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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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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虽然一路吵吵闹闹,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好心情。遗憾的是,到达圣戈阿后,他们就得下船了。是的,一开始,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离船上岸。

    他们此次出游本来是为了生意,不过这时候也似乎觉得无所谓了,所以在拍卖会场得知,想要购买的物美价廉类葡萄酒的拍卖已经结束时,他们并没有感到懊悔恼怒,反而像卸下了肩头的重担一样感到浑身一轻,因为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坐着绳索牵引着船,随着绳索紧绷,缓缓驶向对岸————沐浴在明媚阳光中,风光迷人的戈阿斯豪森 (2) 。

    艾施似模似样地装出一副正经生意人关心行情的模样,记下拍卖时的成交价格,然后回一句“下次再说”。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种做生意的态度至少也是一种略带欺骗的态度,他心里也由此生出一股愧疚感,而这种愧疚感一方面迫使他故意忽略过于优惠的价格,但另一方面又让他感到心情沉重,所以他在回程坐渡船的时候,又把故意忘记的价格补到了价目表中,而且还目光不善地打量着亨畋夫人。

    在渡船上,亨畋夫人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木座上,悠然自得地把一根手指伸入水中,但又非常小心,以免弄湿她那奶油色的蕾丝半指手套。要是按着她的心意来的话,她恨不得在莱茵河上再来回横渡几次,因为看着河水斜向奔涌而过时那种奇怪的轻微眩晕感,让她感到非常惬意快然。

    只是天色已晚————不过,去河边客栈,坐在庭院树下,也挺不错的。

    他们吃着鱼,喝着葡萄酒。

    在雪茄的烟雾萦绕中,艾施在想要不要更进一步,严肃认真地思考着,体态丰满仪态端庄地坐在那里的亨畋妈妈是不是也期待着和他的关系能够更进一步呢。

    当然,她和别的女人不同,于是他只是慎重地说起了洛贝格,觉得自己能够促成这次的旖旎之旅,其实应该感谢洛贝格,所以对洛贝格大加赞赏,以便根据那些大道理,自然而含蓄地大谈素食主义者对真爱的看法;但亨畋夫人这时已经发现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所以急忙打断了他的谈话,尽管她自己也很累,恨不得赶紧躺下休息,仍然主动提及他的安排,说现在得去罗累莱了。

    艾施心中十分不快;他努力像洛贝格那样说话,却得不到亨畋夫人的肯定。

    或许,她仍然觉得他的不太绅士吧。

    他站起来付了账。

    当他们穿过旅店庭院时,他看到这里有特地赶在夏季来游玩的游客,其中还有年轻漂亮的女士和小女孩。

    一时间,艾施有些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跟身边这位韶华已逝的女人搞在一起,尽管她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走过来的时候,看起来非常丰盈魁伟。

    这些小女孩们穿着薄薄的浅色夏装,而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的亨畋夫人,在路上没走一会儿就变得灰扑扑、脏兮兮了。

    然而,这一切似乎正合他意;他还是有良心的,而且一想到身陷囹圄不见天日,竟然为一群可鄙又可怜的忘恩负义之辈甘愿牺牲自己的马丁,他就觉得老天待自己实在是太好了!

    当他这时和亨畋夫人一起顶着飞扬的尘土走在乡路上,而不是与某个漂亮姑娘躺在草地上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所作的牺牲最好不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感激。

    舍己为人者,义士也。

    他心里想着,要不要在适当的时候把自己所作的牺牲告诉她,但随即又想起了洛贝格,于是就此作罢了:绅士受苦,不与人言。

    以后————也许为时已晚————她总会知道的。

    他突然感到一阵心痛。

    他在前面走着,先换下了外套,然后换下了马甲————他出了汗,衬衫贴在肩胛骨上。

    亨畋妈妈厌恶地看着他衬衫上的两大片汗迹。

    拐入林间小道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让仍然跟在后面往前走着的她,突然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汗味,吓得连连后退。

    艾施关切地问道:“怎么啦,亨畋妈妈?”

    “请您穿上夹克,”她厉声说道,随后又像哄小孩似的补充道,“这里很凉,太阴凉了,您会着凉的。”

    “走走就暖和了,”他回答道,“您应该把领子解开几个搭扣。”

    她摇了摇戴着顶旧饰小帽的头:不,她才不想这样呢,这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呀!

    “没事的,这里又没人能看到我们。”艾施说道。

    这让她突然意识到,这里偏僻隐秘,人迹罕至,孤男寡女共处一地,彼此不用害羞。一开始她还有些不明所以,但随后就恍然大悟:他当着她的面换下衣服露出汗迹,好像一点都不避嫌;要是仍感到厌恶的话,那她真的不再是表面上的厌恶,而是表面无动于衷,实则奋力压抑似的,厌恶到了极点;甚至连他的大白牙也不再让她感到害怕,而是把他再次笑着说话时露出的大白牙,当作心里莫名认可的“不害羞”。

    “加把劲儿继续走,亨畋妈妈,别叫苦叫累。”

    她听得很不服气,因为他显然不相信她能跟上,于是她便拄着那把弱不禁风的粉红色阳伞,娇喘吁吁地再次向前迈进。

    艾施现在跟在她身旁,在陡峭的地方就帮去她一把。

    一开始,她还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担心他是不是在借机揩油,虽然最后还是抓住他的胳膊,但还是略显扭捏,只要看到迎面有其他游客,哪怕只是一个孩子走来,她就会立即松手,甚至甩开他的胳膊。

    他们慢悠悠地往上爬着,停下来歇口气时,就悠闲地欣赏着周围的景色:天气炎热,林间小道的泥土近乎白色,出现许多裂缝;原先翠色欲滴的植物,仿佛生机不再,垂头丧气地立在干涸的泥土里;树根连同落满尘土的根须,裸露在羊肠小道上;暑气逼人,林子里却一丝风也没有,弥漫着枯萎凋零的味道;灌木叶子之间,缀着些生机已逝的黑色浆果,灌木也已准备好迎接秋天,迎接枯萎。

    这一切,他们尽收眼底,却又无法形容。

    他们到达第一个观景长椅处,眺望眼前的山谷;尽管离登顶罗累莱之崖还远得很,可在长椅上坐下时,他们似乎就觉得,如此美景在眼前,此行已不虚。

    亨畋夫人仔细地抚平背后的棕色真丝连衣裙,以免靠在椅背上弄皱了。

    这里静寂异常,他们能听到码头、圣戈阿旅店里传来的声音,还有渡船撞到大桥时沉闷的撞击声;这种静寂,这些声响,给他们俩带来了迥异于往日的感受,一时间两人都觉得很不习惯。

    亨畋夫人看着刻在椅背上和身旁座位上的爱心和姓名首字母,压低了嗓音问艾施,他是否也和那位来自奥伯韦塞尔的呼尔达姑娘在这里留下印记,山盟海誓过。

    当他开玩笑地假装要寻找时,她又让他别找了:“无论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臭男人走到哪,都会找到自己的浪荡过往。”

    艾施却不想就此罢手,继续开玩笑地说:“说不定还能在哪个爱心里找到您的名字。”

    听到这话,她不禁勃然大怒:“您这般乱嚼舌头到底想说什么?谢天谢地,我向来洁身自好守身如玉,自觉不比任何年轻姑娘差。当然,一个一辈子都和那些不要脸的女人鬼混在一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这一番话深深刺痛了艾施,让他觉得自己很卑鄙、很无耻,因为他之前一直觉得她比不上旅店里的年轻姑娘,但实际上她们中有些人可能给亨畋妈妈提鞋都不配。

    他感到很开心,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她性格鲜明,意志坚定,这里有一个人,她明辨是非对错,知道善恶美丑。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此刻正是自己盼望已久的一刻————在这无边的混乱无序中显得异常的清晰明了、不可动摇,可以让人寄托无限希望的一刻。但一想起亨畋先生和酒馆里的那张遗像,他就觉得心烦意乱,而且心里还有一个心结没解开:在某个地方也一定刻着亨畋先生的爱心,在爱心里他们夫妻俩名字的首字母亲密地交缠在一起。

    他不敢直接提起此事,而是淡然问道,她的老家是哪里的。

    她很干脆地说,她来自威斯特法伦人州;此外,这跟别人毫不相干。

    因为摸不到自己的发型,她只好整了整帽子。

    不,她完全无法忍受有人总爱多管闲事,打探别人隐私,而干得出这种事情的就只有艾施这样的人,或者那些跟他半斤八两,无法想象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段龌龊往事的客人们。凡是自己得不到的女人,这帮家伙都会不遗余力地至少给她凭空捏造一段爱情故事和一段风流往事。

    亨畋夫人怒气冲冲地向后退了一步,想离他远一点,而艾施的心里虽然一直都在想着亨畋先生,但这时也能确定,她的过去一定非常不幸。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副悲愤交加的表情;很有可能,她是在棍棒相逼之下被迫成亲的。

    所以,他赶忙说自己并无恶意。而且,按照他的经验,女人嘛,虽然哭哭啼啼的,或者看起来悲伤难过,但只要轻轻爱抚她们的身体,就能渐渐平复她们的情绪,于是他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抚摩着。

    也许是因为天地静寂,万籁无声,但也许只是因为她精疲力竭;她丝毫没有挣扎。

    她表明过自己的意思,但在说最后几句话时,嘴里就像含着东西一样,差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现在,她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感觉不到什么是勉强,什么是厌恶。

    她好似看着眼前蜿蜒而去的山谷,却又似视而不见,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多年来,她的生活一直仅限于柜台和几条熟悉的街道之间,而现在,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突然缩成了一个小点,仿佛她一直都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似的。与她而言,这个世界是如此陌生,如此不能理解,而她与世界之间也不再有任何联系,除了那根长着多刺叶子的细枝条,垂在椅背上方,上下摩挲着她的左手手指。

    艾施心里想着,自己要不要吻她一下,不过他心静如水,根本没有欲望,而且也觉得这么做绝非绅士所为。

    所以,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

    烈日西斜,阳光映脸,亨畋妈妈却感觉不到俏脸在发烫,感觉不到紧绷、发红、蒙尘的皮肤上传来的热辣。

    仿佛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之间,有一股梦幻之意想向艾施飘去,想要把他拥入怀中,因为他也把山谷里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长的山影看成是一种冰爽清凉的诱惑,但他还是心有顾虑,不想再有出格举动,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伸手拿起自己身旁装有大银表的背心。

    是时候出发了。

    这个意志薄弱的女人乖乖地跟了上来。

    下山时,她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胳膊上,他的肩上扛着那把弱不禁风的粉红色阳伞:背心和夹克挂在上面,左右晃动着。

    为了让她走得轻松一点,他解开了她高领紧身胸衣上的两个搭扣。

    亨畋妈妈什么都不管了,就算有其他游客迎面而来,她也没有把他推开;她的眼里没有他们。

    她的棕色真丝裙子在乡路的尘土中拂过。

    到了火车站后,当艾施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自己去找水喝时,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助而又心满意足,痴痴地等着他回来。他也给她带了一杯啤酒,她乖乖地顺着他的意思喝完了啤酒。

    在黑暗的客车车厢里,他小心地把她的头枕在自己肩上。他不知道她是睡是醒;她自己也不知道。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她的头一阵一阵地来回晃动着。

    他想把她拉过来一些,但她胸衣硬衬中的硕大胸脯却是个大麻烦,而且她的头摇晃不定,扣帽饰针都快戳到他脸上了。他干脆把她的帽子向后推了推,于是她的头发也连带着一起往后滑下,使她看起来像喝醉了酒似的。

    她的真丝连衣裙散发出一丝混着尘土和温热的气息;只是偶尔才会飘出一丝残留在裙子褶皱里的淡雅薰衣草香味。

    然后,他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的脸颊却从他的嘴边滑过。最后,他把她又圆又重的头托起并转过来面对自己。

    她用干涩的厚嘴唇回吻着,有点像一头把嘴巴压在玻璃板上的大鼻子牲口。

    直到站在前廊时,她才像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一样。

    她轻推了一下艾施的胸口,然后仍似走在云端一样,走到柜台后的自己座位前。她在那里坐了下来,看着自己身前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的大堂。

    最后,她总算认出了坐在第一张桌子旁的弗罗贝克,于是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弗罗贝克先生。”

    但她没有看到,艾施刚才也跟着她进了大堂,她也没有发觉,他是最后一批离开大堂的。

    当他对她打招呼告辞时,她冷声回答道:“再见,先生们。”

    尽管他心头微有不悦,但一走出酒馆,他的心中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近乎自豪的感觉:他是亨畋妈妈的情人。

    * * *

    (1) Ober-Wesel。

    (2) Goarshausen。

    第11节 艾施用强

    男人只要亲过女人一次,其他的一切便如离弦之箭,无法回头了。虽然可以细火慢炖,但不能违背自然规律。

    对于这一点,艾施深有体会。

    可他还是想象不出,自己和亨畋妈妈之间的暧昧关系会如何发展,因此,在知道特尔切尔第二天中午会陪自己去酒馆时,他的心里充满了欣喜;有人陪着,和亨畋妈妈的再次见面就变得轻松多了,而且更方便了。

    特尔切尔又出了个新主意:他们应该搞一个黑人姑娘过来,这会让决赛变得更刺激;他想把她叫做“非洲妖星”,那位德国姑娘一定要和她先两战两平,最后再将非洲妖星打败。

    艾施有点担心大嘴巴的特尔切尔会把这些非洲计划透露给亨畋妈妈。

    果然没让艾施失望,特尔切尔刚进门就急不可待地说出了自己想出的新主意:“亨畋夫人,我们的艾施会给我们弄一个黑人姑娘过来。”

    她一开始没听明白,甚至在艾施如实相告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弄一个黑人姑娘过来时,她还是没明白过来。不,亨畋妈妈根本不想听下去,而是酸溜溜地恨声相讥道:“多一个或少一个女人,某人根本无所谓。”

    特尔切尔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膝盖:“当然,某人可是一个能让女人投怀送抱,无人敢与之争锋的男人。”

    艾施抬头看了一眼亨畋先生的遗像:那里有一个敢与自己争锋的男人。

    “是的,艾施他就是这名厉害。”特尔切尔重复道。

    对亨畋夫人来说,这正好印证了她自己对艾施的不好印象,于是她就想进一步巩固和特尔切尔的攻守同盟关系;艾施留着硬气的寸头,就像一把深色的硬毛刷顶在微显淡黄色的头皮上;她看着艾施的寸头,越发觉得,自己今天需要一个盟友。

    她转过身,背对着艾施夸起特尔切尔来;这还用说嘛,一个爱惜羽毛的男人,根本不想沾上这种女人,以免惹出什么风流韵事,最好把她们全都托付给艾施先生这样的男人。

    听到这话,艾施可气坏了,于是反驳道:“这种工作呢,有的人会削尖了脑袋争抢,可是呢,有的人就是做不来。”

    他打心眼里看不起特尔切尔,因为这家伙连伊洛娜都留不住。可要不了多久,她也会渐渐变得没人想要的。

    “嗯,艾施先生,”亨畋夫人说,“加把劲儿,不要让黑人姑娘久等了,您赶紧去干活吧。”

    “好的,这个我也会赶紧处理的,”他回答道,然后没吃几口饭就起身离去,留下有些愕然的亨畋夫人一个人陪着特尔切尔。

    他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儿。

    他实在无事可干。

    他心里有点懊悔,暗恨自己怎么会留下她一个人和特尔切尔单独相处的。最后,心头的这丝懊恼让他调头向酒馆走去。

    特尔切尔不可能还在那里了,但他还是想确认一下。

    大堂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厨房里也见不到任何人。

    由此看来,特尔切尔已经走了,那么他也可以离开了;但他知道,亨畋夫人这会儿通常都在她的卧室里,然后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是为此才回到这里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上了木楼梯。

    没有敲门,他直接走了进去。

    亨畋妈妈正坐在窗边缝补袜子;猛地一眼看到他时,她轻轻地惊呼了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径直走到她跟前,把她按在椅背上,吻起她的嘴来。

    推挡躲闪,她扭着丰满肥硕的身体,含糊不清地嘶声喘道:“您……出去……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与他的无礼暴行相比,让她更痛苦的是她心里冒出的念头:刚才还在某个捷克姑娘或黑人姑娘那里的他,现在来到她的卧室里,从未有任何男人踏足半步的卧室里。

    她在为卧室而挣扎。

    但他把她抱得如此紧,如此紧。

    最后,她用干涩的厚嘴唇回吻着,也许只是为了用这种温柔来感化他,让他走,因为在互吻的过程中,她总是咬紧牙关,不停地重复着说:“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到最后,她只是哀求着:“别在这里。”

    虽然对这种毫无情致而言的抱扭挣扎非常不耐,但艾施仍然记得,自己身前的是一个值得敬佩和尊重的女人。

    她不就是想换个地方继续嘛,为什么不呢?他松手放开了她,然后她把他赶出门外。

    当他们站在过道里时,他沙哑着问道:“去哪里?”

    她一下子没明白过来,还以为他现在就会回去呢。

    艾施把脸凑过去,再次问道:“去哪里?”

    她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所以他又搂住了她,把她重新抱回卧室里。

    她觉得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自己的卧室。她无助地四下张望着,看到了客厅的门时,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希望:客厅里雅致讲究的陈设会使他恢复理智,变得斯文有礼,于是便往那儿使了个眼色;他往后退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让她走在前面,仿佛在押解犯人一样。

    走进客厅时,她不放心地说:“好了,现在您总该清醒了吧,艾施先生。”

    她说完就想去窗边,把遮住客厅光线的百叶窗打开。

    可他却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让她一动都不能动。

    她拼命扭动着,想要从他怀着挣脱出来,结果却往前踉跄了一下,踩到了坚果堆中,差点儿没让两个人都摔一跤。踩在脚下的坚果纷纷裂开。为了不把剩下的坚果也踩裂,亨畋夫人赶紧奋力后退,往里间靠了靠,想在那边找一个落脚点把脚站稳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在梦游,好像在思考:把他勾引过来的,不正是她自己的吗?

    但这个想法只会让她更加羞愤难当,她嘶吼道:“滚开,滚去您的黑人姑娘那里……我可不像您的那些女人,花言巧语对我没用。”

    她死死抓着里间的一角落,却刚好带到窗帘;窗帘横杆上的木环轻轻地格格响着,她怕弄坏这幅好窗帘,所以只好松手,于是艾施这时便趁机把她逼到光线昏暗的里间内,逼到婚床前。

    他仍站在她身后,把她挣脱出来的双手向后反剪,拉到他的身前,所以她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勃起。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婚床,她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呆呆地一动不动,在他的激烈攻势之下,她既无力也无心反抗了。

    当他喘着气,粗鲁地撕扯她的衣服时,她又在担心自己的衣服被他弄坏,于是他哪里解不开脱不下,她就在哪里帮忙,简直就像他的同伙一样。这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当他们倒在床上,亨畋妈妈实实在在地仰卧着,准备迎接他的进攻时,他竟然感到一阵害怕。

    看到她一动也不动,就这么愣愣地躺着,仿佛她在遵从一项传统义务,仿佛她只是在延续这项习以为常的传统义务,就这样没有娇喘、没有感情地任他施为时,他更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只有那颗圆圆的脑袋在床罩上左右摇动,好像在不停地说“不要”。

    感受着她的肉体传来的温热,他情感高涨,而且也想唤醒和征服她的情感。

    他双手捧着紧紧抱住她的头,仿佛要把里面已经僵化的、不属于他的念头硬生生挤出来;同时,他的嘴顺着她那并无美感的肥脸颊和低额头亲吻着。她的脸颊和额头依然木然和僵硬,如此木然,如此僵硬,就像那些马丁甘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的,却仍然没能拯救的大众一样。

    也许伊洛娜对科恩的肥胖粗壮也有同样的感觉。

    一想到自己并不比她差,而且自己的牺牲是正义的,是为了她而牺牲,是为了救赎,为了正义,他一时间感到非常开心。

    哦,忘却自己,变得越来越孤独,用自己心中忍受和积聚的一切冤屈不平来消灭自己,而且也要忘却正和自己亲吻着的她,忘却时间————也是她的时间,忘却岁月————在她不再年轻的脸颊上留下痕迹的岁月,希望消灭这个女人————活在那时那段岁月中的女人,让她获得新生,让她获得永恒,在身体绷紧和彻底征服中与他合为一体!

    这时的她,就像一头把嘴巴压在玻璃板上的大鼻子牲口一样,把嘴压在了他正在寻觅索吻的嘴上,但她始终银牙紧咬,不让他的舌头入侵,不让他俘获自己的心神。

    当她终于粗声嘟哝着张开双唇时,他感到了一阵心醉,在别的女人那里从未体验过的心醉,于是便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无边的心醉神迷之中;他渴望占有她,她已不再是原来的她,而是一个获得重生的女人,一个从陌生人手里夺回的女人,一个充满母性的女人;他忘却了自我,自我突破了他的极限,在宣泄和释放中消失不见。

    因为,心地善良、心存正义之人喜欢绝对。

    艾施是第一次意识到,情感兴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合二为一————高于偶然和悲伤的,甚至可怜又可鄙的理由,重要的是合二为一后的情感消退————本身就是永恒的,可让时光停止;艾施意识到,人的重生如同宇宙一样平静安宁,但人在极度销魂之际的意志战胜它时,它仍会变小,仍会融入人体之内,使它属于他,只属于他:拯救。

    第12节 预先准备

    成为亨畋妈妈的情人,确实很了不起!

    许多男人认为,人生最重要之事,莫过于找个女人做伴。

    艾施对这种偏见向来嗤之以鼻。现在更是如此,尽管亨畋夫人有时会很奇怪地从他的心头冒起。

    现在更是如此。

    他的人生有更大、更高的目标。

    走到新集市附近时,他在一家书店前停下了脚步。

    一幅自由女神画像映入他的眼帘,金色的自由女神印在绿色亚麻布上;下方的标题是“美国的现在和未来”。

    他长这么大就没买过几本书,而现在竟然会走进书店,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已。

    书店里光滑的柜台和摆放整齐的长方形书籍,使他隐约想起了一个雪茄店。

    他本想多留一会儿,跟人聊聊天,只不过没人注意他,于是他只好付了书钱,手里便多了个不知该怎么处理的包裹。

    当作礼物送给亨畋夫人?毫无疑问,她对书是不会没有半点兴趣的,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给她买了书。

    他心下有些犹豫,又站回到陈列橱窗之前。

    在玻璃后面的粗绳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外语学习小册子,封面上印着迎风飘扬的各国国旗,像在为勤学上进的人们喝彩加油。

    艾施去酒馆吃午饭。

    他手上拿着拿不出手的礼物,丝毫不敢张扬,偷偷地把书放到窗边;这里是他饭后经常看报纸的地方,所以带本书坐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

    没过多久,亨畋妈妈就隔着没人的大堂冲着他大声说道:“哟喂,艾施先生,您倒是挺悠闲啊,大白天的也在看书。”

    “对呀,”他开心地大声回答道,“我给您带东西来了。”然后他站了起来,把书拿到柜台上。

    当他把书递给她的时候,她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他把头歪了一下,示意她看一下这本书;她把书稍微翻了一下,就几张图片看得仔细些,然后说声“嗯,挺好的”就把书还给他了。

    艾施感到非常失望;他之前就料到,她对看书没有任何兴趣,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知道更大、更高的目标。

    尽管如此,他还是站着没走,不死心地期待着……结果只等来亨畋妈妈的一句话:“您不会是想整个下午就靠这玩意儿打发时间吧?”

    艾施回答道:“我什么都不想。”

    他气呼呼地把书拿回家,留给自己一个人看。

    并且,他还决定一个人移民,孤零零地一个人。

    就算这样,他依然经常有一种错觉————他认真看这本书介绍美国的书,不仅是为了自己,而且也是为了亨畋妈妈。

    他每天读一部分。

    一开始,他只看书中的图片,所以现在每次想起美国时,他都似乎觉得,那里的树不是绿色的,那里的草地不是五彩的,那里的天空不再是湛蓝的,不,那里的一切似乎都完美体现在色调明暗深浅不一,充满耀眼光芒和摩登气息的棕灰色照片中,或者体现在轮廓线条分明,明暗对比精巧的钢笔画中。

    看完图片后,他开始专心阅读文章。

    虽然,书中有许多统计数字,让他烦不胜烦,但他还是没有匆匆略过,而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仔细看了一遍,因此牢牢地记住了许多东西。他对美国的警察和司法机构非常感兴趣。书中强调,这些机构是为了维护民主自由而设立的,每一个善于读书的人都能明白,那里没人会听从航运公司的无耻指令而将一个瘸子投入监狱的;所以,马丁应该和他一起去。

    艾施翻着书页————古怪到极点的是,在一张背景为纽约码头大厅前远洋巨轮的照片上,亨畋妈妈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双手撑着那把弱不禁风的粉红色阳伞,俯身靠在船舷栏杆上,注视着熙攘而来的旅客,而马丁则拿着双拐,坐在一个箱子上,四周都是用英语交谈的声音。

    做事细致认真的他,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决定再跑一趟,去那家布置得温馨如家的书店。

    他不在意再花一笔钱,买了本封面上有英国国旗迎风飘舞的英语学习小册子,然后立马开始学习英语单词,每个单词都会让他想起那张泛着丝滑光芒的照片,想起照片上的灰棕色色调,想起那个透着优雅时尚的字眼————“自由”,就好像在这个字眼里,曾经的一切和用陈言旧语说过的一切,都将如过往云烟一般消失在遗忘之中,都将获得拯救。

    他甚至决定,他们两人之间也要用英语交谈,因此亨畋妈妈也得学点英语。

    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鄙视所有没有物质基础的幻想,因此他绝不会光坐着空想:他的那份红利一直在增加,虽然最近几天前来看摔跤比赛的人数稍有减少,但两百马克的利润却是铁定少不了的————在这一刻,他最终决定把这笔钱作为旅费基金;所以,他可以行动起来,可以逃离这里的牢笼,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在这个念头的影响下,现在他常常会不自觉地走向大教堂。

    站台阶上,目光越过大教堂广场,当说着英语的游客映入眼帘时,就像有一丝透着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轻拂着他的额头,于是他摘下帽子,任由柔和的夏风吹拂。

    甚至,科隆的街道路巷也渐渐呈现出另一种面貌,几乎是一种不应有的面貌。

    对于这种变化,艾施乐见其成,但心里也似乎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只要越过大西洋,到达彼岸,这里看起来也会不一样。而且,如果有朝一日重归故里,他会让英语导游带着自己参观大教堂。

    演出结束后,他等着特尔切尔;雨夜朦胧,两人呼吸着潮湿温润的空气,并肩而行。

    艾施停下了脚步:“对了,特尔切尔,您总是吹嘘自己拿到了美国的聘用合同:现在就是您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特尔切尔喜欢的就是吹牛说大话:“只要我想,那里的聘用合同我要多少有多少。”

    艾施出言反驳道:“就凭您那手甩飞刀的本事……嗯,好吧……您不觉得在那边也可以搞一个摔跤比赛或类似的生意吗?”

    特尔切尔一脸鄙视地笑道:“保不准,您还想把我们的姑娘也都接过去是吧?”

    “何乐而不为呢?”

    “您可真是个白痴,艾施,竟想带那批货色去那边!就算带过去了……那里看重的是体育能力,可我们那帮婆娘能做什么……”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艾施建议道:“但我们可以选拔一批呀。”

    “想得美,那边的人正等着我们呢,”特尔切尔说,“而您又上哪儿去弄一批这样训练有素的姑娘过来……”想了想又说,“……除非这批蠢笨的母牛,看起来有一点点像那么回事,否则根本想都不要想。当然只能在墨西哥或南美洲。”

    艾施一开始没转过弯来。

    见他那副呆呆发愣的样子,特尔切尔一下子就火了:“喂!缺人啊,对面这两个地方……要是摔跤生意不景气,那我们至少已经为这些母牛准备好了牛棚,这么一来,来回路费和佣金就到手了。”

    这听起来似乎颇有几分道理。

    对啊,干嘛不在南美洲或墨西哥呢。

    艾施脑海中棕灰色的照片上顿时换成了一派华丽而庸俗的南方景象。

    是的,这听起来很有道理。

    特尔切尔说道:“您这次的想法提得实在太妙了,艾施。您就睁大了眼睛看着吧,我们会重新筹办杂技团,弄一批差不多的女人。我认识几个人,他们会帮我们把那边的事情全部弄妥的。然后,我们就带上所有人,一起出发。”

    艾施知道,这看起来很像贩运妇女兼做皮条客的勾当。但他不需要知道这些,因为摔跤比赛是一种合法生意,虽然这生意看起来就有点不干不净的,可这与他又有何干。

    这就当是向让无辜者锒铛入狱的警察讨回的一点点旧账吧。捍卫自由、不接受航运公司贿赂的警察,用不着担心被人追讨公道。

    当然,贩运妇女兼做皮条客的勾当实非绅士所为,但话又说回来,亨畋妈妈经营酒馆不也同样违背了她自己的信念嘛。而且,洛贝格也不喜欢他自己的生意。更何况,把特尔切尔和整个杂技团带去美国,总比把他留在这里扔飞刀要好。

    他们从一个警察身旁经过,他正在夜雨中无聊地来回巡逻着,艾施很想对他说:“就算下着雨,警察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迟早会把南特维希交到你们手中的!”

    他艾施可是一个守法守规矩,履行自己义务和责任的人,哪怕队友是个下流坯。

    “讨厌的警察。”他咕哝了一声。

    湿漉漉的柏油像摄影胶片一样,在黄蒙蒙的灯光下闪耀着褐黝黝的光芒。

    艾施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尊自由女神像,女神手中的火炬,会燃烧和拯救一切————留在这边的一切,所有曾在的,所有已逝的,尽付烟火中。如果这是谋杀,那这就是连警察也无法判断的谋杀。

    为了拯救。他的心中已经暗下决定。

    当特尔切尔在临别之际冲他大声说“别忘了:那边想要的是金发女郎,只要金发女郎”时,他心里明白,自己必须物色金发女郎并把她们送来。

    他事先要做的,只是把旧帐结清,然后他们就会带着所有金发女郎一起漂洋过海,远走他乡,就会从高高的远洋巨轮甲板上,俯视一群群来来往往的小船,就会向旧世界高声道别,永不再见。

    也许,巨轮上的金发姑娘们会唱起离歌,会齐声合唱;也许,当拖绳紧绷,巨轮沿着河岸轻轻滑过时,伊洛娜会在岸边漫步,挥手作别————她自己也是金发女郎,却已摆脱了所有危险。

    然后,水面越来越宽。

    第13节 沉默欢愉

    其实,艾施应该承认,自己和亨畋妈妈都是不肯吃亏的人:他要是不真心对待这段爱情,亨畋妈妈也会就此罢手。

    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极为相似,虽然他们的动机并不相同。

    对她来说,爱情应该是非常隐秘的,所以她几乎不会说出“爱”这个字眼。

    她总是忘记自己有了个情郎这件事,但她无法阻止这个刚闯入她心扉的情郎,在她午后小睡之时或是在晚上最后一个客人离开酒馆之后,偷偷潜入她的卧室;每次他出其不意地在她身旁出现时,她总是会被吓呆,直到他们进入昏暗朦胧的客厅和里间时,她才慢慢地从呆愣中恢复过来:然后,身体中便会渐渐涌出一股放肆的孤独,她仰卧在昏暗的里间内,望着天花板,觉得里间似乎就要漂浮而去,似乎不再属于这个她自己每个角落都无比熟悉的家,而是像一辆自由悬荡的马车,悬在无边的黑暗中,悬在未知的角落里。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有人在她身旁,正在努力取悦于她,唤醒她的欲望,而那个人却不再是艾施,也完全不再是一个她所认识的人,而是一个非常奇怪和粗暴地融入这种孤独的人,可她却无法指责那个人的粗暴,因为那个人本身就是孤独的一部分,只存在于孤独之中。

    那个人,时静时凶,间或要求她温柔对待自己的粗暴:所以她必须乖乖地一起颠鸾倒凤,这虽然也是被迫的,可奇怪的是,这也是无罪的,因为这里弥漫着孤独,即使是上帝也对此视而不见。

    但是这个人,这个此刻与她同床共枕之人,几乎感觉不到这种孤独,所以她严加防范,不让他驱散这种孤独。

    他陷在极度的沉默之中,她不让他抖散这片沉默,即使他认为这种不合时宜的沉默正体现了她的愚蠢或她的粗俗。

    沉默扼杀了羞耻,因为羞耻产生于言语之中。

    她感受到的,并不是情感,而是挣脱了羞耻的束缚:她是如此的孤独寂寞,仿佛这辈子只能孤独终老,寂寞得再也不会为自己的这具肉体感到一丁点儿的羞耻了。

    她沉默着,脸上没有羞意,像野兽一样面无表情,仿佛在挑衅;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沉默,心头沮丧不已。

    她没让他听到一声呻吟,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忍住、等待和期望————在酣畅宣泄体内的狂暴情感后,她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不过,他的等待通常都是白等,然后他就讨厌起她脸上的安慰表情,而她用这副表情要他躺下,靠在她那又丰满又结实的肩膀上入睡。

    但每次她都会突然翻脸,无情地将自己的情郎打发走,似乎想突然把他消灭,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全部销毁:她把他推出门外,当他顺着楼梯蹑手蹑脚地走下来的时候,他能感到自己背后传来的敌意。

    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去了一个无比陌生的地方,但就算这样,就算知道这一点,他还是强迫自己,忍着极度的痛苦,怀着渐增的渴望,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因为,迷失在极度醉人的欢愉之中,一言不发和不可名状地全心融入对性的坦然无羞之中时,一股不可遏制的欲望在他的心中升腾,他想迫使这个女人了解他的内心,让这一刻像火把一样在她心中腾然亮起,使过往的一切化为灰烬,让她在火焰的光辉中认识他,在无边的夜深人静中酣畅地发出愉悦的叫声,对他————她心中唯一的他————以“你”相称,就像对她的孩子一样。

    他再也不知道她有着怎样的容貌,她超越了美丑,超越了老少,于他而言,她只象征着一项沉默的使命————征服她、拯救她。

    虽然在许多方面,他都感到十分满意,没有其他念想,甚至不得不承认,在一定程度上,这就是一种让他痴迷不已,超越平凡的理想之爱,但让他觉得难受的是,每次他一走进酒馆,亨畋妈妈就一副慌里慌张,心神不定的样子,但事与愿违的是,她对他的刻意冷落反而更显她的心虚————客人们可能已经略微有所察觉。

    要不是不想引人注目或者让人背后闲话唠叨,要不是为了这里的午餐丰盛好吃又实惠,他才不会来呢。

    因此,他尽量做到好说话好商量,在酒馆时尽量表现得不冷不热、不即不离;但这没有用,反正无论他怎么做,都不合亨畋妈妈的心意:他要是来大堂,那她就拉长了脸,显然希望他赶紧滚蛋;但他要是不来,那她就会凶巴巴地嘶声问他,是不是躲在他的黑人姑娘那里。

    第14节 小哥哈利

    特尔切尔觉得,对于南美项目,他们一定得拉上盖纳特,否则就显得太不仗义了。在艾施的看来,有了盖纳特加入,这个项目就算十拿九稳了。然而,盖纳特却以家庭为由拒绝了;秋季新的租约一到手,他就想把家人接过来。所以,轻浮油滑的特尔切尔就成了唯一的合伙人。

    这种不靠谱的人当然指望不上,可项目却耽搁不得;艾施立即开始招兵买马,着手寻找适合出口海外的女摔跤手。这一次,或许他真能搞到觅而不得的黑人姑娘;如若事成,那当然是意外之喜。

    他又把酒馆春楼走了个遍。

    在那里,他不时会感到心中不安,原因很简单,要是亨畋夫人知道的话,她绝对不会相信他是为了生意才这么卖力的。

    可以说,为了证明自己根本没有情感之念,似乎在道德上————虽然毫无意义————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他虽然出于生意需要而出入花街柳巷,却始终不去有兔爷出入的场所————对于这种场所,他向来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可他还是隐约觉得,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在驱使自己去那里。

    对于那里发生的事情,他当然可以无动于衷,可奇怪的是,只要看到这些男人脸贴着脸,相互偎依着翩翩起舞,他就会汗毛竖起、脊梁骨发冷。然后,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这种藏污纳垢之地的时候,想起那时还是一个喜欢四处乱跑的少年,几乎还不知道妈妈是谁的自己,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有异装癖的男人,穿着系带紧身胸衣和真丝及地长裙,捏着嗓子唱着些下流歌曲的时候,自己好想赶紧走开,躲到妈妈身边。

    要是知道他现在再看到这里的龌龊和丑态,看到这些兔爷时感到何等的恶心,亨畋妈妈这个蠢婆娘才会真的明白,他从这个工作中得到的究竟是何种快乐。

    说真的,他宁愿躲到她的身边去,也不愿非得受这份罪,在这里四处游荡,就像在寻找失去的纯真一样寻找着什么东西。

    在这种地方会碰到诸如航运公司主席这样的人物?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些兔爷怎么会放在这样有身份的主席眼里呢。

    毕竟,对于这帮家伙,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忍不住想动手打人时,人们需要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所以当这些涂脂抹粉的小少爷们向艾施搭讪时,他并没有冲上去就是一嘴巴子;相反,他表现得非常友好,为他们点了甜味利口酒,问他们过得是否如意,当他们变得热情起来时,他又问了他们的收入来源和恩客。

    虽然,他有时候也会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听他们这些废话,但只要在话中出现主席伯特兰的名字时,他就会竖起耳朵,听得非常仔细;然后,他脑海中的那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几乎看不清但比真人还大的身影,渐渐地染上了颜色,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柔和色彩,同时它还稍微变小了一些,因为它的色彩这时变得更清、更浓了:那人坐着汽艇在莱茵河中乘风破浪,船员们个个英俊无比;这艘梦幻号上的一切都是白色和天蓝色的;他曾经来过科隆,小哈利非常幸运地在途中遇到了他;他们坐着梦幻号到安特卫普 (1) ,然后在奥斯坦德 (2) 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但他通常不会搭理我们这种人;他的城堡在巴登维勒 (3) ,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园林里;小鹿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嫩草,奇花异草散发出阵阵清香;不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逗留时,他就住在那里;他的宫殿,无人能进,他的朋友都是有用无数财富的英国人和印度人;他有一辆很大的汽车,大得他晚上可以睡在里面。他富可敌国。

    艾施差点忘了自己的招人工作,心里只盘桓着找到哈利·科勒这一个念头;当他找到哈利时,他的心跳骤然加快,言谈举止变得毕恭毕敬,就好像不知道,这个小伙子跟其他兔爷几乎没什么两样。

    他忘记了自己的仇恨,忘记了只有马丁忍受痛苦,这些小伙子才能过上精致的生活;是的,他都有点嫉妒了,因为对于这些习惯了精致华美、纸醉金迷的小伙子,他什么都给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满脸堆欢地邀请哈利先生去观看摔跤表演。

    但这个小伙子完全不为所动,脸上带着不耐和拒绝之意,嘴里只“噗”了一声,让提议不当的艾施感到无地自容;但他也同样有些恼火,于是不客气地说道:“那算了,我可请不起您乘坐游艇。”

    “什么?请您再说一遍好吗?”哈利用非常温和的语气略带疑惑地问道。

    阿尔方斯是个肥胖的金发乐师,这时没穿外套,而是穿着真丝花衬衫,在桌旁坐下后,衬衫下面便堆起了一圈圈肥肉,就像女人的胸脯一样。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着说道:“他说的确实没错,哈利。”

    哈利面露羞愤之色:“这位先生,请您不要侮辱他人。”

    “绝对没这个意思,”艾施赶紧收了自己的火气,“这种话我绝对不会说的。我只是感到有点遗憾,因为哈利先生习惯了华贵高雅的生活,而我又无以相待。”

    哈利认命似的淡淡一笑,厌倦地挥了挥手:“不说这个了。”

    阿尔方斯抚摩哈利的胳膊说道:“别难过了,小哥儿,这里有很多人都想安慰你呢。”

    哈利摇了摇头,带着淡淡的忧伤说道:“一生只爱一次。”

    这话和洛贝格说的一样,艾施心里想着,然后说道:“言之有理。”虽然这个曼海姆傻瓜难得说对一次,这话却是没错,于是艾施又说了一遍:“没错,言之有理。”

    见自己所说的话能得到认可,哈利显得非常高兴,看向艾施的目光中,也带着几分感激之色。

    但阿尔方斯却不想听到这些,不满地说道:“那我对你的情谊呢,哈利,在你眼里难道都是镜花水月吗?”

    哈利摇着头说道:“你们所谓的情谊,就是那片刻的欢愉,可那又算得了什么?你们的情谊和那片刻的欢愉,跟爱情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好吧,小哥儿,你有你自己的爱情观。”阿尔方斯温情款款地说道。

    似乎是在回忆着,哈利说道:“爱情就是陌生之至,就是天各一方。”

    艾施不禁想起亨畋夫人的沉默不语,而阿尔方斯却说道:“这对一个穷困潦倒的乐师来说,实在太深奥了,我的小哥儿。”

    乐队发出的声音太大太吵了,哈利不想大声说话,所以半个身子压在桌上,凑过头来,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爱情就是天各一方:两人身在异乡,相隔千里,彼此一无所知,然后在突然之间,空间湮灭,时间停止,他们合为一体,从此两人既不知己,也不知彼,而且也什么都不用知道。这就是爱情。”

    艾施想起了巴登维勒:超凡脱俗的爱情,远离尘世的宫殿;或许,这些就是为伊洛娜准备的。

    就在他还在对此进行深思的时候,他突然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永远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高尚的爱情,还是另一种如亨畋夫妇般彼此相爱、情投意合的爱情。

    哈利继续说着,好像在朗诵圣经中的一小段:“只有在变得极度遥远的过程中,甚至可以说,只有当遥远到无限时,无限之中才会绽放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目标,而爱情就是:合二为一的神秘感……对,就是这样。”

    “干杯!”阿尔方斯闷闷不乐地说。

    但艾施觉得这个小伙子似乎挺有学问,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希望这个小伙子的学问也能解答他自己的困惑。尽管他的想法跟哈利在朗诵中所表达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他还是把以前对洛贝格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既生死相依,又岂能独活。”

    这话听起来喜恨参半,但意思却相当肯定————亨畋寡妇不可能爱过她的丈夫,因为她还活着。

    阿尔方斯低声对艾施说:“天啊,在小哥儿面前,您就不要说这些话了。”

    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却是为时已晚。哈利惊愕地看着艾施,轻声地,仿佛只是嘴唇动了动,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人活着,但心已死。”

    阿尔方斯给他推过去一杯大杯利口酒:“可怜的家伙,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他就一直这样自怨自艾……那人算是把他给毁了。”

    艾施觉得自己又被拉回了现实;他装出一头雾水的样子问道:“谁?”

    阿尔方斯耸肩说道:“他呀,万能的上帝,纯洁的天使……”

    “闭嘴,不然我就抠了你的眼珠子。”哈利怒吼道。

    艾施很是同情小哥儿,于是板起脸对阿尔方斯厉声说道:“别再惹他了!”

    哈利突然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人活着,但心已死,犹如行尸走肉……”

    艾施心里颇感无奈,因为平时对付姑娘们哭闹的招数,在这里一点儿都用不上。

    可见,这个小伙子的人生也被那个人给毁了;艾施想哄哈利开心,于是突然说道:“我们会杀了这个伯特兰。”

    哈利尖叫道:“你不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这是他罪有应得,你应该高兴才是。”

    “你,你不要做这种事……”小哥儿眼里露出疯狂之意,嘴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你不准碰他……”

    艾施碰了一鼻子灰,暗恼不已,心想这小子真是蠢得要命,不识好人心。“这种猪猡,不一刀杀了留着干嘛?”他不依不饶地说道。

    “他才不是猪呢,”哈利用哀求的语气说道,“他是世界上最高贵、最优秀、最英俊的人。”

    无论如何,小哥儿无疑是对的:那个人的事,别人不准插手。艾施差点儿就要点头许诺了。

    “没救了。”阿尔方斯悲哀地说道,然后一口喝光了他的利口酒。

    哈利两手握拳,撑在脸上,像个陶瓷神像一样点着头,开始大笑起来:“他才是猪!他才是猪!”只不过,他话音未落,笑声已无哭声又起。

    当穿着真丝衬衫的阿尔方斯想一把将哈利扯向自己丰满多脂的胸口时,艾施不得不居中调解,以防他们扭打在一起。

    他不容抗拒地让阿尔方斯离开,然后对哈利说道:“我们走吧。你住哪里?”

    小伙子这时完全失去了主意,乖乖地说出了自己的住址。

    走在路上时,艾施挽着哈利的胳膊,仿佛与自己并肩同行的是个姑娘————一个似怜香惜玉,一个如小鸟依人,两人心头竟然涌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

    莱茵河畔,轻风送爽。

    站在自家的门前,哈利紧贴着艾施,似乎想把自己的脸凑过去索个吻。

    艾施把他推进屋内,

    但他又溜了出来,凑过来低声耳语到:“你不要去伤害他。”

    艾施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时,哈利就一把抱住了他,匆忙慌乱地吻了一下他的袖子,然后就溜到屋内不见了。

    * * *

    (1) Antwerpen。

    (2) Ostende。

    (3) Badenweiler。

    第15节 再访报社

    摔跤表演的上座率明显下降了,打广告做宣传刻不容缓。

    艾施没有征求其他人的意见,而是自作主张,想请《人民卫报》刊载一份关于摔跤表演的报导。

    可刚走到编辑部那扇脏兮兮的白色大门前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肯定又是别的什么事情,鬼使神差般地把自己引到这里来。

    此行毫无意义,也毫无用处:所有与摔跤表演有关的事情,已经激不起他的半点兴趣了,因为它连伊洛娜都给不了任何帮助了;为了伊洛娜,他还须做一些更重要、更关键的事情;他心里也知道,如果《人民卫报》出于无产阶级的某些成见,之前没有刊载过报导的话,那么它今天也一样不会刊载。

    其实,宣传S主义的报刊所持的态度还是值得称道的,至少它有左派和右派的观点,至少它明确划分了资产阶级世界观和无产阶级世界观。

    他真应该让亨畋妈妈也关注一下这些人:这些人虽然都是普通的S主义者,却和她一样,都出言谴责摔跤表演。她要是知道这些,也许就再也不会看不起他们了,也许就对S主义战士马丁正眼相待了。

    一想起马丁,艾施不禁一愣————鬼才知道,他奥古斯特·艾施今天在这个编辑部这里要干什么!

    很明显,来这里和摔跤表演无关。

    他进门时还在琢磨着。

    直到编辑毫不客气地表示记不起他了,直到他为了帮助健忘的编辑想起自己,不得不把罢工这件事说出来当引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为马丁而来。

    他脱口说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您。”

    “哈,罢工吧。”编辑比划着一下做了个不屑一听的手势,“罢工这事,早就过去了。”

    “的确过去了。”艾施激动地回到道,“可盖林仍在狱中啊。”

    “哦,那又怎样?他不就坐三个月的牢嘛。”

    “那我们总要做点什么吧。”艾施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比自己预期的要大。

    “喂,别这样冲着我大喊大叫,又不是我把他关起来的。”

    艾施可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总得做点什么。”他又气又急地继续说道,“我认识一些小伙子,就是和您那个道貌岸然的伯特兰先生厮混的那些小伙子,……他们在科隆,不在意大利!”他得意洋洋地补充道。

    “这个我们好几年前就知道了,我亲爱的朋友和同志。这就是您想告诉我们的新鲜事?”

    艾施大吃一惊:“真的吗?那您为什么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呢?他可是在舍己为人啊。”

    “亲爱的同志,”编辑说道,“您的想法似乎有点天真。您总该知道,我们的国家是一个法治国家。”

    他在等艾施这时主动离去,可艾施却坐着一动不动,所以这两个男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儿,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理解对方,每个人都只看到对方的不是和丑陋。

    由于心中愤恨激动难遏,艾施的脸上红晕显现,然后又渐渐消失在棕褐色的脸皮下。

    编辑还是穿着那件浅棕色天鹅绒夹克,略显圆润的脸庞和唇上的棕色八字胡子,看起来柔软与硬朗兼具,就像天鹅绒夹克一样。、在这种相似的背后还隐约藏着一丝卖弄风情的痕迹,让艾施想起兔爷卖春之地的小伙子。

    他咄咄逼人地说道:“也就是说,南边那位兔爷,您要护着?别人就该坐牢受苦?”他咬牙切齿,面露厌恶之色。

    编辑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亲爱的先生,这到底跟您有什么关系?”

    艾施涨红了脸:“您故意下绊子,竭力阻止我们救他出狱……那篇文章,您没有刊登;把他送进监狱的那个家伙,那个伯特兰,您要护着……而您,您假装为自由奔走呐喊!”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有痛苦、有怨恨。“有您在,自由就在!”

    “显然是个蠢货!”编辑心里想,然后平静地回答道:“您听我说,事情都发生好几个星期、几个月了,然后您才来告诉我们,那我们怎么还能把它当作新闻发表呢?从报社规定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这种事情……”

    艾施跳了起来。“您还会从我这里得到新消息的。”

    他大声说着,冲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身后那扇脏兮兮的白色大门。

    那扇门却不想马上就关上,而是连续砰砰了好几下才消停。

    回到路上时,他有些惊愕地停了下来。

    他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就能改变这些S主义者都是蠢蛋的事实吗?亨畋夫人又说对了,这帮家伙确实让人瞧不起。

    “甘做走狗的报纸。”他自言自语道。

    这一次,他绝对是怀着最大的善意而来,希望给他们一个机会,在亨畋夫人面前还他们一个清白。结果,事情和看法又一次偏离初衷,变得夹杂不清,让人极为恼火。

    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编辑的行为简直与猪无异:首先,他的确就是头猪;其次是,他竟然想动用一份走狗报纸————没错,一份走狗报纸————的所有资源来保护这个伯特兰主席。

    而这位主席先生更是一只猪,尽管小哥儿不愿承认这一点,不准别人伤害这位猪主席。话又说来,小哥儿对爱情的看法却又是正确的。

    一切都是那么的扑朔迷离!

    最多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亨畋夫人不可能爱她的丈夫;她一定是被迫和那头猪结婚的。

    当艾施像怀着深仇大恨一般回忆起身边的世界,回忆起那些死有余辜杀千刀的猪时,他对伯特兰主席的恨意就越加明显,恨他的罪与恶。

    他努力地想象着,伯特兰在宫殿里享受着荣华富贵,手上拿着一支粗雪茄,坐在长餐桌旁的软垫椅子上,最后,当这个尽显伯特兰考究气派的幻像,似从烟雾中飘然而出时,幻像中的伯特兰看起来就像一位愚蠢的裁缝师傅,跟挂在小酒馆搁板上方的亨畋先生遗像非常相似。

    第16节 生日之夜

    每逢亨畋妈妈生日,老主顾们都会过来相应地庆贺一番。艾施费了很大劲才搞到了一尊小小的自由女神青铜像,作为今年的生日礼物。在他看来,这件礼物很有寓意,不仅暗示了他们在美国的美好未来,而且也是一件象征如意安康的饰件,正好与上次让使成功俘获芳心的席勒雕像凑成一对。

    正午时分,他带着它准时出现。

    遗憾的是,事情并不顺利。

    要是他私下把礼物偷偷塞给她的话,那她肯定会欣然接受,欣赏起这座雕像的美丽,雕工的精巧;可问题就在于,每次他在公开场合走进她身边,做出任何亲密举动时,她都会感到惊慌,感到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所以她脸上没有露出半点喜悦之情,就算他抱歉地说这尊雕像也许跟席勒雕像很相配时,她的脸色也没有回暖。

    “嗯,您觉得相配就好……”她无所谓地说道,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她当然也可以把这个礼物用来装饰自己的房间;但为了不让他觉得,任何他带来的东西她都会另眼相待,也为了让他彻底死心,证明她仍然非常珍视自己房间的清白,她上楼把席勒纪念像拿了下来,和那个新送来的自由女神像一起放在搁板上,放在埃菲尔塔旁。

    所以,搁板上现在放着:歌颂自由的诗人;象征着美国的雕像————雕像向上举起胳膊,举起火炬对着亨畋先生;象征着某种思想和信念的法国铁塔————可惜亨畋夫人没有这种思想和信念。

    艾施觉得自己的礼物会被亨畋先生的目光所玷污,所以非常希望她至少能把这张遗像拿走;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这是亨畋先生曾经打理经营过的酒馆,虽然亨畋先生已逝去,但这里仍会一如往昔,而且艾施似乎也更喜欢这里一切都依然如故,用不着掩饰,用不着伪装。

    既然无法掩饰,又何必虚伪地掩饰呢!

    而且他还发现,自己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在亨畋先生的注视下享用又好吃又便宜的菜肴,而且也是为了某种无法解释原因,需要亨畋先生的脸,就像是这些菜肴里的一种苦涩的特殊调料:这是相同的苦涩,无法摆脱的苦涩————品味着这种苦涩,看着亨畋妈妈闷闷不乐的样子,一股无名的伤感袭上他的心头,可当她气呼呼地在他耳旁低声告诉他,今晚他可以过去时,他还是觉得自己无法摆脱对她的迷恋。

    他沉浸在对亨畋妈妈不拒绝不主动不解风情式亲热的浮想中,整个下午都在想入非非。他又一次被这种“三不”态度弄得头疼不已,因为这与她在其他方面的拒绝态度明显相反。

    在哪些夜晚中,她染上了这种坏习惯?

    一种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希望,在他心中萌生发芽,并让他相信,只要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作云烟,随风飘散。

    这个希望平息了他心里的烦躁。

    可当他感觉到口袋里那把她家的大门钥匙时,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激动,在刚刚平复的心湖上又泛起阵阵涟漪。

    他拿出钥匙,托在掌心里,摸了摸光滑的铁钥匙柄。

    她虽然不想学英语,但来自未来的气息又一次拂过大街小巷。

    “通往自由之门的钥匙。”他默念道。

    天色已经黄昏,大教堂灰扑扑地矗立在暮色之中,铁灰色的塔尖高耸入云,四周涌动着清新而陌生的气息。

    艾施计算着还有多久才入夜。

    比阿尔罕布拉剧院更重要的事情是招到去南美表演的姑娘。

    整整五个小时后,他打开了她家的大门。

    艾施仿佛看到了里间,看到了她躺在那里的床上:他会偷偷向她走去,她会在肌肤相亲之下,在他的挑逗刺激之下,浑身痉挛,颤栗不已。想到这,他顿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嘴唇发干。

    无论是上个星期,还是更早以前,她和他亲热总是闷不作声,一动不动,尽管这一瞬间的浑身紧绷颤栗本身并不重要,却意味着这具熟悉的躯体在某个部位————某个虽然很小,却仍似少女般纯洁的部位————保存完好,而这就像一个预示着未来和希望的信号。

    艾施觉得,今天是亨畋妈妈的生日,自己去逛春楼的话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他便去了阿尔罕布拉剧院。

    完事后他就向酒馆走去,打老远就能看到,凹凸不平的铺石路面上映着黄色光芒。镶着牛眼玻璃的窗户全都敞开着,他看到里面的小寿星正坐着,穿着真丝连衣裙,坐得端端正正,被一群嬉笑吵闹的客人围在中间;桌上放着波列酒。

    艾施在黑暗中停下脚步,心中充满了厌恶,一点都不想进去。

    他转身走了,但不是为了工作,不是去烟柳之地招兵买马,而是怀着怒气,大步流星地走在街上。

    在莱茵河大桥上,他身靠铁栏杆,看着黑漆漆的河水,望着对岸的简易库房。他的膝盖微微颤抖着,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而炽热的欲望,很想把那层紧身胸衣硬壳撕个粉碎;鲸骨 (1) 注定会在非常激烈狂野的肉搏中折断。

    他面无表情,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到城里;一边走,一边用手抚着桥边栅栏的细杆。

    屋子里漆黑一片。

    亨畋妈妈手上拿着烛台,在楼上的楼梯口等着他。

    他上去就吹灭了残烛,一把抱住了她。

    她早就换下了紧身胸衣,任由他抱着,没有半点抵抗,反而温柔地吻了他一下。

    尽管这刚见面的一吻,让他感到极为惊讶,尽管这一吻可能比让他焦急地等待着的,她那种瞬间的浑身紧绷颤栗不已更加新奇,但这个吻却非常清楚、让人吃惊却又无可辩驳地表明了,在生日庆会之后,柔情似水而热情奔放地享受鱼水之欢是她的旧习之一;当那渴望已久的一刻真的出现时,当那幸福得让她飘上云端的颤栗闪电般贯穿全身时,艾施突然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因为亨畋先生的皮囊和躯体————那具艾施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愿想起的躯体,也曾用同样的方式让她浑身颤栗飘飘欲仙:这个幽灵,艾施以为从自己心里彻底抹去了,可它这时又复活了,而且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嘲弄,更加不可征服;为了征服它,为了向这个女人证明,这时只有他一个男人在这里,他纵身扑了上去,用他的大白牙,在她浑圆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一定很痛,可她还是忍住没叫,还是一声不吭,只是脸皱成一团,就像咬了柠檬一样;就在疲不能兴的他从她身上离开时,她伸出一只粗重笨拙的手臂,似乎想向他表示谢意,可却像老虎钳一样,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让他差点儿就透不过气来,恼火地竭力想要挣脱出来。

    但她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而是用做生意时习惯了的声音说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是因为我又老了一岁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里间和他说话,他的心思要是更细腻一些的话,他一定会从中听出了她内心的紧张和害怕。

    这两句不同寻常的问话,让艾施大感吃惊,所以他一下子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去琢磨她话里的意思:因为对他来说,她在此时的出乎意料的讲话,仿佛是一种终结,仿佛是一系列漫长而痛苦思考后的灵光一闪,象征着以后一切皆会不同。

    他说道:“我受够了,该结束了。”

    亨畋夫人肩头的鲜血凝固了;她几乎没有力气松开死死搂着他双肩的胳膊;她感到浑身发冷,浑身瘫软,然后那只胳膊也无力地滑落下来。她只知道,在男人面前,自己决不能露出狼狈颓丧的模样,在男人主动离开之前,自己必须把他赶走,断绝关系,于是鼓起全身力气轻声说道:“请便,我无所谓。”

    艾施没有听见,继续说道:“下周我要去巴登。”

    “他为什么还非得告诉我这件事呢?”她莫名地感到有点沾沾自喜,“显然是因为想和我一刀两断这个打算让他心里非常难受,所以他想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不过,要是他想一刀两断的话,那他现在又把嘴压在我肩膀上干什么?这也说不通呀。或者,他只是想放纵自己的欲望,直到最后一刻?臭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不管怎么说,她的心中又生出了几分希望,尽管仍然没力气说话,她还是问道:“为什么?难道那里也有一个姑娘,就像在奥伯韦塞尔一样?”

    艾施笑着说道:“对呀,那个姑娘确实和奥伯韦塞尔的一样。”

    见他还在取笑自己,亨畋夫人气咻咻地说:“嘲笑一个柔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艾施仍然以为她指的是巴登维勒的那个姑娘,不禁笑得更开心了:“好啦,那个姑娘可绝对没你说的那么柔弱。”

    这让她心里越发怀疑起来:“她是谁?”

    “不能说的秘密。”

    她气呼呼地一言不发,不过并没有拒绝他的再次温存。期间她问道:“你为什么还要一个女人?”

    艾施总不能承认,自己眼前这个女人在亲热时,既喜欢直奔主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却又如此古怪地不情不愿,像禁欲似的,给他带去的愉悦和让他产生的欲望,远超任何其他女人,所以他真的不需要再勾搭一个女人。

    她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还要一个女人?要是觉得我青春不再、容颜已老,你明说就是了。”

    他没有搭腔,因为他突然激动和幸福地意识到,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而之前的她,在他怀里只会一声不吭,只会脑袋左摇右晃的她,习惯了永恒不变的沉默不语,让他以为,这种沉默不语的习惯是亨畋先生时代留下的遗产。

    她感觉到了他的满心愉悦,然后骄傲地继续说道:“你不需要年轻的姑娘,我不会比任何一个差的……”

    “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艾施痛心地想着,“还是说,她在撒谎。”然后,他痛苦地想起了哈利;他说道:“一生只爱一次。”

    当亨畋夫人只说声“没错”,仿佛想以此表明,他艾施就是她所爱之人时,他就知道她在撒谎:假装讨厌男人,却和他们同桌喝酒,接受他们的祝贺;假装只爱他一人,却只是为性而性。

    但也许一切都不是真的;毕竟她没有孩子。

    他心中对唯一和绝对的渴望,又一次碰到了无法逾越的南墙。

    但愿这一切都已成往事,都已化成灰!

    就在这一刻,巴登维勒之行于他而言,就像一首不可或缺的序曲,就像美国之旅前一场必不可少的预演。

    显然,她觉察到他在想这趟出远门的事,因为她问道:“她长什么样?”

    “谁?”

    “怎么了,那个巴登姑娘?”

    对呀,伯特兰长什么样?他比以往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只能通过亨畋先生的遗像来想象伯特兰的模样。

    他脱口说道:“那张像不要放那。”

    她一时没明白过来:“哪张像?”

    “那里下面的……”他心里有些顾忌,不敢说出名字,“在埃菲尔塔上面的那张。”

    虽然听明白了一些,但她觉得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他来指手画脚,所以反驳道:“以前可没人说它碍眼。”

    “正因如此,”他固执地说,同时心里也越发清楚,这也是他和亨畋先生之间的纠葛,而这笔账必须算在伯特兰头上,于是继续说道,“而且,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好吧……”她迟疑地说,由于心里有些抵触,她呆呆地接着说道:“了结什么?”

    “我们是要去美国的。”

    “哦,对对,”她说,“我知道了。”

    艾施站了起来。他本想来回踱步的————这是他有心事时的老习惯;可里间太小,迈不开步子,外间地上又有坚果。于是他只好坐在床沿上。

    虽然他只是想复述哈利说过的话,但话到他的嘴边却变了样:“爱情,只在异国他乡。想爱,就得开启全新人生,斩断一切过往。只有拥有崭新的人生,完全陌生的人生,只有过往一切都已化作云烟,消失在记忆中,无从回忆,两个人才能心意相通,彼此融为一体————他们再也没有过去,只有永远。”

    “我没有过去。”亨畋妈妈生气地说。

    “只有那时,”艾施做了个凶恶的鬼脸————幸好亨畋夫人在黑暗中没有看到————说道,“只有那时,才能坦诚,只有那时,才有真相,而真相之光,永远闪烁。”

    “做过的事情,我从不否认。”亨畋妈妈不满地分辩道。

    艾施丝毫不为所动:“真相与世界无关,与曼海姆无关……”他用力大声喊道:“它与这个旧世界无关。”

    亨畋妈妈叹了口气。

    艾施用锐利的目光向她看去:“没什么可叹息的,要想拯救自己,就必须摆脱旧的世界……”

    亨畋妈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说道:“那酒馆怎么办?要把卖掉吗?”

    艾施坚定地说:“牺牲是必须的……毫无疑问,因为没有牺牲,谈何拯救。”

    “如果要走,我们必须结婚,”然后她又有点担心地说道,“……可是,和你结婚的话,我是不是太老了?”

    艾施坐在床沿上,借着摇曳的烛光仔细打量着她。

    他用手指在被子上写了一个数字:37。

    他本来可以给她送个插上三十七支蜡烛的蛋糕的;不过,这样更好,反正她想隐瞒自己的年龄,否则只会惹她生气,反为不美。看着脸大肉多没表情的她,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最好看起来更老一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样心里更踏实一些。

    要是她一下子恢复了青春活力,穿着缀满亮片的少女装躺在那里,那还能算牺牲吗!

    牺牲必须有,而且必须随着对这个成熟女人的全心奉献变得越来越大,以此使世界变得秩序井然,使伊洛娜不受飞刀加身之险,以此使所有生者都能恢复最初的纯真,无人再在狱中受苦。

    嗯,亨畋妈妈早晚会变得又老又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就像一条平坦光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他所有所思地说道:“大堂应该铺上棕色地毡,那就太好了。”

    亨畋妈妈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是的,墙也要刷一遍;整个酒馆早就破旧不堪了……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做……可要是你想去美国……?”

    艾施跟着说道:“这么多年……”

    亨畋妈妈觉得自己必须辩解一下:“我得存钱呀,然后就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一年年就这么过去了……”然后她又补了一句:“……人也老了。”

    艾施光火地说道:“无儿无女的,存钱干嘛?太傻了……也没见有人为我存过钱。”

    亨畋妈妈没在听他说话。

    她本来只想知道,给酒馆里里外外刷一遍到底值不值得;她问道:“你是要带我去美国?……还是要带一个年轻姑娘?”

    艾施不耐烦地说道:“干嘛总是扯这些老啊少啊,烦不烦!……到了那时,就没有这些老啊少啊的了,……到了那时,根本没有时间,只有永远……”

    艾施打住了话头。

    年纪大的人,生不了孩子。

    这可能也是牺牲。

    可保持贞洁的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贞洁处子没有孩子。

    他一边钻到被窝里,一边说道:“然后,一切都会变得稳妥可靠的。放下的往事,伤不了人。”

    他把被子轻轻拍好,又小心地把它拉上来,帮亨畋妈妈肩膀那儿也盖好,然后,伸手抓住挂在烛台上的黄铜灭烛罩子,就像过去亨畋先生做的那样,翻过来扣在摇曳闪烁的烛火上。

    * * *

    (1) 紧身胸衣,也被称作鲸骨胸衣,因为里面塞有鲸骨。————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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