怯生生的沉默不语的豹一。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感觉自己现在无比幸福,便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根本不给豹一插嘴的机会。

    爱好文学的纪代子净说一些让人肉麻的酸文。那些豹一听不懂的词语、不合时宜的花名从纪代子的口中不停地蹦出来。豹一听不懂纪代子说的词,觉得丢脸,对不学无术的自己感到生气。若非如此,他差点儿就要听得打哈欠了。

    “这个女校学生纪代子比我这个中学生知道的难词还多。中学教育真是失败啊。”

    豹一又开始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若是纪代子听了,肯定会感到厌烦。豹一强忍着自己的无聊。

    纪代子的那些“精明的”文学语言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词汇都说完了。

    道路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穿过了公园,来到了镭温泉的旁边。这里是灯光混乱刺眼的新世界的边缘。

    “真恶俗。我们回去吧。”

    这时,纪代子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散文化了。她跟豹一说起他的朋友给她写情书的事情。豹一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

    “都有谁和谁啊?”豹一问纪代子,确认了名字后,他再也不觉得无聊了。他的自尊心这才得到了满足。他央求纪代子给他看一下那些情书。

    “要是你想看的话,我明天拿给你啊。”

    于是,第二天的约会便这样搞定了。

    二

    这样的交往持续了三个月。但是,两人的关系是纯洁的。如果说两人之间存在过一种类似于恋爱的东西,那便是纪代子曾给豹一写过情意绵绵的情书,并亲手交给豹一。也就是说,纪代子无法满足于仅仅用口头上的言语来展现她的文学才能,于是她决定写成文章。之所以亲手递交,一方面她是想让豹一当场将她写的情书读出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已与人定亲,不敢大张旗鼓地通过邮局寄送。对于豹一来说,光是跟纪代子聊天就已经是一件费力的工作,因此,他从没想过给她写信。更重要的是,他害怕这情书会成为证据,变成被别人嘲笑的材料。无论什么情况,他这种担心受伤害的戒备心都挥之不去。

    但是,他的自尊心已因收到纪代子的情书而得到了很大的满足。看来给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到了该解放的时候了。至少,在那些给纪代子写过情书的同学面前,说多么过分的话都没有关系了。所以,接下来与纪代子的交往中,豹一多半是消极被动的。实际上,他已感到有些厌倦。只是,比起回家看继父那张讨厌的脸,与纪代子见面让他更舒心。仅此而已。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豹一也有老实胆小的一面,没有理由地放人鸽子,他会觉得过意不去。

    就这样,两人的交往竟然持续了三个月。两人的关系就像后来纪代子对自己说的一样,是那种“连手都没有拉过的纯洁关系”。豹一没有理由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纪代子也没有什么恋爱的经验,而且因为出身好,所以性格谨慎。豹一则完全是一个少年。此外,她也担心如果自己主动向豹一提出那样的要求,会被嘲笑。但是,她也曾在心中骂过自己懦弱。

    如果豹一向纪代子求欢,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呢?会不会表现出不愿意呢?或许有必要试一下。

    诚然,豹一本是一个性格莽撞的人,若是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必要性的话,说不定会采取更加大胆的行动。然而,他无论怎样也不会这么做的。其中有一个缘故,收款人山谷曾经对他说的那些话在他的内心深处顽固地扎下了根,仅仅想一下那种事,他便感觉心如刀绞。

    就这样持续了三个月之后,纪代子突然不再跟豹一见面了,完全没有任何先兆。豹一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他一脸无趣,每天思考着这件事。但是,他突然觉得这样的话,就成了自己每天想纪代子了,心里觉得可气。纪代子认为他那双像鹿眼并为之着迷的眼睛中,突然泛出了与生俱来的危险目光。“岂不是万幸?”但是,仅仅如此想,他还是不能释怀。其中有一个缘故,前不久,他和纪代子一起去了回转烧店。以前每次都是纪代子付账,但是唯独那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突然觉得“你要接受这个女人的施舍么?”,便想要自己付账。就在去结账时,他裤子口袋里掉出了大概二十个铜板,散落在水泥地板上。除了两个二钱面值的铜板外,剩下的都是一钱的铜板,没有一枚镍币。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如果不是钱掉在了地上,这时他肯定会故意开个玩笑,说“看,都是铜板吧”之类的,然后把账结了。那样的话,倒也像个中学生的样子。但是,钱散落到地板上后,他骤然想起了母亲阿君。纪代子吃惊地看着豹一的脸。那时她喜欢他,便马上屈膝,为他一个一个地把铜钱捡了起来。豹一觉得更丢脸了。母亲为了这一枚枚铜板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劳,但是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跟女人去回转烧店,还把这些钱掉在了地上。仅仅想到这些,豹一就已经十分痛苦了。看到纪代子为自己捡钱,他简直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因此,他决定尽量忘掉那天的事。因为每当他想起那天的事,心中便开始痛苦地呻吟。于是,当他思考纪代子离开自己的原因的时候,不管怎样都会归结到那件事情上。

    “就是因为那件事,她才开始讨厌我的。”

    但是,这里要顺便说一下,实际上纪代子觉得那时红着脸、一副哭丧表情的豹一比任何时候都可爱。甚至在她与表兄结婚之后,她唯独能记起的有关豹一的细节,就是当时豹一的表情。

    总之,纪代子要毕业————也就是说要结婚了。当纪代子看到正式的聘礼装饰摆在房间中的时候,心一下子变了。原本她的心理年龄就比实际年龄成熟,在同学中她是最早的以结婚为傲的人。也就是说,结婚这件事是证明她的美貌的证据。即便是豹一的魅力,也无法战胜她迎接婚礼的激动心情。豹一唯独缺乏一种魅力,那就是纪代子所说的始终跟她保持“连手都没有拉过的纯洁关系”。

    豹一听说纪代子是因为结婚才不和自己见面的,终于体会到了一种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奇怪的心情。他有时会有一种歇斯底里朝天空大喊的冲动,同时心中又突然像是空了一个洞似的,变得沮丧。这样难受的心情,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还没有学过“嫉妒”这个词。倘若他知道这个词,肯定会变得更加难受。虽然豹一有时厌倦和纪代子一起散步,但是想到这种二人时光将被另外一个男人独占,他便开始深情怀念起纪代子来。幸好他不认识那个男人。如果机缘巧合见过那个男人,那肯定会成为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的记忆,让他为此烦恼一辈子。

    豹一想到自己并不曾特别喜欢纪代子,才稍觉欣慰。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起纪代子身上散发的味道。

    三

    从谷町九条巷到生玉表门筋一带,有一个逢三日、九日开集的榎夜市。而从生玉表门筋到上汐町六条巷一带,有一个逢一日、六日开集的驹池夜市。这两个街区总共有七八十条胡同。从生玉表门筋到上汐町路这条街呈L形,有八十个大杂院。另外一条街与这条街交叉,呈U字形,共有五十个大杂院,中间夹着七个。两条交叉的大街上总共有六个路口,一百多个大杂院,情况非常复杂。有的两层小楼里甚至住着四个家庭。也就是说,这些街区小巷子里的人口密度要比普通前街的高。这里是混乱拥挤的穷人街区。

    但是,这是一个任凭时间流逝却没有任何变化的街区,像旧毛巾一样缺乏生气。拐角的水果店连续几代都经营水果买卖。澡堂子也没有更新换代。原本应该富于变化的药店里,墙上还挂着步履蹒跚的老爷爷几十年前的药剂师资格证。蔬菜店对面还有一家蔬菜店,多少年过去了,谁都没有搬走。一文钱果子店过去的老板的儿子已经有了孙子,他仍然一屁股坐在店里。他那卖粗点心的动作就像是历经打磨的技艺,让人觉得他应付自己的工作还是游刃有余。投机商也没有趁夜夜逃。

    公立市场建好之后,这些街区的街容也没有变化。几乎没有房屋建设。木匠在这个街区里根本没有生意。所以,当小学增建校舍的时候,甚至有人每天去建筑工地瞧稀奇。收到搬迁令的一共有三户。其中一家的儿子去当了报纸递送员,老人则已退休在家,靠着养老金生活。他家的周围被木板墙包围,但是他却找人在上面开了一个小小的出入口,从那里出入自己家中。他家之所以成为钉子户,不仅仅是为了搬迁补偿款。

    反正几乎没有什么房屋建设,胡同里的大杂院很多都是危房。有的人家的墙壁上破了个洞,路人都可以从那个洞里看到里面的情形。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看到木匠或者泥瓦匠过来修缮。最近,由于南部开始流行十钱寿司,这里寿司店的经营受到了打击,于是寿司店借着儿子娶媳妇的机会,雇了一天木匠对店面进行了改造,以后卖寿司的同时,兼营回转烧。那件事在当时就已经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然而,野濑安二郎一下子请木匠来干了五天活。大家惊讶不已,心想:野濑这个吝啬鬼还真下得了狠心呢。大家都说野濑这个人摔个跟斗都得捡点儿钱再起来,现在这么大兴土木,肯定是在考虑什么赚大钱的买卖呢。事实的确如此。

    安二郎家旁边是一家钢笔店,只有一间小楼。他家原本代代经营和服清洗生意,但是他家那个中学毕业的儿子掌管家业之后,为了追求时髦,决定将自己的店面改造成钢笔店兼小卖部,遂向安二郎借了三百元作为本钱。安二郎确定他家的房子是私人房产后,便要求他以房子为抵押,才把钱借给他。应该还的钱连本带利很快超过了两千五百元。安二郎声称即便是街坊邻里也要明算账,因此便派了执行官到钢笔店收房,自己则去了澡堂子。钢笔店的老板怒气冲冲地冲到澡堂子里,安二郎不慌不忙,说道:“你该不会以为别人的钱是白借的吧?”说着,他将顶在头上的毛巾拿下来,又重新叠了一下放在头上。那天晚上,钢笔店老板一家便搬走了。安二郎便雇了一个木匠对这个小楼进行改造。

    首先,他让木匠打通了小楼二楼的墙壁,用一条走廊将自家的二楼和那里那间能铺四张半席子的房间联通起来。楼梯保留下来,下面店面的泥地上只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放了一个按铃,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冷冰冰地写着“有事按铃”几个字。门口挂着门帘,另外又挂了一个“金融野濑商会”的招牌,上面写着“垫付抚恤金、养老金,收购存折,收购当票”。

    除了垫付抚恤金和养老金之外,另外两种是全新的买卖。为什么要收购存折呢?比如,有人每月在大阪储蓄零存整取,但是还未到期便不能继续存了,或者虽然存钱的日期还没满,却等不及取钱的日期,要提前把钱取出来,安二郎便以一定的价格收购存折。当然,收购的金额要比存折里的存款少很多。收购了存折之后,安二郎慢慢地办好手续把钱取出来,便能大赚一笔。他从很早便盯上了这个买卖。

    那么当票呢?就是以两三元的价格收购一般的当票。安二郎拿着当票到当铺赎回东西,然后再把东西卖给旧衣店或者旧工具店。若是面值五元的和服当票,便能以十二三块的价格将赎回来的和服卖给旧衣店,有时甚至能卖到二十块。因此,即便减去付给当铺的赎金和买当票的钱,也有很大的赚头。在这个到处都是穷人的街区,很多人为钱所困,不仅没有赎金,而且还要承受当铺赎金利滚利的压力,手里的当票越来越多。因此,如果只考虑眼前,看到有人愿意用钱收购自己根本无法赎当的当票,一些人肯定会心怀感激地将当票卖给对方。安二郎看准了这些人的弱点,便想着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们的当票,从很早之前他开始就想做这个生意了。

    但是,他自己的房子根本做不了这个生意。他家的民房散发着高利贷的气息,悄悄地伫立在深巷中,还要时刻注意陌生人的出入,所以做不了这种生意。就在这个时候,用安二郎的话说,就是“正巧邻家的房子空了出来”。

    安二郎也没雇人发小广告或传单,新店铺就突然悄无声息地开张了。开业当天便有人来卖当票。铃声可以传到旁边的家中。安二郎听到铃声,慢吞吞地起身,沿着走廊来到新店的二楼,走下楼梯,戴着一条只有在三伏天才摘下的黑色围巾,冷不丁地出现在顾客面前。他将客人上下打量一番后,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让顾客坐下,便开始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当票,询问当铺的地址和顾客的地址、姓名。结束这番问话后,他冷冰冰地对客人说一句“傍晚来拿钱”,然后站起身,看也不看孤独无助、神情沮丧的客人一眼,便走上楼梯,沿着走廊回到原来的房间。

    他让豹一放学之后替自己接待顾客。实际上,这里二楼的房间现在成了豹一的卧室。这里听不到安二郎的鼾声,这让他感到庆幸,但是那铃声却让他受不了。因为即便在学习的时候,听到铃声他也要起身下楼。而且,从顾客手中拿到当票之后,还要拿给安二郎看。他很讨厌做这件事,因为无论如何都要和安二郎说话。一直以来,他都尽量避免和安二郎说话。

    他觉得“这是一个双赢的做法”。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跟安二郎说话,那么对方肯定也不喜欢跟自己说话。但是,安二郎只是把豹一当成阿君带来的一个累赘,根本不会理会豹一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怨恨。至少,他并没有像豹一想象的那样深入考虑过豹一的情绪。管他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只要少吃点儿饭,安二郎便不会有什么怨言。管他在中学里表现如何,反正又不是自己出学费。只是,最近豹一终于可以帮着家里干点儿活了,因此安二郎觉得养豹一“比养个小猫要好些”。

    豹一本想求安二郎不要让自己去当铺跑腿。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他就得向安二郎低头。他不想这样,所以便一脸生气的样子,不情愿地去了当铺。当时正是他因纪代子的事情心情沮丧、自尊心严重受挫的倒霉时期。走路的时候,他都觉得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正在嘲笑他。来到当铺的附近,每当看到当铺的门帘时,他更是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生怕有人看到自己走进当铺。

    “你的母亲为了给你交学费,进过这家当铺的门哦。”他这样告诉自己,才终于走进了当铺。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每次都故意装成当铺老板亲戚家的孩子。

    “野濑老板做了好生意,我们这边可就完蛋了。要是没有死当,我们就赚不了钱。可是你们的生意简直就像防洪堤,不让典物变死当。”当铺里的小伙计学着大人的腔调这样说道,然后又问豹一,“你们家发了大财,是有钱人家,你这大少爷就没有必要亲自干活啦!”

    豹一听了很生气,但是觉得那个小伙计说的主要是安二郎的坏话,便没有反击。他在外面等着小伙计从仓库里把典物拿出来,这时当铺老板的女儿露出头来,说了小伙计几句,便又扭着屁股走到里面去了。豹一眨巴着眼睛,目送她的背影,然后把东西包在自己拿来的包袱里。

    “心中有主意,背上有东西啊。”小伙计对豹一这样说。由于手里拿着包袱,所以回去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痛苦。“心中有主意哦!”豹一在心中大喊,脑海中浮现出当铺老板女儿的身影。

    “那个姑娘是为了取笑我,才满不在乎地走出来的。的确,中学生进当铺是值得一看的新鲜事呢。”

    豹一回想着那个姑娘往里面走的时候,她的和服腰带左右颤动着,就像是一副嘲笑的样子。“怎么那样走路呢?纪代子走路就不会那么难看。”这时,他又突然想起了纪代子。于是,自尊心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有必要把那姑娘弄到手。”他不由得下定了这个决心。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从现在的悲惨情绪中解脱出来。但是,豹一并没有将这个愚蠢的决定付诸行动,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足以让他以更聪明的方法满足自己的自尊心。

    一天,豹一突然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肯定是要挨骂了。”豹一给自己壮了一下胆子,但还是被吓得脸色苍白地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坐吧。”

    “咦,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豹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想,倘若校长打算让自己当个纪律委员什么的,自己可不干。

    “你打算考高中吗?”

    校长的问题很意外。最近教室里曾经发过升学志愿调查表,因为到了四年级要决定毕业后的去向。他在调查表上写的是不打算升学。这是因为他觉得母亲供自己读初中就已经很吃力了,因此即便自己想升学也不能去。

    “啊,倒不怎么想……”

    “为什么呢?”校长问。但是,豹一却未能回答,因为他不能跟校长说明自己现在的境遇。

    “没有为什么啦,就是不想上。”

    “那可真是可惜啊。”校长停顿了一下,说出了实情。他的说明是这样的。有一个慈善家想要出钱资助大阪府穷人家的子弟上学。当然,他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仅限于品行端正的优秀学生,还要在四年级的时候通过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而且,仅限于入学考试很难的一高和三高。通过考试的人将分别前往东京或者京都的私塾。这个慈善家希望大阪府的各中学为他推荐合适的人选。于是,豹一便成为候选人之一。

    “这么说,给我贴上了穷人家孩子的标签啦。”豹一心想。校长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想了一下,找到了答案。

    “他知道我经常晚交学费啊。”豹一觉得丢人,脸马上变红了起来,恨不得赶紧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同时他也生起气来。“我才不要别人的施舍。还仅限于能考上一高或者三高的优秀学生。他以为自己是在养良种犬或赛马么?”

    豹一虽然生气,但是想到自己被列为候选人之一,至少说明校长认可他优秀的成绩,因此心中稍觉安慰。校长好像看穿了豹一的心理,故意刺激他,说道:

    “你不想上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虽然还有别的候选人,但是在咱们学校,能在四年级的时候顺利考上一高或者三高的学生,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豹一的自尊心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满足,脸上甚至不由得泛起微笑。但是,他慌忙板起脸来,问道:

    “候选人都有谁和谁啊?”

    “有你们班的沼井和四年级F班的播摩。”

    听到了沼井的名字,豹一便坐不住了,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

    “哎呀,沼井也打算接受资助啊。要是沼井没考上,而我却考上了,那才是世间最让人开心的事呢。”想到这里,原本便敏感易变的豹一突然想要考高中了。反正又不用母亲准备学费。而且,中学毕业便回家的话,不是在家里让安二郎使唤,就是去商场当营业员。“进了私塾,便不用再看安二郎的那张脸了。”豹一就这样决定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对校长说自己想去。刚说了不想去,这时又突然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请求对方让自己去的话,那就有点儿太轻率,也太不知羞耻了。

    “既然校长先生您这么说,那学生就回去跟家人商量商量。”他这样说道。这就是豹一的不可爱之处。但是,他真的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母亲商量一下。

    “是吗?那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尽量上啊。光读个初中就不读的话,太可惜了。”

    “我也这么认为。”

    回家之后,他一本正经地跟母亲商量:“儿子是否应该接受别人的资助去上高中呢?”阿君听了,说道:“我都行啦。你自己拿主意。”但是,她又加了一句:“别去太远的地方。”

    于是,豹一便决定去京都的三高了。第二天,他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

    “既然校长您这么说,那我一定会努力通过考试,为我们K中争光。”听到这个阴阳怪气的答复,校长却感到很满意。

    “虽然你并不能算得上品行端正,但是你学习成绩好,所以我才决定推荐你。好好干!”

    豹一满脑子都在想沼井的事,猜测他是会考一高还是考三高,因此校长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快。

    从那天开始,豹一便开始发奋用功读书了。心里有了干劲,自尊心也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等我带上高中学生制服帽的时候,去见一下纪代子也行。”他想道,“但是,说不定她会知道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的来源。”

    所以,虽然第二年的四月,豹一便考上了三高的文科班,但是他还是觉得没脸去见纪代子。

    四

    吃完晚饭之后,豹一便溜溜达达地走出了秀英塾。出了秀英塾就是神乐坂,但是豹一故意避开神乐坂,途中拐到吉田山的山路上去了。因为神乐坂那边一家咖啡店的女服务员在两三天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过他。

    “哎呀,看啊看啊,走过来的那个三高生长得跟个小孩儿似的。”

    豹一才十七岁。他一直在意自己年龄小。很少有人这么小便考进三高,他常常因此感到自我陶醉,但是他仍然不乐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孩子。他想要留点胡子,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老头子,但是胡子却一点儿都没有要长出来的迹象。最近脸上终于长了两个青春痘,因此他感到很高兴。“十七岁上高中就是优秀生么?真讨厌。”比起上初中的时候,他变了很多。以前他为了考第一,费了不少力。但是,所谓的优秀生,不就是记忆力稍微好点儿的分数虫的代名词么?他看到那些与自己同在秀英塾起居的三高生,便再也不相信有什么优秀生了。私塾里的学生共有十个人。他们都是从四年级考上来的优秀生。但是,他们都只是脑子笨的勤奋学生而已。也可以说他们的记忆力好,但是像他们那样吃饭的时候都在背诵,记不住才怪呢。在教室里总是看老师的脸色。听老师讲个拙劣的笑话,也要记笔记。老师讲课讲累了,闲聊一下,便有分数虫问老师:“这个题目考试的时候会考吗?”而且,他们个个都唯唯诺诺,不敢破坏一点儿私塾的规矩。虽然有时他们也打破安静,唱一唱宿舍之歌,但那也不过是因为考上三高太高兴而流露出来的一点点兴奋而已。

    “首先秀英塾这个名字就让人讨厌。”

    这里虽然名为私塾,却没有教师,只有三年级的中田在这里代行塾长之职,监督塾生,不时地将他们的表现报告给大阪的“出资人”(豹一是这么称呼那个资助者的)。但是,私塾里的规矩却很严格。

    比如禁止赞助生在私塾外面饮食,也不能在学校的会馆喝咖啡。当然,午餐必须是从私塾带去的。而且,不是每个人带自己的便当,而是大家去上学时轮流将一个盛有十人米饭的饭桶和一个盛着菜的锅背到学校去。用包袱将饭桶和菜锅包起来,背着上学校的那段路,比从当铺回来的那段路更让豹一感到痛苦。

    如果是短艇部的住宿生半开玩笑似的把饭桶背到学校,即便是故作天真,给人留下的印象也会好些。但是,受人资助的赞助生背着这些东西去上学,简直就像是家犬叼着自己的餐具到处走,可怜又丢脸。这可能是出于“出资人”的喜好,没有办法,但他让大家这样做简直就像是在到处宣传“他们在接受我的资助”。赞助生按照规定不去会馆,被人看作道貌岸然的伪善者。一天,豹一发现了这一点后,便大胆地到会馆去喝了杯咖啡。

    另外,赞助生晚饭后的散步时间限定为一个小时以内。非特殊情况,赞助生在晚上七点之后不得外出。

    “或许,我有义务破坏这个规定!”豹一走在吉田山的山路上时,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于是,他的身体异样地颤抖了一下。这是他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时产生的一种兴奋。

    “但是,为什么我要有那种义务呢?”

    由于还没有产生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的勇气,他又对自己发出这样一种带有狡辩味道的疑问。是不想让别人把自己和那些被人称为伪善者的其他赞助生混为一谈么?还是因为自己不想讨好塾长?————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满意。总之,他是一个不懂感谢“出资人”的忘恩之徒。到目前为止,他只感谢他的母亲。

    “对!”豹一突然小声说,“我之所以感到自己有义务破坏规定,就是除了我之外谁也不敢破坏规定!”

    想到这里,豹一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山上可以看到远处四条大街上的灯发出的清辉,在京都特有的春霭中闪烁着。

    “对,去四条大街。去那里的话,一个小时应该回不来。破坏规定的时候到了!”

    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豹一摘掉带着白线的制服帽,塞进藏青色海马毛上衣的口袋里。“什么啊,这种帽子。”

    除他之外,所有的赞助生都以自己是三高生为豪,即便去澡堂子都舍不得把制服帽摘下来。看到他们这种样子,豹一在心里瞧不起他们。比别人的虚荣心更胜一倍的豹一却对这个象征身份的制服帽满不在乎,说明他也够奇怪的。而且,在京都还有比三高生更受欢迎的人么?他把挂在腰间的毛巾也摘了下来。

    “这是什么迷信啊。难道是三高生特权的象征么?”

    也就是说,他打心眼里讨厌那种特权。

    豹一走下吉田神社长长的石阶,来到校门前。往门卫那边一看,发现那里贴着一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片,便走进去取了信。信是母亲寄来的。他怕塾长知道此事,便总是让母亲把信寄到学校。果然,里面有两张五元纸币,紧紧地贴在信纸上。母亲不知道怎么汇款。阿君知道豹一在私塾中除了学费和书籍文具费之外每月只有一块钱零花钱后,便时常将自己给人做针线活赚来的钱寄给豹一。因此,豹一从来不缺零花钱。但是,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感到一种针扎般的心痛。

    豹一站在空空的操场上,将纸币从便签上揭下来,塞进口袋里。他决定以后再读信。因为他有点儿害怕读母亲的来信,但是他却给自己找借口说这里光线太暗,看不见字。

    操场角落里的学生宿舍相对比较安静,大家好像都吃完晚饭去散步了。校庆纪念日的纪念活动快要开始了,大家都静不下心来,每晚都到京极或者圆山公园去,号称举行新生的欢迎会。豹一非常羡慕他们的自由。

    豹一突然回头,发现月亮已经迅速地从东山上升起,仿佛在引诱豹一那颗年轻的心前往明亮的街区。左手边的叡山上,缆车发出的点点灯光闪闪烁烁,比大学里钟楼上的灯还要亮。校园里的樱花树上,樱花已经落尽,散发着新叶的清香。豹一驻足在昏暗的操场上,这时,突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豹一扭头一看,发现是同班的赤井柳左卫门。原来赤井柳左卫门住学校的宿舍啊,豹一突然想到。

    因为赤井的名字很奇怪,所以他最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但是,豹一却是因为别的事才注意到他的。那是因为赤井在教室里笑得最大胆最大声。而且,他不是和别人一起笑,而总是在谁都不笑的时候突然大声笑起来。比如,当他看到老师在讲台上使劲忍住哈欠的时候,他便会笑起来,吓大家一跳。豹一觉得,要做到这一点,上课的时候就不能做笔记,得认真观察老师的举动。有一天,豹一终于找到机会,正要笑的时候,却被赤井领先。为此,豹一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前一天的德语课上,赤井也是突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教室。豹一因此记住了他。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呢?”赤井脸上堆着微笑的褶皱说。豹一在此意外遇到赤井,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在想要不要去逛街呢。”

    “去呀么去京极,回呀么回吉田,这里是四条街的沥青路。”赤井像唱歌似的说,“我也正想去呢。要不一起去吧?”

    “走。”

    豹一看到赤井,觉得自己今晚的计划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走出学生宿舍旁边的小门,两人沿着电车车道,朝近卫大街的方向走去。豹一一边走一边问道:

    “你为何不与大家一起去散步呢?”

    赤井听了,突然直起腰来,昂首挺胸地走着,恨恨地说:

    “我讨厌宿舍里的那些家伙!”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僵硬的微笑,接着说:

    “我昨天被宿舍里的那些家伙打了一顿。他们说我穿雨衣就是狂妄。”

    的确,赤井现在也穿着一件紫色的雨衣。

    “我们三高生也没有道理非要穿黑色的斗篷,腰间挂一条脏兮兮的毛巾,穿着高跟的木屐,粗野地大声叫唤,玷污优雅的京都啊。所以,我才故意穿了雨衣。他们那种粗野的做派并不是发自本心的。那都是出于虚荣心。他们只是到处打着三高生这块招牌,想让人看出自己的身份而已。你也没戴帽子呢。你也是有优点的。”赤井这样高声说完自己的想法,然后又说了句“我也摘掉”,便把帽子摘掉了。豹一看到赤井在学自己,自尊心一下子膨胀起来。

    两人拐向荒神口方向。赤井依旧一个人兴奋地说着:

    “他们说什么入乡随俗。这一点我也知道。但是,他们之所以随俗,是因为他们懦弱。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虚荣心。都是些连猪都觉得恶心的家伙。”

    豹一想起自己上初中的时候,沼井也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不由得苦笑起来。他突然对赤井产生一种亲近感,感觉他就像自己的血亲一样。那时自己被同学打了,现在赤井也被打了!但是,来到府立第一女高学生宿舍前面的时候,豹一突然变了脸色。因为赤井突然问他:“你身上有钱吗?”豹一稍微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否应该为这句话生气。赤井是不是明明知道秀英塾的赞助生每个月只有一块钱零花钱,才故意这么问的呢?

    “你要是笑话我穷,我可饶不了你。”豹一心想。

    但是,听了赤井下面的话,豹一的疑虑一扫而光,心中舒畅起来。

    “我今天没有钱,也没有东西可当。我想把这件雨衣当了,可是现在我必须得穿着。要不然那些家伙会觉着我害怕他们便入乡随俗了。你身上要是有钱的话,今天晚上就拜托你了。”

    豹一的脸微微泛红,说了句“有啊”,便将手伸进口袋里,若无其事地摸了一下母亲寄来的纸币。

    “我爹说学生身上有钱不是什么好事,根本不给我寄钱,愁死我了。”赤井说着,丝毫不脸红。

    “我爹可奇怪了。他给我取个柳左卫门的名字我也就忍了,可是实在受不了的是,我上初中的时候,他总是大摇大摆地来学校听课。这样一来,老师就会让我背课文。我想到老爹在后面看着我,一紧张就根本背不出来。班上的那些家伙知道我爹来教室听课,都嗤嗤地笑。于是我就更紧张了。老爹就蹭蹭蹭地走到我的座位旁边,用手指捅我的后背,问我为什么没背课文。这应该是老师说的话啊。老师也很为难,表情变得很奇怪。真希望他别再来了。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他又大摇大摆地来听课了。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心惊胆战的,生怕老爹又来这里,这样的话,我上课根本没心思听老师讲课。”

    “没来过三高么?”豹一半是出于安慰地问。赤井听了,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狼狈,说道:“因为太远了。”豹一突然想到,那个人该不会就是赤井的父亲吧。入学典礼上举行宣誓仪式的时候,教导主任G老师就学生的赤化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训话。G老师操着浓重的东北方言,大家完全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G老师训话结束之后,坐在后面家属席的一个绅士突然站起来,额头上露出青筋,说道:“您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完全听不懂您刚才说了什么。学生们和我们这些家属都很担心,也很困惑,请您再简单扼要地概括一下主要内容。”有人喊“混蛋!坐下!”,有人大笑,也有人鼓掌。豹一怀疑那个绅士可能就是赤井的父亲,于是便问了一下。没想到赤井竟然一脸沮丧地说道:“对,那是我老爹。”豹一看到赤井的表情,觉得赤井之所以行为古怪,可能就是因为受他父亲的影响。这么说来,赤井的父亲也有鲁莽的一面。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赤井可怜起来。

    “但是……”豹一心想,“不管怎么说,赤井的父亲在用他独特的方式爱着赤井。但是,我现在的父亲呢?他现在巴不得我被学校开除,让我替他去当铺跑腿呢。真不知道谁更不幸。”

    两人走上寺町二条的镒屋点心铺二层的咖啡馆。这里原本是一个安静的咖啡馆,没有留声机,客人进门还要换上拖鞋。但是,由于三高的学生们在这里举行庆祝活动,又唱又跳,变得特别喧闹,所以豹一和赤井故意避开那些人,在一个可以从窗子里看到东山的角落里的桌子边坐了下来。赤井叫来女服务员点了咖啡,看着她离开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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