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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中国诗何以走上“律”的路(上):赋对于诗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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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练。

    文字的构造和习惯往往能影响思想。用排偶文既久,心中就于无形中养成一种求排偶的习惯,以至观察事物都处处求对称,说到“青山”便不由你不想到“绿水”,说到“才子”便不由你不想到“佳人”。中国诗文的骈偶起初是自然现象和文字特性所酿成的,到后来加上文人求排偶的心理习惯,于是就“变本加厉”了。

    艺术上的技巧都是由自然变成人为的。古人诗文本来就质朴自然,后人则连质朴自然都还要出力去学,其他可想而知。骈俪的演化也是如此。《诗经》里已偶有对句,例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在这些实例中诗人意到笔随,固无心求排偶。到《楚辞》就逐渐有意于排偶了。例如《九歌》中的《湘君》: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予以不闲。

    接连几句排偶,绝非出之无心,不过虽排偶尚不失质朴。汉人虽重辞赋,而作者如司马相如、枚乘、扬雄诸人都只在整齐而流畅的韵文中偶作骈语,亦不求其精巧,例如枚乘的《七发》:

    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尺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

    这一段虽然也见出作者有意于排偶,但整齐之中仍寓疏落荡漾之致,富丽而不伤芜靡,排比而不伤板滞。后来班固、左思、张衡诸人乃逐渐向堆砌雕凿的路上走,但仍不失汉人浑朴古拙的风味。魏晋以后,风气变更,就一天快似一天了。例如鲍照的《芜城赋》:

    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钩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影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

    就有几点与汉赋不同。第一,它很显然地在炼字琢句,尤其是比喻格用得多,例如“璇渊碧树”、“玉貌绛唇”、“埋魂”之类。第二,它着重声色臭味的渲染,如“藻”、“黼”、“碧”、“绛”、“薰”、“烬”、“光”、“影”、“歌”、“声”之类,辞赋的富丽就是由这种渲染起来的。第三,句法逐渐趋向四六的类型,这就是说,句的字数四六相间,上下相排偶。第四,声音方面也渐有对仗的趋势,尤其是句末的字,例如“基”与“馆”、“声”与“玩”之类。这几点都是“律赋”的特色。齐梁时律诗仍不多见,而律赋则连篇皆是。梁元帝、江淹、庾信、徐陵诸人的作品不但意精词妍,声音也像沈约所说的“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了。

    总观辞赋演化的痕迹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1. 放大简短整齐的描写诗为长篇大幅的流畅富丽的韵文。就形式说,赋打破诗和散文的界限,或则说,它是诗演变为美术散文的关键。在这个阶段里,赋虽偶作骈语而不求精巧。在音调方面,它还没有有意求对称的痕迹。它的风格还保持古代文艺的浑厚质朴。例如汉赋。

    2. 技巧渐精到,意象渐尖新,词藻渐富丽,作者不但求意义的排偶,也逐渐求声音的对称和谐。例如魏晋的赋。

    3. 技巧成熟,汉魏古拙朴直的风味完全失去,但是词句极清丽,声音极响亮,声色臭味的渲染极浓厚,四六骈俪的典型成立,运用典故及比喻格的风气也日盛。在这个阶段里,古赋已变为律赋。例如宋齐梁陈诸代的作品。

    这个演化次第中有一点最值得注意,就是讲求意义的排偶在讲求声音的对仗之前。意义的排偶在《楚辞》、汉赋里已常见,声音的对仗则到魏晋以后才逐渐成为原则。从这件事实看,我们可以推测声音的对仗实以意义的排偶为模范。辞赋家先在意义排偶中见出前后对称的原则,然后才把它推行到声音方面去。意义所含的迹象大半关于视觉,声音则全关听觉。人类的听觉本较视觉为迟钝,所以在诗方面,声虽先于义,而关于技巧的讲求,则意义反在声音之前。

    三 赋对于诗的三点影响

    赋的演化大概如上所述,现在我们回头来说它对于诗的影响。关于这层,有三点最值得注意。

    1. 意义的排偶,赋先于诗。诗在很古时代就有对句,我们前已说过,但是它们不是从有意刻划得来的。如果我们顺时代次第,拿赋和诗比较,就可以见出赋有意地求排偶,比诗较早。汉人作赋,接连数十句用骈语,已是常事。枚乘《七发》、班固《两都赋》、左思《三都赋》之类的作品,都是骈句多于散句。至于汉人的诗则骈句仅为例外。《上山采蘼芜》和《陌上桑》诸诗是不可多见的连用排比的诗,但是它们都是出于自然,而且也不是严格的骈语。《上山采蘼芜》拿新人和旧人对比,双管齐下,对称本是意中事。如果同样的材料落到赋家手里,一定没有那样质朴。本来是易落骈偶的材料,而诗人却没有落到骈偶,只此一端,可见汉人做诗还没有很受赋的影响。《陌上桑》的“青丝为笼系”一段虽已近于赋的铺张,但历数事物,本易重叠,如果拿它来比和它同时代的历数事物的赋(如左思《蜀都赋》“孔雀群翔,犀象竞驰”以下一段),工拙之分便显然易见了。魏晋间的赋去汉已远,而诗却仍有若干汉人的风骨。曹植的《洛神赋》和《七启》是何等纤丽的文字,而他的诗却仍有几分汉诗的浑厚古朴,虽然这种浑厚古朴已经是人为的,由模仿揣摩得来的。不过他究竟是以赋家而兼诗人,他的诗已是新时代的预兆。例如《情诗》里“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已俨然是律句,《公宴诗》里连用四联对句,已开谢、鲍的端倪,“朱华冒绿池”一句每字都有雕琢痕迹。区区一字往往可以见出时代的精神,例如陆机的“凉风绕曲房”的“绕”字,张协的“凝霜竦高木”的“竦”字,谢灵运的“白云抱幽石,绿媚清泉”的“抱”字和“媚”字,鲍照的“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的“渡”字和“送”字之类,都有意力求尖新,在汉诗中决找不出。《木兰词》的时代已不可考,但就“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诸句看,似非魏晋以前的作品。从谢灵运和鲍照起,诗用赋的写法日渐其盛。律诗第一步只求意义的对仗,鲍、谢是这个运动的两大先驱(当时虽无“律”的名称,“律”的事实却在那里)。在汉朝赋已重排偶而诗仍不重排偶,魏晋以后诗也向排偶路上走,而且集排偶大成的两位大诗人————谢灵运和鲍照————都同时是辞赋家。从这个事实看,我们推测到诗的排偶起于赋的排偶,并非穿凿附会了。

    2. 声音的对仗,赋也先于诗。曹丕在《典论》里已辨明声音的清浊,陆机在《文赋》里已倡“声音迭代”之说,都远在沈约的“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之说之前。魏晋以后人所谓“文”,与“笔”相对。“笔”就是散文,“文”则专指韵文,包括辞赋诗歌在内。但是在陆机的时代实行“声音迭代”的理论者只有辞赋,而诗歌则除韵脚以外,不拘泥于平仄的对称。陆机的《文赋》、鲍照的《芜城赋》之类都是大体已用平仄对称的声调,至于诗则谢灵运和鲍照诸人虽已用全篇排偶的写法,而对于声音则只计较句尾一字平仄,句内尚无有意求平仄对称的痕迹。“永明”诗人虽然讲究句内各字的声律,究竟不过是一种理论,沈约自己做诗,犯八病规则的就很多。句内的声音对仗由“永明”诗人开其端倪,到隋唐时才成为律诗的通例。

    辞赋讲究音和义的对称都先于诗,也有一个道理。辞赋意在体物敷词,本以嘹亮妍丽为贵。诗的大旨在抒情,质朴古茂,自汉人已成为风气。辞赋比一般诗歌离民间艺术较远,文人化的程度较深。它的作者大半是以辞章为职业的文人,汉魏的赋就已有几分文人卖弄笔墨的意味。扬雄已有“雕虫小技”的讥诮。音律排偶便是这种“雕虫小技”的一端。但是虽说是“小技”,趣味却是十足。他们越做越进步,越做越高兴,到后来随处都要卖弄它,好比小儿初学会一句话或是得到一个新玩具,就不肯让它离口离手一样。他们在辞赋方面见到音义对称的美妙,便要把它推用到各种体裁上去。艺术本来都有几分游戏性和谐趣。于难能处见精巧,往往也是游戏性和谐趣的流露。辞赋诗歌的音义排偶便有于难能处见精巧的意味。要完全领会六朝人的作品,这一点也不可忽视。晋宋时代已有做“巧联”、“打诨”的玩意儿,像“四海习鉴齿,弥天释道安”、“日下荀云鹤,云间陆士龙”之类的联语在当时都传为佳话。晋宋文人的趣味不难由此推知,而音律排偶的研究也自然是意中事了。

    3. 在律诗方面和在赋方面一样,意义的排偶也先于声音的对仗。“律诗”的名称到唐初才出现,一般诗史家以为它是宋之问和沈佺期两人所提倡起来的。但是律诗在晋宋时已成为事实。如果单说意义的排偶,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诗经》、《楚辞》里就有很多的例,汉魏诗更不必说。不过汉魏以前,排句在一首诗里仅偶占一小部分,对仗亦不求工整,它们大半出于自然,作者并不必有意于排偶,尤其没有把排偶悬为定格。全篇对仗工整的诗在谢灵运集里才常见。我们如果统计他的五言诗,便可以发现排句多于不排句。例如他的《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就俨然近似排律,所以还未走到严格的排律者,就因为意义虽排偶而声音却不平仄对仗,平常对平,仄常对仄。这种体格,从谢灵运发端之后,在当时极流行。我们试翻阅鲍照、谢朓、王融诸人诗集,就可以见排偶的风气之盛,不过这种排偶都只限于意义。全篇意义排偶又加上声音对仗,俨然成为律诗的作品到梁时才出现。这个新运动的元勋————说来很奇怪————不是提倡四声八病的沈约而是与他同时的何逊。何逊的集中才开始有很工整的五律,例如:

    秋风木叶落,萧瑟管弦清。望陵歌对酒,向帐舞空城。寂寂檐宇旷,飘飘帷幔清。曲终相顾起,日暮松柏声。

    ————《铜雀伎》

    夕鸟已西渡,残霞亦半消。风声动密竹,水影漾长桥。旅人多忧思,寒江复寂寥。尔情深巩洛,予念返渔樵。何因宿归愿,分路一扬镳。

    ————《夕望江桥》

    像这样音义都对称的诗在沈约的集中反不易寻出。何逊以后,五律的健将要推阴铿,虽然范云、王融、梁元帝诸人也常做五言律诗。梁代的五律与唐代的五律有一点不同,就是韵脚不一定押平声。谢灵运、鲍照(意义的排偶)和何逊、阴铿(声音的对仗)是律诗的四大功臣。唐人讲究律诗,受他们的影响最大,所以杜甫有“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之句。七律起来较晚,北周庾信的《乌夜啼》是最早的例子。到唐朝宋之问、沈佺期诸人的手里,它才成立一格。唐人所谓“律诗”包括绝句在内,因为它虽不必讲意义的排比,却常讲声音的对仗(有人说,“绝”意指“截”,绝句截取律诗的首联与第二联或末联)。陈隋时代已有很好的五绝,例如: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陶宏景《答诏》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薛道衡《人日思归》

    都颇佳妙。像这一类作品摆在唐人集中已不易辨出了。

    四 律诗的排偶对散文发展的影响

    说来很奇怪,中国散文讲音义对仗,反在诗之前。《孟子》、《荀子》、《老子》诸书中常有连篇的排句。这大概是因为作者的思想丰富,同时顾到多方面的头绪,所以造语自然排偶,与辞赋状物,易趋于排偶,同一道理。汉人著作,除史书外,大半仍骈多于散。这一方面是承继周秦诸子的遗风余韵,一方面也多少受辞赋的影响。左丘明的《春秋传》和司马迁的《史记》之类史书是中国散文离开排偶而趋向直率的一个最大的原动力。这般作者在秦汉时代是反时代潮流的。史书所以最早有直率流畅的散文,也有一个道理,因为史专叙事,叙事的文章贵轻快,最忌板滞,而排偶最易流于板滞。清朝古文运动中的作者最推尊左国班马,就是因为这些“古典”所给的是最纯粹的散文。

    文章的排偶在汉赋中规模大具。魏晋以后,它对于散文本来已具雏形的排偶又加以推波助澜。六朝散文受辞赋的影响是很显然的。魏晋人在书牍里就已作很工整的骈语,例如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

    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曹植《与杨德祖书》:

    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北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

    我们试想想:前一例散文和《上山采薇》、《西北有浮云》诸诗同一作者;后一段散文与《箜篌引》、《名都篇》、《赠白马王彪》诸诗同一作者;诗和散文的风味相差几远!这种在散文中讲骈偶对仗的风气到梁时代更甚。从诏令疏表之类的应用文以至《文心雕龙》之类的著述文,都是以骈俪为常轨。我们只略翻阅当时的文集或选本,就可以知道散文的骈俪化————或则说“辞赋化”————到了什么程度。

    说魏晋以后的散文受辞赋的影响而讲音义排偶,多数人也许承认;说魏晋以后的诗受辞赋的影响而讲音义排偶,听者也许怀疑。但是事实在那里,用不着雄辩。意义的排偶和声音的对仗都发源于辞赋,后来分向诗和散文两方面流灌。散文方面排偶对仗的支流到唐朝为古文运动所挡塞住,而诗方面排偶对仗的支流则到唐朝因律诗运动(或则说“试帖诗”运动,试帖诗以律诗为常轨,自唐已然)而大兴波澜,几夺原来辞赋正流的浩荡声势。这种演变的轨迹非常明显,细心追索,渊源来委便一目了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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