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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1928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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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普姆斯一起走进位于老勋豪瑟大街的那幢侧楼,普姆斯说,那里是他的办事处。楼上也点着灯,房间里配有电话和打字机,像个正儿八经的办事处。弗兰茨和普姆斯坐了下来,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时不时地走进屋来:“这是我老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先生,他今天愿意和我们一起干。”她走出屋去,好像她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普姆斯先生在他的写字台上查找着什么,乘着这个空隙,弗兰茨读起放在椅子上的一张《柏林日报》来:君特·普吕休夫架小舟航行3 000海里,假期定期航线,拉尼亚的《景气》,莱辛剧院的皮斯卡托(12)舞台。皮斯卡托自己当导演。皮斯卡托是谁,拉尼亚是谁?封皮是什么,内容是什么?这就是喜剧?印度取缔童婚,获奖牲畜的墓地。小编年史:布鲁诺·瓦尔特将在星期六,4月15日,在国家歌剧院,指挥他在本次演出季节中的最后一场音乐会。计划演出莫扎特的降E大调交响曲,纯收入将用作维也纳古斯塔夫·马勒纪念碑的基金。已婚汽车司机,三十二岁,驾照2a,3b,希望承接私人业务或开货车。

    普姆斯先生在桌子上找火柴点烟。这时,那个年纪较大的女人打开那扇裱糊过的房门,三个男人慢慢地走进屋来。普姆斯没有抬头去看他们。这些都是普姆斯的人,弗兰茨同他们握手。见那女人又要出去,普姆斯于是对弗兰茨示意道:“喂,毕勃科普夫,您不是想捎封信吗?这样吧,克拉拉,你送一下吧。”“普姆斯太太,那就谢谢您了,您真的愿意帮我这个忙吗?呃,不是信,只是一张明信片,送给我的相好。”——他说出了自己的详细地址,并向普姆斯要了一个商业信封,把地址写在上面,他要人家告诉希莉,别担心,他10点左右回来,再加上这张明信片——

    如此这般,事情全都安排妥当,他感到轻松一截。那个干瘪恶毒的臭婆娘来到厨房,拿出信封,一把火把它给烧掉了;那张字条也被她揉烂,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她就偎在炉子旁,继续喝她的咖啡,什么也不想地坐在那里喝,浑身暖洋洋。当又有一个人披着军大衣、戴着鸭舌帽走进屋来的时候,弗兰茨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是谁啊?谁的脸上还会有两道这样深的阴沟?谁还会这样趿拉着鞋走路,好像他的脚被黏土粘住拔不出来似的?只有赖因霍尔德。弗兰茨于是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啊,这太好了!我和你一起干,赖因霍尔德,不管发生什么。“什么,你跟着一起干?”赖因霍尔德一边拿鼻子哼哼着,一边趿拉着鞋来回地踱步。“这可是你自己的决定。”弗兰茨于是开始讲述发生在亚历山大广场上的那场打斗,以及他是如何帮助那个叫埃米尔的高个子的。这四个人听得入了迷,普姆斯还忙不迭地写着什么,他们相互碰了碰,随即两人一组地窃窃私语起来。他们其中的某位一直没有放松对弗兰茨的揣摸。

    8点钟出发。所有的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弗兰茨也分得了一件大衣。他满面红光地说,他真想把这件大衣留着,还有这顶羔羊皮帽,哎呀呀。“干吗不呢,”他们说道,“你肯定能把它们挣到手。”

    行动开始,外面是一片漆黑,道路极其泥泞。“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当他们走上马路之后,弗兰茨这样问道。他们说:“先弄一辆汽车,或者两辆。然后是货物,苹果什么的,有什么我们就拿什么。”很多汽车一一驶过,他们没去理会,他们要了停在梅茨大街的两辆,上车,出发。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地行驶了约莫半个小时,昏暗的夜色让人搞不清方向,可能是魏森湖或弗里德里西斯菲尔德。这帮小子说:老头子要先去办点事。随后,他们在一栋楼房面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条很宽的大道,说不定就是滕珀尔霍夫,另外几个人说,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拼命地抽烟。

    赖因霍尔德和毕勃科普夫并肩坐在这辆汽车里。听,这个赖因霍尔德现在发出了多么不同的声音!他不结巴了,声音洪亮,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俨然是一个首领;这小子甚至哈哈大笑,车里其余的人都听他的指挥。弗兰茨挽起他的胳膊:“嘿,赖因霍尔德,你小子(他对着他帽檐下面的耳朵根子说起了悄悄话),怎么样,你对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在那几个娘们儿的事情上,我做得不对吗?你小子说说,对不对?”“当然,都很好,都很好。”赖因霍尔德拍了拍他的膝盖;这小子蛮有劲的,那还用说,这小子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弗兰茨呼哧呼哧地说道:“我们犯得着为了个把女人生气吗,真是。这样的女人还没生下来呢,是不是?”

    沙漠里的生活常常显得十分艰苦。

    骆驼们找啊、找啊,却什么也没找到,终于有一天,人们找到的是它们的累累白骨。

    普姆斯拎着一只箱子返回,他一上来,两辆汽车便开始在城里飞速地行驶起来。将近9点时,他们在毕洛夫广场下了车。现在他们分开步行,始终两人一组。他们从弯弯曲曲的城市铁路下面穿过。弗兰茨说:“我们马上就到室内市场了。”“可不,不过,先拿后运。”

    等走到威廉皇帝大街、紧靠城市地铁一带的时候,前面的几个人突然没影了,随后,弗兰茨和他的伙伴也消失在一个黑洞洞、空荡荡的过道里。“就是这儿,”弗兰茨旁边的那人说道,“你现在可以把烟给扔了。”“为什么呀?”他按住他的胳膊,扯掉他嘴里的那根烟:“因为是我说的。”不等弗兰茨反应过来,人家已经越过黑糊糊的院子走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让人在黑地里干站着,他们都钻到哪里去了?正当弗兰茨准备在院子里摸索的时候,一只手电筒照到了他的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来人是普姆斯。“您、您、您到底要干吗呀?毕勃科普夫,这里没您的事,您站到前面去,您放哨。您退回去。”“呃,我想,要我拿货吗?”“扯淡,您退回去,没有人告诉过您吗?”

    灯灭了,弗兰茨退了回来。他的身体有点发抖,他很吃惊:“这里是怎么回事,他们都钻到哪里去了?”他已经站到了前面的楼门口,只见两个人从后面跑过来——杀人越货,他们在偷东西,他们在破门行窃,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滑冰场,冰道,嗖地一下跑掉,漂在水上,一直漂到亚历山大广场——他们拦住他不让走,其中的一个人就是赖因霍尔德,他有一双铁钳般的爪子:“没人跟你说过话吗?你站在这里望风。”“谁、谁说的?”“喂,别扯淡了,我们忙着呢。难道你没长脑袋吗;你别装蒜了。你现在站在这儿,一有事就吹口哨。”“我……”“住口,他妈的。”随即飞来一拳,砸中弗兰茨的右臂,他于是缩作一团。

    弗兰茨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漆黑一团的楼道里。他的确在发抖。我站在这里干什么?我被他们骗得好惨。那个狗日的还打了我。他们在后面偷东西,谁知道他们在偷什么,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水果贩子,这都是些罪犯。那条长长的大道两旁是黑漆漆的树木,那扇铁门,关上之后,全体犯人必须上床就寝,而在夏季,天黑之前,它则可以不关。这是一支由普姆斯指挥的队伍。我是走,还是不走,我该、我该怎么办。是他们把我哄到这里来的,这帮流氓。我不得不为他们望风。

    弗兰茨站在那里发抖,他抚摩着自己那只挨了打的胳膊。犯人有病,不得隐瞒,但也不得编造病情,否则将受到惩罚。这栋房子是死一般的沉寂;从毕洛夫广场那边传来汽车喇叭的嘟嘟声。后面的院子里是一片嘈杂,偶尔还有手电筒的亮光闪动,忽地一下,有个人拎着安装了遮光装置的提灯,蹿进地窖。他们把我堵在这里,我宁愿啃干面包,吃盐拌土豆,也不要站在这里替这帮流氓卖命。好几只手电筒在院子里亮起,弗兰茨想起了那个印明信片的男人,奇怪的家伙,奇怪的家伙。他走不了了,他被圈在了这里;自从赖因霍尔德打了他之后,他就变成这样了,他就被钉在了这里。他要,他想,但却不行,他就是动不了。这个世界姓铁,你是无能为力的,它像碾子一样向你轧来,你无能为力,它来了,它冲过来了,他们坐在里面,这就是一辆坦克,里面载着头上长角、两眼喷火的恶魔,他们把你碎尸万段,他们坐在那里,用他们的链条和牙齿把你撕成碎片。这一切正在发生,没有人能够逃避。这一切正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如果有亮光的话,你就会看见这一切,知道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情形。

    我想走,我想走,这帮流氓,这帮狗娘养的,我根本不愿意干这种事情。他拖着两条腿,要是我不能走,那未免也太可笑了。他开始挪动脚步。好像我被人扔进了生面团似的,那玩意儿我怎么也弄不掉。不过,还行,还行。虽然很艰难,但还行。我往前去,让他们偷好了,我让位。他脱下大衣,慢慢地、胆战心惊地回到院子里,他真恨不得把这件大衣甩到他们的头上去,然而,他还是把这件大衣甩向了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后楼。这时,又有灯光照射过来,两个家伙从他的边上跑了过去,都穿着大衣,抱着一大包,那两辆汽车停在大门口;有个人在经过的时候又打了一下弗兰茨的胳膊,那是钢铁般的一击:“怎么样,都还正常吧?”这个人就是赖因霍尔德。现在,又有两个男人拎着筐子从弗兰茨身边跑过,接着又有两个,他们来回穿梭,没有点灯,弗兰茨见状,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他们像疯子似的在院子里和走廊上忙活,来回奔波于黑暗之中,要不然的话,他们准会被弗兰茨吓倒。因为,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弗兰茨了。他没穿大衣,没戴帽子,他怒目圆睁,双手插在口袋里暗中窥视,有张面孔,不知他是否认了出来,这到底是谁,这是谁,没有看见刀,你等着,说不定在夹克里,小子,你们还不了解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如果你们敢对他动手,你们就试试看。这时,那四个人全都一个接着一个地跑了出来,满载而归,一个矮胖子抓住弗兰茨的胳膊:“快来,毕勃科普夫,开车了,一切正常。”

    弗兰茨于是被塞进那辆大汽车里,卡在另外几个人中间。赖因霍尔德就坐在他旁边,他强行把弗兰茨往自己这边拉。这就是另外一个赖因霍尔德。他们坐在车子里,没有点灯。“你干吗拉我呀,”弗兰茨轻声说道;没有看见刀。

    “喂,住口,闭上你的鸟嘴,不要出声。”前面那辆车在飞速地行驶;第二辆车的司机向右后方看了看,加大油门,通过打开的车窗对后面的人喊道:“有人追上来了。”

    赖因霍尔德把头伸向窗外:“快,快,转过拐角。”那辆车始终穷追不舍。这时,赖因霍尔德借助路灯的灯光看到了弗兰茨的脸:他红光满面,他有一张幸福的笑脸。“蠢货,你笑什么,你大概神经有毛病吧。”“我想笑就笑,跟你不相干。”“你敢笑我们?”这个小偷,这个狗东西。突然,赖因霍尔德的脑海里有了一个闪念,这是他在整个的行车过程中从没想到过的:就是这个毕勃科普夫,让他坐了冷板凳,赶跑他的女人,证据确凿,这头放肆的肥猪,我居然还把自己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他。突然,赖因霍尔德一下子忘了他是坐在车子上。

    水啊,你们躺在漆黑一团的森林里,如此静默无声。你们是那样的宁静无比。当林中狂风肆虐、松树开始弯腰、树枝间的蜘蛛网开始撕裂破碎的时候,你们的表面纹丝不动。狂风无法进入你们的内部。

    赖因霍尔德心想,这小子坐在这里得意得很哪,他大概以为后面的那辆车会逮住我们,而且,我坐在这里,他竟敢和我谈女人,这个蠢货,还要我约束自己。

    弗兰茨继续无声地大笑,他转过头来,通过车后的小窗向街上望去,不错,那辆汽车正在跟踪他们,他们被发现了;你等着吧,这就是对你的惩罚,要是我也和他们一起被捕的话,这帮骗子,这帮流氓,这伙罪犯,他们可就没有理由对我暴跳如雷了。

    耶利米说,这个男人该死,因为他相信人。他就像荒原上的一个被遗弃的人。他在干旱的沙漠中、在荒无人烟的盐碱地里停留。这颗心充满欺骗,这颗心已经堕落;这又有谁能知道呢?

    此时,赖因霍尔德给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家伙发了一个暗号,车内时明时暗,围猎开始。赖因霍尔德把自己的手偷偷地伸向紧挨着弗兰茨的车门把手。他们呼啸着进入一条宽阔的大路。弗兰茨还在向后张望。他的胸部冷不防地被人一把抓住向前扯去。他准备站起身来,他向赖因霍尔德的脸上打去。然而,此人却显得极为强壮有力。寒风嗖嗖,吹进车内,雪花也飘了进来。弗兰茨受到打击,站立不稳,身体在成捆的货物的上方向着敞开的车门倾斜,他嚎叫着去抓赖因霍尔德的脖子。这时,一根棍子从侧面出击,击中他的胳膊。车里的第二个人推波助澜,对着他的左臂又是一下。他从布袋上滚落下来,横躺着被人推出门外;他用两条腿死死地夹住他能夹住的东西。他的双臂紧紧抱住车子的踏板不放。

    这时,他的后脑勺被一根棍子击中。赖因霍尔德弯下腰来,把他的身体扔到街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跟踪而来的那辆汽车从这个人的身上呼啸而过。追捕在纷飞的大雪中继续。

    如果太阳升起,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我们会因此感到高兴。煤气灯、电灯可以灭了。闹钟丁零零零响,人们起床,新的一天开始了。如果昨天还是4月11日的话,那现在就是12日,如果昨天还是星期天的话,那现在就是星期一,虽然年代没有变化,月份也没有变化,但变化还是有的。世界又向前进了一步。太阳升起来了。太阳是什么,对此还没有定论。天文学家在这个天体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他们说,它是我们这个行星系的中心,因为我们的地球只是一颗小行星,那我们到底是什么呢?若是这样的话,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人不应该感到高兴,而应该感到沮丧才是,因为,人到底算个什么呀,太阳是地球的300 000倍大,除了这些说明我们是零、什么都不是、什么全不是的数字和零之外,还有什么。真好笑,竟然还为太阳的升起感到高兴。

    然而,当灿烂的阳光,白晃晃地、强烈地照射大街小巷的时候,人们还是感到高兴,千家万户开始有了生气,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了表情。用手去触摸自己的脸是件惬意的事情,不过,看到脸上的生气和皮肤的纹路则更是一种幸福。人们感到高兴,因为可以显摆显摆他们是什么了,他们在行动,他们在体验。我们也在四月里为这些许的温暖感到高兴,我们期待着花儿能够快快长大。那堆拖着那么一长串零的数字里肯定有误会和错误。

    太阳,你只管升起来吧,你不会把我们吓跑的。那众多的公里数,直径,你的容量,我们全都无所谓。温暖的太阳,你只管升起来吧,明亮的阳光,你升起来吧。你不伟大,你也不渺小,你是一份快乐的源泉。

    她刚刚兴高采烈地走下巴黎北方特快,这个矮小的不显眼的女人裹在镶有毛皮的大衣里,她的眼睛很大,胳膊上挎着她的两只小巧的北京哈巴狗黑黑和东东。摄影师们不停地拍照。拉克维尔用淡淡的微笑来面对这一切,最让她高兴的还是西班牙侨民送给她的一束黄玫瑰,因为,象牙黄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我太想了解柏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女人一边说,一边坐上了她的车子,挥手致意的人群目送她消失在清晨的都市里。

    * * *

    (1) 1895年开始矗立在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上的一座铜质雕像,二十年代广场改建时撤走,1933年复位,1944年被销毁。

    (2) 酒家名。

    (3) 位于亚历山大广场的一家烟草店。

    (4) 一公担在德国为五十公斤。

    (5) 约瑟夫·维尔特(1879—1956),德国天主教中央党的政治家,1920年任帝国财长,1921年5月被选为德国最年轻的首相,1922年11月14日辞职。

    (6) 卡尔·崔尔吉伯尔(1878—1961),社会民主党人,曾任柏林警察局长至1930年11月。

    (7) 阿曼奴拉(1892—1960),阿富汗巴拉克查依王朝国王,曾领导阿富汗人民掀起抗英战争,迫使英国承认阿富汗独立;在位期间频繁出访印度、埃及等国,寻求支持,后因国内发生叛乱,被迫退位。

    (8) 此城市在第三次普尼西战争中(公元前149—前146)被罗马人夷为平地。

    (9) 以美国国务卿弗兰克·比林斯·克洛格命名的反战和平公约,由十五国,其中包括德国,1928年8月27日在巴黎签署。

    (10) 巴黎附近的一座城市,法国最著名的瓷器制造之乡。

    (11) 耶利米(公元前650—约前570),公元前七至前六世纪犹大国的重要先知。

    (12) 列奥·拉尼亚是导演兼剧院经理艾尔文·皮斯卡托的合作者,皮斯卡托1928年初将拉尼亚的喜剧《景气》搬上柏林莱辛剧院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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