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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章 爱德华日记:四次访问拉贝鲁斯,与乔治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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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检事?”

    乔治突然失色,无疑刹那间他屏住呼吸。虽然他仍耸一耸肩膀,但他的语声是发着微颤的:

    “那么,就把他,普罗费当第老人,对您所说的尽管说吧!”

    这小家伙的镇定使我心慌。无疑,对这事情,单刀直入是最简单不过的;但我的性情偏又不爱往最简单的做而情愿绕着大弯。为解释一种事后在我立刻认为荒谬但确是很自然的行为,我可以说我实在很受惠于和菠莉纳最后的那次谈话。由那次谈话所得的感想,我已经将之以对话的方式应用在我的小说中,并且与其中人物的口吻很能相称。我很少直接利用现实生活中的材料,但这一次,乔治的“历险”倒对我非常适用,似乎我的书正等着它,它在我书中找到了最合适的地位,就连其中的枝节也无须加以更动。但我并不直接叙述他的“历险”(我是指他那次偷书的故事),人们只能从对话中看到一个侧面,以及这事可能引起的后果。我曾把这对话记在一本小册子上,凑巧这小册子正在我的袋中。相反,我觉得假钱的故事,单就普罗费当第所告诉我的,对我不能有什么用处。无疑,我之不立刻和乔治提到这一点,原因也就在此,虽然我是专为这事情而去看他的。因此我避开本题:

    “我希望你先念这几行字,”我说,“你可以知道为什么。”我便把我的小册子打开在与他有关的那一页,递给他。

    我再次声明: 这举动,如今我已觉得荒谬。但正因为在我的小说中,我也预备采取同样的方式去关照我那位最年轻的主人公。我亟需知道乔治的反应。我希望由此可以得到启示……或竟可以知道我所写成的东西的质量。

    我把有关的这一段录下:

    在这孩子身上隐伏着一重漆黑的阴影,而为奥地伯关切的好奇心所注意。知道年轻的欧陀尔夫有偷窃的行为,这在他是不能认为满足的。他希望欧陀尔夫向他陈述他如何踏入这一地步以及他初次行窃时的感觉。孩子,纵使信任他,也决不能那样做。而奥地伯不敢质问他,深恐引起他做不诚实的抗辩。

    某晚奥地伯与伊特勃朗一同晚餐,他便对后者讲起欧陀尔夫的情形,但不道姓名,而且把事实的经过安排成使对方无从辨认:

    “难道您不曾注意到,”伊特勃朗便说,“对我们一生最有影响的那些行动,我是说,对我们的前途最带决定性的那些行动,往往是一些毫无考虑的行动?”

    “我很承认,”奥地伯回答说,“这好像一列火车,人乘上去时并不假以思索,也不自问这火车开往哪儿。而且往往火车已把你载走,自己还不知道,到发觉时已来不及下车。”

    “但也许我们所谈的这个孩子他还根本不想下车?”

    “无疑,他还不想下车。眼前他就让火车带着他跑。两旁的景物吸引着他,至于火车往哪儿开,他并不关心。”

    “您预备教训他一番吗?”

    “大可不必!那决不会有效。这些他早听腻。”

    “为什么他偷窃!”

    “我不太知道。决计不会由于实际的需要。也许为获得某种方便,为的赶上那些比他更有钱的同学们……也许由于天生的倾向,觉得偷窃是一种乐趣。”

    “这才真是可怕。”

    “是呀!因为那样他干了一次就又会干第二次。”

    “他的资质如何?”

    “我很久以前以为他不及他的哥哥们一般聪明。但如今我怀疑是否这是我自己的失误,是否由于他不曾认清他自己的才能才形成我这方面对他不利的印象。他至今不曾善用他的好奇心;也可以说,他的好奇心还在胚胎时期,还停止在不假思虑的阶段。”

    “您预备对他说吗?”

    “我想使他认清其中的利害关系,一面是他由偷窃所获得的区区小利,另一面是由于他不正当的行为使他所丧失的一切: 他亲属的信任,他们的以及我的尊重……这不能以数来计算的一切,只在经过莫大的努力,失而复得时,人才能体会它们的价值。有些人因此耗尽了他们的一生。我要替他点破在他的年龄所不会注意到的一切: 那就是如果以后在他周围发生任何可疑的、暧昧的事情,别人猜疑的目光必然要落在他身上。他会眼看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而无法替自己洗刷。他过去的行为指定了他。他成了所谓的‘焦头烂额’的人。最后,我想告诉他的……但我怕他的抗辩。”

    “您想告诉他的?……”

    “那就是他已经创了先例,而如果初次行窃须下决心,久之便习以为常……我也想告诉他,第一次人在不经意中所做下的事情往往无法补救地替他划定了他的面目,此后即凭最大的努力也永难磨灭这初次所留下的痕迹。我还想……但我不知道如何对他说才好。”

    “何不把我们今晚的谈话记下?您就拿给他看。”

    “这倒是个办法,”奥地伯说,“为什么不?”

    当乔治阅读以上这段对话时,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但他的面部绝不显露出他的心理。

    “我应该继续念吗?”他问,一面预备翻开另一页。

    “不必,他们的谈话就到这儿。”

    “这很可惜。”

    他把这小册子还给我,用着几乎是游戏的语调:

    “我倒想知道欧陀尔夫念了这册子以后回答些什么。”

    “对呀!我也等着想知道。”

    “欧陀尔夫这名字太可笑。您不能替他另取一个名字吗?”

    “这无关紧要。”

    “他的回答也无关紧要。他以后怎么样呢?”

    “我还不知道。那全凭你了。我们瞧着吧。”

    “那样说来,您这本书倒需要我来帮您继续。但不,您必须承认……”

    他停住了,像是有话不能直说。

    “承认什么?”为的鼓励他,我紧接着说。

    “您会上当,”他终于说,“如果欧陀尔夫……”

    他又顿住。我自以为明白他的意思,便替他补充说:

    “如果他成为一个诚实的孩子?……不,我的孩子。”而突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但他挣脱我的手:

    “因为,如果他没有偷东西,您就写不出这段对话来。”

    这时我才认清我自己的错误。事实是我对乔治的关切反引起他的洋洋自得,他以为自己能吸引人。我倒忘了普罗费当第,反是乔治自己提醒了我。

    “那末您的那位检事,他对您说了什么呢?”

    “他嘱咐我转告你: 他知道你在使用假钱……”

    乔治变了面色。他知道已无可否认,但还含糊地抗辩:

    “那并不是我一人。”

    “……而如果你不立刻停止,”我继续说,“他只好把你和你的同伴们加以逮捕。”

    乔治的面色最初变得非常苍白,这时通红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呆着,紧蹙的双眉使他前额的下部陷成两道皱纹。

    “再见,”我伸手给他说,“我希望你同时转告你的同伴们。至于你,我就不必再说。”

    他默无一言地和我握手,便又回到他的自习室去。

    重读《伪币制造者》中我拿给乔治看的那几页,颇觉很难满意。我已在此录下乔治所念的原稿,但全章已势必重写。无疑不如直接对孩子说更为恰当。我必须想法如何能打动他。在现状下欧陀尔夫(乔治说得对,这名字有更改的必要)必然很难改过自新。但我仍希望使他纠正过来,不论乔治看法如何,总之这才是最有兴趣之点,因为最困难的也就在此。(此处我的论调倒和杜维哀相仿了!)不如把现成的故事留给写实的小说家们。

    乔治回自习室后,立刻把爱德华的警告转达给他的两位朋友。所有爱德华为他窃书所发的种种议论对这孩子毫无影响;但假钱一事,很有使他们吃眼前亏的危险,自宜及早谋解脱之道。他们每人身边都还留着几枚,预备下一次有机会时混用出去。日里大尼索赶紧都拿来搜集在一起,把它们投入坑中。当晚他通知斯托洛维鲁,后者也立刻做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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