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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却被摈在外,这还不去说它。最令人悬心不已的是,自己的新娘子,果真是错入贾家,还是另有意外?设逢意外,喜事变作丧事,自己所受的打击犹在其次;父母为子完婚,不知节衣缩食、百计摒挡,花了多少心血!一旦人亡,等于家破,叫堂上二老,何以为情?

    到大王庄去查问的,是一直住在谢家、上上下下都叫他“大舅”的谢太太娘家的堂兄。等他回来,已是第二天近午时分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这句话,在座的二老和谢慕羽都懂:贾大户的儿子跟谢家的新娘子,已谐了鱼水之欢。谢慕羽只觉一股酸味,直冲头顶,心里像吞下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难受,跳起来吼道:“哪有这种事————”

    “慕羽!”他母亲喝道,“没出息!哪里就急得这样子?你先出去!”

    谢慕羽一则不敢违拗,二则也不愿再听下去,跺一跺脚,说一声:“糟不可言!”一冲冲了出去,找了个清静地方,一个人抱着头去呻吟。

    “这事就怪了!难道那一床睡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谢太太问。

    大舅看一看窗外,面色凝重地低声说道:“看样子,吴家的姑娘是晓得的,贾家比我们家不晓得阔多少。吴家跟王家,富穷也大不相同。王小姐能够看出不是她自己的嫁妆,吴家的姑娘在贾家难道看不出?紫檀镜台就摆在新房里,对镜卸妆,怎会看不出不是自己的东西?”

    “照你这么说,吴家是有意不作声存心弄假成真?”

    “不是我这么说。是贾家的亲友这么在议论。”

    谢太太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本性是这样子!”她大为摇头,“嫌贫爱富,眼孔这么小!”

    “闲话少说。”谢老不耐烦地问,“那么她本人怎么样呢?”

    “本人自然有一番做作,哭哭啼啼,只说没脸进我家的门。”

    “贾家呢?”

    “贾大户倒很讲道理,愿意送一笔重礼,表示歉意————”

    “这种重礼!”谢太太抢着说,“怎么收得下?”

    “你想收也不成了!”大舅慢吞吞地接了句,“贾大户的儿子舍不得放人,说是彼此将错就错好了!”

    谢太太不响,她丈夫也不响。大舅却是一路想通了来的,此是唯一弥补之道,所以极其热心,看他们夫妇俩意似不愿,少不得要加以劝解。

    “大舅你也是!”谢太太想得比他透。“人家是富家小姐,昨晚上的样子,不就摆出来了,不肯做我们这种人家的儿媳妇的。一厢情愿中何用?我看呀,”她长长叹口气,“这件事,我们要吃亏了,变成错出不错进!”

    任令大舅说破了嘴唇皮,不能说服王翠芳,而且当天晚上趁人冷不防,在未曾合欢的新床檐架上上了吊。

    亏得谢慕羽刚刚从窗前经过,发现窗纸上晃荡着一条悬空的人影,破门而入,一把将她抱了下来,放倒在床上,惊动家人,七手八脚灌姜汤、掐人中,才得悠悠醒转。

    醒是醒了,饮泣不止,惹恼了谢太太,沉下脸来说道:“你这位王家小姐,听说也是知书识字的,如何这等不明事理!花轿是你家自己抬了来的,令兄送亲,我们不曾见过,尽礼款留。令兄说要回府接待贺客,喝过一杯喜酒,拍腿就走,谁知道是弄错了。

    “你这样子上吊,死在我家,是要连累我家打人命官司。我们何怨何仇,你要害我们倾家荡产,受牢狱之灾?你好狠的心!”

    话说得太重了,谢慕羽深为不服,赶紧拦着说:“娘!人家心里委屈,怪不得人家。”

    这句话,真正如俗语说:“一滴水恰好落在油瓶里!”正碰在王翠芳的心坎上,说不出的那种知遇之感,没来由的那种感激涕零,一阵抽噎,放声大哭,而婆娑的泪眼,却忍不住要偷觑那可怜的新郎官。

    “你用不着觉得委屈,我家虽是寒素家风,就娶儿媳妇,也还要看看品德。你放心,我立刻派人去通知令尊,请他来领了你回去。”

    王翠芳自知理屈,又听这样说法,惭感交并,便喊一声:“谢伯母!”起床下地,磕个头说:“阴错阳差,搅得府上不安。我向伯母赔罪。”

    这一下,谢太太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请起来,请起来!”亲手扶起,怔怔相视,不知如何说起。

    “娘!”谢慕羽说,“我们都出去吧,让王小姐一个人静一静。”

    王翠芳正有此需要,寻死不成,她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通知王家来领人,又是大舅的差使。结果谁也不曾想到,带来了另一个“大舅”————王翠芳的大母舅,受托来做大媒。

    这自然是由谢老接待。相见礼毕,王家大舅不叙客套,直抉正题:“舍亲托我致意。事非偶然,良缘天定,如果阁下不嫌敝甥丑陋,愿配高门。”

    谢老是天下第一老实人,也是天下第一不善于辞令的人,这样的意外之喜,反倒讷讷然无从置答,只是连连拱着手说:“不敢,不敢!”

    什么叫不敢?这不是谦虚的事,“不敢”就等于不愿,把屏风后面的谢慕羽急坏了,飞奔而入,寻着了谢太太,气急败坏地说:“娘,娘!非你老人家出面不可。爹不会说话,好好一件事,要让他弄得糟不可言了!”

    “怎么回事?”

    “王家大舅来做媒,情愿将错就错。人家的话很客气,爹只说‘不敢,不敢’。娘,你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噢!是这样的事?”谢太太说,“你去请你爹进来。”

    不用去请,谢老本来就跟大媒说了,这件喜事要请太太拿主意。太太的主意却拿不定,因为她对王翠芳有戒心,也知道齐大非偶的道理。

    “事情先要看这位小姐的意思。慕羽,你先不要高兴,你跟她去谈,来!我跟你说!”

    母亲当了“军师”,教了儿子一套话,谢慕羽心领神会地走了。

    “王小姐,想来你跟令母舅见过面了?”

    王翠芳红着脸点点头。

    “我不晓得王小姐你的意思怎么样。”谢慕羽说,“就我而论,感谢令尊的厚爱,无话可说。不过,王小姐,我实在有点怕。”

    “怕?”王翠芳轻轻说,抬头看了他一眼,秋波一绕,赛如闪电,马上又消失了,但留在谢慕羽印象中的亮光,却是不会消失的。

    “是的。我怕!”他收束心神,照“军师”的传授答道,“我一介寒儒,何敢高攀既是天仙化人又是娇生惯养的王小姐你。”

    王翠芳不作声,这在谢慕羽的意料之中。

    “穷富不配,我又怕人家说我家乘人之危。”

    这下有了反应。“哪个说?”她倏然抬眼。

    “原是唯恐有人说。”谢慕羽又说,“再一怕是怕王小姐在我家吃不来苦。”看她欲语又止,而终于沉默,他便又接了一句:“想想还是该送王小姐回府。”

    如果王翠芳站起身来,说一句:“搅扰府上,深为不安。”那便万事全休!谁知她依旧坐着不动,只见眼角有两滴晶莹的泪珠。

    到此地步,不必再盘马弯弓了。谢慕羽笑嘻嘻地站起来,一揖到地:“‘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谢慕羽不敢说什么大话,一具紫檀镜台,将来一定替你挣得来。”

    王翠芳不哭了,但也不曾笑,而是微有愠色,仿佛恨他捉弄人似的。

    想起那两日的光景,如在眼前,雪光如旧,人事已非。想想看,如果嫁到贾家,只怕寒宵悬梁的竟是自己。

    这样一转念间,王翠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不要讲那些了!”她说,“讲得人汗毛凛凛,酒怕烫过头了,快来吧!”

    对他人的悲伤,只有用自己的欢乐来排遣。而况这份悲伤,似乎近于多余。不过,谢慕羽在“左顾孺人,右抚稚子”,总觉得有个想不通的难题:如果当时不是那场大雪,没有这样一桩换巢鸾凤的姻缘,到今天会出现怎么样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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