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我生来就是一个偷马的好汉。
叶贤林觉着自己有无限的勇气,当他听见秋声吼啸的时候,他可以拿起刀来杀人,他可以为剧烈的争斗。因此,在革命的暴风雨里叶贤林与布洛克一样,对于流血并不惧怕,而并且在恐怖震动的波浪中,可以听出合乎他的心灵的音乐……
但是十月革命的指导人,是城市而不是乡村,是无产阶级而不是农民。十月革命前进的方向,是顺着城市的指导而行的,城市的文化将破坏一切旧的俄罗斯,将改变贫困的,局促的,惨淡的乡村之面目。乡村的俄罗斯的暴动助成了城市的革命,但是城市的革命却根本地摇动了乡村的俄罗斯的基础。电气!电气!电气!电气将吃尽了旧的俄罗斯,使之不能保存固有的面目。呻吟的林语,闪闪的星光,晶莹的夜月,一切一切,一切都是隐秘的世界,但是一遇着电气了,就将改变了自己的声色。旧的俄罗斯,叶贤林心灵上所爱的俄罗斯,眼看是要慢慢地,逐渐地,无声地消沉了……叶贤林深深地感到这一层。他明白城市的魔力,而且对此魔力并不起反感的心理,不过因为他与旧的俄罗斯的土地的关系,未免太深切了,因之他一步踏在新的俄罗斯的领土上,而一步又留在他所爱的旧的,过去的俄罗斯的怀里。
煤油在水里,
好似波斯人的毯子;
在晚上的天空里,
闪亮着星斗粒粒。
但是本良心说,
我可以发誓:
巴枯的电灯,
实比美丽的星光还要美丽。
我感到工业的势力,
我听见人力的声音。
我们不必再需要天空中的星火了,
我们在地上可以做得更显得光明。
我看看我自己,我说,
“我们的时代来了,叶贤林”
在这几句诗中,我们可以看得见叶贤林对于城市的文化是完全接受了。但是这种接受是他理智的接受,而不是情绪的接受。他一方面感觉得新的俄罗斯终究要胜利,但一方面总忘却不了那旧的,乡村的俄罗斯,那是他的生长地。那里有他所爱听的林语……
十月革命后,乡村的俄罗斯真是渐渐地改变面目了。从前是充满着寂静的,保守的空气,可是现在却充满着兴奋的,新鲜的空气了。与旧俄罗斯土地关系密切的老年人,且不必过问,因为他们的时代,他们的习惯,以及他们的情绪,都完全是过去的了。十月革命生了一般新的乡村的青年,他们的生活是活泼的,情绪是快乐的,兴奋的,希望是很丰富的,因之,他们的倾向是脱离旧的,无希望的,保守的俄罗斯,而走入新的社会主义的共产主义的共和国。这一般新的人物,他们因为受了十月革命的洗礼,受了城市文化的影响,决不感觉到旧的俄罗斯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地方,只大踏步走向社会主义的目的。
但是叶贤林呢?叶贤林虽然感觉到新的俄罗斯之必胜利,旧的俄罗斯之必消灭,但是他与旧的俄罗斯的关系太深了,因此他很不容易习惯于新俄罗斯的生活。他回到八年未见的故乡,瞻望一番,似乎人物风俗一切都变了样;故乡已非昔日的故乡,故乡已认不得许久出外未归的儿郎,于是他茫然怅惘,宛然如梦一样。其实这并非做梦,乃是故乡的实质变了,而叶贤林还是抱着旧日的情绪。
呵,故乡!我成为一个可笑的人了。
在我的两腮上飞涨起来了干燥的红晕。
这居民的言语对于我简直是毫不分明,
在自己的故乡内似乎成了一个外邦人。
叶贤林承认自己是一个外邦人,因此他感觉得故乡已不是收容他的场所,他的诗已不是为故乡所需要的了。他并不怨恨,并且还恳求故乡宽恕他。当他听见共产青年团的团员们的歌声的时候,他一方面觉悟到自己是已经要成为过去的人了,一方面承认他们的伟大的将来。
思想的声音向我的心灵说:
“醒了罢!你被什么羞辱了?
这不过是茅屋中的新的人物,
为新的光焰,新的红火所燃烧。
“你已经有一点儿凋残了,
别的青年歌吟着别的歌吟。
他们,呵,他们将成为更有趣味的人们——
已经不是一村而是全地球做他们的母亲。”
叶贤林真是一个天才的诗人,你看他所表现的时代的情绪是如何地真挚而浓厚!他感觉得革命的动力,他肯定革命的胜利,他敬祝着革命的将来。他是俄国革命后一个仅有的能够代表时代情绪的天才诗人。但是他虽然是革命的同情者,而因为他是始终留恋旧俄罗斯的诗人,因此,他不能与革命始终走同一的道路。他说,他能领受一切,他可以将灵魂都交给红色的十月和五月,但只有一张亲爱的鸣琴不愿给与任何人的手里,因为他要这张鸣琴仅仅为他歌吟,细腻地歌吟。这张亲爱的鸣琴是不是那旧的俄罗斯的象征呢?……我恐怕是的罢!因为他说;
就是当全世界
经过了种族的仇视,
消逝了忧怨与虚伪——
我也将重复地歌吟,
歌吟那地球上六分之一,
它的名字叫作俄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