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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第一次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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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树荫下做。逢到星期日或假期,填街塞巷的出来游玩,他们的家,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罢了。这里又是个初夏的星期日,自从清晨起来,街上的大人孩子就一群一群的过,多半是带了干粮提了伞预备到乡里去野餐的。纵使你一个人不愿出门,听到街头上的脚步声,笑语声,好像赶山会似的,也不由你不受引诱。午饭后房东太太跑进来说:“露存娜这几天就抱怨头痛,我说同她出门去走走,她又同我使性子偏不去。先生,你若是同她一块去,她不好意思不答应。这个天气这样好,你也该出去玩玩,你就带她去波浪宁树林子走走,你答应吧?”

    挽秋同露存娜到了波浪宁的时候,见男女游人像蜜蜂一般的多,也像蜜蜂一般的吵。他再看看露存娜,眉头虽是不像在家里那样锁着,可是眉尖上仍挂着那平时的一缕寒气。他同她穿了一会树林子,又划了一会船,到底也没能从她脸上引出一缕笑来。看看红日平西,挽秋看出露存娜有些倦了,就找了一块丰绿的草地,二人坐下。这时西天上丝丝的红霞,像把晚日罩在红罗帐子里头似的。草地上浅浅的印出露存娜脸上侧面的影子,口微张着,上唇尖微微翘起像要人来吻。挽秋觉到一种制不住的冲动要抱住吻她。他抬起头来,见她两个眼漫远的怅望那天边的红霞,像有一种不可推测的愁思似的。他抑住了自己的冲动,不敢再看她,转了脸装看树头归来的鸦雀。他觉出脸边有一种注视,不自由的一转头,她急把头低下去像寻话说似的微声道:“我们回去罢,母亲想已盼望着了。”

    车到门口的时候,挽秋扶她下车,她这次倒很依从的靠在他的臂上。他的膀子触到她的膀子的温软。

    她在波浪宁树林子里的影像,在挽秋脑子里留恋了许多的日子。他很怜惜她那样的美丽,竟只是个石雕美人的美丽。

    那天回来后,他有几天了没得机会再看见她。有一次他进门的时候,瞧见一个医生出去了;他出门的时候,看见房东太太好好的,他知道不会是她病了。他又不便过去探问,只呆呆的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纳闷。听见门外过路的脚步声,他只装要去洗手,迎着脚步开了门,看见房东愁郁的低了头往她女儿的屋子走,她看见挽秋只问了晚安,并没停步;挽秋只回说了晚安,也没能问旁的话。但是他知道得了病的一定是小姐,并且看房东心焦的样子,又知道了她的病一定是不轻。他只体贴的不肯在屋子里作一点声音,也不肯为了缺少什么向房东要。第二天他回家的时候,在花摊子上买了一把白玫瑰带回来,可是他跑到房东门外转了好几转,最终还是把花拿回自己的房中,胡乱插在瓶子里。

    一连几日,他屋子里的器具没有拈拂了。被褥,他在早晨起来后,就自己整理好了,他想这或者可以省房东一点工夫。又过了几日,房东太太才现出笑容,对于他屋子的忽略抱了歉,又谢谢他体谅的地方,并且对他说:“咳,你不知道露存娜病的那样厉害!我怕的有几夜没睡觉。感谢上帝,现在她一天比一天好了。我的心里真像丢去一块石头似的。先生,你哪里知道母亲看着孩子病了的时候那种难过!”

    “太太,我可以从母亲看见孩子好了那种欢喜猜想出来。但是,她到底……”挽秋要想问她是什么病,又恐怕或是女孩子的一种病他不便问,随即改口道:“她现在可以见人吗?”

    “她今天起来了,我劝她在客厅里坐坐,心里敞亮些。她正在那里的软椅子上,你可以去看她,若是你高兴的话。”

    挽秋随着房东走进客厅的时候,露存娜像似吃一惊,挽秋问过她的好,她不安的说道:“你看我病的还像个女人吗?”说着用手去整整头发。

    挽秋见她瘦了许多,两腮的红色全褪了,嘴唇倒格外显得红些。奇怪的是她的两个眼睛却异常的明亮。刚才她所问的那句话,不大像她从前的口气。他玩笑似的说道:“你晓得因为什么人家叫东方文化是病态的文化?就是因为东方最称赞病后的美人。”说的房东也笑了。挽秋怕露存娜劳倦,只稍坐了一会,就辞退了。

    此后挽秋隔几日总可看见露存娜一次,可是没有一次不是在她母亲跟前见她的。挽秋觉得露存娜渐渐瘦下去,只显得她的眼睛越大也越明亮。至于露存娜的态度,有时比以前绝对不同,言谈很神采的;有时比以前更加沉闷、抑郁,人家说话,她自出她的神。

    冬天又到了,巴黎的天气阴雨凄怆的厉害。挽秋有几个朋友约了同去意大利过冬天,在临行的头一个晚上,挽秋过去辞别房东母女。露存娜起初是一句话不说,后来她忽然说了许多有趣的话,又杂之以笑。虽然,一个很细心的人,也许会看出她笑时的勉强。

    挽秋到了罗马,写了一封平常的信给房东太太。一直在罗马住了四个月,在未回来前两个星期,又写了封信给房东告诉他要回来的话。临行时他买了一本意大利著名教堂的印片,预备回头送给露存娜,虽然他还没想出怎样送她的法子。

    在火车快至巴黎的时候,他心里反起了一种不可遏抑的着急,他急于要看看露存娜近来怎么样了。他想她也许会比以前更瘦,越显出两个黑大的眼睛来;也许已恢复了旧日的健康,像那次在波浪宁树林子里两个腮会红的像海棠一般,也许她现在会改变了旧日的冷淡,不错,在他未走以前,她不是已经有些时候改变了吗?也许……他不耐烦想了,只恨不得马上到了巴黎,到了房东家里,到了客厅的门前,露存娜会在那里被他吓一跳,她也许会给他一笑,一种有意思,不是不欢迎他的一笑。

    他好容易到了巴黎了,又正逢到黄昏凄凄的细雨——使人喜欢在家里与朋友谈心的一种细雨。他雇了辆汽车往家里赶,一路上他只恨那车子慢,好容易到了家了。他急的掏出钥匙满怀的热渴开了门,里面却是一点声息都没有,阴沉沉的像似入了一个十六世纪的教堂一般,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可怕。他先来客厅门口望望,里面不但没有人,倒像似好久没有人进去了。又来到房东门前敲了敲门,里面发出一种微弱的声音让他进去,他开了门只见房东垂头坐在那里,脸上老了许多,头发也几乎全变灰了。他只问了好,直站着不敢问一句旁的话,房东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看他,并没露出一点惊奇的样子。也许在那种沉郁暗淡的眼光中,尚有一些欢迎旧人的安慰的表示。

    “我这几天很盼望你回来。我想要搬回乡下住,这个房子我没有勇气住下去了。我等你回来,一来是你有些东西在这里,我还有点事情要问你。”

    挽秋只直直的站着,两眼瞅着她等她说到题目,再不敢插一句话耽误时间。

    “你知道,露存娜死了,死了两个星期了!”这句话的声音像似从一座古坟里发出来的幽远。挽秋也像化成了僵石,再没听到房东又说些什么话。许久许久,他才清楚过来,勉强装作镇定的样子,问:“她真死了吗?什么病死得这样快?”

    “咳,”房东擦了一会子眼睛说,“这孩子身子本来单薄,脾气又古怪,总怕她不会长命,所以她每回有些小病,我都很担心,这回的病,来得很怪,起病不几天,便变得很凶,医生都说没看过这种病。在她死前的十几天,她已经是不能起床了,她还要勉强起来到窗前坐着向街上望,整时的望。后来她实在不能起床了,她又把身侧着向外,两个眼老看着门,像似等人回来……大概是她死的前一天罢,在沉迷的当儿,她问到你回来了没有,我回说你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是她自己醒转了过来,也不知是我的声音惊动了她,她睁开眼望着我。咳!可怜的孩子!”

    挽秋的脸色像坟墓前的白石那么冷白,愣愣的过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发出异常震抖的声音:“露存娜……”话未完便倒在椅子里抱着头伏在扶手上。房东停止她的擦眼,愣望着他,忽然像想起了一件事,叫道:“先生……”但是以下没话了。

    挽秋似乎没听见她叫他,仍旧埋头在自己的胳臂内。“我说,先生,”房东忍不住又叫道,“你可曾对她有过什么表示?”他抬头望了望她,摇了摇头。房东沉吟了一会,眼望着空里说:“上帝知道,我未曾阻止过你们做朋友。”

    房东像回想似的说:“假若你那次搬了家,也不致有这件事发生。看来什么都是命运安排的。起先你一口决定要搬出去,后来不知怎的又不搬了。”“这是因为你的好意,因为那天下雨,写条子留我。”挽秋答。房东张了口不明白说:“什么条子呀?”挽秋忽然恍悟过来。他沉吟一会,顿足道:“唉!这只能怨我糊涂!”

    房东望着他猜想,他忽又对房东道:“可肯送我一张她的像片做纪念?”

    “她从来不肯照像的,在你走后不几天,她就病了,后来又好些。在那个时候,我请了个画师替她画了个像,你若愿意,你可以照一张那个画像的照片。”

    “画像在哪里,我可以看看吗?”

    “在客厅里。”

    这时外面已经昏黑,雨似停了,只能听到屋溜间断的滴水声。在灯光下,挽秋愣愣的望着露存娜的像。见像中的露存娜比他去时又清瘦了好些,细的眉,长的睫毛,衬着黑大的眼珠,内里隐藏着无限的情感,无限的哀思!挽秋觉到他始终没能真正的明白她,反不如这位画师了解的深切。

    满屋子里空空静静的,灯光照在她母亲的灰发上,露存娜哀怨的眼光,射在挽秋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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