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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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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他站起来,握着我的手;可是他的手不像是从前那样强壮有力,他说话的语音,也显着十分微弱了。

    “我回来有三四个月,还没有得时候去看你。”

    我向他笑着,他却像是始终注视着我,那是逼人的眼光,我想着躲开。

    “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告诉了他我的住址,他就请我和他坐谈一下,可是我却以有另外的友人在等我的话,委婉地回拒了,然后和他告辞着。

    “我许在这两天里去看你的。”

    “不,不,”他带了一点严重性和我说,“还是我去看你好了。”

    于是我就离开他了,我的脑子里总是闪着他的影子,尤其是包了他那两只眼睛的黑晕,几乎像是深深地涂在我的记忆之中,永远也不能淡下去。我就又想起来他的眼睛虽是无神地,有时又像长矛一样笔直地刺着我,我知道那是有点异样的,那像是对于一切人都怀疑,终于是愤恨着。他或者恨不得自己的眼睛能冒出火焰来烧焦了他所看到的一切。

    到后来我并没有守着我的话去看他,因为自己的工作,和渐渐热起来的天。在我也不曾想到他会到我所住的地方来的时候,他却来了。

    我想起来他是会抽烟的,便把烟送了过去,还为他点着了;他仍然是像从前那样子狂吸着,发了嗤嗤的声音。

    他坐在那里,瞪着我,像是谛听着什么,我都看到夹在手指中间的那支烟快炙着他的皮肤了,他也没有丢开去。我忍不住了和他说:

    “烟该丢了,不然就要烧着你的手。”

    对我的话他并没有加以置信,还是自己去看着,才丢到烟碟里去。

    “我是想来和你说一件事的————”

    他突然地这样说着了,露了异常的严重性,他绉起眉毛来,用手掌扶着自己的脸。

    “很欢迎的呢,有什么事情谈谈也好的。”

    “你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什么地方没有人类?”

    给了我这样一个莫明其妙的问题!我不但是不知道怎样回答,而且还想不出他为什么要问我这样问题的用意。我的心中想着他或者是故意来和我说着笑话吧,可是他的样子又是那样的严肃,我只得反问着他了:

    “为什么你要问这句话?”

    他像是想了想,低下头去又抬起来说着:

    “我想找一个那样的地方去。”

    “你有着和人类隔绝的意念了?”

    他点点头。

    “为什么呢?”

    “我厌恶人类,我恨人类!”

    他切齿地说着,他猛然地把握拳的手捶着近着他的一张方桌,为他倒的水立刻溅出来。可是他未曾注意到,他整个地是为忿怒紧紧地抓着。

    “世界上怕没有这样的地方吧。”

    我只悠悠然地答着这极平凡的话,想不到他却立刻变了神态。他露了万分失望的样子,像是一个希望在他的面前为人活生生地捏碎了,他站了起来凑近了我,向我低低地说着:

    “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每一个人都要给你相同的回答。”

    “那怎么样呢,我还是只能忍下一切的侮辱么?”

    “谁来侮辱你呢?”

    “你要问么,所有人都来侮辱我的,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妻!我的弟弟,我的友人,我的仆役……都有,都有,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他们怎么会来侮辱你呢?”

    “呵,他们骂我是‘没有用的人’‘没有用的人!’”

    他又坐下去,额上的汗在淌下来了,他并没有想到揩拭,他是在极度的苦痛之中,他那愁苦的脸扭成难看的样子。

    “他们骂出了口么?”

    “没有,他们只是在心中骂着,可是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想到来骂我,我就听见了。”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我的神经是健全的,我决不会错。”

    “你说你的父亲和母亲?————”

    “是的,他们也骂着我,”他像是十分伤感似地说着,“他们以为我是徒凭理想徒凭血气的人,当着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们说过————”

    他像追想着什么似的,用手掌敲着上额部,突然间他又接着说下去:

    “他们讽笑我,觉得我只是一个思想过分迈进又胆小如鼠的人。”

    “是你听到他们这样说着的么?”

    我觉得奇怪了,我想着任何父母总不会来讥讽自己的子女吧。

    “那————那倒不是,”他微微地摇着头,终于又肯定地说:“我的心听见他们的话了,我的心可以听到一切别人想说而未出口的话。”

    “哦……”

    我知道了些什么了,我轻轻地叹息着。

    “他们骂我是没有用的人。”

    他苦恼地说出来,然后把脸埋在手掌里。

    “你误会了,他们没有骂过你。”

    听到这样的话,立刻就把脸抬起来,以眼睛逼视着我好像对我说:“你,————你也站到他们那边去了!”可是他又继续着他的话:

    “在我的友人————同志的心中,我却无疑地是一个落后的人。我永远未曾追上他们!我只留在二者之间,成为一个不进不退的人。每次我见到他们,他们就笑着我的懦弱无能,视我像一条狗似地夹了自己的尾巴躲在主人的家里。————”

    “这又是你自己想着的吧?”

    “不,不,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的心听得见一切未说出的语言,我是听到了的。我向他们解释————其实我用不着解释,我却是顾念到这误会能影响我和他们的情谊,————他们更笑着我,说我的神经也不健全了!天啊,他们要拿什么话来骂我呢!朋友,你看我像是神经不健全的人么?”

    我欺骗着他了,却是为了他的好,我摇摇头。

    “可是他们说我神经不健全,什么是神经不健全呢,啊,一个疯子!一个没有用的人!”

    “——在社会中我是一个害群之马,我是一个罪人,是人人都该指摘的人。”

    他的满脸都流着汗,这原是一个了不得的热天,我因为听得入神,好像忘了炎热一般。

    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水,然后用手抹着脸上的汗,他又点起一根烟抽着。

    我看着他,那疑虑,焦燥烦恼的样子,引起我的同情,我知道他是怎么样了;可是我不敢说;我怕说出来之后对他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他丢了那支烟,又说着:

    “我的妻,————你知道么?”

    “我看见过她,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你错了,”他冷冷地笑着,像是对于我那错误的视察加以轻蔑的讥笑,“她是世界上顶坏的女人!”

    “你不要这样说吧,对于一个丈夫她总是一个难得的好妻子。”

    “在外面看起来你的话也许不错,你没有再向深处看她一步,她是最会作假的人。”

    说过了,他低下头去,又是在思索着什么样的实例。

    “譬如她每次劝我不要多到外面去,总有许多好听的理由;可是她的原意却是这样‘就守在家中吧,一辈子也不必出去,靠了父亲的钱活下去也就算了。’————”

    我绉着眉摇了摇头,他还是说着:

    “——就说今天吧,我出来,她就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我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她又说这么热的天不要多在外面吧,怕会中暑的,你想她不是把我看得比什么都不如了么?————”

    “——我是从死亡的手中钻过来的,我曾经在战壕里为雨水浸了站立三天,我曾一天跑过一百二十里的路;我还会怕这热一点的天么?————”

    他兴奋地说着,唾沫的星子从他的嘴里溅出来。

    “——我忘记把扇子带着,她立刻就告诉我,她看我一点也没有用;可是我说我是故意不带出来的。————你想,这是一个人所能忍受的么?”

    “——而且她————她也骂着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像是很费力地他叹了一口气“想想看,一个我所爱过的人,比我的父亲和母亲还要亲切的人,也是这样来骂着我了。”

    “你不要误会吧,他们不会对你这样的。”

    “你以为我是误会么?并不是的,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没有用,可是我不愿意由别人说着我,我更怕不用嘴来说,只是用心中来说着。”

    我望着他,我看得出他真是为着这些忧烦,他的样子很使人惊恐。

    “杨,我想你该静一静,到乡间去住上两三个月吧,城市的生活也许对你不十分合宜,你该有好的静养,你的思虑是太过分了,你必须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以衷心发出来的话向他劝告着,我是同情他,我想像得出他是如何地忍受着苦痛,所以我诚意地说了。听到我的话,他却翻起眼睛来瞪得大大的,朝了我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就向着我说:

    “你该接着说出来下面的话呵。”

    这使我愕然了,我想说的话不是都已经说完了么,我是没有话说的了,可是他要我说什么呢?

    “说出来吧?”

    他又在催促着我。

    “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我终于这样说。

    他站起来了,他的眼睛像是冒着火,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一个的字来:

    “你也来骂我是没有用的人了!”

    这他却说错了,我并没怀着一点看不起他的意思,我就和他说:

    “没有那回事,你不要这样想吧。”

    可是他并没有停止,仍然用着恨恨的语调和我说!

    “我才走进来我就听到了,你不必说吧————”

    “杨,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我总还是你的友人的。”

    “啊,友人,————友人,我没有一个友人,我知道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他逼着走上两步来,“可是我不愿意别人来说我是没有用的人!”

    才说完这句话,他就跳起来猛然地在我的脸上击了一拳,他的那一只拳头要击上来的时候,就为我迎着抓住了。我的脸痛得发烧,我将要施以对平常人的报复,突然间我想起来了,我放开他的手,我不说一句话。我用手抚摸着我的伤处,已经伤了外皮,像油一样的血渗出来。

    他也站在那里,看着我,默默地,渐渐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眼泪在转着了,他就低下头去,用迟缓的脚步走了出去。我没有送他,还是站在那里,我没有一点恨他的心思。

    我听到仆人关门的声音了,我想仆人一定也觉得奇怪吧,想着主人何以不来送客呢?

    我还是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我像是呆定了,我的伤口,为汗水所浸润,起着难耐的疼痛。我走到镜子的前面去照了照,我看到那红色的血,我又起始觉得我的脸有一点发痒,在镜子中我看到渐渐挂下来的两行泪。

    对于他,我仍然是有着深厚的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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