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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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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轧轧轧轧……

    轧米船又在远处响起来了。

    伊新叔的左手刚握住秤锤的索子,便松软下来。他的眼前起了无数的黑圈,漫山遍野的滚着滚着,朝着他这边。

    “哼……”这声音从他的心底冲了出来,但立刻被他的喉咙梗住了,只从他的两鼻低微地迸了出去。

    “四十九!”他定了一定神,大声的喊着。

    “平一点吧,老板!还没有抬起哩!”卖柴的山里人抬着柴,叫着说,面上露着笑容。

    “瞎说!称柴比不得称金子!————五十一!————一五十五!————五十四!————六十……这一头夹了许多硬柴!叫女人家怎样烧?她家里又没有几十个人吃饭!————四十八!”

    “可以打开看的!不看见底下的一把格外大吗?”

    “谁有闲工夫!不要就不要!————五十二!————一把软柴,总在三十斤以内!一头两把,哪里会有六十几斤!————五十三!————五十!————”

    “不好捆得大一点吗?”

    “你们的手什么手!天天捆惯了的!我这碗饭吃了十几年啦!五十一!————哄得过我吗?————五十!”

    轧轧轧轧……

    伊新叔觉得自己的两腿在战栗了。轧米船明明又到了河南桥这边,薛家村的村头。他虽然站在河北桥桥上,到村头还有半里路,他的眼前却已经有无数的黑圈滚来,他的鼻子闻到了窒息的煤油气,他看见了那只在黑圈迷漫中的大船。它在跳跃着,拍着水。埠头上站着许多男女,一箩一箩的把谷子倒进黑圈中的口一样的斗里,让它轧轧的咬着,啃着,吞了下去……

    伊新叔呆木地在桥上坐下了,只把秤倚靠在自己的胸怀里。

    他自己也是一个做米生意的人……不,他是昌祥南货店的老板,他的店就开在这桥下,街头第一家。他这南货店已经开了二十三年了。十五岁在北碶市学徒弟,二十岁结亲,二十四岁上半年生大女儿,下半年就自己在这里挂起招牌来。隔了一年,大儿子出世了,正所谓“先开花后结果”,生意便一天比一天好了。起初是专卖南货,带卖一点纸笔,随后生意越做越大,便带卖酱油火油老酒,又随后带卖香烟,换铜板,最后才雇了两个长工碧谷舂米,带做米生意。但还不够,他又做起“称手”来。起初是逢五逢十,薛家村市日,给店门口的贩子拿拿秤,后来就和山里人包了白菜,萝菔,毛笋,梅子,杏子,桃子,西瓜,脆瓜,冬瓜……他们一船一船的载来,全请他过秤,卖给贩子和顾客。日子久了,山里人的柴也请他兜主顾,请他过秤了。

    他忙碌得几乎没有片刻休息。他的生意虽然好,却全是他一个人做的。他的店里没有经理,没有账房,也没有伙计和徒弟。他的唯一的帮手,只有伊新婶一个人。但她不识字,也不会算账,记性又不好。她只能帮他包包几个铜板的白糖黄糖,代他看看后。而且她还不能久坐在店里,因为她要洗衣煮饭,要带孩子。而他自己呢,没有人帮他做生意,却还要去帮别人的忙,无论谁托他,他没有一次推辞的。譬如薛家村里有人家办喜酒,做丧事,买菜,总是请他去的,因为他买得最好最便宜。又如薛家村里的来信,多半都由昌祥南货店转交。谁家来了信,他总是偷空送了去,有时念给人家听了,还给他们写好回信,带到店里,谁到北碶市去,走过店外,便转托他带到邮局去。

    他吃的是咸菜,穿的是布衣,不爱赌也不吸烟,酒量是有限的,喝上半斤就红了脸。他这样辛苦,年轻的时候是为的祖宗,好让人家说说,某人有一个好的儿孙;年纪大了,是为的自己的儿孙,好让他们将来过一些舒服的日子。他是最爱体面的人,不肯让人家说半句批评。当他第二个儿子才出世的时候,他已经做了一桩大事,把他父母的坟墓全造好了。“钱用完了,可以再积起来的,”他常常这样想。果然不到几年,他把自己的寿穴也造了起来,而且把早年死了的阿哥的坟也做在一道。以后他便热热闹闹的把十六岁的大女儿嫁出去,给十岁的儿子讨了媳妇。到大儿子在上海做满三年学徒,赚得三元钱一月,他又在薛家村尽头架起一幢三间两彳共亍的七架屋了。

    然而他并不就此告老休息,他仍和往日一样的辛苦着,甚至比从前还辛苦起来。逢五逢十,是薛家村的市日,不必说。二四七九是横石桥市日,他也站在河北桥桥上,拦住了一二只往横石桥去的柴船。

    “卖得掉吗?”山里人问他说。

    “自然!卸起来吧!包你们有办法的!”

    怎么卖得掉呢,又不是逢五逢十,来往的人多?但是伊新叔自有办法。薛家村里无论哪一家还有多少柴,他全知道。他早已得着空和人家说定了。

    “买一船去!阿根嫂!”他看见阿根嫂走到桥上,便站了起来,让笑容露在脸上。

    “买半船吧!”

    “这柴不错,阿根嫂,难得碰着,就买一船吧!五元二角算,今天格外便宜,总是要烧的,多买一点不要紧!————喂!来抬柴,长生!”他说着,提起了秤杆。

    “五十一!————四十九!————五十三!……”

    轧轧轧轧……

    轧米船在薛家村的河湾那里响了。

    伊新叔的耳朵仿佛塞了什么东西,连自己口里喊出来的数目,也听不清楚了。黑圈掩住了手边的细小的秤花,罩住了柴担和山里人,连站在帝边的阿根嫂也模糊了起来。

    “生意真好!”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声说着,走了过去。

    伊新叔定了一定神,原来是辛生公。

    “请坐,请坐!”他像在自己的店里一样的和辛生公打着招呼。

    但是辛生公头也不回的,却一迳走了。

    伊新叔觉得辛生公对他的态度也和别人似的异样了。辛生公本是好人,一见面就惯说这种吉利话的。可是现在仿佛含了讥笑的神情,看他不起了。

    轧轧轧轧……

    轧米船又响了。

    它是正在他造屋子的时候来的。房子还没有动工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北碶市永泰米行老板林吉康要办轧米船的消息。他知道轧米船一来,他的米生意就要清淡下来,少了一笔收入。但是他的造屋子的消息也早已传了开去,不能打消了。倘若立刻打消,他的面子从此就会失掉,而且会影响到生意的信用上来。

    “机器米,吃了不要紧吗?”他那时就听到了一些人对他试探口气的话。

    “各有各的好处!”他回答说,装出极有把握的样子,而且索性提早动工造屋了。

    他知道轧米船一来,他的米生意会受影响,但他不相信会一点没有生意。他知道薛家村里有许多人怕吃了机器米生脚气病,同时薛家村里的人几乎每一家都和他相当有交情。万一米生意不好,他也尽有退路。他原来是开南货店兼做杂货的。这样生意做不得,还有那样。他全不怕。

    但是林吉康仿佛知道了他提早动工的意思,说要办轧米船,立刻就办起来了。正当他竖柱上梁的那一天好日子,轧米船就驶到了薛家村。

    轧轧轧轧……

    这声音惊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小,全到河边来看望这新奇的怪物了。伊新叔只管放着大爆仗和鞭爆,却很少人走拢来。船正靠在他的邻近的埠头边,仿佛故意对他来示威一样。那是头一天。并没有人抬出谷子来给它轧。它轧的谷子是自己带来的。

    轧轧轧轧……

    这样的一直响到中午,轧米船忽然传出话来,说是今天下午六点钟以前,每家抬出一百斤谷来轧的,不要一个铜板。于是这话立刻传了开去,薛家村里像造反一样,谷子一担一担的挑出来抬出来了。不到一点钟,谷袋谷箩便从埠头上一直摆到桥边,挤得走不通路。

    轧轧轧轧……

    这声音没有一刻休息。黑圈呼呼的飞绕着,一直迷漫到伊新叔的屋子边。伊新叔本来是最快乐的一天,觉得他的一生大事,到今天可以说都已做完了,给轧米船一来,却弄得落入了地狱里一样,眼前一团漆黑,这轧轧轧轧的声音简直和刀砍没有分别。他的年纪已经将近半百,什么事情都遇到过,一只小小的轧米船本来不在他眼里,况且他又不是专靠卖米过日子的。但是它不早不迟,却要在他竖柱上梁的那一天开到薛家村来,这预兆实在太坏了!他几乎对于一切事情都起了恐慌,觉得以后的事情没有一点把握,做人将要一落千丈了似的。他一夜没有睡熟。轧米船一直响到天黑,就在那里停过夜。第二天天才亮,它又在那里响了。这样的一直轧了两天半,才把头一天三点半以前抬来的谷子统统轧完。有些人家抬出来了又抬回去,抬回去了又抬出来,到最后才轧好。

    伊新叔的耳内时常听见一些不快活的话,这个说这样快,那个说这样方便。薛家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讲到它。

    “看着吧!”他心里暗暗的想。他先要睁着冷眼,看它怎样下去。有些东西起初是可以哄动人家的,因为它希奇,但日子久了,好坏就给人家看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看见过好多。

    轧米船以后常常来了。它定的价钱是轧一百斤谷,三角半小洋。伊新叔算了一算,价钱比自己请人砻谷舂米并不便宜。譬如人工,一天是五角小洋,一天做二百斤谷,加上一斤老酒一角三分,一共六角三分就够了。饭菜是粗的,比不得裁缝。咸齑,海蜇,龙头鲓,大家多得很,用不着去买,米饭也算不得多少。有时请来的人不会吃酒,这一角三分就省去了。轧出来的比舂出来的白,那是的确的。可是乡下人并不想吃白米,米白了二百斤谷就变不得一石米。而且轧出来的米碎。轧米船的好处,只在省事,只在快。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请人砻谷善米,一向惯了,并不觉得什么麻烦。快慢呢,更没有关系,决没有人家吃完了米才等谷的。

    伊新叔的观察一点不错,轧米船的生意有限得很。大家的计算正和伊新叔的一样,利害全看得出来,而且许多人还在讲着可怕的话,谁在上海汉口做生意,吃的是机器米,生了好几年脚气肿病,后来回到家里吃糙米,才好了。

    一个月过去了,伊新叔查查账目,受到的影响并不大。只有五家人家向来在他这里来米的,这一个月里不来了。但是他们的生意并不多,一个月里根本就吃不了几个。薛家村里的人本来大半是自己请人砻的。朵米吃的人或者是因为家里没有砻谷的器具,或者是因为没有现钱买一百斤两百斤谷,才到他店里来零碎的朵米吃,而且他这里又可以欠账。轧米船抢去的这五家生意,因为他们比较的不穷,却是家里还购不起砻谷器具的,轧米船最大的生意还是在那些有谷子有砻具的人家。但这与他并没有关系。

    两个月过去,五家之中已经有两家又回到他店里来朵米,轧米船的生意也已比不上第一个月,现在来的次数也少了。

    “哪里抢得了我的生意!”伊新叔得意的暗暗地说。他现在全不怕了。他只觉得轧米船讨厌,老是乌烟瘴气的轧轧轧轧响着。尤其是他竖柱上梁的那天,故意停到他的埠头边来,对他做出吓人的样子。但是他虽然讨厌它,他却并不骂它。他觉得骂起它来,未免显得自己的度量太小了。

    “自有人骂的。”他心里很明白,轧米船抢去的生意并不是他的。它抢的是那些给人家砻谷舂米的人的生意。轧米船在这里轧了二百斤谷子,就有一个人多一天闲空,多一天吃,少收入五角小洋。

    “饿不死我们!”伊新叔早已听见有人在说这样又怨又气的话了。

    那是真的,伊新叔知道,他们有气力拉得动砻,拿得动舂,挑得动担子,那一样做不得,何况他们也很少人专门靠这碗饭过日子的。

    “一只大船,一架机器,用上一个男工,一个写账的,一个徒弟,看它怎样开销过去吧!”他们都给它估量了一下,这样说。

    但是这一层,轧米船的老板林吉康早已注意到了。他有的是钱。他在北碶市开着永泰米行,万馀木行,兴昌绸缎庄,隆茂酱油店,天生祥南货店,还在县城里和人家合开了一家钱庄。他并不怕先亏本。他只要以后的生意好。第三个月一开始,轧米船忽然跌价了。以前是一百斤谷,三角半小洋,现在只要三角了。

    这真是大跌价,薛家村里的人又哄动了。自己请人等谷的人家都像碰到了好机会,纷纷抬了谷子到埠头边去。

    “吃亏的不是我!”伊新叔冷淡的说。他查了一查这个月的米生意,一共只有六家老主顾没有来往。他睁着冷眼旁看着,轧米船的生意好了一回,又慢慢的冷淡下去了。许多人已经在说轧出来的砻糠太碎,生不得火;细糠却太粗,喂不得鸡,只能卖给养鸭子的;价钱卖不到五个铜板,只值三个铜板一斤,还须自己筛了又筛。要砻糠粗,细糠细,大家宁愿请人来先把谷砻成糙米,然后再请轧米船轧成熟米。但这样一来,不能再叫人家出三角一百斤,只能出得一角半。

    轧米船不能答应。写账的说,拿谷子来,拿米来,在他们都是一样的手续。一百斤谷子只能轧五斗米,一百斤糙米轧出来的差不多仍有百把斤米,这里就已经给大家便宜了,哪里还可以减少一半价钱。一定要少,就少到二角半,不能再少了。薛家村里的人不能答应,宁可仍旧自己请人等好舂好。

    于是伊新叔亲眼看见轧米船的生意又坏下去了。

    “还不是开销不过去的!”他说,心里倒有点痛快。

    “这样赚不来,赚那样!”轧米船的老板林吉康却忽然想出别的方法来了。

    他自己本来在北碶市开着永泰米行的,现在既然发达不开去,停了又不好,索性叫轧米船带卖米了。

    现在轧米船才成了伊新叔的真正的对头了。它把价钱定得比伊新叔的低。伊新叔历来对人谦和,又肯帮别人的忙,又可以做账,他起初以为这项生意谁也抢他不过,却想不到轧米船把米价跌了下来,大家争着往那里去买了。上白,中白,倒还不要紧,吃白米的人本来少,下白可不同了,而轧米船的下白,却偏偏格外定得便宜。

    “这东西害了许多人,还要害我吗?”他自言自语的说。扳起算盘来一算,照它的价钱,还有一点钱好赚。

    “就跌下来,照你的价钱,看你抢得了我的生意不能!”伊新叔把米价也重新订过了,都和轧米船的一样:上白六元二角算,中白五元六角算,下白由五元算改成了四元八角。

    伊新叔看见轧米船的生意又失败了,薛家村里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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