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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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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像海伦。再细望时,又觉得不像,但是我终于绕池追随过去。

    她走进树丛,我离开一丈路尾随着她。看她漫步踏着月影,低头徘徊,我时而觉得她是海伦,时而觉得不是,一直到她缓缓地走出树丛。那里是一片草地,穿过草地是小河,她仰天望望,又安闲地踢踢浅草。现在我已经断定她是海伦无疑。那么她是同谁一同来的呢?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同我一样,离开了同来的伴侣,一个人来散步的呢?我想叫她,但我忽而觉得要看看她究竟到哪儿去,所以还是尾随着她。那时天上的月色清绝,草地上没有行人,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容易被她发现的对象,因此我站于树丛的边缘,等她同我保住了二丈距离时再走,但我看她并不向有人的地方来,只是一直走向小河。我用另外一个同她成四十五度的方向,朝着小河右端的小木桥走来,但不时还是注意着她。她到小河边站了一会,靠在一株树上,凝视着河心,那时我已走到木桥旁边,看她始终不动地站在那里,我于是从木桥走到对岸,吸起一支烟,走到她的对面,斜依着一枝小树偷看她。她一直注视着河心,不知是看河底的星月,还是看水面的水莲,眉宇间有淡淡的感伤,嘴角有似笑非笑的漪涟。她的衣裳同水莲一样白,月光之下她好像一个白石的塑像,一点不动的站着。等到我吸尽了一枝烟,看她还是不动,于是我把烟尾抛到她注视的地方,水上发出了“嗤”的一声,打破了这宇宙的寂静,她似乎微微的一惊,抬起头来。我低声地说:

    “小姐,可是有一颗星星跌下水里了?”

    “果然是你,徐。”海伦嘴角浮起低迷的笑容。

    “果然是我?”我想:“怎么知道是我呢?难道她早就发现我在的看她么?”我正想着,她在对岸又说:

    “我正奇怪河底那一颗星星像你的时候,你果然出现了。”

    “我发现你的时候,还以为河中的水莲偷着上岸在嬉戏呢。”

    她笑了,想寻渡河的路,最后她看到小桥,她舞蹈似的奔过去,我也奔到桥边,我们在桥顶相遇,我握着她手说:

    “现在我不许你再变成水莲了。”

    她手有点冷,我放开她的手又说:

    “冷么?”

    “不。”她说着用手帕揩揩手,走在我旁边,手挽着我的臂说:“你一个人来的么?”

    “不,”我说:“你呢?”

    “一个人。”

    “你骗我。”我说:“我明明看见你母亲坐在冰座上。”

    “胡说。”她半笑半嗔的说。

    “我倒看看谁是胡说呢。”我说着,伴着她一直向冰座方面走去,我问:“是艺术家来寻情感的旧迹?还是哲学家在找思考的对象?”

    “我现在觉得哲学才是一种最高的艺术。”

    “我听见过哲学是知识的总汇,我听见过哲学是宗教的婢女,我还听见过哲学是科学的科学。”我说:“如今我又听到哲学是一种艺术了。”

    “那么你以为我的话可以说得通么 ?”她问,像我们平时谈论书本问题一样的严肃。

    “也许。”我也比较严肃地说:“但这只是一个臆说。要证明这个臆说,就要有严格的方法,用广博的材料来锻炼。这就是科学的工作。”

    “那么你以为写小说也是科学的工作了。”

    “严格地说一切艺术的根基都是科学的,音乐的训练难道不是科学么?”

    “是的,一切技巧的训练都是科学的。”她说:“所以哲学这个艺术,在基本训练上也是科学的。”

    “那么所有哲学家都是艺术家了?”我抗议地问。

    “是的。”她说:“只有这种艺术家,他的创造是整个的,他的一生只有一件艺术作品,而作品永远是赖着他的想象在补充与修改。”

    “而你也想做这样的艺术家了!”

    “我只能说有兴趣。”

    “但是人人以为你对于歌唱有特殊天才。”

    “这就是说我对于哲学没有天才。”

    “我相信天才是难得的,一个人有一种天才已经是了不得了。”

    “……”她微笑着不响,我也开始沉默。我们闲静地走着,在一个树丛边转弯,前面就是冰座。但就在转弯的地方,我看见梅瀛子,她一个人在树边站着,好像没有看见我们,我叫她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

    “我在听星星与水莲谈话。”她的话很使我吃惊,难道她听到了我们所有的谈话?但是我半试探半玩笑的说:

    “可是在谈情话?这是在讲太阳月亮的故事。”

    “我没有听懂。”她笑着说:“因为我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哲学家。”

    这句话决不是讽刺,也不是妒嫉,她的明朗的语气,只是表明她听见我们的谈话罢了,但是我可觉得很奇怪。

    “……”我很想问她什么时候过来的,但是我没有说。

    “即使是艺术家哲学家也是凡人,而你是仙子。”海伦对梅瀛子笑着,走在她的左面;我走到梅瀛子的右面,说:

    “太阳的光芒虽是普照白天,但我今天才知道它也普照着夜晚。”

    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冰座,我也已经望到曼斐儿太太,梅瀛子对我说:

    “我们等得很不耐烦,我们猜你碰到熟人,曼斐儿太太猜你碰到了白苹或者史蒂芬,我猜你碰见了海伦,于是我就来寻你,果然是我胜利了。”

    “你们原来同我母亲一同来的。” 海伦说:“那么你怎么猜到他是碰见我呢?”

    “我想碰见别人一定马上一同回来了,只有碰见你可以有这许多工夫的耽搁。”梅瀛子说。

    “.…..”海伦似乎以为她指的是我待她特殊的感情,所以不说话了。可是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在单独地劝告海伦。海伦放开梅瀛子,舞蹈般奔向她母亲。

    “你一直跟着我们?”我问梅瀛子。

    “……”她点头笑笑。

    “有什么发现么?”

    “河底的星星伴着洁白的水莲。”她得意地微笑着。

    归途中,因为我约定海伦于第二天下午四点钟来看我,梅瀛子说她将于夜里十点钟听取我的成就,所以回家后,我一夜没有睡好。我思量我应当怎么样措辞,使她的兴趣与意志重回到歌唱上面去,从昨夜浅探的谈话中,我已经发现这件事并不是如我所想的容易了。但是为我对于曼斐儿太太与梅瀛子的尊严起见,我似乎非把它办成不可,而事实上,为海伦的前途着想,她放弃歌唱而研究哲学,实在也是非常失策的事。

    第二天。

    早晨我一早起来。去花市上买花,我买尽市上一切白花的种类,其中有四盆是水莲。回来我布置房间,我用自台布铺好了所有的桌子,我以白色做我房间的主色。饭后我有很好的午睡,醒来是二点钟,我在房中看书,但时时想到我今天谈话的步骤。四点钟的时候,海伦到,她穿一件纯白色短袖的麻纱长衣,我从她袖领间可以看出她里面米色的绸衬衣。她捧了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进来了就找我台上的花瓶,平时她常常买花来换去我瓶中的残校,但是今天,瓶中早已有我上午配置的白花了。她四周看看,不知所措地笑了。

    我拿出瓶里的白花,交给佣人到楼上找花瓶去,让海伦的红花放在空瓶里。我说:

    “今天这里可有点昨夜月下的气氛了?”

    “唔……”海伦四周看看说:“不错。”又把红花放在白台布的中间,说:“让她象征着梅瀛子的光彩。”

    “你母亲可还为你在伤心?”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太期望你了。”

    “是的,太期望我了。”她加重这个“太”字。

    “昨天你母亲到我的地方来。”我说:“是不是你们母女昨天有点争执?”

    “近来常常为我多读书少练唱而不高兴。”

    “于是你就一个人到兆丰公园去。”我说。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总是以为我只有她遗传的才能。”

    “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样想法。”我说:“但是在所有我们的环境中,譬如梅百器教授一家,史蒂芬太太梅瀛子们都以为你放弃歌唱会使我们有太大的损失。”

    “你也以为是这样么 ?”

    “自然,”我说:“我的意思: 在你,音乐至少比哲学可以充实你自己的生命。”

    “不尽然。”

    “是不是你发现最近对于歌唱的进步太少。”

    “……”她在沉思中。

    “这是学习中高原的阶段。”我说:“每种学习都有这个阶段,常常到那个阶段,使我们学习的兴趣减少。将来你在哲学范围内,也会到那个阶段。那么你难道再改变。 ”

    “也很可能。”她说:“我总觉得你们太期望我。为什么我学一点唱你们就期望我成歌唱家,读点哲学书就期望我成哲学家?这真是可怕的事。”

    “这因为你所表现的是一个天才。”

    “我不知道这是恭维我的话还是侮辱我?”她说:“在人类社会里,父母,家庭,朋友,社会,永远把人绑在许多责任,许多名义上,叫人为它牺牲。”她说:“我不爱这些。我爱歌唱,因为我心灵有一种陶醉与升华的快乐,我爱哲学,因为它引导我想一点比较永久的存在,想到比较广远,比较细微与根本的问题。”

    “但是天才是一个事实,并不是一个名义。” 我说。

    “这事实假如是存在,那么也不过因为我的嗓子比别人深厚甜美,这同一个人有较大的力有什么不同?”她今天有奇怪的兴奋,一口气连下去说:“这个你叫我不辜负这份天才,学习,学习,学习!将来在音乐会伺候一群人,同你们尽量叫一个有力的人整天为你们做苦力让你享受有什么不同?”

    “也许,”我说:“但是我们活在世上,就是尽量使这世界完美,我们在社会享受,所以我们也要贡献社会。这是爱。有许多人爱我们,我们也爱人;过去的祖先给我们美丽的创造,我们也创造给我们的后裔。”

    “但是我不是机器,制定了叫我生产牙膏,我永远得制造牙膏。我为什么不能想制造牙刷?”她很气愤的说。

    “自然,我怎么能够干涉你的兴趣?海伦。”我忽然发现我的态度太侵犯她的个性了,我的声音变成非常低柔,我说:“我所以同你谈这些,实在因为你母亲为你太伤心了,而朋友们为你太可惜了。而我另外还有一个内疚,就是你对于哲学的兴趣是我诱发的。假如因此破坏你音乐的前途,我的罪衍是多少呢?”

    “那么你也不相信我别方面的才能?”

    “我只感到我们对于哲学的研究,路还太远,那里面,还有许多许多复杂与困苦的路径。而你在歌唱上是已下过了苦功。”我平静地说:“假如说你过去下苦功的是哲学,现在你母亲叫你学歌唱,我一定也是反对你母亲的意思。 ”

    咖啡与点心拿进来,海伦沉默地坐到桌边去,我也站起来,我说:

    “这因为人生有限,而我们总希望我们有点成就。”

    海伦不响,也不望我,她为我斟咖啡又加糖,我沉默地望着她,我意识到我的眼光里是充满着哀求与期待。她搅着自己的咖啡杯,望着牛奶与咖啡的混合,杯里旋转着黄色的圆圈,从深黄淡成了金色。慢慢地抬起头来,看我一下,望着桌上的红花,用手抚弄着说:

    “这因为歌唱已经填不满我心灵的空虚,我时时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只有当我读完一本哲学书,而我思索其中所读到的问题时我才充实。”

    “是真的么,海伦 ?”

    “……”她点点头,眼睛注意着我,眼眶里似乎有点润湿。

    “……”我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了。

    半晌半晌,大家沉默着,于是我说:

    “用一点点心么?”我说着把点心递给她。

    “谢谢你。”她拿了一块又沉默了。于是隔一会我说:

    “我很奇怪,一个会唱歌的人不愿意用她的歌唱发泄她心头的郁闷。”

    “我现在没有郁闷,只是空虚。”她说:“郁闷是一瞬间的,空虚是长期的。”

    “也许。”我低声地说着,我在寻话,但竟寻不出一句。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因为我没有话可以安慰我自己。听凭沉重沉重的静默,压在我们的嘴唇与耳朵,天色冉冉地灰暗下来了。

    快七点钟的时候,海伦说要回去,我送她出来,一路上都是沉默。平常我总是送她到公共汽车站,等她上车后,我才回家,今天她走到公共汽车站,并不停下,只是往前走去。我一言不发的跟着她,快到第二个车站时,她说:

    “你回去吧。”

    “不想在外面同我一起吃饭么?”

    “我想早点回家。”

    “那么就在这里等车吧。”

    “我走一会儿。”

    “那么我陪你走一会儿。”

    “不,”她说:“你回去。”

    “不。”

    “那么我就在这里上车。”她说着停了下来。

    最后车又来了,我目送她上去坐下,我一个人从原路走回来。我想到梅瀛子的约会,于是我后悔刚才没有再对海伦作更深更重的劝告。

    但是这些劝告有什么用呢?一切论理的理论现在似乎都是空的,她是心理的空虚与寂寞,我们需要帮助她充实。天色已经很暗,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侵袭我心,我猛省到梅瀛子的话,难道真的是她对我有友谊以上的感情了?我害怕,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这害怕证实我自己对她感情的深奥。这在以往的交友中,我们都没有发现,而一瞬间摆在我目前的似乎是事实。是灯,把我的影子照在地上,从我的身后转到我侧首,又转到我的前面,是灯,我想到史蒂芬太太的话,是灯,是灯!

    回到家里,说史蒂芬太太有电话来过,我打个电话去,她问我夜里可是有工夫,希望我到她那里去谈谈,我告诉梅瀛子要来,她约我明天上午去吃便饭。我知道她要谈的也是海伦的事情,我就答应下来。

    十点钟的时候,梅瀛子来了,她穿一件嫩黄色银纹的西装,进来看见四周的白花与房中白色的主调,她说:

    “你的劝告可是失败了?”

    “我没有劝告。”

    “那么我的臆说是证实了。”

    “也不确。”我说。

    “那么为什么不劝告呢?”

    “我发现这不是理论的劝告问题,而是心理问题,应当从生活改变,她太沉静,太抽象,太没有青年人嗜好。”我说:“我想现在只有你可以帮她,你带她过一些热闹的日子。她需要运动,她需要交际,你可以带她打网球,游泳,带她有热闹的交际。”

    “是的,”梅瀛子笑了:“假如你舍得把她交给我。”

    “为什么说我舍得。”

    “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你肯放弃哲学的诱惑。”

    “我不懂你的话。”

    她沉默了,两手放在袋里,四周走着,突然转过身来,她说:

    “我觉得你布置这样的情调招待她,就是一种诱惑。”

    “这于她爱哲学与歌唱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事情,”她说:“在意识下,她只是爱你而己,而研究哲学是她的武器。”

    “你不要这样说她。” 我说。

    “那末从今天起你不再找她,不再看她可以么?”

    “也许…… ”我说。

    “不是‘也许’的问题。”

    “也许我真爱着她呢?”

    “你将毁灭她一切的前途。”

    “笑话。”我说:“我会创造她的前途。”

    “那么你是爱她了?”她把声音放得很低,微喟而诚恳地问。

    我沉默着,站起来,越过她的视线,背着她,我说:

    “好的,三个月期内我不同她单独来往。如果你的工作没有成就,那么你把她再交给我,如果你调整了她的情绪,你让我们恢复友谊。”

    “好的。”她伸出水仙一般的手,同我紧握一会,笑得非常甜美,接着她就告别,临行时吻吻桌上的红花。我说:

    “这是海伦送来的,她说象征你无比的光彩。”

    “我倒以为你布置它来象征我昨夜红色的衣裳,扰乱你们白色的情调呢?”她说着摘下来一朵,过来插在我衣襟上说:

    “我祝福你。”

    我送她跳上红色的汽车,飞也似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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