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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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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种悬在晨起和暮息之间的生活,就像一根松弛的丝线,由于没有绷紧而松弛摇荡。

    生活本来有多重维度,但在她这种特殊情况下,生活的维度却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甚至都填不满三个维度的空间:人们完全有理由说,汉娜·温德灵的梦境比她的苏醒更生动、更有血肉。

    尽管这也是汉娜·温德灵自己的看法,但这种看法没有点到问题的核心,因为它只对这个年轻女士的宏观生活状况作了说明,对极其重要的微观生活状况却几乎一无所知:没人知道自己灵魂的微观结构,当然也不应该知道。

    在这种明显有气无力的生活方式中,生活细节之间就这样保持着稳定的张力。只要从这根看似柔软的丝线中剪下极小一段,就会发现这段丝线扭曲得极其厉害,就好像每个分子都在痉挛一样。

    这种状况的外在表现,通常可以用“神经质”一词来形容,只要把它理解为令人疲于奔命的游击战:在每个瞬间,自我都必须对其表面接触的那些微小至极的经验碎片作战。

    不过,就算这与汉娜的情况非常贴切,但她生性紧张的原因,并不在于她对生活的随机与偶然的烦躁不耐,无论这些随机与偶然是在漆皮皮鞋上的灰尘中,还是在戒指的压力中,甚至只是在一个未煮熟的土豆中。

    不,原因不在于此,因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不可捉摸的微微扰动,就像微微荡漾的水面在阳光下轻轻泛光;她不想错过这一切,这一切似乎可以让她不会感到无聊。

    不,原因不在于此,而在于在这个有如此多重明暗浓淡变化的表面和她的在过去未来永远无人可见的深处坚定、镇静地向远处绵延伸展的灵魂海底之间的差异:这是可见表面和不再限制任何东西的不可见表面之间的差异;这是那种作为最紧张灵魂游戏环境的无限差异;这是晨昏蒙影正反面之间的无量,是一种失去平衡的张力,也可以说是一种起伏波动的张力,因为一边是生命,另一边却是永恒,是灵魂和生命的海底。

    这几乎是一种没有任何实质的生活,或许也因此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生活。这是一个乡下律师的夫人的生活,其实不值一提,因为这对夫妇都默默无闻。

    因为就人类命运的重要性来说,这种生活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在炮火纷飞、暴行处处的战争年代中,尽管懒女人道德不道德的问题几乎无人关心,但我们也不能忘记,在所有或自愿或被迫承担英勇作战义务的人中,几乎所有人都想把自己的道德命运与那个懒女人的不道德命运交换。

    也许,哪怕只是也许,汉娜·温德灵在战争逐步展开和日益激烈时表现出的麻木,正反映了她对人类残暴行为的最道德的惊骇。

    也许,这种惊骇已经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大浪,让她自己再也不敢多想。

    第14节 玛格丽特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胡桂瑙又来找艾施先生。

    “怎么样,艾施先生,您怎么说:事情进展很顺利哦!”

    艾施正在审阅印张,听到这话抬起头来:“哪件事?”

    “蠢货!”胡桂瑙心想,但口中却说道:“就是报纸的事啊。”

    “我干不干还是个问题呢。”

    胡桂瑙疑惑地说道:“喂,您听着,您可不能让我丢脸……还是说,您已经在和别人谈了?”然后,他看到了上次在印刷车间前见过的小女孩:“您女儿?”

    “不是。”

    “哦……我说艾施先生,要我帮您卖掉报社的话,您得为我介绍一下这里……”

    艾施指了指这个房间,胡桂瑙想让他脸色好看一点,于是说道:“也就是,那小女孩也算在里面……”

    “不。”艾施说。

    胡桂瑙不肯松口;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小女孩感兴趣:“不过,印刷车间应该算在里面……这个我得看看……”

    “可以,”艾施说完便站起身来,牵着小女孩的手,“我们去印刷车间吧。”

    “你叫什么名字啊?”胡桂瑙问道。

    小女孩说道:“玛格丽特。”

    “Une petite franaise [1] 。”胡桂瑙说道。

    “不是,”艾施说道,“只有她爸爸是法国人……”

    “有意思,”胡桂瑙说道,“那她妈妈呢?”

    他们从鸡棚梯子下楼。

    艾施低声说道:“她妈妈已经不在了……她爸爸是电工,在这里的造纸厂工作,现在被关押起来了。”

    胡桂瑙摇了摇头:“不幸的一家,非常不幸……那您把她领养了吗?”

    艾施说道:“您是不是什么都想打听啊?”

    “我?不……但她总要有个地方住吧……”

    艾施没好气地说道:“她住她姨妈家里……只是偶尔过来吃顿午饭……都是些可怜人。”

    胡桂瑙很满意,因为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Alors tu es une petite franaise [2] ,玛格丽特?”

    她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回忆之色,她放开艾施,抓住胡桂瑙的手指,但她没有回答。

    “她一句法语都不会……她爸爸已经被关了四年了……”

    “现在她到底几岁了?”

    “八岁。”小女孩说道。

    他们走进了印刷车间。

    “这就是印刷车间,”艾施说道,“光是印刷机和排字室就值几千马克。”

    “老式印刷机。”从未见过印刷机的胡桂瑙说道。

    右边是排字室。

    他对那些老旧的灰白色铅字盒不感兴趣,但很喜欢这台印刷机。

    地面是铺砖地面,许多地方都用混泥土打了大补丁,印刷机四周已经被机油浸透,变成了褐色。

    印刷机立在那里,沉稳地立在那里,铸铁部件漆成黑色,锻铁杆闪闪发光,活节头和支座上都箍有黄铜圈。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工人正在用一捆落屑擦拭着裸露的锻铁杆,根本不理会有客人在场。

    艾施说道:“好了,就这些了,我们走吧……来吧,玛格丽特。”他径直走了出去,把客人晾在那里,连个招呼都没打。

    胡桂瑙盯着这个没礼貌的家伙,但这正中他的下怀;现在,他就可以在这里悠闲地细细察看了。

    这里的环境宁静中透着稳固,非常舒服。

    他拿出雪茄盒,挑了一支外层烟叶有些破烂的雪茄,递给印刷机旁的工人。

    印刷工人不解地看着胡桂瑙,因为烟草制品可是稀缺品,雪茄到哪里都可以当礼物送人的。他在自己的蓝色工作服上蹭了蹭手,接过雪茄,因为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于是说道:“这可是稀罕物品。”

    “没错,”胡桂瑙回答道,“烟草制品很难搞到。”

    “什么都缺。”印刷工人附和道。

    胡桂瑙顿时来了兴趣:“您的老板也是这么说的吧?”

    “大家都这么说。”

    这不是胡桂瑙想要的回答,于是催促道:“您快点上抽几口呗。”

    那人有点像木头小人 [3] ,用深棕色的牙齿咬掉了雪茄烟嘴儿,点燃后抽了起来。他的工作服和衬衫敞开着,露出了白色的胸毛。

    胡桂瑙很想用那支雪茄获得一些回报;这个老工人总该透露些消息;他想撬开老工人的嘴,于是问道:“小机器很精巧,对吗?”

    “很好用。”回答得非常简洁。

    胡桂瑙对这台印刷机表示同情,这个勉强表示赞同的回答让他感到很无力。因为想不出别的办法打破沉默,所以他只好问道:“您怎么称呼?”

    “林德纳。”

    然后,他们就一直无话可说。

    胡桂瑙心想,要不要现在就走呢?

    可就在这时,他的手指又被一只小手抓住了;玛格丽特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了下来。

    “Tiens [4] ,”他说道,“tu lui as échappé [5] 。”

    小女孩听不懂,抬起头来看着他。

    “哦,对了,你听不懂法语……羞不羞啊,法语你一定得学。”

    小女孩做了一个胡桂瑙见艾施也做过的表示不屑的手势:“楼上那个人也会说法语……”

    她说:楼上那个人。

    胡桂瑙听得很开心,低声问道:“你不喜欢他吗?”

    小女孩顿时沉下了脸,扁起了嘴,但随后就发现林德纳在抽烟:“林德纳先生在抽烟!”

    胡桂瑙笑着打开雪茄盒:“你要不要也来一支?”

    小女孩推开雪茄盒,慢吞吞地回答道:“给我点钱。”

    “什么!你想要钱?你要钱干什么?”

    林德纳说道:“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胡桂瑙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后把玛格丽特拉到两腿间:“你知道吗,我自己也需要钱。”

    小女孩依然慢吞吞地重复道:“给我点钱。”

    “我给你一些夹心巧克力。”

    小女孩不吭声。

    “你要钱干什么?”

    尽管知道“钱”是个非常重要的字眼,尽管钱也没有离他而去,但对于钱,他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不得不专心想着:“要钱干什么?”

    玛格丽特双臂撑在他的膝盖上,身体在他的两腿间挺得笔直。

    林德纳咕哝道:“哎呀,您就让她走吧,”又对玛格丽特说,“快点,赶紧出去,印刷车间可不是给孩子玩的地方。”

    玛格丽特生气地白了一眼。

    她又抓住胡桂瑙的手指,想要把他拉到门口。

    “欲速则不达,”胡桂瑙站起身来说道,“心静则事成,对吧,林德纳先生?”

    林德纳又开始一声不吭地擦拭印刷机。

    这时,胡桂瑙突然觉得,小女孩和印刷机之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戚关系,有点像兄妹。

    在走到门口之前,他赶紧对小女孩说“我给你二十芬尼”,好像他这样说就可以安慰印刷机似的。

    当小女孩伸出手来时,他心头又很奇怪地涌起“要钱干什么”的疑惑,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拉到身边,弯腰凑到她的耳边,似乎要和她说一件只跟他们两人有关的秘密,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听到,甚至连印刷机也不行:“你要钱干什么?”

    小女孩说道:“给钱。”

    但胡桂瑙根本没理她,于是她就板起脸琢磨着。

    然后她说了声“我告诉你”,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硬是把他从门口拉了出来。

    当他们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外面已经明显变凉快了。

    胡桂瑙很喜欢抱着小女孩,这样他刚好能感到她传来的温暖;在这个季节里,艾施不应该让一个孩子光着脚到处跑。

    他有点尴尬,于是擦起了镜片。

    当小女孩再次伸出手说“给钱”时,他才想起自己有二十芬尼。但他忘了问她要钱干什么了,直接打开钱包,用手指拈出两枚铁币。

    玛格丽特拿到钱就跑掉了,被撇在那里的胡桂瑙无事可干,只好再次仔细打量了楼院一番。

    然后,他也走了。

    * * *

    [1] 法语,意为“法国小女孩”。————译注

    [2] 法语,意为“你是法国小女孩吗”。————译注

    [3] 嘴可张开轧碎坚果的木头小人。————译注

    [4] 法语,意为“哟”。————译注

    [5] 法语,意为“你从他手里逃出来啦”。————译注

    第15节 灵魂之屋

    就在战时后备兵路德维希·戈迪克以自我为核心,聚集起他灵魂中最重要碎片后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感到这种痛苦了。

    有人可能会对此提出质疑,说戈迪克这个人一生都是一个原始人,再怎么搜索灵魂碎片也不会使他的灵魂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因为他从未————哪怕是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也未曾————有更多的灵魂碎片组成自我。

    只是,人们既不能证明————这一开始就驳倒了这种质疑————戈迪克这个人是个原始人,也不能将获得新生后的他称为原始人;至少,人们可以设想,原始人的世界和灵魂是没有建筑材料的,就像用斧子建造的。只需思考一下原始人与文明人在语言结构上的相对复杂程度,人们就会明白,这种质疑是多么荒谬。

    因此,我们完全无法判断,战时后备兵戈迪克选择的灵魂碎片是多是少,他用了多少碎片来重塑自我,又放弃了多少碎片;只能说,他只是跟着感觉,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他失去了一些曾经拥有的东西————对他的新生而言,虽然不一定需要,失去了他会遗憾,可为了活下来,又必须拒绝的东西。

    他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这很容易从他少说少动的行为特点中看出来。

    他能走路,虽然很困难,能吃饭,虽然没食欲,只是他的消化能力,就像被压碎的下腹波及到的所有部位一样,仍让他感到非常痛苦。

    也许,这种痛苦也包括他的说话艰难,因为他常常觉得,压在胸口和压在内脏上的压力是一样的,那个包住肚子,也套住胸口的钢圈会妨碍他说话。

    可他连最简短的话也说不了、说不出,这当然是因为他必须少说话,他就是靠着少说少动才重塑了现在的自我,而且只有少说少动才刚好维持少之又少、微乎其微的新陈代谢,但任何其他费力之举,哪怕只是多说一个字,都意味着无法补偿的损耗。

    于是他拄着两根拐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棕色的大胡子弯曲着垂到胸口,长着灰黑色睫毛的眼窝凹陷,棕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发愣着,他穿着护士为他准备的医院病号服或是制服外套,他肯定不知道,自己是在某所军医院里,还是在某座他不知道名字的城镇里。

    可以说,泥瓦匠路德维希·戈迪克为他的灵魂之屋搭好了一个脚手架,当他拄着两根拐杖走来走去时,他觉得自己完全就是一个有着好多立柱和斜撑的脚手架;与其说,他还无法决定,或更准确地说,他还无法自己弄来砖瓦盖房子,倒不如说,他所做的一切,或者更准确地说,所表达的一切,所想的一切————因为他还什么都做不了————,重点都在于搭建脚手架本身,在于布置这个有许多梯子和跳板的脚手架,而这个脚手架每一天都会变得更加复杂,人们必须考虑其坚固程度。

    脚手架的目的本身,依然是真正的目的,因为,无论是悬在脚手架的中心,还是悬在任何一个单独承重构件中,泥瓦匠路德维希·戈迪克的自我都是不可见的,它必须防止眩晕。

    弗卢尔施茨博士多次想把这个人送去精神病院。但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认为,病人的休克 [1] 只是被塌陷的战壕所埋导致的后遗症,并非器官受伤所致,因此会逐渐消失的。又因为他是一个安静的病人,护理起来非常容易,所以他们同意留下这个战时后备兵,直到他肉体损伤完全康复为止。

    * * *

    [1] 灵魂或心理的休克。————译注

    第16节 救世军女孩(2)

    也许有些事情,只能借诗传意,

    出口用韵之人,总觉多此一举;

    诗歌到底何用,让人忘却无情律例,

    有些事情当歌,欷嘘悲叹诉苦,

    白天浸透夜黑,仿佛灵魂由心显立,

    就像救世军歌所唱:

    敲起铃鼓之时,人们没有笑意。

    所以,玛丽并不害羞,穿过许多街巷,

    所以,玛丽身在柏林,穿过许多酒馆;

    制服很不合身,草帽也不相配,

    她只是个女孩,满脸疲劳憔悴,

    当她唱起歌时,听得歌声低微,

    虽然毫无意义,她仍双翼轻挥。

    她是女孩玛丽,住在济贫所里,

    那里走廊灰白,那里味道酸鼻,

    像烂掉的白菜,似熏黑的炉壁。

    那里每个裂缝,散出纯净气息,

    那里夏天很冷,肩膀也会颤栗,

    那里许多老人,坐在接待室里,

    上有口臭扑鼻,下有脚味窒息。

    这里,走进大门就是家,

    这里,棕色木隔板棚屋,

    床头,棕色耶稣受难像,

    这里,她下跪感恩苦难,

    仰望,她静候命运降临,

    垂首,她聆听耶稣指引。

    这里,她相伴夜籁而眠。

    早上,她须用冷水洗漱,

    因为,济贫所禁用暖水;

    天色,依然灰蒙蒙一片,

    空气,极有耐心地安静,

    常常,似湿软帆布悬挂,

    有时,还会发出隆隆声。

    这个时代,如此无望可怕:

    谁还指望,欢愉快乐伴己,

    新的一天,永远不会过去,

    新的一天,还会更加美丽?

    这一天,是在孤独中破晓,

    这一天,友谊终于入怀抱?

    她浑然不觉,煮泡咖啡忙,

    她洒扫擦拭,然后凭窗望。

    第17节 汉娜上镇

    汉娜·温德灵很少到镇上去。

    她很讨厌去镇上的路,不仅讨厌尘土飞扬的公路————这毕竟也可以理解————,而且还讨厌河边的小路。走河边小路用不了25分钟,走公路甚至只要一刻钟。说到底,她从来没喜欢过去镇上的路,哪怕在她还要每天去事务所接海因里希的那个时候。后来,他们有了汽车,但没过几个月,战争就爆发了。

    今天是凯塞尔博士驾着单驾马车把她带到镇上去的。

    她买些了东西。

    她的新裙子仅长及脚踝,她能感到别人停留在自己脚上的目光。

    她对时尚有一种敏锐的感觉,而且向来把握得很准;她能感到时尚气息,就像时间到了就会醒来,都不用看钟表一样。于她而言,时尚杂志始终只是一份迟到的证明而已。而现在,人们正盯着她的脚看,这也像一种证明。

    当然,许多人也能准时醒来,许多女人对时尚的内在逻辑有着敏锐的感觉。不过,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多数都认为,世上只有自己才有这种能力。

    因此,汉娜·温德灵现在觉得有些骄傲,即使她只是怀疑自己没有理由骄傲,可当她看到站在面包店前的一队憔悴女人时,她心里突然又生出一丝的内疚。当她想到,那边任何一个女人,只需要一丁点的时尚敏锐感,就可以把裙子改短,因为这几乎一分钱都不用花————会点针线活的女佣花一个小时就能搞定,尽管还要给裙子重新镶边————时,却又重新觉得,她的骄傲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骄傲会让人心情愉悦,所以汉娜·温德灵并没有因为蔬果店老板的指甲缝又黑又脏而感到恶心,也没有因为蔬果店里苍蝇飞舞而感到心烦,在这一刻,就连鞋子上沾满了灰尘,她也觉得无所谓。

    当她就这样沿街一路闲逛,一会儿停在这个橱窗前,一会儿停在那个橱窗前时,她无疑有着少女或修女般的神情,而这种神情————在战争期间,人们经常这样观察女人————只有在那些与丈夫长期分居两地且对丈夫忠贞不渝的女人身上才可以看到。

    就因为汉娜·温德灵这时稍微有些骄傲,所以她揭下了遮住自己俏脸的面纱,于是那层看起来朦朦胧胧,就像韶华将逝之兆一样遮住这种脸蛋的纤薄面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摘了下来:她的俏脸就像漫漫寒冬去,迟迟暖春来后的第一天。

    凯塞尔博士先去镇上出诊探视,然后在驱车离镇去军医院时,顺便会把她重新带回家;她和他约好了在药店见面。

    当她走到药店时,那辆单驾马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凯塞尔博士正在和药店老板保尔森聊天。

    大家怎么看待药店老板保尔森,汉娜·温德灵不需要别人告诉自己,没错,她也许知道许多小道消息,而且远不止于保尔森一个人的,所有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在白天对其他女人的奉承都特别假、特别空;不过,当他对着她说“夫人亲趋玉趾来此,有如明媚春日降临”时,她还是一阵窃喜。

    因为对于这种人,汉娜·温德灵平时是断然不会理会,也不会多看一眼的,不过今天例外,因为她感到很轻松、很自由,甚至接受了一个只会说空话的药店老板的奉承,————这就像钟摆一样,从一个极端晃到另一个极端,这是一种在心扉紧锁和自我放飞之间的摇摆,这是一种态度的极端,就像它经常出现在局促不安的人身上那样,而且肯定不是文艺复兴时期教皇的极端,但可能表明了一个缺乏价值直觉的小市民的意志薄弱、无足轻重。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正是缺乏价值直觉,促使这时坐在药店中的红色长毛绒长椅上的汉娜·温德灵,喜滋滋地向药店老板保尔森投去一瞥,从而激发了他抒情咏叹的灵感————她对他的抒情咏叹却是将信将疑。

    事实上,要去军战医院工作的凯塞尔博士让她很生气,因为他非要催着她离开这里。

    当她上车坐在他身旁时,那张面纱又蒙住了她的俏脸。

    一路上,她寡言少语,在家里更是半句都无。

    她还是不能理解,自己在战争期间为何如此抗拒回法兰克福的老家。

    一来是在这个小镇上更容易获得食物,二来是不放心自家别墅空着无人居住,三来是这里的空气对儿子的健康更有利,不过这些都是借口,只是为了掩盖那种奇怪的不合群心态,一种无法否认的不合群心态。

    她对凯塞尔博士说过,她怕见生人;她重复着说“怕见生人”,说着说着,仿佛就把自己怕见生人的责任推给了海因里希,正如她责怪他把厨房里的黄铜研缽拿出去上缴到金属征集点一样。

    这种神秘的疏远感甚至还笼罩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夜里醒来时,她很难想起儿子就睡在隔壁房间里,很难想起睡在隔壁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当她在钢琴上弹下几个音符时,好像不再是她的手在弹奏,而是别人的僵硬手指在弹奏,于是她知道,连音乐也离开了自己。

    汉娜·温德灵走进浴室,想要洗去清晨上镇的痕迹。

    沐浴后,她仔仔细细地照着镜子,想知道自己脸上是否还有上镇的痕迹。她找到了那丝痕迹,但很奇怪地发现,它竟然也蒙着面纱,虽然心里其实很喜欢,但她还是为此而怪罪海因里希。

    此外,她现在常常发现,自己想不起他的名字,独自一人时对他的称呼,跟习惯在佣人面前对他的称呼一样,都是“温德灵博士”。

    第18节 救世军女孩(3)

    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看到救世军女孩玛丽了。

    当时的柏林很像————嗯,像谁或者像什么?

    天很热,柏油马路都晒软了,经常看到路上有窟窿眼,可就是没人把它们修补好;女人们说着大话吹着牛,做着乘务员、检票员之类的市政服务工作;街上的树木在春天就已经枯萎了,看上去就像个满脸皱纹似老翁的孩子;一阵风吹来,尘土和报纸碎片便在空中回旋打转;柏林变得更像农村,更加朴实了,可也正因此而变得不自然了,很像它自己的复制品。

    在我租住的寓所里,有两三个房间住着罗兹 [1] 地区的犹太难民,但我其实一直搞不清楚,他们有多少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怎样;里面有几个脚穿直筒靴子、两鬓留着卷发的老头,有一次我也碰巧遇到一个,他穿着卡夫坦长袖长袍,下面露出长及膝盖的白色袜子和搭扣式鞋子,就像人们在十八世纪穿的那样;里面有几个中年男子,他们只是用长款外套来代替卡夫坦;里面还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他们的脸色很奇怪,像牛奶一样白皙,脸上留着绒毛状的金黄色胡子,就像演戏时贴上去的假胡子一样。

    有时,我也会看到有个男人穿着军灰色制服,甚至那制服上似乎都有一点卡夫坦的味道。

    有时,会走过来一个看不出几岁的男人,穿着城市里流行的衣服,棕色的胡子剃成方框形,就像克吕格尔大叔的胡子一样,只留着鬓角的胡子没剃。他总是拄着一根老式钩柄拐杖,戴着一副栓着黑线的夹鼻眼镜。我马上就把他当成医生了。

    当然,里面也住着女人和孩子,有戴着假发的已婚妇女,有穿着特别时髦的年轻姑娘。

    渐渐地,我学会了几句他们的依地德语。当然,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它们的意思。

    但他们却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每次我走近他们时,从这些威严老者口中如此奇怪地发出的带着喉音的叽叽喳喳声就会嘎然而止;他们心慌地看着我。

    晚上,他们通常坐在一间没灯的房间里。

    清晨,每当我走进前厅时,里面总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还有一个女佣在擦鞋。而且我经常看到有个老头站在窗前。他的额头和手腕上都戴着皮质经文匣,上身随着擦鞋子的节奏前后晃动,偶尔会亲吻祈祷披肩上的流苏,干瘪的嘴唇微微开合飞速抖动,对着窗户飞快地送出连串干瘪的祷词。也许是因为窗户朝东。

    我对犹太人的活动非常着迷,每天都要花好几个小时静静地看着他们。

    前厅里挂着两幅展示洛可可式景象的仿油画石版画,我不禁心想,他们是否真的能认出并用和我们一样的眼力鉴赏这些画作和许多其他艺术品。

    我整天忙着观察他们,完全忘记了救世军女孩玛丽,尽管我与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关系。

    * * *

    [1] 波兰罗兹。

    第19节 少校视察

    亚雷茨基少尉的手臂被锯掉了,锯到肘部以上。

    库伦贝克做事向来不留后患。

    截肢后的亚雷茨基坐在医院花园里,坐在小灌木丛旁,看着正在开花的苹果树。

    正好镇警备司令官过来视察。

    亚雷茨基站起身来,伸手去抓那只受伤未愈的手,却抓了个空。然后,他啪地立正。

    “早上好,少尉先生,恢复得挺好吧?”

    “是,少校先生,就是少了个好用的零件。”

    似乎冯·帕瑟诺少校觉得,自己应该对亚雷茨基的截肢负责,于是说道:“这是一场罪恶之战……您还是坐下吧,少尉先生。”

    “遵命!谢谢您,少校先生。”

    少校说道:“您是在哪里受伤的?”

    “我没有受伤,少校先生……瓦斯。”

    少校看着亚雷茨基剩下的一小截胳膊:“我不是很明白……瓦斯不是会让人窒息的嘛……”

    “瓦斯也有这种效果,少校先生。”

    少校沉思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非骑士式武器。”

    “是,少校先生。”

    他们两人都想到,德国也在使用这种非骑士式武器。但他们没有说出来。

    少校问道:“您几岁了?”

    “二十八岁,少校先生。”

    “战争刚开始时,还没有瓦斯。”

    “是,少校先生,我也这么认为。”

    太阳照耀着医院的明黄色长墙。蔚蓝色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花园小径上的鹅卵石牢牢地嵌在黑色泥土中,草坪边上有一条蚯蚓在慢慢地爬着。苹果树就像一捧鲜艳的大花束。

    穿着白大褂的少校军医走出屋子,朝他们走来。

    少校说道:“祝您早日康复。”

    “谢谢您,少校先生。”亚雷茨基回答道。

    第20节 价值崩溃(2)

    在这个时代中,让人最为惊讶的,恐怕就是建筑艺术风格了。

    徒步走过这些街道后,我总是会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里。

    我根本不用特意观看房屋的正面;它们让我感到担心,哪怕我不抬眼相看。

    有时候,我会躲到那些被人大赞特赞的新建筑中,但————这肯定不公平,梅塞尔无疑是一位伟大的建筑师————我总觉得,梅塞尔设计的哥特式百货商店看起来有些可笑,而且这是一种令人厌恶和疲惫的可笑。

    这让我感到非常疲惫,几乎让我对古典风格的建筑失去信心。但我还是喜欢申克尔建筑风格的恢宏粗犷和简洁纯粹。

    我相信,怀着讨厌和憎恶之情欣赏建筑艺术表现形式的时代,历史上从未有过;这都留给了我们的时代!

    在古典主义兴起之前,建筑是一项自然功能。

    也许,人们根本不会去看新建筑,就像人们用不着去关心一棵新栽的树一样,但只要看到了,人们就会知道,有什么美好自然的事情发生了;歌德时代的建筑在歌德眼中就是这样。

    不,我不是唯美主义者,也肯定从来都不是,尽管有些方面可能给人留下了这种印象;我同样也很少对往事多愁善感,为既往时代涂脂抹粉。

    不,隐藏在一切厌恶和疲惫之后的,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传统认识,即对于一个时代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时代风格。

    在人类历史上,每个时代都有鲜明的风格,尤其是建筑风格,而且也只有有鲜明风格的时代,才称得上是一个时代。

    也许有人会反对我的观点,认为我是营养不良才会如此疲惫和敏感的。也许有人会对我说,这个时代有非常简洁的机器风格、大炮风格和钢筋混凝土风格,也许有人会对我说,这个时代的风格要隔几代才会被人理解。

    嗯,每个时代都有一种小风格;甚至折中主义 [1] 盛行的德国经济繁荣时期,也都有自己的风格。

    我甚至承认,风格意志已经被技术抛在身后,新材料还没有获得相应的表现形式,所有令人担忧的比例失调问题,目前仍然无法解决。

    毕竟,无人可以否认,新的建筑形式,无论是决定于新材料,还是决定于个人的无能,都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甚至是故意放弃和肯定有理由放弃的东西,使新的建筑形式截然不同于以前任何风格的东西:装饰的特点。

    当然,人们也可以将其誉为优点,并坚持认为,人们现在才懂得如何合理应用材料,在建筑设计中放弃画蛇添足式的无用装饰。

    但“合理应用材料”这个术语不就是个现代的流行语吗?难道哥特式风格或其他某个时代的建筑风格都不符合材料特性的吗?

    把装饰看作画蛇添足之举的人,不明白建筑的内在逻辑。

    “建筑风格”是一种逻辑,一种贯穿于下至平面图,上至顶部轮廓这个建筑整体的逻辑,而在这个逻辑内部,装饰仅居末尾,只能在小处体现统一和划一的整体主导思想的细微差异。

    无论是不能还是拒绝使用装饰,在这里并没有任何区别,仅意味着,这个时代的建筑艺术表现形式与所有早期风格都截然不同。

    只是,明白了这一点又有何用!

    装饰形式既不能通过折中主义塑造出来,新的装饰形式也不能在不沾染凡·德·威尔德式可笑风格的情况下,通过人为方式创造出来。

    我心里剩下的,只是深深的担心————我担心,我知道,这种建筑风格不再是一种风格,而仅仅是一种征兆,是一种思想状态的不祥之兆,而这种思想一定是这个野蛮时代的野蛮思想。

    唉,看到这种风格,我就感到心累。

    如果可以,我再也不想走出家门。

    * * *

    [1] 折衷主义建筑是十九世纪上半叶至二十世纪初,在欧美一些国家流行的一种建筑风格。折衷主义建筑师任意模仿历史上各种建筑风格,或自由组合各种建筑形式,他们不讲求固定的法式,只讲求比例均衡,注重纯形式美(见百度百科的词条“折中主义建筑”)。

    第21节 首战告捷

    除了旅馆的饭菜有些贵,胡桂瑙想在自己有了新的收入之后再在这里享受之外,他相信,偶遇少校的次数过于频繁,很可能会搞砸不久之后的交易。继续谈判只有害,而无益,让少校在星期五会面之前忘掉自己,似乎比较好。

    于是,胡桂瑙就在一个比较简陋的小饭馆里,将就着解决自己的一日三餐,直到星期五晚上才再次出现在餐厅里。

    情况果然如他所料。

    少校已经坐在那里了。

    当他脸上迅速换上十二分的真诚快步走向少校,说少校的热情邀请让他倍感荣幸,并再三表示感谢时,少校感到十分惊讶。

    “哦,”终于想起是怎么回事的少校说道,“哦,对对对,我一会儿把您介绍给在场的绅士们。”

    胡桂瑙再次表示感谢,然后谦逊地坐在另一张桌子上。

    当少校吃完晚饭,抬起头来时,胡桂瑙朝少校笑了笑,微微站起身来,表示他可以听从少校的安排。然后,他们一起走进隔壁的小房间,里面有乡绅们在星期五定期聚会的固定餐桌。

    镇上的乡绅们一个不缺,镇长也在场。

    胡桂瑙完全没办法记全乡绅们的名字。

    他一进来,就有一种自己很受欢迎的感觉,就有一种大功即将告成的预感。

    感觉不会骗人。

    大多数乡绅已经知道他住在镇上,住在旅馆里了;很明显,他已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了,而且正如他后来告诉艾施的那样,他们对他的提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晚会最后获得了一个令他极为满意的结果。

    毕竟,这也不算什么。

    这些乡绅看起来像是在参加一个秘密会议,这种会议同时也是一种专为反抗者艾施私设的刑庭。

    让这些乡绅如此津津有味地倾听胡桂瑙发言的原因,绝不只是因为他极其渴望他们注意倾听,也不只是因为他像梦游一般出奇地自信,也因为他不是一个反抗者,而是一个只顾自己和自己腰包的人,更因为他说的话别人都听得懂。

    胡桂瑙本来能毫不费劲地让这些乡绅按艾施要求的两万马克认购,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的心里隐约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告诉自己,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太刻意,刚好不脱离控制就行,因为真正的自信总是超脱或高于现实的,因为过于稳妥,就像某种无法解释的罪证一样,也是危险的。

    也许,这看起来有些蠢;但是,任何愚蠢想法之中也从不缺乏明智之处,所以胡桂瑙这时的想法完全合理,并令人惊奇地得出同样的结论:要是他向这些乡绅们要钱或拿钱太多的话,说不定有人就会生出打听他身份的念头;但如果他不为钱财所动,拒绝高额股份,为他自己(胡诌)的集团保留了主要的认购份额,这样就没有人再会怀疑,他的确是德意志帝国中资本最雄厚的克虏伯工业集团的代表了。

    确实没人怀疑,最后连胡桂瑙自己也相信了。

    他表示,自己最多只能将认购总额20000马克的三分之一,共计6600马克,转让给尊敬的绅士们;不过,他愿意与自己的集团公司磋商一下,看看能不能将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股份换成51%的简单多数股份,同时,他也很愿意定好下一次商谈提高出资比例的时间,————不过现在么,他感到非常抱歉,各位绅士只能认购较小的份额了。

    乡绅们自然感到有些遗憾,不过也无可奈何。

    双方同意,在胡桂瑙完成《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收购事宜后,他们应付款获取临时股权凭证,在与集团总部进一步取得联系之后,独立出来的企业应采用有限责任公司,甚至股份公司的经营形式。

    怀着对未来监事会会议的美好憧憬,晚会在“联军万岁”和“皇帝陛下万岁”的欢呼声中结束。

    第22节 胡桂瑙砍价

    胡桂瑙一醒来,就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晚上睡觉时,他总是把皮夹子藏在那里。

    他有一种20000马克在手的心花怒放感,虽然他也知道,皮夹子里连6600马克也没有,只有在完成《导报》收购事宜后,他才能从本地乡绅手里获得那6600马克,而现在么,皮夹子里只剩下185马克了,他得靠这点钱坚持到20000马克到手。

    20000马克到手,啥事不用发愁。

    他一反常态,仍然赖在床上。

    就算20000马克到手,他也不会把它全部都给艾施,那简直傻到家了,难道就因为艾施为这份不值钱的小报开出了这么高的价格?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无论艾施出什么价格,他都会让艾施出一把血的,艾施就等着吧。

    这个小报社14000马克他都觉得嫌多,不过这样的话,他就有6000马克落入自己的腰包了。

    他只需使些小花招,就能把事情办妥,不让人知道艾施没有足额拿到20000马克。

    他可以把它叫做储备资本,或者说,工业集团目前只需掌握简单多数股份即可,不需要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股份,或者诸如此类的借口。

    找这种借口实在太简单了!

    胡桂瑙快活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当他走进编辑室时,天色还很早。

    他对着一脸吃惊的艾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说他把报纸的名声弄得那么差:“我,威廉·胡桂瑙,完全不用对艾施先生您负责的威廉·胡桂瑙,这几天不得不出去打听,结果我发现,报纸的名声实在太糟糕了。

    “作为一个经纪人,我当然无需为此操心,但这种情况让我感到非常痛心,是的,眼睁睁地看着一家好企业被人有意毁掉,我真的非常痛心;报纸的生命在于名声,名声倒了,报纸本身也就离死不远了。

    “事实上,艾施先生您已经让《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变成了一份口碑极差、卖不出去的桃色小报了。您心里应该清楚,亲爱的艾施,您其实应该给收购报社的人打个折扣,而不是仍然想要高价脱手。”

    艾施苦着脸,然后不屑地做了个鬼脸。

    不过,胡桂瑙并没有因此露出慌张之色:“没什么好冷笑的,艾施,我亲爱的朋友,情况非常严重,可能比您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想要大赚一笔,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如果您仍不死心,那就只能找一个傻到家的冤大头,对,冤大头,我亲爱的艾施先生。

    “如果————正如我愿意认为和希望的那样————在我的朋友当中,有一群甘愿做冤大头的人,愿意接受这个因过于理想而毫无意义的计划,那么只能说艾施先生您运气太好了,这种运气,也许一辈子只能碰到一次,因为现在的情况非常有利,因为我这个经纪人,能力无疑非常出众,我仍有可能通过斡旋,给您谈出10000马克的价格,可要是您自己不抓住机会,那么我也只能怪自己瞎了眼,竟然这么无私地为您的事情奔走忙碌,更何况这些事情与我没有关系,没有半点关系。”

    “那您就别管了!”艾施大声说道,在桌上猛地一拍。

    “拜托,我当然可以撒手不管……但我不明白,别人没有不加思索就接受您那不切实际的报价时,您为什么会如此愤怒。”

    “我没有提出任何不切实际的要求……凭良心讲,这家报社卖20000马克非常公道。”

    “嗯,但您没有搞清楚,别人到底会不会接受您的估价?因为您得承认,想要重组整合,洗白这家报社的名声,至少还得花10000马克才行……30000马克,实在太贵了,不是吗?”

    艾施沉思不语。

    胡桂瑙觉得自己的想法果然没错:“现在,您应该冷静一些……我当然不会逼您……您可以好好想想,明天再做决定……”

    艾施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说道:“我想和我妻子商量一下。”

    “您只管去吧……只是,不要考虑太久了……钱在微笑,我亲爱的艾施先生,但它不会等人。”他站起身来,“我明天再来听您的好消息……顺便代我向尊夫人问好。”

    第23节 亚雷茨基(2)

    弗卢尔施茨博士和亚雷茨基少尉正从医院出来,一起上镇。

    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这些全都是载重卡车的钢圈留下的,因为现在没有橡胶了。

    在一家停业的油毡厂里,几根细细的黑色铁皮烟囱耸立在宁静之中。

    鸟儿在树林里叽叽喳喳地欢叫着。

    亚雷茨基的袖子用一个别针别在军装的上衣口袋上。

    “奇怪,”亚雷茨基说道,“自从左臂截肢后,我总觉得右臂像秤砣一样挂在右肩上……最好右臂也截了算了。”

    “您还是个左右对称的人……工程师们喜欢对称。”

    “您知道吗,弗卢尔施茨,有时候,我会全然忘记,自己曾是一名工程师……您不会明白的,因为您还在继续做着自己的工作。”

    “喂,话不能这么说……其实吧,我更像个生物学者,而非医生……”

    “我已经向通用电气公司提出求职申请了,现在到处都在缺人……只是,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又会坐在制图板前……您猜猜看,这场战争一共死多少人?”

    “不知道,五百万,一千万……也许,在战争结束时会达到两千万。”

    “我相信,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它会永远这般残酷地打下去。”

    弗卢尔施茨博士停了下来:“我说亚雷茨基,您明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能在这里如此悠闲地来回散步,更能继续过着如此平静的生活,而就在离这几公里的地方,却是战火纷飞,炮声隆隆?”

    “咳,有些事我想不明白……,不过,我们俩都在前线流过血受过伤”……

    弗卢尔施茨博士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帽舌下的子弹疤痕:“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刚开始的时候留下的,那时候,大家都会奋勇向前,因为怕自己丢人……不,现在大家肯定都疯了。”

    “真倒霉……谢谢,还不如醉死……”

    “您必须严格按照处方吃药。”

    一阵风吹来,鼻端闻到停业油毡厂的焦油味。

    弗卢尔施茨博士又瘦又驼背,留着淡黄色山羊胡子,戴着夹鼻眼镜,穿着制服,看起来有些笨手笨脚。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眼前这一段路是下坡路。

    近来,镇门外零零散散地建起了好多平房,它们挤在一起连成一排,使这里显得很是宁静祥和。每所房子门前的小花园里,都种着矮小瘦弱的蔬菜。

    亚雷茨基说道:“烦死了,一年四季都得闻着焦油味。”

    弗卢尔施茨说道:“我到过罗马尼亚和波兰。您知道吗……房屋处处,也是这般的宁静祥和……也有一样的布告牌、泥瓦匠、锁匠等等……在阿尔芒蒂耶尔 [1] 的一个地下避弹所中,在加固厚木板下有一个布告牌《Tailleur pour Dames [2] 》……也许有些矫情,可就是在那里,我才第一次真正完整意识到战争的疯狂。”

    亚雷茨基说道:“现在,只剩下一只胳膊了,不过我仍然可以在哪个兵工厂里找一份工作,做工程师。”

    “与通用电气公司相比,您更喜欢去那里,是吧?”

    “不,我哪里都不喜欢去……也许,我会带着剩下的那支胳膊,再次走向前线……扔手榴弹,一只胳膊就够了……麻烦您帮我点一下烟。”

    “您今天喝了什么酒啊,亚雷茨基?”

    “我?别提了,我可留着肚子,等着喝葡萄酒呢,现在就带您过去。”

    “那么,通用电气公司呢?”

    亚雷茨基笑道:“老实说,我想————虽然有些伤感————回归普通生活,打算找一份工作,不再寻花问柳,结婚……但您和我一样,都不怎么会相信。”

    “我干嘛不相信?”

    亚雷茨基叼着香烟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我还要说多少遍您才记得住啊?”

    “这也是一个答案。”弗卢尔施茨说道。

    “这是唯一的答案。”

    这时,他们走到了镇门口。

    亚雷茨基把脚搁在路缘石上,从口袋里掏出手套,然后————嘴里斜叼着香烟————拍掉鞋子上的乡路尘土,接着又捋了捋乌黑的小胡子。

    他们穿过荫凉的拱门,然后走进安静的窄巷中。

    * * *

    [1] Armentières,法国北部-加来海峡大区北部省的一个镇,位于利斯河畔。

    [2] 法语,意为“女装裁缝”。————译注

    第24节 价值崩溃(3)

    建筑风格在时代特征中独占鳌头是最为奇怪的现象之一。但从历史上来看,却是精美艺术获得了这种非常奇特的优越地位!

    毫无疑问,在充满一个时代的大量人类活动中,精美艺术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而且肯定不是特别彰显人文精神的一部分,但在特征刻画塑造力方面,它超越了所有其他人文精神领域,超越了诗歌,甚至超越了科学,甚至超过了宗教。

    能够历经数千年的洗涤与沉淀的,正是精美艺术品,它仍然是时代及其风格的代表。

    其中的原因不可能只是所用的材料结实耐久:近几个世纪中有大量手稿保存了下来,但任何一座哥特式雕像都比整个中世纪的文学作品更“中世纪”。

    不,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解释,————如果可以解释,那就必须在“风格”本身这个概念的本质中寻找解释。

    因为,风格肯定不会局限在建筑和精美艺术之中,风格会以同样的方式渗透到一个时代的所有体现生活、表现生命的艺术作品中。

    把艺术家看作怪人,看作一个只引领风格内部一种独特存在并创作这种风格,而不考虑其他独特存在的人,这是非常荒谬的。

    不,如果存在风格,那么所有体现生活、表现生命的艺术作品都会有这种风格烙印,那么一个时代的风格,不仅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思想之中,而且也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类行为之中。

    只有从这个“必须如此,因为只能如此”的事实中,才能寻求对这一惊人事实的解释,即正是那些通过立体空间表现出来的行为,变得如此不同寻常地,从真正字面意思上来说如此显而易见地重要。

    也许,思考这个问题本就是多余的,如果这后面没有独立证明一切哲理推究都正确的困难————对虚无的恐惧,对时光催人老的恐惧;也许,所有这些担心都来自于糟糕的建筑结构,让我吓得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也许,这种担心也正是那种恐惧。

    因为,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消灭时间,为了停止时间,而这种停止就叫做空间。

    即使是只存在于时间中,在时间中跳跃飞翔的音乐,也会将时间转化为空间,而且所有的思维活动都发生立体空间之中,思维过程就是多维逻辑空间的一系列无法描述的纠缠组合。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也就弄清楚了,为什么所有与空间直接相关的表现形式,会获得一种意义、一种显著特征,而这是任何其他人类活动都无法获得的。而且,装饰的特殊典型意义也就变得很清楚了。

    因为装饰,虽然源于合理形式,但在脱离一切合理形式后,将成为抽象的表现形式,成为整个空间思维的“公式”,将成为风格本身的公式,从而也成为整个时代及其生活的公式。

    在我看来,其中蕴含着那种————我很想说————神秘的意义,重要的是,一个完全与死亡和地狱密切相关的时代,只能存在于一种无法再产生任何装饰的风格之中。

    第25节 玫瑰之家

    要不是当时打算盖房子,汉娜·温德灵也许永远也不会爱上这位年轻的乡下律师。

    但是,在1910年的时候,上等中产阶级家庭中的年轻女孩都读过《艺术家工作室 [1] 》《室内装饰》《德国艺术和装饰》,拥有《英国古董家具》这本书,她们对婚姻的情感幻想都与建筑艺术问题密切相关。

    温德灵家或者“玫瑰之家”,正如它的山墙上可以看到巴洛克式的字母,在一定程度上和这些理念非常契合;它的屋檐很低;家门口的马约里卡陶瓷小天使雕像象征着爱情美满和多子多福;它有一个英式客厅,里面有一个原色砖砌壁炉,壁炉架上有一个不值钱的黄铜家什。

    让她既开心又辛苦的是,把每件家具摆在合适的位置上,从而处处保持家具与房屋结构的平衡;大功告成之时,汉娜·温德灵觉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种平衡的完美无瑕,尽管海因里希也一起参与摆放家具,尽管他们婚姻幸福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两人都明白家具与画像的隐秘和谐和对位布置。

    从那时起,这些家具就再也没有挪动过,恰恰相反,家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小心,不让家具离开原先位置一丝一毫。

    只不过,这一切还是变得不一样了;这是怎么了?平衡会自行失衡吗?和谐会变得脆弱不堪吗?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隐藏在这背后的是冷漠,————一切积极、热情一下子就消退了,变成了零,当一切变成消极、冷淡的时候,她才忽然明白:让她突然感到讨厌的,并不是这个家,也不是家具的位置,这一切在必要时调一下家具位置就能解决,不,这是一种隐藏得更深的东西;这是偶然和随意的诅咒,已经弥漫在事物之上,弥漫在事物彼此关系之上,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哪种布置不像现有布置那样偶然和随意。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困惑,一种阴郁,甚至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危险,尤其是因为看不到任何理由,为什么建筑艺术的不确定会害怕其他情感之事,甚至害怕时尚问题;这种想法特别让人害怕,尽管汉娜·温德灵非常清楚,自己还有更重要和更困难的事情,可让她更为害怕的,也许是想到甚至连时尚杂志都吸引不了她,想到有一天,哪怕是面对《时尚》,这份在这四年的战争中都让她念念不忘的英语杂志,她都没了热情、没了兴趣、不会欣赏。

    当她发现自己有这种想法时,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想,尽管这些想法与其说是离奇的,其实还不如说是清醒的,充满了离奇的清醒————不是从迷醉状态清醒过来,而是在随后把本来就清醒的、几乎正常的状态再度清醒一次,从而使这种状态变得更正常,并陷入消极、冷淡状态之中。

    当然,这种评价在某定程度上总是相对的;清醒和迷醉之间的界线并不总是那么清晰可辨的,是应该先将俄罗斯人之间的爱称为迷醉,还是已经可以将此应用于人与人之间的普通社会关系,甚至应该将事情概观当作迷醉还是清醒,说到底,这些都是无法判定的。

    然而,清醒并不意味着绝对没有无序状态或绝对零点————所有关系必然且不可阻挡地趋向的绝对零点。

    汉娜·温德灵身上颇有可能出现这种趋势,而从原则上讲,这种趋势也许只是她超前的时尚品味:人的无序状态意味着绝对孤独,而之前所说的和谐或平衡也许只是一种映像,一种为自己从社会结构中提炼的,而且只要仍然身属这种社会结构,就不得不提炼的映像。

    然而,人越是孤独,就觉得事物也越散碎、越孤僻,对事物之间的联系也必定会越无所谓,最终几乎再也无法看到它们。

    就这样,汉娜·温德灵穿过自己的家,穿过自家的花园,走过碎石板铺就的仿英式小路,然后,她就再也看不到自家的房屋,再也看不到蜿蜒曲折的白色小路了,尽管这会很痛苦,可她似乎不再感到痛苦,因为这是必然的。

    * * *

    [1] Studio。

    第26节 离家念头

    胡桂瑙现在每天都去菲舍尔街缠着艾施。

    按照自己养成的做生意习惯,他常常只字不提自己的来意,而是等对方先开口了,他才会谈谈天气,说说收成,聊聊胜仗。在发现艾施对胜仗的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时,他就不再聊起这个话题了,而是只谈天气。

    有时候,他也会在院子里碰到玛格丽特。

    她一点也不怯生,举手抓着他的手指,想要跟他一起去印刷车间。

    胡桂瑙说道:“啊哈,你以为,这样就又能拿到20芬尼了吗?只不过,胡桂瑙叔叔还不够有钱,一切都需要时间。”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他还是在她的储蓄罐里塞了10芬尼。

    “说说看,当我们两个都很有钱的时候,我们会做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低头看着地面。

    最后,她犹豫地说:“离开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胡桂瑙听到这话后感到非常高兴:“哦,原来如此……嗯,等我们有钱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外出旅行了……我带你一起走。”

    “好。”玛格丽特说道。

    在他上楼去艾施办公室时,她经常偷偷地跟在后面,坐在地板上认真地听着,或者,至少会在门口探头微笑。

    每当这个时候,胡桂瑙就会说“我很喜欢孩子”,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话题。

    艾施似乎很喜欢听这句话,会心地微微一笑:“她是个淘气鬼,……会烦死人的。”

    “Hassez les Prussiens [1] 。”胡桂瑙心里不由得这样想着,虽然艾施不是普鲁士人,而是卢森堡人。

    艾施接着说道:“我经常想收养这个小淘气鬼……因为我们自己没有的孩子。”

    胡桂瑙很惊讶地说道:“人家的孩子……”

    艾施说道:“人家的还是自家的……不都一样嘛……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胡桂瑙笑道:“好吧,谁知道是不是自家的。”

    艾施说道:“她爸爸被关起来了……我跟我妻子说过,我们可以收养她……她跟孤儿没什么两样。”

    胡桂瑙说道:“嗯,要是收养她的话,您得好好照顾她。”

    “那当然。”艾施说道。

    “要是您手上有些可支配的资金或者可变现的资产,比如变卖资产,那您就可以为家人买一份人寿保险……我和几家保险公司都有联系。”

    “哦。”艾施说道。

    “谢天谢地,我还是单身汉,在如此艰难的岁月里,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优势……不过,要是我想成家的话,我会动用资金或其他方法给我的家庭提供保障的……瞧,您正好可以这么做,真让人羡慕啊……”

    胡桂瑙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正在院子里等着他。

    “你愿意一直留在这里吗?”

    “哪里?这里?”她问道。

    “嗯,这里,住在艾施叔叔家里。”

    她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胡桂瑙眨了眨眼,然后浑身抖了抖:“是吗,不是吗?”

    玛格丽特也笑了起来。

    “那就是说,你不愿意……”

    “对,我不喜欢。”

    “你一点都不喜欢他……他对你很严厉,嗯?”胡桂瑙做了个打屁股的动作。

    玛格丽特做了一个轻蔑的嘴型:“不……”

    “那么,她呢……艾施阿姨呢……?”

    她耸了耸肩。

    胡桂瑙对她的表现相当满意:“那好吧,你不留在这里……我们两个一起走,去比利时……来,我们现在去林德纳先生那里,去印刷车间。”

    他们俩亲热地一起走到印刷机前,看着林德纳先生给它放上纸张。

    * * *

    [1] 法语,大意为“讨厌普鲁士人”。————译注

    第27节 救世军女孩(4)

    犹太人偷偷观察我这件事表明,我的感觉是正确的。

    我那两天感觉有些不舒服,几乎没怎么吃早饭,两天就只出去过半小时。

    第二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门,令我吃惊的是,来人是我一直以为是医生的小个子男人。

    他也表明自己确实是个医生。

    “您应该是生病了。”他说道。

    “没有,”我说,“就算病了,也用不着别人操心。”

    “您不用花钱,我不是为钱而来。”他腼腆地说道,“别人有难,我必须帮忙。”

    “谢谢,”我说道,“我很好。”

    他站在我面前,把拐杖紧紧地夹在胸前。

    “发烧?”他用恳求的口气问道。

    “不,我很好,我正要出门。”

    我站了起来,然后两人一起走出房间。

    前厅里等着一个年轻犹太人,他的脸颊上像贴着演戏时用的绒毛状假胡子。

    这位医生现在自我介绍说:“我叫利特瓦克博士 [1] 。”

    “伯特兰·米勒,哲学博士。”我向他伸出手去。

    那个年轻犹太人也向我伸出手来。

    他的手又干又凉,跟他的脸一样光滑。

    两手握在一起,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我虽然无所谓去哪里,但走得很快。

    一行三人我居中,他们两个一边步调一致地走着,一边用依地语交谈着。

    我非常生气地说道:“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们笑道:“他说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问道:“真的吗,您真的不懂依地语吗?”

    “不懂。”

    我们走过莱兴伯格路 [1] 后,我示意向里克斯多夫 [2] 方向走去。

    然后,我们就遇到了玛丽。

    她靠在一根路灯柱上。

    天已经很黑了,但瓦斯还得省着用。

    尽管光线很暗,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而且,对面酒馆的窗户也送来了一丝光明。

    玛丽也认出了我,对着我微笑着。

    然后她问道:“他们是您的朋友?”

    “邻居。”我回答道。

    我建议去酒馆看看,因为我觉得玛丽似乎有点累了,需要吃点东西。

    但这两个犹太人却不想进入酒馆。

    也许,他们害怕被迫吃猪肉,也许,他们害怕被嘲笑或遇到其他的麻烦。

    无论如何,这正是摆脱他们的好借口。

    可奇怪的是,玛丽这时竟站在了犹太人一边,说她一点都不饿。

    然后,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一样,她和那个年轻的犹太人走在前面,而我和利特瓦克博士跟在后面。

    “他是谁?”我向医生问道,手指指着那个年轻犹太人,他的灰色下摆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他叫努歇姆·苏辛。”利特瓦克博士说道。

    * * *

    [1] 在德语中,博士头衔属于名字的一部分。————译注

    [1] Reichenbergerstrae。

    [2] Rixdorf。

    第28节 医生闲聊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和凯塞尔博士正在做手术。

    凯塞尔博士虽然还在军医院提供战地服务,但平民医保门诊服务的事情非常多,他已经忙得够呛了,所以一般情况下,库伦贝克也不来打扰他;不过,现在又开始进攻了,军医院里多了许多病号,库伦贝克也没有办法。幸运的是,送到军医院的都只受了轻伤。人们也把他们叫做轻伤兵。

    因为这两人是真正的医生,当他们随后坐在库伦贝克的房间里时,他们就开始讨论这些病例了。

    弗卢尔施茨也过来了。

    “很遗憾,您今天不在那儿,弗卢尔施茨,要不然您会乐坏的。”库伦贝克说道,“真是大开眼界……如果我们不动手术的话,那人一辈子就是个病秧子……”他笑着说道,“但现在不一样了,六个星期后,他就可以去战场上再死一回了。”

    凯塞尔说道:“我只希望,我们那些可怜的医保病人也能得到好医生的治疗,比如像这里的好医生一样。”

    库伦贝克说道:“您知道那个给吞了鱼骨头的犯人做手术,好在第二天把他绞死的故事吗?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工作。”

    弗卢尔施茨弗说道:“要是所有参战国的医生都罢工,那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嚄!弗卢尔施茨,您可以起个头。”

    凯塞尔博士说道:“我倒是想把所有部队都撤回来……调侃一个老同事,您不觉得害臊吗,库伦贝克?”

    “我能做什么?我只能给您提提建议……对于平民来说,世界非黑即白。”

    “是的,所以您只是围着他们转来转去……另外,您也早就是个非黑即白者了,弗卢尔施茨。”

    弗卢尔施茨说道:“可问题其实在于,我们只是坐在这里,或多或少讨论一些有趣的病例,完全不去考虑其他事情……我们也根本没时间去考虑其他事情……到处都是这样。都被工作累垮了……直接累垮了。”

    凯塞尔博士说道:“天啊,我已经五十六岁了,我还要考虑什么……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每天晚上摸到床上的时候。”

    库伦贝克说道:“您要不要来一口?算在团里的账上……两点钟,我们又会接到二十个伤员……您会留下来接收吗?”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的药柜前,从里面拿出一瓶法国白兰地和三只玻璃杯。当他侧身站在窗边,把手伸进药柜时,灯光把他的胡子照得立体感十足,使他显得相当威武。

    弗卢尔施茨说道:“我们都被自己的工作弄得精疲力尽……甚至做军官和爱国主义者也无非就是这样的工作……我完全搞不懂其他工作领域中发生的事情。”

    “谢天谢地!”库伦贝克说道,“医生不需要探讨哲理。”

    玛蒂尔德护士走了进来。

    她身上有股刚洗好澡的味道。或者,别人一定会觉得她身上有这股味道。她的长鼻子和瓜子脸,与她的一双女佣人一般的红手形成鲜明对比。

    “少校军医先生,火车站打来电话说,运送伤员的列车已经到了。”

    “那好吧,再抽一支烟就出发……护士,您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反正卡拉护士和艾米护士已经去火车站了。”

    “那也行……,那就走吧,弗卢尔施茨。”

    “带上弓箭。”凯塞尔博士说道,不过不是真的有这个心情。

    玛蒂尔德护士站在门口没走,她喜欢留在医生的房间里。

    当他们全都出去的时候,弗卢尔施茨无意中看到她洁白如玉,润泽耀眼的脖子,看到她发际的雀斑,他觉得有些触动。

    “再见,护士!”少校军医说道。

    “再见,护士!”弗卢尔施茨也说道。

    “上帝与我们同在!”凯塞尔博士说道。

    第29节 各色戈迪克

    树木和房子出现在泥瓦匠戈迪克的眼前,四季轮换,有白天,有黑夜,有人走动,有人说话。有人把食物放在一个大部分用铁皮或陶土做成的圆形物体上,然后送到他身前。

    这一切他都知道,不过,想让他的嘴碰到这些食物,或者把这些食物送到他的嘴里,却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泥瓦匠戈迪克觉得,以前哪怕再辛苦,做什么都没有现在这么费劲。

    因为在喂食者不知道自己喂的人是谁,心里却又强迫自己弄清楚时,要想把汤匙放到被喂者的嘴里,可完全不是件手到擒来的事情,这会变成对喂食者的折磨,变成一种无望的工作,变成一项无法履行的义务;因为没人可以从组成同一个戈迪克完整灵魂结构的碎片中形成一套理论,至少戈迪克本人做不到。

    因此,错误的说法例如有:戈迪克这个人是由各种各样的戈迪克拼成的,比如一个在路上玩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鸡鸡,在垃圾场和沙坑里挖地道的小男孩路德维希·戈迪克,比如这个被妈妈叫去吃饭,然后把饭菜送到工地上同样做泥瓦匠的父亲手中的小男孩戈迪克。

    也有这种错误说法:这个小男孩路德维希·戈迪克是他现在自我的一个组成部分,差不多就像有人想在那个少年戈迪克中看到另一个组成部分一样————那个少年戈迪克非常嫉妒汉堡木匠的宽沿帽子和珠光马甲,所以非要惹怒众人,在河边的灌木丛中逼迫木匠格兹纳的未婚妻就范,得偿所愿后才肯罢休;他,只是个一根筋的泥瓦匠小伙子。

    还有这种错误说法:他还是那个男人的另一个组成部分————那个男人在罢工期间松开了混凝土搅拌筒,弄坏了混凝土搅拌机,可当他与女佣安娜·兰普雷希特————就因为她有了身孕而痛哭流泪————结婚时,他还是离开了工会。

    不,这样一种人格纵向剖面,一种算是历史的分裂,永远不能给出人格的组成部分,因为人格无法超越人生。

    由此可见,戈迪克必须克服的困难,肯定不在于他觉得这一系列人活在自己心中,而在于这个序列突然断开了,在于人生在某个点处中断了,在于和这链条的最后一个链节之间没有了联系,在于他就这样,在摆脱了几乎不能再称为他的人生的东西之后,失去了自己的生存资格。

    那些人影,他就像是隔了一层熏黑的玻璃看到的,虽然他————把汤匙送到嘴边时————很想喂那个和格兹纳的未婚妻在灌木丛中偷欢的男人,是的,虽然这种滋味也确实让人回味无穷,但他还是无法架起桥梁,他仍然止步于对岸,无法抓住此岸的这个男人。

    尽管如此,只要他能确切知道,究竟是谁记起了格兹纳的未婚妻,也许他就能架起桥梁:当时看到河边灌木丛的那双眼睛,不是这里看着路边树木的那双眼睛,也不完全是在这里的房间里四处张望的那双眼睛。

    肯定有一个戈迪克,既不能忍受,也不会允许那个男人喂他,那个仍然想要和格兹纳的未婚妻偷欢的男人。

    不得不忍受下腹疼痛的戈迪克,也同样可能是那个禁止此事情发生的人,就像那个被禁止的人一样,但情况也可能完全两样。

    这种情况非常复杂,泥瓦匠戈迪克根本搞不清楚。

    也许,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在于,正在恢复知觉的戈迪克不愿意召回自己的灵魂碎片,但也许,这种情况正是他无法召回自己灵魂碎片的原因。

    当然,要是他现在能够内视,那他显然会在每个获得许可的自我灵魂碎片中发现一个独立的戈迪克,比方说,这些碎片中每一片都能以自己为核心,构成一个独立自主的区域。

    因为,灵魂在这方面很可能与原生质完全一样,分割原生质可以增生细胞核,从而形成由一个个功能正常的独立个体生命组成的区域。

    无论如何,无论已经如何,在戈迪克的灵魂中存在着各种各样功能正常的独立个体生命,每个个体生命其实都可以算作戈迪克,而使它们全部重新融为一体,是一个非常艰难,几乎无法完成的工作。

    这个工作只能靠泥瓦匠戈迪克独立完成,没人帮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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