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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以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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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进步相提携矣!”此亦极中肯之言。总之新旧历法之争,启发了清圣祖重真理、辨是非的科学精神,影响其人格的形成,关系极大。圣祖之能成为一个杰出的统治者,平三藩、兴文教、重民瘼、察官吏,凡理之所在,笃信力行而不疑,实为其自我训练而具有的科学精神所使然。《清史稿》二百七十三卷附论:

    “历算之术,愈入则愈深,愈进则愈密。汤若望、南怀仁所述作,与杨光先所攻讦,浅深疏密,今人人能言之。其在当日嫉忌远人,牵涉宗教,引绳批根,诚一时得失之林也。圣祖尝言:‘当历法争议未已,己所未学不能定是非。乃发愤研讨,卒能深造密微,穷极其阃奥。’为天下主,虚己励学如是,呜呼,圣矣!”此亦非溢美之词。

    历法之争,新派在学理上既已获胜,政治上的冤狱,当然亦能获得平反。议政王等先议:“请将光先夺官,交刑部议罪。上命光先但夺官,免其罪。”

    就在这时候,十六岁的康熙,做了一件出人意料而确可令人佩服的大事,《清史稿-圣祖本纪》康熙八年记:

    “五月……戊申诏逮辅臣鳖拜,交廷鞫。上久悉鳖拜专横乱政,特虑其多力难制。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为扑击之戏。是日,鳖拜入见,即命侍卫等掊而系之。于是有善扑营之制,以匠臣领之。庚申,王大臣议鳖拜狱上,列陈大罪三十,请族诛。”

    “拜唐阿”是满洲话,亦为侍卫之一种,扈从时职司前驱。康熙制鳖拜,处心积虑而声色不动,参与机密者只极少数的心腹侍从,颇疑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亦为其中之一。曹寅以后深得恩眷,盖非无故。康熙自诛鳖拜,始得独揽大权,宫廷中新旧两派之争,至此局面大定。于是南怀仁上疏,为师讼冤。《杨光先传》:

    “南怀仁等复呈告光先依附鳖拜,将历代所用洪范五行,称为《灭蛮经》,致李祖白等无故被戮。援引吴明诬告汤若望谋叛。下议政王等议:坐光先斩。上以光先老,贷其死,遣回籍,道卒。刑部议,明坐奏事不实,当杖流。上命笞四十,释之。”汤若望则复封号,视原品赐恤,封号原为“通玄教师”,因圣祖名玄烨,避讳改玄为微。

    这一冤狱的平反,在杨光先、吴明一系的旧派,自有刺骨之恨。随时谋求报复,亦在意中。方氏父子被诬,可能即为旧派对新派的一种报复。

    按:清初畴人,首称“南王北薛”,南王为吴江王锡阐、北薛为山东薛凤祚,俱通中西之学,与新旧两派皆有交往。纯属旧派者,常州龚士燕,康熙六年应募入京,为旧派钦天监官所引重,康熙八年“定用西法而古历卒不行”,因于后二年“以疾归”,实为锻羽而归。

    方中通则纯为新派,其学出自穆尼阁、汤若望。穆尼阁其人,不如汤若望、南怀仁知名,非研究天主教史者,不能道其生平,今于刘声木《苌楚斋随笔》卷四中得一条:

    “顺治间,泰西教士穆尼阁寄寓南京,喜与人谈算学,并不招人入耶稣教。”方中通的算学,得自穆尼阁,而历法则由汤若望所授。汤若望且曾授历法于方以智。两代世交,渊源不浅,有诗为证。

    方中通《陪集》中《陪诗》卷二,有五律一首,题为《与西洋汤道未先生论历法》。道未即汤若望的别号。诗云:

    “千年逢午会,百道尽文明。(原注:依邵子元会运世推算,正逢午会,万法当明。)汉法推平子,唐僧重一行。(原注:先生崇祯时,已入中国,所刊历法故名《崇祯历书》。与家君交最善,家君亦精天学,出世后,绝口不谈。)有书何异域,好学总同情。因感先生意,中怀日夕倾。(原注:予所得穆先生火星法最捷,故相质论。)”

    按:此诗当做于汤若望罢官以后、未死之前,计其当在康熙五年至七年之间。旧派历家方以排去汤若望为快意,而方中通与汤若望有所交游,其为遭忌,亦无足怪。

    方中通《陪集》,余英时先生亦未得寓目。《方以智晚节考》所刊“重要参考资料”,方中通《题结粤难文至感泣书此》、《论交篇赠侈俨若》两诗,乃转引自《清诗纪事初编》。此书录方中通诗四首,除上述两诗,另两首。一即《与汤道未论历法》,一为《木兰女庙》。细玩余先生所曾引的两诗,于方家“粤难”经过,亦大有可以参悟之处。《题结粤难文》云:

    “君不见,一门争死称孔氏,弟兄子母垂青史。又不见,西川豪杰附党人,耻不与党先自陈;彼为友朋尚如此,何况俨然为人子?……回忆难作捐我躯,不料此躯存斯须。”又《论交篇》云:“忆昔患难倾门户,不肖捐躯系园土。”两言“捐躯”,又道“耻不与党先自陈”,似乎“粤难”之作,方中通先不在被收的名单内,乃是挺身自任,思为父代死。方以智三子俱孝悌,何以长幼俱无动作,而独中通奋身?此或者祸由中通而起,非如此不足以为人子。再进一步推究,方中通的“自陈”,当然先经过“家庭会议”同意,而同意的缘故,可能非方中通自到公堂,不足辨其父之被诬。至于系狱以后,又有不肯出狱的情形,《题结粤难文》有句:“怜我不肯脱罗网,委屈导我真缠绵”;又云:“非是不遵宛转之深情,乃深痛吾老亲之不测”,其情事如见。盖问官必以案内无方中通之名,宛转开导,劝其自脱罗网,而方中通坚不出狱。所以然者,方以智自裁于惶恐滩,究系畏罪,还是完节,心事不明,必待昭雪,使方以智的本心大白,始肯出狱。明乎此,始知《论交篇》中“感余热血怜余痴”的“痴”字,应作何解。

    问题是在这里,方中通何以必欲“代父直心直如矢”?《论交篇》中又道,“我父生前受名累,身后患难尤难堪”,何以谓之“身后患难”,又何以较之生前尤为“难堪”?惟一的解释是方以智的被诬,乃是名节被污,其所恶有甚于死者。不愿“对簿虏廷”,下拜于异族衣冠之前,惟有一死,可免此厄。而既死则不独自洗其无端之污。且当时谈及方案,如遇猛虎瘟疫,避之惟恐不速不远,则期望公道自在人心,舆论能为之洗刷,亦不可能。是故方中通“不畏死,血满纸,痛哭陈情详院司”。而方中通妻陈舜英,《粤难作夫子被羁》一诗:“便捐男子血,成就老亲名。君指天为誓,余怀刃是盟”,亦道出底蕴,方中通“指天为誓”者,必是父诬不白,宁死不出狱。此与季辛吉名誉不能洗刷,便当辞职的坚决表示,意思约略相仿。

    于此,可知方氏仇家所构陷方以智的罪名,必然以智九死所不甘诬服者。论案情,则自为牵涉及于可召族诛巨祸的谋反大逆,但以忠于明室的遗民反清,理所当然,即或被诬,于名节何损?而竟非以死相争不可,则所诬以何案,略知清初史实者,皆可指而出之。留待后论。

    我又颇疑,构陷方以智者,为方中通的至交,甚或曾同问学于穆尼阁。《论交篇》起始,以二十余句强调人情险,决非无因而发,余如次:

    “交道诚难论,何况在今日,变幻态无穷,险情不一。张耳、陈馀少相知,安知凶终机在刎颈时?孙膑、庞涓不同学,安有复有鲸刖之惨,马陵之悲?茫茫天地一开眼,古今人情若印板,愈厚愈密愈益疏,四海九州之人如同产。噫嘻肤上毛,欲割便挥刀;区区胶投漆,何得久坚牢?又如相依复相迁,幸舍代舍迁不倦;今朝武安座上逢,昨晚魏其门下见。较量轻重只争毫发间,趋舍何必死生与贵贱?”

    此诗引用古人凡五,“今朝武安座上逢,昨夜魏其门下见”,乃指籍福。“幸舍代舍”典出《史记孟尝君传》,处宾客的馆舍分三等:传舍、幸舍、代舍。总结此诗所引五古人而欲表达其对交道的看法是:见利忘义。引孙膑、庞涓的故事,则又似同学忌才。总之,整首诗以三分之一的篇幅以证交道难论,决非全然为了反衬下文“忽然一遇侯公子”,而是有本事在内的。

    至于当时新旧派历法之争,则不仅学术之辨,意气之争,更关乎生死祸福,穷通富贵,其事之严重,以及争斗之烈,远超过后世的想像。只以在学术上康熙亲自主持,且新优于旧,亦成定论,故旧派无法翻案,其争斗过程,遂亦渐渐泯灭,蛛丝马迹,犹可想见仿佛。阮元辑《畴人传》,杨光先传后有论。

    “论曰:钱少詹大昕曰:‘吾友戴东原尝言:欧罗巴人以重价购《不得已》而焚毁之,盖深恶之也。光先于步天之学本不甚深,不旋踵而败,宜哉!然《摘谬十论》……则固明于推步所不能废也。元(阮元自称)所藏《不得已》卷末有杂记数条,不著撰人名氏,中一条云:歙人言,光先南归至山东暴卒,盖为西人毒死。”洋人购杨光先所著《不得已》而毁之,其事不可知。戴东原虽为大儒,于永乐大典中搜得王锡阐、梅文鼎所未及见的算书,能正调补脱,可知其天算之学的造诣,但戴氏著作中,有《气穴记》一卷、《葬法赘言》四卷,是犹不免将天文地理与堪舆混为一谈。则于历法恶西洋而为杨光先张目,亦无怪其然。至于“西人毒死”杨光先,就情理而言,殊不可能。不过,杨光先一疏,谓选荣亲王葬期错误,用心实嫌恶毒,汤若望被诬既已大白,杨光先陷诸台官于死而竟不抵罪,自为死者家人亲友所不甘,因而采取报复行为,或者有之。

    以上假设祸由方中通而起,乃因介入新旧历法之争而结怨;或者为人见利忘义而出卖,皆待进一步求证,始可判断此假设有无成立的可能。但方以智被诬的谋反案,必与吴三桂有关。换言之,即助吴三桂谋反,则笔者自信,此一假设,定必不误。

    吴三桂叛清,事起于康熙十二年冬,但异谋早著,而满清忌吴,则更早始于吴三桂入缅杀永历帝以后。刘健述所著《庭闻录》卷四:

    “康熙元年十一月十一日,诏加吴三桂爵平西亲王。二年,奏缴大将军印。有内大臣论三桂子额驸应熊曰:‘往日永历在缅,边方多故;故予芳父将印,重事权也。今天下大定矣!据之不还何为者?’三桂不得已具疏上之,怏怏不怿。”

    此为忌吴的明证。康熙自言,亲政后以三事自矢,必欲底成。其一即为撤藩。自鳖拜伏诛,开始积极着手,而以吴三桂为第一目标。

    按:康熙八年五月诛鳖拜后,六月以米思翰为户部尚书,九年二月以金光祖为广东广西总督,马雄镇为广西巡抚,四年以蔡毓荣为四川湖广总督,七月以王辅臣为陕西提督,十年五月以朱国治为云南巡抚,十一月以明珠为兵部尚书。据此人事调动,可以析出其意义如下:

    一、康熙自诛鳖拜后,立即开始部署撤藩,而以米思翰调补户部尚书为其起点。

    二、撤藩的第一目标为吴三桂,亦以吴三桂难制为第一顾虑。康熙九年对西南、西北文武大员的调动,完成了对吴三桂包围的态势。

    三、康熙十年调朱国治为云南巡抚,为对吴三桂态度强硬的表示。而以明珠为兵部尚书,则是决心用兵了。

    这三点分析,可从上述诸人的背景、性格求得解释。兹先述米思翰,此人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富察氏,至乾隆年间极贵,米思翰子李荣保,为高宗孝贤纯皇后之父。李荣保子傅恒为大学士,傅恒子福康安“一身被异数十三”,而实为高宗的私生子,笔者别有考证,不赘。《清史稿-米思翰传》:

    “米思翰……授内务府总管,辅政大臣从假尚方器物,力拒之。圣祖亲政,知其守正,授礼部侍郎,八年擢户部尚书,列议政大臣。是时,各直省岁赋,听有政使存留司库,蠹弊相仍,米思翰疏请通饬各直省,俸饷诸经费所馀,悉解部。由是勾稽出纳权,尽属户部。十二年,尚可喜疏请撤藩。吴三桂、耿精忠疏继入,下户兵工部,米思翰与兵部尚书明珠议,三藩并撤。有言吴三桂不可撤者,以两议入奏,米思翰坚持宜并撤,议乃定。”

    撤藩原为康熙早己默定于心的决策,但当时满清亲贵大臣中或畏三藩势力,或受三藩笼络,反对撤藩者甚多。吴三桂子应熊又尚至为额驸,等于他父亲派在京中的坐探,所以康熙对撤藩之意守持甚密,惟与少数近臣密商,米思翰与明珠皆力赞帝意者。其后米思翰一家之贵,固与此不无关系。明珠贪黩弄权,而康熙曲予优容,在撤藩之先,康熙深思熟虑,早已料定,决不能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之轻易。如最后决裂,不能不用兵,则所持者何?自应有一打算,用米思翰为户部尚书,并即展开整理财政的工作,即为筹饷的开始。

    至于用金光祖、马镇雄、蔡毓荣,或因其熟悉地方,或因其忠诚可靠,或因其才具出众,而目的皆在对付吴三桂。王辅臣之被任为陕西提督,用心更昭然若揭。而康熙之笼络王辅臣,更出常情之外。刘献廷《广阳杂记》有极生动的描写。记王辅臣与吴三桂之侄应期交恶,以三桂袒侄,致使辅臣寒心,以巨金“遍贿朝廷左右暨用事者”,得补为平凉提督,以后的情事云:

    “报至滇南,平西闻之,如失左右手。叹曰:‘小子费亦不贺矣!家私几何,乃如此胡为耶?’及至辞王,王待之愈厚,执手涕泣曰:‘尔至平凉,无忘老夫!汝家贫,人口众,万里迢迢,何以当此?’遂出帑二万两,以为路费。”

    吴三桂亦可谓善于补过,输诚之心,惟恐不至。但手段不及康熙,《广阳杂记》记召见王辅臣的情况如此:

    “上坐内廷以待,望见喜曰:‘有武臣如此,朕复何忧?’自此恩泽频加,赏宾屡及;无日不诏人,语必移时。廷臣骇然,不知其何自也。都下哄传,以为平西有密语,令主入奏……上谓之曰:‘欲留汝于朝,朝夕接见,但平凉边庭重地,非汝不可,其命钦天监择好日以行。’时值岁暮,而定期岁内;上又谓之曰:‘行期近矣!朕不能舍,上天在迩,其陪朕看灯,过而后行。’更命钦天监择吉日于上元之后。居期入辞,温语良久,授以方略,重加赏赐。御座前有蟠龙豹尾枪一对,上指谓辅臣曰:‘此枪先帝遗以付朕者。朕每出必列此枪于马前,以无忘先帝。汝先帝之臣,朕兄帝之子,它物不足珍,其分此一枪以赐汝。汝持此往镇平凉,见此一枪如见朕,朕见此枪如见汝矣!’辅臣拜伏于地,泣不能起。”

    雍正以后之笼络年羹尧,即师父故智,但矫揉造作过甚,令人肉麻。康熙之笼络王辅臣,则确能使被笼络者死心塌地。当时康熙所以不惜降尊纡贵如此,正可反证他对吴三桂防范之周之密。至于吴三桂既反,王辅臣竟未能发挥康熙所预期的作用,则又为另一回事,论王辅臣本心,固未负康熙。

    康熙十年调朱国治为云南巡抚,为康熙决意制服吴三桂,不惜决裂的表示。朱国治其人,在康熙初年,为江南士林的公敌。

    朱国治不久去官,走得很不光明,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云:

    “抚臣朱国治既以钱粮兴大狱,又杀吴郡诸生一二十人,知外人怨之入骨。适以丁忧罢。故事:隶旗下者例不丁忧,守丧二十七日,即出视事。公守丧毕,具疏请进止。朝议许其终制,另推新抚韩公世琦尚未莅位,朱恐吴人为变,仓猝离位,轻舟遁去,吴中为幸。朝议以大臣擅离泛地,拟降五级,而严旨切责,革职为民。”

    按:三年之丧照例守制两年三个月,亦即二十七个月为服满。旗下改月为日,父母之丧只“穿孝二十七日”。朱国治具疏请进止,乃自知众怒难犯,急谋退隐。新任巡抚韩世琦,亦为汉军。隶正红旗,原任顺天巡抚。顺治十八年十月裁顺天巡抚一缺,韩世琦即改调江苏(彼时犹称江宁巡抚)。顺天即沈阳,赴调需时,而朱国治去职而未离位,形势益危。其时苏州民风尚未如后来之柔弱。天启中,魏忠贤遣东厂缇骑至苏州逮捕周顺昌,白靴校尉为吴人击杀,前之可鉴,所以朱国治轻舟遁去。至于遭遇“革职为民”的严谴,自是朝中因为秦销案办得太严刻,有意贬抑朱国治,借平民愤。

    康熙十年朱国治复起,被任为云南巡抚。惟一的原因,即由于朱国治以汉人而忠于满洲,为政苛峻。如果对吴三桂采取强硬态度,则用他到云南去跟平西王周旋,是最理想的人选。康熙十二年冬,吴三桂举兵,朱国治首先被害,刘健《庭闻录》记:

    “三桂召各官赴王府会议。中丞朱公率众往,贼党不候全害之,刃之下乃死,余皆被执。朱中丞……素为贼党切齿,三桂使其子飞骑传谕,不得轻杀,至则中丞已身首殊。”《研堂见闻杂记》谓朱国治被“提出开膛枭示”,则恶之甚,言之亦过甚了。

    以上所引叙,皆在证明康熙对吴三挂迟早必叛,已经料定。而防范惟恐不周,亦有事实可稽。表面上几大臣言官有公然奏劾吴三桂者,无不获谴,乃是故为安抚,以待谋定后动。其实,对吴三桂的动态,无时不在注意之中。内地入滇投靠吴三桂,以及吴三桂所遣亲信赴内地活动的情况,皆有密报到京。方以智的被祸,我的假设,即因以讹传讹,误认方以智为吴三桂的亲信,潜入安徽。可能为方光琛之子方学诗曾回徽州活动,而方孝标曾入滇献诗吴三桂,故误方学诗为“方学士”。而方学士与方以智音似,满文奏折中汉人名字皆为音译,更易误会。

    假设虽可大胆立论,但假设之能成立,必须经过逻辑的考验。逐次排除其不能者,至最后仅剩者,方能作为假设。今按康熙初年属于“谋反大逆”的案子,不外朱三太子的传闻,及三藩之乱。干连朱三太子的疑案甚多,且每与和尚有关,似与方以智的情况相近。但果为推戴朱三太子以起事复明,则方以智即或被诬,固与名节无损,方中通不必以死力争,一通道理已在前面谈过,无须多说。其次,谋反决非一人之事,干连必众,王夫之论族诛曾申明其义。而方以智一案不闻有他人牵连,孟心史先生《明烈皇殉国后纪》篇云:“东华录自康熙十二年始,屡破获朱三太子干连犯案,多不胜载。”是则方以智如干连朱三太子案,何以官书独无记载。凡此皆足证明,方以智与此类案件无关。

    至于牵涉及于三藩之乱,如归罪于谋反大逆,则又分两种情况,一为事发的按问,一为事前的猜防。方以智案虽发于吴三桂举事之前,但吴三桂反形早著,康熙防堵甚严,已如前述,则诬指方以智为吴三桂亲信,潜入安徽等地活动,是很可能发生的事,但事必有因,或者方学诗确曾潜回徽州。行踪曾经广西,而又误传为“方学士”,于是构陷者有意张冠李戴,指“方学士”为方以智,向广西巡抚马雄镇告密,因而移文安徽,逮捕方以智归案待质。

    据《方以智晚节考》所录资料及方中通《题结粤难文》、《论交篇》两诗,案发后的情况如此:

    一、发难于广西。论交篇《粤西题请讲再三》可证。

    二、移文安徽,至桐城方家逮捕方以智,而方以智由幼子中履陪侍在青原。官疑方家藏匿以智,是故“吏卒操兵围宅,铃析达晓”。而“道路汹涌,莫不咋指吐舌。在于人情、宾客、门人、故旧远害引避,固宜其然”(方中履《宗老臣梅先生七十序》)。则有几天的搜索,或者直至方以智被逮,方始撤围,皆可想而知。

    三、桐城搜查不获,移文江西逮捕,此涉及三省的因由,情况非常单纯。

    四、江西泰和富人萧孟藏方以智于复壁,其后乃由水路赴广西报案。此出于方以智自己的主张,或者他人所劝,则不得而知。但可确言者,方以智愿就复壁,绝非畏罪,而为不甘致礼于异族衣冠之前。惶恐滩自裁,亦为此意。当初披缁,大致亦为避免作清朝装束。

    如上所述逮捕情况而言,凡稍知清朝司法制度者,皆可想像得到,方以智涉嫌的罪名虽异常严重,而案情固甚简单。因如案内述及方以智如何从事谋反的活动,则本人未获,家族必定被捕就审,借以侦讯方以智的一切。今观资料所载,方氏家族除中通愿同父生死,自甘投狱以外,固皆安然无恙。

    然则案情简单到如何?就方中通两诗篇推断,不过查证一名字而已,大致广西原咨是:闻有安徽方学诗或方学士潜回活动,不知是否方以智?当案之初起,不明究竟自易涉张皇,所以“三省羽书急如箭”,但其事本易于辨明,最清楚的是,方以智自顺治年间南归后,足迹即从未再到两粤滇黔,是故复壁之出,不过到广西“过堂”即可结无事。而方以智即因不甘生前受辱,故自裁于惶恐滩,以文信国自拟而明志全节。但官方则必报病故,因如报自杀则必欲追究其自杀之因,究系畏罪,或有其他凌虐致死情事,岂非自找麻烦?地方官纵不明此中诀窍,但司刑名的幕友则必如此办理。

    于此可知,方以智自裁,地方官报病故,而案情亦原已明了,方以智与吴三桂无涉,与方学诗或方学士不过音声近似的误传,则此案实已不了而了。但案牍未结,所以方以智的灵柩不能归葬。因就司法的手续而论,或恐须开棺相验,以及查察当时的情况,灵柩须留置于原地。

    疑问是案牍何以不结?此须就两个角度来看,在官方,案子已了,形式上的结与不结,无关宏旨,而所以不结者,因别有关碍。在方中通,则案牍不结,无正式官文书宣示方以智被诬,则各节不能昭雪,因而不肯出狱,“怜我不肯脱罗网,委屈导我真缠绵”,“非是不遵宛转之深情,乃深痛吾老亲之不测”,不测者非生死不测,而是名节被污。

    然则关碍为何?当康熙十年时,朝廷对吴三桂虽已有作最后制裁的决心,但表面仍作优容之状。方以智一案原为秘密防范措施中所发生的波澜,自不便公开其事。否则,便适足资吴三桂以口实,而道路流传,吴三桂将反,朝廷防制甚力,则影响民心,影响甚巨。至两年后“题结”,已是康熙十二年七月,吴三桂踵尚可喜之后,自请移藩之时。廷议中康熙谕韦臣:“三桂蓄异志久,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及今先发,犹可制也。”濒临决裂阶段,无所顾忌,故方案不妨题结。

    最后,要破释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何以方中通抵死要辨清其父与吴三桂无涉,更不会为吴三桂效任何奔走?此即因永历帝为吴三桂所杀,昆明五华山平西王府即为永历故宫。当三桂决意反清时,曾议出师之名,不可假借,刘健《庭闻录》云:

    “三桂集请士议举兵之名。刘茂遐谓:‘明亡未久,人心思奋,宜立明后,奉以东征,老臣宿将,无不愿为前驱矣!’方光琛云:‘出关乞师,力不足也,此可解于明。永历已窜蛮夷中,必擒而杀之,此不可解矣!’”

    由此可知,恢复明室的名义,连吴三桂的谋士亦知不可假借,可以想见明朝遗民对吴三桂的剿绝明后之深恶痛绝。方以智曾为永历拜为大学士,虽君臣之道不终,但名分既定,旧恩难忘,则与杀永历的吴三桂,其仇不共戴天。而谓之为竟为吴三桂所用,无异认贼做父,一生名节,尽皆扫地。此所以方中通如有人子之心,必不忍坐受坐视。而方中通所一再强调其父的志节,固不在反清而在存明,表其始终为尽忠明朝的遗臣。必明乎此,始知方以智所保的晚节何在?

    方以智三子,皆学行醇谨。尤其难得的是,如邓石如所云:“方氏闺门所富文采”。《清诗纪事》陈舜英条前记:

    “陈舜英字玉佩,溧阳人,名夏第三女,适方中通,在顺治八年。撰《文阁诗选》一卷,有中通姊方御序。清言娓娓,如叙家常,不作议论,才女也。舜英诗亦超脱,惟触事兴悲,盖境遇使然。附其女如环如璧和章,婉约可诵。方氏闺门多富多采。方孟式妹维仪有《清芬阁集》七卷;方孔妻吴令仪有《秋佩居遗稿》一卷,最有名。”

    按:朱竹《明诗综》录方维仪、方维则诗,记方维仪:“桐城人,大理卿大镇之女,嫡姚孙,再期而大,遂请大归守志,有《清芬阁集》。”方维则:“大理卿大铉之女,嫁生员吴绍忠,有《松茂阁集》。”又记:“方氏三节,一为孟式,字如耀,大理卿大镇之女,嫁山东布政使张秉文,济南城溃,同其夫殉节,赠一品夫人,有《纫兰阁集》;一为维仪,年十七而寡,寿八十有四;一为维则,十六而寡,寿八十有四。”此外《方以智晚节考》曾记中履妻张莹亦为才女。张莹即张秉文之侄;亦为康雍年间贵盛无比的张英的堂妹。

    张秉文殉难事见明史《忠义传》,秉文有兄弟二,一名秉彝,即张英的父亲;一名秉贞,明朝崇祯四年进士,官至浙江巡抚。入清于顺治十年由兵部右侍郎调升刑部尚书,不久改兵部,死于顺治十二年。其女张莹即方中履的妻子。

    张莹亦有诗集,而见称于乡党者,德胜于才,《方以智晚节考》引方中履《亡妻行略》述辛亥之祸云:

    “君处之坦然不乱。与余书札往还,惟大节是砺。君最孝于母,至是绝不归宁!曲:‘吾生死方氏,岂跬步离哉!’”所以“坦然不乱”,正因方以智之祸,罪嫌虽重,而情节固一剖即明,无所用其张皇。至于“绝不归宁”,亦为避免株连及于母家之意。类似案情,最忌不可与言而言,势必揣测多端,反致纷扰而益难澄清,张莹跬步不离方氏,确为明哲之计。

    方中通的岳父,亦为显贵,即清初南派的首脑溧阳陈名夏,已见前述。《清诗纪事初编》录其诗二首,皆为五律,第一首题为《闻乱》:

    “烽火传来急,风生满目尘。何方为乐土?此地慰慈亲。患难寻常事,艰危疾病身。长安消息远,愁杀未归人。”

    玩味此诗,乃甲申之变时所作。“未归人”者,其父名夏。陈名夏崇祯进士,官至户、兵两科都给事中。李自成破北京,降附,为阮大铖列入“顺案”,以致不能南归,次年在大名降清。其时辗转流离,消息不通,家人不卜其存亡,所以舜英有此诗。清初南北两派,皆倚满人为重。陈名夏获罪,出于宁完我所劾,而论死则因“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则究非良心已死者可比。如果阮大铖不因私嫌有意办“顺案”以排击东林、复社中人,则陈名夏可能南归隐居。小人行事,往往逼人为恶,而不能与人为善,类皆如是。

    第二首即为《粤难作夫子被轰》,复引一次如下:

    “世外犹遭难,人问敢惜生?便捐男子血,成就老亲名。君指天为誓,余怀刃是盟。一家知莫保,不用哭啼声。”

    “世外”指方以智出家,而“便捐男子血,成就老亲名”二语,最为显豁,即谓方中通决心以死为父辨诬,成就老亲的名节。

    此诗虽怀必死之心,亦有“一家知莫保”的绝望,但从容冷静,实有易于辨白的把握。大致方以智案初起,不明内情者,谈虎色变,而了解误会之由来者,则皆有不难昭雪的把握,如方家宗老臣梅,据方中履记:

    “宗老臣梅先生乃奋身举幡,慷慨对簿,虽黄门北寺,有所不畏。三木囊头,有所不挠。所亲危之,更进迭谏,而先生不为之夺,家人藏匿衣冠,而先生不为之沮。笑谓人曰:此吾家忠臣,吾得与之同尽,足矣!复何所恨?”

    按:臣梅所谓之“忠臣”,非谓以智是明朝的忠臣,不附蓄志谋反已久的吴三桂,则是清朝的忠臣,对簿公堂,亦可侃侃而言。而要证明方以智不附吴三桂,毫不困难,此所以臣梅泰然自信如此。

    《方以智晚节考》云:“桐城方氏自密之以降,两代四人皆能不亏民族大节……若密之三子,则皆可谓世袭遗民者矣!然今观陈、张二女之行谊,则方氏弟兄之苦节,实半成于闺房之内也。”

    按:方氏一门,忠孝节义,四字俱全,方氏弟兄之成苦节,闺人的激励固有影响,主要的还是家庭环境的陶育。兹据《桐城耆旧传》等书,略考方氏家世,以表彰我国第一等的诗礼之家,作为本文的结束。

    朱竹《明诗综-臣士下》:

    “方学渐字达卿,桐城人,贡生,有《连理堂集》。”又云:“方氏门才之盛,甲于皖江,明善先生实浚其源。”明善先生为方学渐的私谥,即方以智的曾祖。

    方学渐三子,长大镇、次大铉、又次大钦。《明诗综》记:

    “方大镇字君静,万历己丑进士,除大名推官,擢江西道御史,迁大理寺丞,历左少卿,有《方大理集》。”又云:“少卿与邹忠介、冯荣定、高忠宪、顾瑞文诸公,讲学首善书院。书院毁,筮得‘同人于野’,遂乞休,自号野同翁。年七十庐母墓而终,乡人私谥曰文孝先生。”按:首善书院即邹忠介(元标)所办,今北平天主教南堂旧址,天启年间为阉党所毁。

    大镇两女,长孟式,嫁山东布政使张秉文,济南城溃,同夫共殉。孟式博学工书善画。次维仪,嫁十七而寡,归母家守节,寿八十四。陈其年《妇人集》:“桐城姚夫人名维仪,无大师(原注:方简讨以智,法号无可)姑母也。酷精禅藻,其白描大士尤工。所著《清芬阁集》,文章宏瞻,亚于曹大家矣!”

    大镇之子,即以智之父孔。妻名吴棣倩,或即以智之母。从维仪学诗,有《驮佩居遗稿》一卷,又与维仪共作《宫闺诗史》,分正邪二集。棣倩年未三十而逝,所育一女名子耀,亦即以智的大姊,由维仪抚育长大。

    方子耀的丈夫名孙临,字武公,兵部侍郎孙晋之弟。当南都不守时,唐王聿键已自立于福州。杨文驰与唐王交好,而郑鸿逵又上章保荐,唐王因拜文驰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杨文驰招孙临入幕府,师唐朝藩镇自辟僚佐的故事,奏荐孙临为职方主事。

    明史二百七十七《杨文骢传》:

    “明年(顺治三年)衢州告急,诚意侯刘孔昭亦驻处州,王令文驰与共援衢。七月,大清兵至,文驰不能御,至浦城为追骑所获,与监纪孙临俱不降,被戮。”

    其时方子耀随夫在军中,清兵一至,全军大乱,遂至相失。方子耀投水为人所救,后归母家守节。

    方中履之妻名张莹,兵部尚书张秉贞之女。秉贞之兄名秉彝,即张英之父。但秉贞、秉彝与秉文不会是兄弟,至少不是五服之内的兄弟,否则张莹与方以智行辈相同,不当为其子媳。

    大铉官至户部主事,女即维则,朱竹所谓“方氏之节”之一。子名尔止,诗名甚著,画“四壬子图”,以陶靖节、杜子美、白乐天居上座,而己伛偻于前,示诗学瓣香所在。名“四壬子图”者,以陶、杜、白及尔止均生于壬子之故。相传尔止死后不久降乩坛作七绝一首,后两句为:“初到黄泉无所见,阎罗犹戴旧乌纱”,宛然遗民口吻,此虽拈手所作,而论者谓酷肖尔止诗格,则其人风致,亦可想见。

    方以智孙辈甚多,中德三子,中通四子,中履一子,“正”字辈排行,下一字取玉字旁。有正珠者,字浦还,为中通次子,亦通数学。康熙三十一年南巡,正珠召对,问律吕之学,因进其父所著《数度衍》并自著《乘除新法》。《桐城耆旧传》云:正珠诸昆季,皆能敦行力学。而三房大钦次子仲嘉之后,最为昌盛,与本文无关,可以不必往下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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