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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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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刹那,灵与肉的维系被撕裂开,灵魂立刻飞向上帝就像飞向她存在的中心一样。请记住,我亲爱的孩子们,我们的灵魂希冀和上帝永在一起。我们由上帝那儿而来,我们依靠上帝而生,我们属于上帝:我们是他的,不可剥夺地属于他的。上帝以神明的博爱爱每一颗灵魂,每一颗灵魂生活在他的博爱之中。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我们所呼吸的每一口气,我们的每一个思想,我们生命的每一刻无不源于上帝永不枯竭的慈爱。如果将孩子与母亲拆离开是一种痛苦,如果将人从甜蜜的家中流放到异地是一种痛苦,如果将朋友拆散是一种痛苦,那么,哦,请想一想,将一颗可怜的灵魂从至善与至仁的创世主面前摈斥开是一种何等样的痛苦,何等样的悲哀呵,创世主曾经从虚无中创造了那颗灵魂,在生活中曾经支撑过它,以难以估量的爱爱过它。因此,与至善的上帝分离,忍受这种分离带来的痛苦,并心中非常清楚这是不可改变的——这一切是上帝创造的灵魂能够忍受的最巨大的折磨了,poena damni,丧失的痛苦。

    ——地狱中遭天谴的罪人感到的第二种痛苦便是良心的痛苦。正如在尸体里由于腐烂生发出蛆虫一样,迷失的灵魂也会从腐烂的罪孽中滋生出永恒的悔恨,即良心的刺戟,这种蛆虫,正如教皇英诺森三世〔46〕称谓的,具有三重的刺。这残酷的蛆虫刺来的第一根刺便是对往昔快乐的回忆。哦,那将是何等样骇人的回忆!在吞噬一切的火海中,傲视一切的国王将回想起宫殿富丽堂皇的礼仪,智者和机巧者将想起他的图书馆和研究的工具,艺术爱好者将回忆起他的大理石雕刻品、画品和其他艺术瑰宝,美食家将想起他豪华的盛宴,他精美的菜肴,他上等的好酒;吝啬者将回想起他的金库,强盗将想起他非法得来的财富,怒气冲冲的、报复心重的、残忍的谋杀者将想起他们为之取乐的血腥暴力行为,无耻的淫荡的人将想起他们沉迷于其中的难以启齿的肮脏的享乐。他们将回想起这一切,怨恨自己,嫌恶他们所犯的罪愆。因为对于被罚到地狱成百年、成千年地经受烈火的煎熬的灵魂来说,所有这些享乐显得是何等样的痛苦。当他们想到他们为了贪恋尘世贱如粪土的糟粕,贪恋几个铜板,贪恋过眼的虚荣,贪恋肉体的享乐和精神的刺激而丧失了天堂的福祉,他们会变得何等样的疯狂而气愤。他们终究会忏悔;这就是良知这一蛆虫的第二重刺,对所犯的罪孽感到一种过迟的、毫无用处的痛苦。神明的正义坚持要那些可悲的可怜虫不断地理解他们所犯的罪孽,正如圣奥古斯丁〔47〕所指出的,上帝将向他们传授他自己对罪孽的理解,这样,罪孽就会在他们眼前就像在上帝的眼前一样现出它所有可怕的邪恶来。他们将看清他们罪孽的污秽与渎神而顿生悔恨之意,然而这已经太迟了,他们将痛悔与许多上好的机会失之交臂。这是良知。这一蛆虫的最后一根,也是刺戟得最深、最残酷的刺。良知会说:你曾经有过忏悔的时间和机遇,然而你放走了。你的父母在宗教的氛围中把你养大成人。你享有教会的圣礼、恩泽和宽容来帮助你。你有上帝派遣的仆人给你布道,当你迷路时呼唤你回来,不管你犯了多少罪孽,多么可厌的罪孽,只要你忏悔,就原谅、宽宥你。不。你不愿悔罪。你侮慢神圣宗教的仆人,你拒绝忏悔,你在罪孽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上帝向你呼吁,警告你,哀求你回到他的身边。哦,这是何等样的耻辱,何等样的悲惨啊!宇宙的主宰恳求你,泥土捏成的生灵,爱他,因为他创造了你,恳求你遵从他的诫命。不。你不愿。即使你将地狱用你的眼泪完全淹没——如果你还能继续哭泣的话,整个忏悔的泪海也不抵你在现世掉一滴真正忏悔的泪水能给你带来的好处多。那时,你祈求获得哪怕一刻的尘世的生活,以期进行忏悔:那已是徒然的了。机遇已失去;永远失去了。

    ——这就是良知的三重刺,这就是啮咬地狱里可怜虫心脏的毒蛇,这些可怜虫充满了地狱般的愤怒诅咒自己的蠢行,诅咒将他们引向如此毁灭道路的罪恶的伙伴,诅咒在尘世诱惑他们,如今又在永恒中嘲笑他们的魔鬼,他们甚至辱骂、诅咒万能的上帝,他们曾经嘲弄、蔑视上帝的慈爱与耐心,而现在却又无法逃避上帝的公正与威严。

    ——天谴的罪人遭受的下一个精神的痛苦是蔓延的痛苦。在尘世中,虽然人有可能犯许多罪孽,但他不可能一下子犯所有的罪孽,因为一种罪孽纠正另一种罪孽,互相抵消,正如一种毒物每每可以中和另一种毒物一样。而在地狱,一切都正好相反,折磨非但不会互相抵消,反而会形成更大的力:而且,正如内脏的器官比外在的感官更为完善,所以它们更能承受磨难。和感官一样;第一个精神的官能也有相应的折磨;在幻想中出现阴森可怖的形象,在敏感的官能中一会儿希望,一会儿忿怒,在心灵和意识中充斥着一片内在的黑暗,这种内在的黑暗甚至比主宰这可怕的牢狱的外在的黑暗更为骇人。占据这些恶魔灵魂的邪恶,虽然它本身没有多大力量,却是一种可以无限蔓延、没有时间界限的罪恶,是一种可怕的奸诈险恶的境地,对于这一切,我们除非记住罪孽的极恶程度以及上帝对极恶的憎厌,我们便几乎无法理解。

    ——与这种蔓延的痛苦相对立、同时又与它共存的是强度性痛苦。地狱是万恶的中心,正如你们知道的,物质在中心点比在边缘点上具有更大的强度。没有任何对立物或羼杂物可以调和、减缓哪怕一点点地狱的痛苦。不,本身极好的东西到地狱便也变得邪恶了。在其他地方,友情对于经受痛苦折磨的人来说是一种慰藉的源泉,在那里都是一种连绵不断的折磨:人们一直在追逐、并视为智力的主要成就的知识,在那里却比无知更遭人憎恶:万物,从创世主到森林里最细小的植物,都趋之若鹜的光明在那里被人十分厌嫌。在现世,我们的悲哀要么很短暂要么很微不足道,因为人的本性要么依靠习惯克服了悲哀,要么在悲哀的重压下垮掉结束了悲哀。但是,在地狱,不能依靠习惯克服折磨。因为虽然折磨的强度很可怕,但它们一直在变异,打个比方说,每一种痛苦从其他痛苦那里汲取火焰,并赋与那点燃它的痛苦以更旺盛的火力。人的天性也无法以屈从于折磨而逃避强烈的各种各样的折磨,因为灵魂既然依靠邪恶来支撑,那么,它的痛苦应该更为剧烈。折磨无边无际地蔓延,痛苦的强度令人难以置信,并不断地变异着——这是被罪人激怒、冒犯的天主的诫命;这是因腐化的低下的肉欲而被蔑视、轻慢的神圣的上帝所要求的;这是无辜的上帝的绵羊遭受到最无耻的恶人的蹂躏为了赎救罪人而洒的鲜血所坚持的。

    ——那阴森可怖的地方所有折磨中最后和最残酷的折磨便是地狱的永恒性。永恒!哦,何等可怕和骇人的字眼。永恒!什么人的心能够理解它呢?请记住那是永恒的痛苦。即使地狱的痛苦有可能没那么可怕,但它们是无限的,它们注定要永远地存在下去。只要它们永恒地存在,正如你们知道的,它们会变得难以忍受地强烈,无以复加地蔓延开来。被昆虫的刺扎一下,要永恒地忍受下去,尚且已经是一种可怕的折磨了。要永恒地忍受地狱多种的折磨会是什么样子呢?永远!永恒!不是一年,也不是一代,而是永远。请想一想这可能包括的一切可怕的含意吧。你们都见过海滩的沙。它的细细的颗粒是多么细腻!小孩在玩耍时一手抓一把沙,他手中会有多少那样细小的颗粒。现在请想像一下细沙堆积起来的山是什么样子,一百万英里高,从地球一直高耸入最遥远的太虚,一百万英里宽,一直延伸到最迢遥的空间,一百万英里厚;再请想像一下这由无数颗粒组成的庞然大物像森林中的树叶、浩瀚大海中的水滴、鸟身上的羽毛、鱼身上的鳞、动物身上的毛、广袤空间中的原子会不断成倍增长:请想像一下每一百万年有一只小鸟飞来沙山,用它的嘴衔走一小颗粒沙。小鸟衔走哪怕一平方英尺的沙需要多少百万个世纪,如果它要把整座沙山衔完,又需要多少千百万个亿的世纪呀?然而,那数不清的世纪,对于永恒来说,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经过数十亿、数百亿年之后,永恒还没有开始。如果那沙山在被衔完之后重又长出来,而小鸟重又飞来一颗沙一颗沙地衔走,如果这样消长就像天上的星星、空中的原子、大海中的水滴、森林中的树叶、鸟身上的羽毛、鱼身上的鳞、动物身上的毛发一样多,那么,这简直无法测算的庞然的大山的无数次地消长之后,对于永恒来说,也不过是一刹那的光景;即使在这段时间之后,比方说千百万个亿年之后——想一想这个我们的头脑就要发晕——永恒还几乎没有开始。

    ——一位神圣的圣徒(我相信他是我们的一位前辈)被恩准见到地狱的景象。他仿佛站立在一个大厅之中,黑洞洞、肃然无声,只听见一座大钟嘀嗒嘀嗒地响。钟的嘀嗒声无尽无休地响着;在这位圣徒听来,嘀嗒声似乎在不断地重复说:永远,永不;永远,永不。永远呆在地狱里,永不能升入天堂;永远与天主断绝分离,永不会有缘享受到福象〔48〕;永远在火中经受焚烧,被蛆虫啮咬,受发烫的铁钉捅扎,而永不能免除痛苦;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一回忆起往昔就恚恨不已,心中充满了黑暗与绝望,永不能摆脱;永远诅咒和谩骂那阴险的恶魔,他们正邪恶地从受到他们欺骗的人们的痛苦中取乐,而永不能见到受佑精灵的金光灿烂的衣饰;在一刹那间,仅仅是脱离那可怕痛苦煎熬的一刹那间,永远在大海的深渊向上帝呼救,而永不能获得上帝哪怕一刹那间的宽恕;永远受苦受难,永不能享受;永远被诅咒和遗弃,永不能得到救赎;永远,永不;永远,永不。哦,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惩罚!在这永恒中充满了无穷尽的痛苦,充满了无穷尽的肉身与精神的折磨,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一刻停止过,在这永恒中,充斥了在程度上与在烈度上都是窈然无际的苦难,在这永恒中,充满了无限扩展、无限变异的折磨,这种折磨一方面永恒地吞噬一切,一方面又使被它吞噬的东西永恒地存在下去,一方面永恒地侵袭精神,一方面又磨难肉体,在这永恒中,每分每秒本身就是一种永恒,而这种永恒本身就是一种永恒的苦难。这就是万能的公正的天主对那些因致命罪孽而死亡的人们的可怕的惩罚。

    ——是的,公正的天主!因为人总是理性的,人们会惊愕地发现上帝竟然会为了不过一个可悲的罪孽而作出永远入火狱的无尽休的惩罚。他们这么推断,因为他们被人类理智的盲区和粗鄙的肉欲的幻想所蒙蔽,他们无法理解致命罪孽所包含的可怕的邪恶。他们这么推断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甚至很细微的罪孽也是很险恶和可怕的,即使万能的创世主不惩处仅仅一个细微的罪过,诸如说谎、怒目而视、瞬间任性的怠惰,而能够消除尘世间所有的罪恶和痛苦,如战争、疫病、抢劫、犯罪、死亡、谋杀的话,他,至高的全能的上帝,也不能这样做,因为任何罪孽,无论是在图谋之中还是在行动之中,都是对上帝戒律的一种违背,而如果上帝不惩处违背他戒律的罪人,上帝也就不成其为上帝了。

    ——一个罪孽,理智瞬间的反叛与傲慢,使路济弗尔和天堂三分之一的神灵堕落,他们的荣光被剥夺。一个罪孽,瞬间的愚蠢和软弱,使亚当和夏娃被逐放出伊甸园,死亡和苦难降临于尘世〔49〕。为了赎救那罪孽的后果,天主圣子来到世间,生活,受难,身悬十字架达三小时之久而痛苦地死去。

    ——哦,我亲爱的在耶稣基督内生活的小兄弟们,我们还会忍心去冒犯救赎者,让他生气吗?我们会忍心在那撕裂的、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身上再踩上一脚吗?我们会忍心往那张充满悲伤和爱的脸庞上啐上一口唾沫吗?救世主为了救赎我们单独忍受那榨汁机般的苦难,我们会像那些残酷的犹太人和野蛮的兵士一样嘲弄温和、富于同情心的救世主吗?每一句罪孽的话都是对他脆弱身体的损伤。每一个罪行都是刺穿他头颅的荆棘。每一个存心故犯的下作不纯的想法都是一把锐利的长矛戳穿那颗至圣至爱的心。不,不。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做那么深深地冒犯天主的事,做要遭受永恒惩罚的事,做再一次让圣子钉死在十字架上、让他成为笑柄的事是不可能的。

    ——我祈求上帝我所说的微不足道的话语今天能坚定正享受上帝恩泽的人们的神圣信念,使在歧路上犹豫不决的人们坚强起来,将那些迷路的可怜的人们——如果你们中有这样的人的话——重新带领进上帝的怀抱。我祈求上帝,请你们和我一起祈求,上帝将允许我们为我们的罪孽忏悔。我请求你们,请求你们全体,跪在这简陋的小教堂里,在上帝面前,跟随我背诵忏悔祷词〔50〕。上帝就在那圣龛里,充满了对人类的爱,随时准备慰藉受伤的灵魂。别害怕。不管你的罪孽有多少,不管你的罪孽有多么糟糕,只要你忏悔,你就会得到宽恕。别让世俗的耻辱感让你却步。上帝是至慈的上主,他并不希望判决罪人永恒的死亡,而是希望他能重新皈依上帝并活下去。

    ——他正在召唤你们到他的怀抱中去。你们是属于他的。他从虚无中创造了你们。他尽神的一切可能爱你们。虽然你们对他犯了罪孽,但他仍然敞开胸怀准备容纳你们。到他这儿来吧,可怜的罪人,可怜的虚荣的犯了罪孽的罪人。现在正是接纳你们的时候。正是时候。

    神父站起来,转身面对圣坛,在薄暮的昏暗之中跪在圣龛前的台阶上。当小教堂里所有的人全跪下,一片肃然寂静时,他抬起头,以充满激情的语调,一句一句地念忏悔祷词。孩子们跟随在他后面一句一句地复述。斯蒂芬舌头紧粘在上颚上,低着头,在心中祈祷。

    ——哦,我的上帝!——

    ——哦,我的上帝!——

    ——我由衷地表示歉意——

    ——我由衷地表示歉意——

    ——我冒犯了你——

    ——我冒犯了你——

    ——我憎厌我的罪孽——

    ——我憎厌我的罪孽——

    ——比对任何其他的愆尤都更痛恨——

    ——比对任何其他的愆尤都更痛恨——

    ——因为我的罪孽使你震怒,我的上帝——

    ——因为我的罪孽使你震怒,我的上帝——

    ——你值得——

    ——你值得——

    ——我竭尽我所有的爱来爱你——

    ——我竭尽我所有的爱来爱你——

    ——我决心——

    ——我决心——

    ——在你的神圣恩宠的荫庇下——

    ——在你的神圣恩宠的荫庇下——

    ——永远不冒犯你——

    ——永远不冒犯你——

    ——并改过自新——

    ——并改过自新——

    *  *  *

    晚餐后,他上楼回到寝室以便独自静思一会儿:他每爬一层阶梯,灵魂似乎都发出一声太息:每爬一层阶梯,仿佛灵魂也随着腿脚上升,在升腾中,在一片凝固的昏暗之中唏嘘。

    他在楼梯口的门前停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抓住瓷门把,飞速地打开门。他满怀惊惧地伫立了一会儿,心中的灵魂已颓唐不堪,默默祈祷他跨过门槛时死神不会来抓他,潜伏在黑暗中的魔鬼不会有能力来左右他的生命。他纹丝不动地站立在门槛前,仿佛呆立在一座黑暗的洞穴的门口。那儿有一张张脸;一双双眼睛:它们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

    ——我们诚然非常清楚虽然事情终究要败露,但是他发现要试图迫使自己去明晓神的绝对威力是异常困难的,我们诚然也非常清楚——

    窃窃私语的一张张脸庞在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窃窃私语充斥这黑漆一片的洞穴。他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十分恐惧,但他勇敢地高昂起头颅,以坚定的步伐走进了寝室。门厅,卧室,同样的卧室,同样的窗户。他平静地对自己说这些话毫无意义,它们仿佛是从黑暗中的窃窃私语中升腾起来的。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他自己的卧室,门大开着。

    他关上门,匆匆走到床边,跪了下来,用双手将脸庞掩住。手冰冷而潮湿,四肢因为冷颤而发疼。肉体的不安、透骨的冷和困顿困扰着他,使他无法思想。为什么他跪在那儿,像个孩子一般在吟诵晚祷?他要独自面对他的灵魂,审视他的良知,直面自己的愆尤,回想一下犯罪的时间、方式和情景,为自己的罪债而哭。但他哭不出来。他无法回忆起这一切。他只感到灵与肉的痛楚,他的整个身子、记忆、意志、理智、肉体都处在一种麻木不仁、颓唐不堪的状态之中。

    那正是魔鬼的杰作,使他的思想迷乱,使他的良知蒙上阴翳,在他的怯懦的被罪孽腐败的肉体的门前攻击他:他一边胆怯地恳求上帝宽赦他的软弱,一边爬到床上去,将被褥紧紧地裹住身子,再一次用双手掩住脸面。他犯了罪孽了。他犯了如此不可赦免的得罪上天和上主的罪愆,他已不配再称作上主的孩子了。〔51〕

    他,斯蒂芬·德达罗斯,可能干这种事情吗?他的良知在唏嘘声中回答。是的,他偷偷地、肮脏地屡屡干这种事情,罪恶的顽固不仅使他更铁下了心,当他肉体里的灵魂充塞着一团糟腐化思想的时候,竟然敢于在圣龛前装出一副全然圣洁的样子。为什么上主没有把他击毙呢?他那帮恶毒的犯罪的同伙向他围拢来,对着他呼吸,从四面八方逼视着他。他想藉祈祷把他们遗忘,四肢更紧地蜷缩在一起,闭上了眼皮:虽然他紧紧地合上眼睛,但心灵的感觉却无法合上,他看见了他犯罪的地方,虽然他紧紧地掩上了耳朵,但他能听见。他竭尽全力希冀自己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他的身体在希冀的重压下颤抖了一下,心灵的感觉合上了。它们合上一刹那便重又打开。他又能看见了。

    荒野上生长着直楞楞的芦苇、蓟花和簇状的荨麻。在这一簇簇繁茂的直楞楞戳着的芦苇中间满地是踩瘪了的罐头和晒干了的粪便堆。一丝微弱的沼泽的光从粪堆透过密密的浅青色的芦苇向上升腾。一股难闻的臭气,和光一样的微弱而污浊,慢慢吞吞地从瘪罐里散发出来,从臭烘烘的结了嘎巴儿的粪堆上往上蒸腾。

    荒野里有生灵;一个,三个,六个:生灵在荒野到处跑来跑去。他们样子像山羊,人脸,眉毛像触角,有一绺稀疏的胡子,一身像橡皮一样的灰色。当他们跑来跑去时,险恶的眼睛里闪烁着邪恶的光,身后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凶残的阴险的豁嘴使他们那苍老的、瘦骨嶙峋的脸看上去更为灰暗。一个生灵将一条破旧的法兰绒背心紧紧裹在肋骨上,另一个生灵胡须纠缠在簇生的芦苇上,在嘟嘟囔囔地抱怨。他们在荒野四周慢条斯理地转着圈儿,窸窣窸窣,在芦苇间蜿蜒徐行,拖曳着长长的尾巴,罐头在尾巴的抛甩下丁零当啷作响,干巴巴的嘴唇间发出轻轻的喃喃声。他们围成圈儿慢慢地走动,圈儿越来越小,越来越紧,要围上来了,要围上来了,嘴里喁喁低语,沙沙作响的长尾巴沾着奇臭的大粪,他们猛抬起阴森骇人的脸……

    救命!

    他发疯般地将毯子从脸上和脖子上掀开。那是他的地狱。上帝让他见一下为他的罪孽准备的地狱:臭气熏天,野蛮而凶险,那是充斥恶毒的山羊魔鬼的地狱。是为他而准备的!是为他而准备的!

    他从床上蓦地跳将起来,臭不可闻的味儿直往他喉咙里灌,他感到恶心。空气!天堂的空气!他跌跌撞撞走到窗前,呻吟着,差一点因恶心而昏倒过去。在洗手池前,他感到内脏一阵痉挛;他紧紧地按住冰冷的前额,哇——一声痛苦地呕吐了出来,吐得很多。

    呕吐完后,他孱弱地走到窗前,拉起吊窗,坐在漏斗状斜面墙的一角,将手肘撑在窗台上。雨停了;在星星灯火间飘浮着雾霭,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浅黄色的氤氲之中。天际是宁静的,发出淡淡的光,空气吸入肺中仿佛有一种甜蜜的感觉,犹如置身于绵绵细雨中的灌木丛:在静谧、闪烁的华灯和宁静的芬芳之中,他在心中默想誓约。

    他祈祷道:

    ——他曾经希冀带着天上的荣光来到世间,但是我们犯罪了:他无法平安无事地访问我们,而只能掩蔽自己的威严和神光,因为他是上帝。所以,他降临于世显得柔弱,并不显示其伟大,他派遣你,一个创造物,以他的名义,以人的清秀美丽和适合我们处境的光辉来到世间。现在,你的脸和身影本身,亲爱的圣母,对我们来说就意味着永恒;你的美不像世俗的美,瞧上一眼就危险万分,而宛若晨星——那是你的象征——光彩熠熠而富有音乐的韵味,散发出圣洁的气息,象征天堂和充溢一切的宁静。哦,白昼的先驱者!哦,朝圣者的灯塔!像你以前引导我们那样地引导我们吧。在黑夜,在那凄凉的荒野,带领我们到主耶稣那儿去吧,带领我们回家吧。〔52〕

    他的眼睛因噙满眼泪而变得模糊起来,他谦卑地抬起头望天,他为他失去的无辜而哭泣。

    当夜幕降临时,他离开了屋子,当他一呼吸那湿润的黑夜的气息,听到身后门砰然关上的响声,他的被祈祷和眼泪平静下去的良心又痛楚起来。忏悔!忏悔!仅仅依靠眼泪和祈祷来平静良心是不够的。他不得不去跪在圣灵的祭司面前,坦率地忏悔他隐匿的愆尤。在他再一次听到屋门打开让他进屋,屋门的脚板嘎然扫过门槛,在他再一次见到厨房的餐桌铺好准备开晚餐之前,他必须去跪下忏悔。事情就这么简单。

    良心停止了自责,他匆匆穿过黝暗的街道往下走去。在这条街的人行道上有这么多石板,在这城市中,有这么多街道,在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城市。永恒是没有穷尽的。他犯了致命的罪孽。即使犯上一次这种罪孽就够致命的了。这种罪孽可以在刹那间就犯。怎么这么快?只要看上一眼或者想看上一眼就犯上这罪了。眼睛瞧了那玩意儿,虽然最初并不想看。然后在一瞬间,罪孽就犯了。身体的那一部分懂吗?或者懂得什么?在一切野兽中蛇是最狡猾的。〔53〕当它在一刹那间有欲念时,它一定是懂得的,然后罪恶地一瞬间一瞬间地延续它自己的欲念。它能感觉、理解并欲求。多么可怕!谁在人身体上创造了那兽欲般的部分,它能像野兽一般地懂得、野兽一般地欲求?难道当时他或者一个非人的东西被比他灵魂更为卑下的灵魂所驱使?一想到这一种冬眠的蛇一般的生活,靠吮吸他生命娇嫩的骨髓而生存,靠肉欲粘腻的玩意儿而得以肥壮,他的灵魂就感到恶心。哦,为什么要那样?哦,为什么?

    一想到这,他就畏缩不前起来,在创造世间万物和人的上帝面前感到敬畏,感到自卑。这纯然是颠狂。谁能这么想?他在黑暗中畏葸不前,自惭形秽,默默地祈求他的守护神用他的剑将对他脑海聒噪不休的魔鬼赶走。

    耳边的絮叨停止了,这时,他清晰地知道他自己的灵魂通过他自己的肉体无论在思想上,在言语上还是在行动上都肆意犯罪了。忏悔!他不得不坦白每一个罪孽。他怎么能对神父说出他所干的一切呢?必须,必须。或者说,他怎么能说出来而不羞愧而死呢?或者说,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而不感到羞耻呢?一个疯子,一个令人憎厌的疯子!忏悔!哦,他多么希望他重又自由而清白无辜!神父也许会知道的。哦,至亲的上帝!

    在灯火昏暗的街上他不停地走下去,生怕止步伫立在那儿一会儿,看起来好像他想从等待他的一切面前退缩回去,惟恐去到那他还热切想去的地方。上主充溢着爱俯视的、受到他恩泽荫庇的灵魂该是多么美丽!

    邋遢不堪的姑娘沿着路边拦石坐在她们的篮前。湿漉漉的头发垂在眉间。她们蜷缩在泥淖里,看上去并不美。但是,上主俯视着她们的灵魂;只要她们的灵魂享受着上主的护佑,她们看上去就光彩夺目:上主爱她们,俯视着她们。

    一想到他怎么堕落沉沦,这些灵魂比他的灵魂更亲近上主,一阵使人疲乏不堪的、感到屈辱的风凄清地吹拂过他的灵魂。这风吹拂过他,继而吹拂成千上万其他的灵魂,在这些灵魂之上,上帝的福荫有时护佑得多些,有时护佑得少些。星星有时晶亮些,有时暗淡些,时隐时现。闪烁发光的灵魂,时隐时现,从他身边走过去,汇集成一阵涌动的风。有一颗灵魂迷失了;一颗渺小的灵魂:他的灵魂。它曾经闪闪发光过,继而熄灭了,被遗忘了,迷失了。结果是:一片黝黑的冰冷的空荡荡的荒原。

    在越过了一大片漆黑的、没有感觉、没有生活的时间荒原之后,他渐渐对周围环境有所感悟了。他周围是一片污浊不堪的景象;下等人的口音,商店里燃烧的煤气灯,腥鱼、烈酒、湿润的木屑的味儿,彳亍而行的男女。一个年迈的女人手中拿着一只油壶,正要横穿马路。他躬身问她附近有没有小教堂。

    ——小教堂,先生?是的,先生。教堂街小教堂。

    ——教堂?〔54〕

    她将油壶移到另一只手上,给他指路:当她从披肩边缘伸出臭烘烘的干瘪的右手,他向她更低地躬下身去,她的声音使他感到悲哀而又慰藉。

    ——谢谢您。

    ——不客气,先生。

    高高的祭台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了,香烛的馨香仍然在黝暗的教堂的中部飘渺。蓄胡须的工友,一脸虔敬的样子,正把一座圣坛的罩盖从边门抬出去,圣器监护司事默默打着手势,有时说几句话,帮助他们抬出去。有一些虔诚的信徒仍然留在教堂里,有的在旁边的祭台前祷告,有的跪在忏悔室旁边的板凳上。他怯生生地走过去,在殿堂最后一排板凳上跪下来,对于教堂的宁谧、肃静和芬芳的阴影心中充溢了感激之情。他所跪的木板狭窄而破旧,跪拜在他附近的人们都是耶稣谦卑的信徒。耶稣也是在贫困中降生的,他曾在木匠铺干活,锯、刨木板,他第一次宣讲上帝的天国,是对穷困潦倒的渔夫讲的,他教导人们顺从、心地谦卑。

    他将头枕在手上,希冀他的心变得顺从而谦卑,这样,他就可以和跪拜在他旁边的人们一样,他的祈祷也像他们的一样被上帝所接受。他在他们身旁祈祷,但很难。他的灵魂因为罪孽而变得污浊,他不敢像他们一样以朴实的信赖祈求上帝宽赦,耶稣以上帝神秘的方式将他们——木匠、渔夫、那些干低下活的人们,锯刨树木、耐着性儿修补渔网的人们——召唤到他身边。

    一个高个儿的身影从过道走来,准备忏悔的人们开始蠢动起来:在最后的一刻,他急速抬起头来,只见一绺长长的灰白胡须和嘉布遣小兄弟会神父棕色的法衣〔55〕。神父走进忏悔间,不见了。两位忏悔者站起,走到忏悔间的两侧,木头滑门拉上,一阵阵喁喁细语搅扰着静谧。

    他的血液开始在血管里絮聒,其嘈杂犹如整整一座罪孽的城市从沉睡中被召唤醒来聆听对它末日的裁决。细小的火星和尘埃缓缓沉降下来,落在人们的屋顶上。他们被发烫的热空气从睡梦中惊醒,开始躁动起来。

    滑门啪——一声关上。忏悔者从忏悔室的边门走出来。更远一些的那扇滑门打了开来。一个女人默默地熟稔地跪在刚才那忏悔者所跪的地方。悠悠的喁喁细语又开始了。

    他还能离开这小教堂。他只需站起来,迈开腿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然后飞快地跑啊,跑啊。奔过黝暗的街道。他还能逃离这耻辱。要是不是犯上这一罪孽,而是什么其他可怕的罪债该有多好!哪怕是谋杀!细小的火星降下来,落在他的全身,可耻的思想,可耻的话语,可耻的行为。羞耻就像那不断降落的细小的喷火的尘埃将他全身覆盖。要用嘴把它讲出来!他的灵魂感到窒息而无助,将不复存在了。

    滑门啪一声关上。一位忏悔者从忏悔室远一些的那边走出来。近一些的那扇滑门打开。一位忏悔者从刚才那位忏悔者出来的地方走进去。一阵阵窃窃细语声像蒸汽云雾一般从忏悔室飘逸出来。这是那女人的声音:轻柔的喁喁细语的云雾,轻柔的咕嚅的蒸汽,一会儿哼哼唧唧,一会儿又消失了。

    在木扶手的掩蔽下,他谦卑地用拳头击打胸口。他要和其他人以及上帝打成一片。他会爱他的邻居。他会爱创造了他、爱他的上帝。他会和别人一起跪拜、祈祷而感到无上幸福。上帝会俯视他、俯视他们,爱他们所有的人。

    做一个良善心谦的人是容易的。上帝的轭甜蜜而轻松。〔56〕最好是永不犯罪,永远停留在孩提的岁月,因为上帝热爱小孩,应允他们来到他的身边,降福于他们。犯罪是一件可怕而又可悲的事。但上帝对可怜的罪人,只要他们真诚忏悔,是宽宏大量的。那是一点儿也不错的!那就是至善。

    滑门突然关上。忏悔者走了出来。下一个该轮到他了。他在惊恐不安中站了起来,懵懵懂懂地走进了忏悔室。

    这时刻终于来临了。他在寂静的昏黑之中跪下,抬眼望一下挂在脑袋上的雪白的十字架。上帝可以看得出来他后悔不已。他将和盘说出他所犯的所有的愆尤。他的忏悔会很长、很长。小教堂里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罪人。让他们知道好了。事实就是那样。要是他忏悔,上帝答允宽宥他。他真诚地忏悔。他将十指交叉,向白色的耶稣受难像举起合抱的双手,两眼发黑、浑身颤抖地祷告起来,脑袋前后摇摆,活像行尸走肉,他一边祈祷,一边啜泣起来。

    ——悔悟!悔悟!哦,悔悟!

    滑门啪——一声推开,他的心在胸中激跳。一位年迈的神父的脸出现在格栅前,没有正视他,托在一只手上。他划了十字,请求神父给他以祝福,因为他犯了罪了。然后,他低下脑袋,在惊恐中吟诵忏悔祈祷。当他念到我最可悲的错误时,他打住了,感到透不过气来。

    ——离你上次忏悔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我的孩子?

    ——很长了,神父。

    ——一个月,我的孩子?

    ——要更长一些,神父。

    ——三个月,我的孩子?

    ——更长一些,神父。

    ——半年?

    ——八个月,神父。

    他开始忏悔了。神父问:

    ——从那以后,你记得你干了什么?

    他开始忏悔他的罪孽:不做弥撒,不做祈祷,说谎。

    ——还有别的吗,我的孩子?

    发怒、妒忌别人、贪食、虚荣、不顺从等等罪孽。

    ——还有别的吗,我的孩子?

    ——懒惰。

    ——还有别的吗,我的孩子?

    没有办法。他嘟嘟嚷嚷说:

    ——我……犯了下流的罪孽,神父。

    神父没有转过头来。

    ——和你自己,我的孩子?

    ——和……别人。

    ——和女人,我的孩子?

    ——是的,神父。

    ——她们是已婚的女人吗,我的孩子。

    他不知道。他细细述说他的罪孽,一件又一件,件件令人羞耻的事从灵魂深处抖落出来,他的灵魂像一个疮肿,正在溃烂和流脓,流出来的是一连串污浊的秽事。肮脏的罪孽终于不情愿地流淌出来了。没什么再可说的了。他低下头,完全泄了气。

    神父沉默不语。他然后问道:

    ——你多大了,我的孩子?

    ——十六岁,神父。

    神父用手抚摸脸庞,抚摸了好几次。然后,将前额撑在手上,他将脸贴向格栅,眼睛仍然不直视他,开始缓缓地说起话来。他的声音疲惫困顿而又苍老。

    ——你很年轻,我的孩子,他说,让我恳请你痛改那罪孽。那是可怕的罪孽。它摧残肉体,戕害灵魂。那是许多罪愆与不幸之源。为了上主,杜绝那罪孽吧,我的孩子。那是不光彩的,也不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干的。你不可能知道那卑劣不堪的习惯将会把你引向何处,或者在什么地方让你栽跟头。只要你犯那罪孽,我可怜的孩子,你对于上帝将是一钱不值。祈求圣母马利亚帮助你吧。她会帮助你的,我的孩子。当那罪孽潜进你的心时,向我们的圣母祷告吧。我肯定你会这么做的,是不是?你忏悔了所有的罪孽。我肯定你会这么做的。你现在向上主起誓,承蒙上帝的恩宠,你永远不会再以那邪恶的罪孽冒犯他了。你会向上帝作那庄严的保证的,是吗?

    ——是的,神父。

    那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像甘雨滴落在他那战抖的焦渴的心田上。多么甜蜜而又悲伤!

    ——起誓吧,我可怜的孩子。魔鬼让你迷了路。当魔鬼蛊惑你那样糟蹋你的肉体时,将他赶回地狱去吧。——这邪恶的精灵仇恨我们的主。向上帝起誓你将会抛弃那罪孽,那糟透了的、糟透了的罪孽。

    泪水和上帝宽赦的光辉使他的眼睛变得蒙蒙眬眬的了,他低下头,聆听那庄严的赦罪文〔57〕,看见神父抬起了手,举过他头顶表示宽恕的样子。

    ——愿上帝降福于你,我的孩子。为我祈祷吧。

    他跪下来做告解圣事〔58〕,在黝黑的教堂中殿的一隅祈祷:他的祷告从他再次变得纯洁无瑕的心里奔涌而出,往天上升去,就像馨香从雪白的玫瑰花蕊不断散逸出来。

    泥泞的街巷充满了欢乐。他往家走回去,感到有一种无形的神明的力量充溢了他的全身,使他的脚步迈得轻松而自如。不管他犯了多少罪孽,他已经忏悔了。他忏悔了,上帝已经宽宥了他。他的灵魂再一次变得美好而圣洁,圣洁而幸福。

    要是上帝希望他去死,那死亡该是多么美丽。要是上帝希望他活下去,那生活又该是多么美丽,在上帝的福荫下过一种和平宁静的、循规蹈矩的、宽容的生活。

    他坐在厨房的火炉边,因为太幸福了,不敢说出话来。在那时刻之前,他从没体验到生活竟然能如此美好,如此宁静。从用别针别在灯上的翠绿色的方灯罩里射出一圈柔和的光影。在厨房桌上放着一盘香肠和白色的布丁,在柜橱里有鸡蛋。它们是为公学小教堂做完圣餐礼后开早餐准备的。白布丁,鸡蛋,香肠,一杯杯茶。生活毕竟是多么简单而美好!人生在他面前展现了一切的可能。

    在梦幻中他睡着了。在梦幻中他起身,发现已经是清晨了。他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穿过静谧的晨霭向公学走去。

    同学们都在那儿,跪拜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幸福而羞怯地在他们中间跪了下来。圣坛上堆满了散发浓郁芬芳的雪白的花朵;在晨曦之中,在雪白的花丛中,淡淡的烛火就像他的灵魂清澈而静默。

    他和他的同学一起跪拜在圣坛前,手提着圣坛罩布,一排溜看上去就像由手组成的栏杆。当他听见神父手持圣体容器〔59〕从一个领受圣餐者走向另一个领受圣餐者施圣餐时,他的手颤抖起来,他的灵魂也颤抖了起来。

    ——Corpus Domini nostri.〔60〕

    这可能吗?他跪拜在那儿,无辜而胆怯;他用舌头长长地舔着圣饼,这样,上帝就会进入他业已清白无瑕的身体。

    ——In vitam eternam. Amen.〔61〕

    一种新的生活!一种享受上帝福佑、有道德的、洋溢幸福的生活!这一切是真真切切的。这并不是一朝醒来发现不过是梦幻而已。过去的永远过去了。

    ——Corpus Domini nostri.

    圣体容器来到了他的面前。

    注释

    〔1〕 这是指19世纪末1898年的12月。这年12月3日,星期六,是圣方济各·沙勿略纪念日。

    〔2〕 原文为balefire,指旷野的大火,不能与bale混淆,认为是致命的、罪恶的火。

    〔3〕 “致命的罪孽”指导致精神死亡的罪过。

    〔4〕 乔伊斯于1895年12月7日加入该会社,1896年9月25日被选为班督导,他的对头奥尔布雷克特·康诺利(赫伦)被选为助理班督导。在贝尔维迪尔公学,成为班督导是一个学生最高的成就。乔伊斯还不同寻常地担任了两期,直至他1898年6月离开该校。

    〔5〕 先知诗篇按拉丁文圣经指旧约《诗篇》第8、18、23、44、45、86、95、96、97篇。

    〔6〕 圣母马利亚的荣耀,实际上是意大利道德神学家利古奥里一本著作的书名,也是红衣主教纽曼的布道题目。

    〔7〕 经外书记叙马利亚在圣殿一直待到14岁。然后,祭司长大卫家的年轻人召集在一起,答应将马利亚嫁给大卫,大卫的权杖将发芽生枝,成为将形体寓于鸽内的圣灵的休息之地。

    〔8〕 拉丁文原文为:Quasi cedrus exaltata sum in Libanon et quasi oupressus in monte Sion. Quasi palma exaltata sum in Gades et quasi plantatio rosae in Jericho. Quasi uliva speciosa in campis et quasi platanus exaltata sum juxta aquam in plateis. Sicut cinnamomum et balsamum aromatizans odorem dedi et quasi myrrha electa dedi suavitatem odoris.

    〔9〕 在小礼拜和启应祷文中,“罪人的避难所”常常是指圣母马利亚。

    〔10〕 在启应祷文中,晨星这一形象被用来描述圣母马利亚。

    〔11〕 原文为sums and cuts,根据乔伊斯在一封通信中的解释,这是学生对数学题的简称。

    〔12〕 在乔伊斯原稿中开始将Bombados拼写成Pompados,接着还有一句“我最亲爱的佩塔克”。乔伊斯听从了妻子诺拉·巴纳克尔叔叔迈克尔·希利的劝告,作了如今的修改。

    〔13〕 原文为scut,爱尔兰学生俚语,意为“溜走”。不能释为“刷掉”cut。

    〔14〕 见《新约·雅各书》2∶10。天主教致命罪孽为:肉欲、骄傲、贪婪、忌妒、饕餮、愤怒、懒惰。

    〔15〕 见《新约·马太福音》5∶3—5。“温柔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承受地土”应为真福八端之三,而不是之二。

    〔16〕 沙勿略于1528年在巴黎大学教授亚里士多德哲学,1529年与依纳爵相遇。

    〔17〕 原文为simoom,这是每年春天和夏天在非洲和亚洲沙漠吹刮的一种热而干燥的沙暴。

    〔18〕 这最后的四件事情为:死亡、最后审判、天堂、地狱。这句话引自《旧约·德训篇》7∶40。下面说《旧约·传道书》是错的。乔伊斯是否故意让阿纳尔神父说错,不得而知。

    〔19〕 在贝尔维迪尔公学静修的真实主持人为詹姆斯·A·卡伦神父。卡伦神父布道严格按照耶稣会的老版本。卡伦神父的“地狱布道”主要依据乔瓦尼·皮埃特洛·皮纳蒙蒂的书《基督徒的地狱》。阿纳尔神父所说“在基督内生活的小兄弟”,按《圣经》所说,即基督信徒。

    〔20〕 牛神,古埃及阿比斯神。

    〔21〕 源自《新约·启示录》6∶13:“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

    〔22〕 见《旧约·约珥书》6∶12:“万民都当兴起,上到约沙法谷,因为我必坐在那里,审判四周的列国。”

    〔23〕 上帝的羔羊指耶稣。

    〔24〕 拿撒勒,巴勒斯坦北部城市,耶稣故乡。

    〔25〕 悲天悯人的人指耶稣。

    〔26〕 善良的牧羊人指基督。

    〔27〕 约瑟夫·艾迪生(1672—1719),英国散文家,诗人,剧作家,政治家。根据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的描述,沃里克伯爵在与沃里克伯爵夫人结婚之前,艾迪生曾是他的家庭教师,并认他为义子。沃里克伯爵生活放荡,名声不好。虽然年轻的沃里克伯爵并不尊重艾迪生,艾迪生仍竭力劝告他。当艾迪生发现自己天年将尽时,将沃里克伯爵叫至床前,说,“我唤你来,是想让你瞧瞧一个基督徒是怎么死的。”乔伊斯在此运用这一典故和隐喻,显然是含有讽刺意味的。艾迪生本人是爱尔兰总督沃顿伯爵的秘书。

    〔28〕 见《新约·哥林多前书》15∶55。但乔伊斯以诗引此两句源自英国讽刺诗人亚历山大·蒲柏的《面对灵魂的垂死的基督徒》。乔伊斯在此引用蒲柏也是含有讥讽意味的,旨在贬损神父理解力和文学上的敏感性的缺乏。而更含有讽刺意味的是,斯蒂芬竟然会因这美的布道而信仰起这一套来。

    〔29〕 指蒙乔依广场。

    〔30〕 埃玛·克莱利。

    〔31〕 这段文字引自纽曼的《马利亚的荣耀》。

    〔32〕 在基督教时期,人们认为撒旦在堕落以前名叫路济弗尔。在古典罗马神话里指启明星,诗歌以他为黎明的先驱。

    〔33〕 基督教的根本教义,谓上帝本体为一,但又是圣父、圣子耶稣基督和圣灵三位。

    〔34〕 在巴勒斯坦。

    〔35〕 耶路撒冷古城外,耶稣受难之地。

    〔36〕 见《新约·马太福音》16∶18:“我再跟你说:你是彼得(磐石),在这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阴间的门决不能战胜它。”

    〔37〕 坎特伯雷的圣安塞姆(1033/34—1109),经院哲学学派建立者,本体论和苦行赎罪理论创始人。著有《为什么上帝与人同形?》,为赎罪经典理论。

    〔38〕 圣波拿文都拉(约1217—1274),基督教神学家,方济各会会长,枢机主教。著有《彼得·朗巴徒〈教父名言集〉注疏》,《〈圣经〉评注》和《神学概要》等。

    〔39〕 原文为the temple of the Holy Ghost,指身子。《新约·哥林多前书》6∶19:“岂不知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么?这圣灵是从神而来,住在你们里头的。”

    〔40〕 见《新约·马太福音》25∶41。

    〔41〕 原文为humility,与pride相对,意为“谦恭”,不能译为“羞辱”(humiliation)。

    〔42〕 原文为all,根据上文整整一生,这里显然是指“一生”,而不是“全体”。这样理解,对理解斯蒂芬当时完全相信阿纳尔神父的布道是至关重要的,对于理解他的精神历程也是至关重要的。

    〔43〕 《精神锻炼书》,圣依纳爵·罗耀拉著于1548年。环境联想法是罗耀拉所倡导的一种方法,指人将自己设想站在上帝的面前,心中默念与耶稣有关的物质的事物,如十字架木头、汗味和血等。

    〔44〕 此处丧失指丧失上帝存在的痛苦。

    〔45〕 圣多马,死于公元53年,十二使徒之一。因怀疑耶稣的复活而出了名。

    〔46〕 英诺森三世(1160/1161—1216),意大利籍教皇,1198—1216在位,原名塞尼的洛泰乐。在位期间,曾发动两次十字军东征。

    〔47〕 圣奥古斯丁,又称希波的奥古斯丁(354—430),通称古代基督教会最伟大的思想家。

    〔48〕 福象在神学中指圣徒在天上亲近上帝。

    〔49〕 按《圣经》,由于原罪,死亡进入了世界。人人在亚当内犯了罪,人人在亚当内也受到了他的罪恶招来的惩罚——死亡。

    〔50〕 忏悔祷词,一种正式的祷词,开首为:“哦,我的上帝,我为我所有的罪孽感到悔恨……”

    〔51〕 见《新约·路加福音》15∶18—19:“我要起来,到我父亲那里去,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一个雇工吧。”

    〔52〕 这一段是纽曼的《马利亚的荣耀》的结束语。

    〔53〕 《旧约·创世记》3∶1:“耶和华神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

    〔54〕 乔伊斯没有在公学小教堂里忏悔,在亨利神父面前忏悔,对于他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他去教堂街一家小教堂忏悔。小教堂一位嘉布遣小兄弟会神父充满同情地倾听了一个少年忏悔所犯的一个成年人的罪孽。

    在宗教改革运动以后施行惩戒法期间,爱尔兰天主教徒只能在旷野或小屋中做弥撒,而新教徒却可在教堂中做礼拜。以后,新教徒做礼拜的教堂称作church,而天主教徒做礼拜的教堂称作chapel(小教堂)。

    〔55〕 嘉布遣小兄弟会为天主教圣方济各会独立分支。方济各会修士着带有光顶风帽的会服,蓄须赤足,生活俭朴清贫。

    〔56〕 见《新约·马太福音》11∶29—30:“我心里柔和谦卑,你们当负我的轭,学我的样式,这样,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安息。因为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

    〔57〕 神父用拉丁语说,“Absolvo te in nominis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Amen.”(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赦罪你。阿门)

    〔58〕 告解是耶稣赦免信友领洗后所犯的罪过的圣事。

    〔59〕 一种类似高脚酒杯样的金属容器,内盛圣体,以在圣餐弥撒上散发。

    〔60〕 拉丁文:“(这是)我们主的圣体。”

    〔61〕 拉丁文:“走向永恒的人生。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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