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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普氏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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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普桑[3]的书简中,绝无对他父母感恩的痕迹。此后在他生命中也从不曾因远离他们而自悔前非。自愿地移居罗马以后,他失去一切归思,或竟一切怀念。

    保罗·德雅尔丹[4]《普桑》

    普罗费当第先生急于回家,而在圣日耳曼大街同行的他那位同事莫里尼哀却走得太慢。阿尔培利克·普罗费当第今天在法院的工作特别繁重,右胁上的某种滞重使他焦心;由于肝脏柔弱,疲劳每积聚在那一部分。他惦念着回家入浴,没有再比一次痛快的沐浴更能使他安息日间的操劳。因此,他连午茶也不用,认为如果不是空着肚子,纵使用温水洗澡,也是不谨慎的事。归根说,这也许只是一种成见,但文化的基石就是由成见堆积成的。

    俄斯卡·莫里尼哀已尽力加紧步子以免落后,但他的身躯比普罗费当第矮得多,而腿部尤其不发达,又因心脏的脂肪层太厚,所以最容易喘不过气。普罗费当第才五十五岁的中年,身轻步健,想把莫里尼哀撇开自非难事,但他很注重礼貌,他的同事年龄比他大,地位也比他高,他理应对他表示敬意。同时他更自惭经济地位的优越,因为自他岳父母过世以后,曾遗下一宗可观的财产;而莫里尼哀先生则除了他那笔菲薄的法院院长俸给以外,一无所有。这俸给实在和他的高位不成比例,虽然他态度的尊严倒足以掩藏他的低能而有余。普罗费当第不愿显露出自己的不耐烦。他回顾莫里尼哀,后者正满头大汗。莫里尼哀和他所谈的问题很吸引他的兴趣,但他们各人的观点不同,辩论也就开始了。

    “把那所房子监视起来,取得门房与那假冒女仆者的口供,这一切都很对。”莫里尼哀说,“但您得当心,如果您想再进一步去查究这件案子,事情就会弄糟了……我的意思是: 您会被牵入到您事前所没有想到的境地去。”

    “但这些顾虑与正义毫不相干。”

    “当然啰!朋友,您跟我,我们都知道正义应该是什么,而实际上所谓正义又是什么。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做去,那是一定的;但不拘我们怎样尽力,我们所能做到的也就是一种‘差不多’的地步。今天在您门下的这桩案子特别应该审慎。十五个被告中,或是,只要您一句话,明天他们就可以成为被告,其中有九个是未成年的孩子。而您知道这些孩子们中有些都出自极有身份的家庭。因此我认为目前如果一出拘票,事情就弄得很棘手。一些有背景的报纸立刻会抓住这桩案子,而您反给他们大开敲诈与毁谤之门。这是没有办法的,不拘您如何谨慎,您总没有法子不使这些被告的名字宣布出去……自然我不配给您出主意,相反,您知道我更希望接受您的意见,您为人的正直,您的睿智卓见,是一向为我所钦佩的……但是,站在您的地位,我会这样做:我一定先设法把那四五个唆使者逮捕起来,使这可鄙的恶例告一段落……当然,我也知道这并非容易的事,但谁让我们吃这碗饭呢。我会把那幢房子,那纵乐的场所,封闭起来,而一面设法和缓地,秘密地,关照那些犯案的孩子们的家长,意在不使他们此后再犯。唉!譬如说,拘留那些女人,那我完全同意您;我觉得我们如今须做的只是替社会上肃清这一批祸深莫测的败类。但我再次声明,切勿把那些孩子们逮捕起来;威吓他们一下已很可以,然后就用‘无知误犯’等字了此公案,而这些孩子们受惊以后又被开释定会恍然神失。试想其中三个竟还不到十四岁,不必说,他们的父母还把他们看做是天真纯洁的小天使。话可说回来,朋友——自然这只能在您我间说的——我们在他们那样年龄难道也已经想女人了吗?”

    他站住了,他的雄辩可又比行路更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拉着普罗费当第的衣袖,迫使后者也不能不停止下来。

    “或是如果我们那时也想女人,”他又继续说,“那只是带着一种理想的意味,神秘的意味,或是我可以那样说的话,一种宗教的意味。而现在这些孩子们,您看,他们已再没有所谓理想……说回来,您的那几位怎么样?自然,刚才我说的话并不是对他们而发的。我相信在您的家教之下,加以您给他们所受的教育,自然不必顾虑到他们会误入类似的歧途。”

    的确,直到如今普罗费当第对他自己的孩子们颇感自豪;但他不作妄想,天下最好的教育不足以战胜天然的劣根性。感谢上帝,他的孩子们身上并无劣根性,正和莫里尼哀的孩子们一样,所以他们都能自动远避可疑的场所,不良的书籍,因为无法阻拦的事纵使禁止又能有什么效果呢?禁止他阅读的书籍,孩子可以自己偷偷地暗中去念。普罗费当第,他的方法很简单: 对于不良的书籍,他并不禁止孩子们阅读;但他设法使他们不想去阅读。至于眼前的这桩案子,他一定要再加考虑,并答应如有任何动作,一定事先通知莫里尼哀。既然这恶习已经三月之久,当然还会继续几天或是几个礼拜,暂时只能不断地暗中加以监视。而且暑假期间,这些罪人们也会自动地分散,好吧,再见。

    普罗费当第终算可以加紧步子了。

    一到家,他就跑入盥洗室,把浴盆的自来水打开。安东尼早在伺探他主人的回来,但装作像在走廊上偶然遇到他。

    这忠仆在这家庭中已有十五年的历史,他眼看这些孩子们长大起来。他曾见过很多事情,他更猜疑到好些别的,但别人不愿让他知道的他都装作不知道。裴奈尔对安东尼不能没有好感。他不愿对他不辞而别。也许由于对他家里人的反感,他宁愿把他出走的事告诉一个普通的仆人而他自己的亲属倒反不知道。但我们应替裴奈尔辩护的是当时他家中人无一在家。而且,如果裴奈尔向他们告别,他们也决不能放他走的。他怕解释。对安东尼情形就不一样,他很可直截地说:“我走了。”但其时他伸出手去,那神情的庄严竟使这老仆人惊讶起来。

    “少爷不回来吃晚饭吗?”

    “不,也不回来睡觉,安东尼。”由于对方犹疑着不知应把这话作何解释,更不知是否应该作进一步的追问,裴奈尔便故意重复着说:“我走了。”但又加上一句:“我有一封信留在……”但他又不想说“爸爸”的公事房里,于是又接下去说:“……在公事房的书桌上。再见。”

    和安东尼握手的时候,他感动得像立时他已和他整个的过去永诀;他赶快重复说句再见,随即径自离去,以免哽在喉间的呜咽夺腔而出。

    安东尼怀疑任他这样离去在自己是否应负一种严重的责任——但他又如何能阻拦他呢?

    裴奈尔的出走对全家会是一件突兀而骇人的事变,这一点安东尼很明白,但他站在一个十全十美的仆人的地位理应不表惊奇。普罗费当第先生所不知道的事他就不该知道。当然他可以很简单地对他说:“老爷知道少爷已走了吗?”但这样他就失去自己有利的地位,而且也显得毫无意义。如果他那么焦心地等着他主人回来,原为从旁用一种平淡的、恭敬的语调,好像仅是裴奈尔嘱他转达似的,说这一句他花了长时间所准备的话:

    “少爷离开以前在老爷的公事房中留下一封信。”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也许有被忽视的危险;他枉然思索着一句更有力量而同时不失为自然的句子,可总想不出有合适的。但由于裴奈尔从没有不在家的时候,所以安东尼在眼角边已观察到普罗费当第先生不自禁地猝然起惊:

    “什么!在……”

    但他立刻又恢复镇静。他知道不该在一个下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惊讶,以致失去为主人者的尊严,他用很沉着的、几乎是倨傲的语调说:

    “知道了。”

    但一面跑向公事房,又追问说:

    “你说的那封信,你说放在哪儿?”

    “在老爷的书桌上。”

    一跑进室内,普罗费当第果然看到一个信封很明显地放在他平时写字坐的靠椅前;但安东尼怎能轻易放手。普罗费当第先生还未念上两行信,就听到有人敲门。

    “我忘了告诉老爷有两位客人在小客厅中等着呢!”

    “什么客人?”

    “我不知道。”

    “他们是同来的吗?”

    “不像是。”

    “他们要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要见老爷。”

    普罗费当第觉得不能再忍耐。

    “我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次我不愿别人到家里来打扰我——而尤其在这时候;我有我法院会客的时间和日期……你为什么让他们进来呢?”

    “他们两位都说是有要事和老爷商谈。”

    “他们来了很久了吗?”

    “快有一小时了。”

    普罗费当第在室内踱了几步,一只手放在额上,另一手拿着裴奈尔的信。安东尼侍立门前庄严而不动声色。终于,他欣喜地看到这位法官失去镇静,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跺脚骂道:

    “请他们滚吧!请他们滚吧!告诉他们我忙得很,请他们改天再来。”

    安东尼才回头,普罗费当第又赶到门口。

    “安东尼!安东尼!……把浴盆的自来水关上。”

    原因还是洗澡问题!他跑近窗口,读信:

    先生:

    由于今天下午我偶然获得的某种发现,我知道此后我不应再把您认作我的父亲,而这在我是一种莫大的慰藉。自觉对您一无情感可言,很久我就猜想我不是您的亲子;而我更愿知道我根本不是您的儿子。也许您以为我受您的恩惠,因为您把我看做和您自己的孩子们一样;但一来我始终觉得在他们与我之间您的观点不同,二来我对您认识得很够清楚: 您所做的一切只为不令家丑外扬,只为掩饰对您自己不很体面的一种境遇——最后也因为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宁愿对母亲不辞而别,因为我怕当我向她作最后的告别时,我会丧失自己的勇气,同时在我面前,她也会感到处身在一种难堪的境地——而这对我并不是愉快的事。我很怀疑她对我会有热切的爱念;因为平时我总在学校寄宿,她就很少能有认识我的机会,更因为我的存在会不断提醒她过去生命中的遭遇,而这正是她愿意遗忘的,所以我相信我的出走会使她感到快慰。如果您有勇气的话,不妨告诉她,说我并不怀恨她使我成为一个私生子;相反,我认为这比当您自己亲生的儿子更强。(原谅我的率直,我写这信并不想侮辱您,但这儿我所写的已尽够使您憎恨我,借此反能使您得到一点慰藉。)

    如果您愿意我把出走的原因保守秘密,就请千万别设法使我回来。我离开您的决心可说绝无挽回的余地。我不知道过去您为抚育我花了多少钱;但在我没有今天的发现以前,我自然有权利接受您的供给,不用说,在将来我是决不愿再受您的接济的。受您任何恩惠,这观念已足使我难堪,我相信如果将来再有这样一天的话,我宁愿饿死也决不跑上门来求食。幸而我似乎记得听人说过,我母亲嫁您的时候比您富有。所以我很可假设我过去仗她生活。我感谢她。旧事也不必重提,但愿她永远忘怀我。对那些因我的出走而引起惊讶的人们,您尽可找一个借口给以解释。我允许您尽管把一切过失推在我身上(但我很知道您不待我的允许也会那样做的)。

    我信末的署名带着您那滑稽而为我所不齿的姓,深愿从此一并奉还。

    裴奈尔·普罗费当第

    再启: 我留下一切可供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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