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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埃丝特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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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我就领会到这一点了。因此,我一再向他衷心表示,我很愿意见她。我一直是同情她的,现在就更同情她了。她的处境很可怜,我向来愿意尽自己的点滴力量去安慰她,而现在这种愿望就更加强烈了。

    我和他定了一个时间,让弗莱德小姐坐驿站马车来和我一起吃午饭。监护人走了以后,我就转过脸,躺在长椅上做祷告:如果我遇到一点点灾难,就忘记自己身在福中,就觉得受不了,那就请上帝原谅我吧。我记得小时候过生日,曾经做过祷告,要勤劳,知足,善良,要为别人做一些好事,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博得别人的欢心。这时候,我不禁惭愧地想到,自从那时以来,我的日子过得多么幸福啊,周围的人对我又是多么好啊!如果我现在还这样脆弱,那岂不是辜负了上帝的慈悲吗?于是,我又像小时候那样,用小孩子那种口吻去做祷告,我发现祷告完了以后,我的心情还是像原先那样平静下来了。

    现在,监护人每天都来看我。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就能够在我们那间屋子里走来走去,能够站在窗帘后面,和婀达长谈。可是我从来不看她一眼,因为我至今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瞧她那可爱的脸蛋,尽管我很容易看见她,而不让她看见我。

    在约好的那一天,弗莱德小姐来了。这可怜的小老太婆,忘记了平时那种尊严,跑进我屋里来,热情地喊道:“亲爱的菲兹-贾迪斯。”她搂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差不多二十下。

    “我的天啊!”她一边把手伸到手提包里,一边说,“亲爱的菲兹-贾迪斯,我的提包里装的全是文件,你能借给我一条手绢吗?”

    查理递给了她一条,这善良的人的确很需要手绢,因为她两手拿着手绢捂着眼睛,坐在那里足足哭了十分钟。

    “亲爱的菲兹-贾迪斯,我这是高兴才哭的呀,”她赶紧解释说,“绝不是因为难过。看见你又好了,我很高兴。你赏给我脸,让我来看你,我也很高兴。亲爱的,我现在虽然按时上法院,可是,我喜欢你比喜欢大法官多得多呢。噢,亲爱的,提到手绢我还要说——”

    说到这里,弗莱德小姐看了查理一眼,因为刚才就是查理到驿站去接她的。查理看了看我,好像不愿意谈这件事情似的。

    “很对!”弗莱德小姐说,“很得体!我提这件事情,实在太卤莽啦;可是,亲爱的菲兹-贾迪斯小姐,你知道,我这个人(我对你才讲这种话,我不说,你是想不到的),有时候就喜欢叨唠,”弗莱德小姐说着,摸了摸脑门子。“就是喜欢叨唠,没有别的意思。”

    “你打算跟我说些什么?”我笑着说,因为我看得出来,她很想往下说,“你既然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就别再把我蒙在鼓里啦。”

    弗莱德小姐正感到为难,便看了查理一眼,请教她应该怎么办。查理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弗莱德小姐,那就说吧。”弗莱德小姐听了非常高兴。

    “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她做出神秘样子对我说。“个子虽小,人倒挺聪明!你瞧,亲爱的,我要说的是一段趣闻。只是趣闻,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我还是觉得挺好玩的。亲爱的,多奇怪啊,刚才陪着我们从驿站到这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戴着破帽子的穷女人——”

    “那人是珍妮,小姐,”查理说。

    “一点也不错!”弗莱德小姐非常和蔼地表示同意了。“珍妮,不——错!她对我们这位小朋友说,前些时候有个戴面纱的太太,到她家去打听亲爱的菲兹-贾迪斯的健康情况,还拿走了一条手绢作纪念,这仅仅是因为那手绢是可爱的菲兹-贾迪斯用过的!喏,你瞧,那位戴面纱的太太多么可爱啊!”

    “事情是这样的,小姐,”查理看见我惊愕地望着她,便说,“珍妮说,她的小女儿死的时候,你留下了一条手绢,她把那手绢收起来,和婴儿用的小东西放在一起了。我想,她这样做,一则是因为那手绢是你的,一则是因为那手绢给婴儿盖过脸。”

    “个子虽小,人倒挺聪明,”弗莱德小姐一边低声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脑门子,表示查理很聪明。“真伶俐,说得真清楚!亲爱的,我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大律师说得像她这样清楚!”

    “是的,查理,我记得这件事情,”我答道,“还有呐?”

    “还有,小姐,”查理说,“那个太太拿走的手绢就是你那一条。珍妮要我告诉你,不管别人出多少钱,她本来是不肯把手绢让给人家的,可是,那个太太自己把手绢拿走了,留下一点钱。珍妮说她根本不认识那个太太,小姐。”

    “是吗,那她是谁呢?”我说。

    “亲爱的,”弗莱德小姐做出非常神秘的样子,把嘴凑到我耳边说,“我认为——这话你可别跟我们这位小朋友说——她是大法官的夫人。你知道,他是结过婚的。我听说,夫人把他吵得鸡犬不宁。亲爱的,据说他要是拒绝付钱给珠宝商,夫人就把他的文件扔到火里!”

    那时候,我没有花很多时间去考虑那位太太是谁,因为我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人很可能是凯蒂。再说,我还要照顾我的客人,因为她这趟坐车来,路上又冷又饿;仆人把饭菜端来的时候,我还要帮她打扮一番:围上一条破旧的围巾,戴上一双补了又补的破手套(那手套是她放在纸包里随身带来的),让她感到称心如意。吃饭的时候,我还要忙着款待客人,我们这顿饭有鱼、烤鸡、小牛肉、青菜、布丁和马得拉葡萄酒。弗莱德小姐吃起饭来,彬彬有礼,津津有味,我看了很高兴,也就顾不得想别的了。

    我们吃完饭,仆人就把小巧的甜食端上来,那是亲爱的婀达亲手布置的,因为一切给我准备的东西,她都要亲自过目。弗莱德小姐那天很高兴,很爱说话,我心里想,最好跟她谈谈她的身世,因为她一谈起自己的事情,总是很有兴致的。我问她,“你上法院看大法官开庭,大概有好几年了吧,弗莱德小姐?”

    “噢,有很多很多年了,亲爱的。不过,我盼望审判。希望它不久就能到来。”

    甚至在她表示希望的时候,也还带着一种焦急的情绪,这使我怀疑,我提出这个问题是不是得体。我心里想,还是别谈下去才好。

    “我父亲盼望审判,”弗莱德小姐说。“我哥哥,我姐姐,都盼望审判。我也盼望审判。”

    “他们都——”

    “是的。当然都死了,亲爱的,”她说。

    我看见她愿意谈下去,心里便想,让她往下说,比避开这个问题也许更合她心意。

    “以后不再盼望这个审判,不是更好一些吗?”我说。

    “是啊,亲爱的,”她马上答道,“当然是更好一些!”

    “以后不再上法院,不也是更好一些吗?”

    “当然是啦,”她说。“心里老盼着什么,却又盼不来,那可真叫人发愁啊,亲爱的菲兹-贾迪斯。这简直把人给愁得只剩一把骨头啦!”

    她稍稍把袖口撩起,让我看看她的胳膊,那可真是瘦得皮包骨呢。

    “不过,亲爱的,”她继续用神秘的口吻说,“那地方有一种可怕的魔力。嘘!我们的小朋友进来,你可别跟她说。要不然,她很可能给吓着的。那地方有一种可怕的魔力。你怎么也摆脱不开。你必须等待。”

    我设法跟她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她微微地笑着,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可是,她紧跟着就说:

    “哎呀呀!你这么想,是因为我有点爱叨唠吧。爱叨唠的人就是傻瓜,对不对?我觉得,爱叨唠也就是头脑不清。不过,亲爱的,我到那地方去,已经有很多年了,我已经看出来,这一切都是大法官的权标和大印给搞的。”

    我很温和地问她,大法官的权标和大印又有什么了不起?

    “那两样东西能把人拖垮,亲爱的,”弗莱德小姐答道,“能使人坐立不安。能使人失去理智。能使人容貌衰老。能使人自暴自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两样东西弄得我一夜也不得安眠。这简直是面目狰狞、心肠冷酷的魔鬼!”

    她有好几次拍了拍我的胳臂,还笑嘻嘻地向我点点头,好像是要我放心,她虽然向我吐露这些可怕的秘密,把事情说得这么凄惨,但我并没有理由害怕她。

    “让我想想看,”她说,“我把我的情况说给你听吧。在那两样东西把我拖垮以前,也就是说在我看见那两样东西以前,我是干什么的呢?是打花鼓吗?不是。是绣花。我和我姐姐都在绣花工厂里干活儿。我爸爸和我哥哥开了一个瓦匠铺。我们大家住在一起。日子过得挺好,亲爱的。起初是我爸爸被慢慢拖垮了。他的家跟着也拖垮了。没几年,他就破产了,变得很暴躁、很乖僻,动不动就生气,无论对谁都没有好话,没有好脸色。他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菲兹-贾迪斯。他被关进了债务人的监狱。最后死在监狱里。接着,我哥哥被拖垮了,很快就有了酒瘾。老是穿得破破烂烂的,后来就死了。接着,我姐姐也被拖垮了。嘘!你就别问落到什么地步了!接着,我病倒了,生活很苦,我听说,而且早就听说,这都是大法官庭给搞的。等我病好了,我就去看看那个怪物。后来,我看清了它的面目,但我也被拖住了,再也摆脱不开。”

    她简短地叙述了自己的身世,说话时很吃力,声音也很低沉,好像还感到害怕似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恢复了平时那种令人感到亲切而自豪的样子。

    “你不怎么相信我,亲爱的!那好吧!你总有一天会相信的。我就是有点爱叨唠。不过我见过许多事情。在这些年里,我见过新到法院来的人,他们对一切都毫不怀疑,但不久就被大法官的权标和大印迷住了。就像我父亲那样。像我哥哥那样。像我姐姐那样。也像我那样,我听见快嘴肯吉和他那伙人对刚到法院来的人说:‘这是弗莱德小姐。你们新来,应该过来和弗莱德小姐见见面!’那很好啊。我有这样的荣幸,感到很骄傲!我们大家都笑了。可是,菲兹-贾迪斯,我知道那会有什么结果。我比他们都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着迷。我能看出苗头来,亲爱的。我从格里德利身上就看出一些苗头。我也看到他的下场。亲爱的菲兹-贾迪斯,”她又放低了声音,“从贾迪斯案的受监护人,我们的朋友理查德身上,我也看出一些苗头。最好有人拉他一把。不然他就要被拖垮的。”

    她默默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她好像是担心说的话太凄惨,也好像是忘记了刚才说的是什么,呷了一口酒,和颜悦色地说:“是呀,亲爱的,我已经说过,我盼望审判。希望不久就能举行。那时,我就要把我那些鸟放走,把遗产分赠给别人。”

    因为她提到了理查德的事情,因为她说出了这番寓有深意的可悲的话(这番话是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而她那瘦弱的身子也可悲地证明她的话是真的),我这时不禁大受感动。不过,幸好她这会儿情绪又安定下来了,她频频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过,亲爱的,”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握着我的手,兴致勃勃地说,“你还没有因为我那医生的事情祝贺我呢。大概一次也没有向我祝贺吧!”

    我不得不坦白承认,我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给我看病的医生伍德科特先生,亲爱的,他以前对我非常关心。他替我看病都是免费的。直到世界末日的审判为止。我说的是到了那次审判,我就要从大法官的权标和大印的魔力下解脱出来。”

    “伍德科特先生这会儿在很远的地方,”我说,“弗莱德小姐,我觉得向你祝贺已经过时了。”

    “噢,我的孩子,”她答道,“难道你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吗?”

    “不知道呀,”我说。

    “不知道这些天大家都在谈论的事吗?亲爱的菲兹-贾迪斯?”

    “不知道,”我说。“你大概忘记了我在这里躺了很多时候吧。”

    “可不是吗!亲爱的,这会儿我倒忘了。真是糊涂。不过,我刚才说的那两样东西,把我的一切都拖垮了,把我的记忆力也拖垮了。魔力真不小啊,对不对?我跟你说吧,亲爱的,有条船,在东印度洋遇难了。”

    “伍德科特先生遇难了!”

    “别着急,亲爱的。他没有出事儿。当时的情形惨极了。什么死法的都有。伤亡一共有好几百人。又是大火,又是暴风雨,又赶上黑夜。有些快要淹死的人,被大浪打到岩石上。不过,在这场灾难中,我那敬爱的医生挺身而出,成了英雄人物。他自始至终都很沉着,很勇敢。救了许多人,从来不喊饥叫渴,还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了没衣穿的人。他处处带头,告诉别人应当怎么办,指挥他们行动,照顾病人,埋葬死人,最后还带着那些活下来的人脱了险!亲爱的,那些又瘦弱又可怜的人,简直把他当成了神仙。他们一登陆,就跪下来向他祝福。这件事轰动了全国。等一等!我那放文件的手提包在哪儿?我把剪报带来了,你一定得看看,一定得看看!”

    我确实把那动人的事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过,我那时候眼力不好,认不清字,所以读得很慢,再说,我还哭得很厉害,所以有几次,不得不把那份冗长的文章放下。我觉得,认识一个做出这种英勇事迹的人,实在是很光彩;我因为他获得了荣誉而感到欣喜;我对他的所作所为,钦佩得五体投地,甚至羡慕那些遇难的人,能够把他当作救命恩人,跪在地上向他祝福。他的善良和勇敢,使我高兴得如醉如狂,我当时真想跪下来,向他遥拜祝福。我觉得,母亲也好,姐妹也好,妻子也好,都不能像我这样崇拜他。说实在的,我的确是非常崇拜他!

    我那可怜的瘦小的客人,把那篇报道送给我了。等到黄昏时分,她就起身告别,免得误了她准备搭回去的那趟驿站马车。一直在谈着船只遇难的事情,而我也没有完全定下心来,仔细捉摸当时的详情细节。

    “亲爱的,”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围巾和手套折起来,“我那勇敢的医生应当封个爵士才对。我相信将来会封他的。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说应当封他,那是对的。说将来会封他,那可不见得。

    “为什么不会封他呢,菲兹-贾迪斯?”她有点生气地问道。

    我说,在英国,一个人在太平盛世,无论做了什么好事,有过什么壮举,都是不封给爵位的,除非他给国家创造了很大的财富,否则,绝不会破例。

    “噢,我的天啊,”弗莱德小姐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亲爱的,你当然知道,那些为英国增光的人物,都是以自己的学识、想象力、博爱的行为以及各种各样的发明创造,来提高英国地位的!亲爱的,你睁开眼睛看看,然后再想一想。英国所以永远保全公侯伯子男这套制度,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看,你要是不懂得这个道理,那就是你有点糊涂了。”

    我觉得,她是相信自己说的话的,因为有的时候,她的确是疯疯癫癫。

    说到这里,我必须把我一直想办法遮掩的小小的秘密透露出来了。有时候,我觉得伍德科特先生是爱我的,在他要离开英国以前,如果他有钱的话,他很可能跟我说他爱我。有时候,我觉得,他要是真的这样做,我当时一定很高兴。可是,从现在看来,他当初没有这样做,那多么好啊!如果我不得不写信告诉他,我的容貌已经完全改变,不再是他当初看到的那个样子,而他既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也就不必受山盟海誓的约束——如果我非得这样做不可,那我该多么痛苦啊!

    噢,事情既然这样,那可就好得多了!上帝可怜我,使我免受痛苦,我可以像小时候那样衷心祷告,要做一个像他那样光明磊落的人。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定约,没有什么约束,所以他也就不受什么羁绊。感谢上帝啊,我可以走我的独木小桥,去履行自己的义务,他可以走他的阳关大道,去干一番事业。我们走的道路虽然不同,但我也不妨希望,在旅途的终点和他相遇的时候,自己能够心胸坦然,毫无杂念,比他当初爱我的时候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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