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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别林斯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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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三八年,跟我非常熟悉的阿·瓦·柯尔卓夫以别林斯基的名义请我为《莫斯科观察家》撰稿,其时该刊刚刚由他接编。我就此给别林斯基写了一封信,表明愿意为他效劳,于是我们之间便开始通信。

    下面就是他给我的几封信。

    一

    莫斯科,1838年4月26日

    亲爱的伊万·伊万诺维奇,我无法表达您的亲切来信给我带来的那种愉快之情。我早就知道您,早就爱上了您:在您写的所有作品中都可以看出一颗那样美好、充满人性的心灵。只有 您向我证明,既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也可以成为一个彼得堡文学家。我并未想方设法打听您事实上(就像一些饱经世事、把生活分为理想和现实两个部分的人所说的那样)是怎样一个人:我充分相信我的感觉,用不着去调查它是否合乎事实。凭着我的感觉,我相信您是爱我的,正如我相信形形色色的彼得堡诗人、散文家(不管他们认识或不认识我),甚至和我通信的办杂志的人不能容忍我一样————可是您的手————我却像握一个朋友的手一样紧紧握住它!您抛开了空泛的礼节和虚伪的面子,您做得很对。

    谢谢您,衷心感谢您的建议————您在杂志方面给了我帮助。这种帮助对我十分重要。眼下无论如何,哪怕我拼命也不能丢这个脸,要努力让人们看看当代的杂志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要向专出精美广告和专出附印广告的大型杂志的出版家们表明这一点。可是空话少说————您不久就会亲自看到,而且我希望您还会遥遥地夸奖几句。你们彼得堡的同行们、所有这些小天才们真是可悲得很,他们在普希金死后的所作所为令人想起哈姆雷特的话:“为什么伟人逝世后小人物都变得伟大起来?”总之,请您尽可能惠予协助,否则那些窃取他人劳动成果的文学乌鸦们就会把您撕成碎片 2 。我们的出版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蹩脚:连波列沃伊这个杂志界的勇士也是败事有余,他心甘情愿地把事情弄糟,比先科夫斯基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一期《莫斯科观察家》因种种情况而延期了,这些情况仅在出创刊号时才会碰到;可是当您读到我这封信时,它定能在莫斯科出版;第二期已经付印,第三期明天发排。

    就此搁笔,请常给我写信,我不会欠您的信债的。

    来信请寄康斯坦丁诺夫测量学院交我收。

    善良的阿·瓦·柯尔卓夫向您问好。

    您的 维·别林斯基

    二

    莫斯科,1838年8月10日

    亲爱的伊万·伊万诺维奇!我等您的信等了很久,可是我的长久期待得到了超额的报偿:您来信向我表明,我在人生的旅途上又得到了一个目标一致的旅伴。我所理解的爱和友谊只能是建立在对真理的共同理解和对它的追求的基础之上。我相信一旦同您见面,可能性就会变成现实,对友谊的追求就会变成友谊。无须多费口舌————让一切随时间和环境自然发展吧。种子要有泥土才能成长为树木,友谊也和任何感情一样,需要的是建立友谊的机会。我已经说过我所理解的机会是什么:对我们来说,这种机会是一目了然的————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您在信中说,希望我办的杂志能有三千名订户,可我只要有一半也就心满意足了:《莫斯科电讯》 的订户从来没有超过这个数目,可是它的影响却很大。《读书文库》的出版者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他把它办得面向大多数人,因此它的成功是很自然的。一份杂志如果具有我所能规定的这种倾向,始终是给读书界的贵族看的,而不是给一般人看的,因此绝不可能取得那样的成功。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不能得到一千五百份或二千份左右的订户。但您要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在新年之前,不是在三月或五月公布办刊方针,而且是公布一个使用新刊名的新杂志的办刊方针,因为要恢复一个旧杂志,尤其是像《莫斯科观察家》这样的旧杂志的名誉,就像恢复一个女人已经失去的名声一样困难。此外,在莫斯科办杂志跟在彼得堡不一样,我们(莫斯科)的书刊审查机关专横到了极点,他们删掉的大都是2×2=4,冬冷夏热,一个星期有七天,一年则有十二个月之类的自由派思想。但这还算不了什么————要删就让他们删吧,只要不延误就好了。第六期本来两个星期以前就可以出版,可是却有五个印张在戈洛赫瓦斯托夫 3 的办公室里压了一个多星期。斯涅吉廖夫 4 本来可以自作主张,随心所欲地删掉一切,但他却想在出版人面前表现自己是认真负责的,在上司面前又表现自己是勤勉的,而我们就只好耐心等下去。我在第六期上刊载了一篇译文:《四世纪时的多神教和基督教文献。奥索尼和圣保林》,连“多神教”“基督教”“圣”这些字审查官都不予通过。您有何感想?您知道《莫斯科观察家》的老板是尼·斯·斯捷潘诺夫,他拥有一切财力,加之又有一个好的印刷所。假如能让他像斯米尔津那样宣布自己为出版人,从新年开始出刊,并像《读书文库》和《祖国之子》那样一年出十二期,那么事情就顺利了。具有下面三个条件:宣布按其财力能够得到公众信任的出版人的名字,给杂志订出新的计划,定出最合适的创刊时间————办刊方针就有了内容,旧刊物也就可以办成新刊物。当然,如果还能获准换一个刊名,那就更好了,但这一点希望不大。假如除这一切之外再让我列名作为编辑,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因为瓦·彼·安德罗索夫 5 情愿让出杂志并放弃对杂志的一切权利。可是,不可能的事情又何必去说它呢?至少我们想试一试做出前三项改变————公布斯捷潘诺夫的名字,一年出十二期,从新年开始创刊。首先要去求斯特罗加诺夫伯爵 6 。眼下请您别对任何人提及此事。我相信一旦时机成熟,您又能通过自己的关系和熟人做点什么的话,您定能把一切办好。

    您指的那些口味培养者 7 完全是一些严谨认真、思想正统的人————他们唱起歌来虽然尖锐刺耳,但却滴酒不沾。 8 舍维廖夫是个瓦格纳 9 ,他在讲演时声称自己喜欢咬文嚼字……我想为德国人写一部俄国文学史————寄到德国去给阿克萨科夫,他会翻译并出版的。我要用这种办法刺激一下我们的人。我要让给柯尼格提示的人 10 知道!

    我明白您在给我的信里提到的伟大的戏剧天才是谁:这个天才我早在一八三四年就看出来了。 11 我对文学现象的直觉是很可靠的,我能观其飞而识其鸟,而且很少出错……

    我完全同意您关于哲学术语的意见,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太急躁了。请大胆对我讲真话,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您对我的友情。您第一次对我直言不讳,我感到很高兴,但那些预先声明则是不必要的。请代我问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纳杰日金。我很高兴您喜欢阿克萨科夫。他有一颗纯洁无瑕的心灵,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等您到莫斯科来,您会见到这里还有一些青年人。可惜的是巴枯宁住在乡下!我真想介绍您同他认识。但我可以介绍您认识瓦·博特金,他的音乐短论想必您是喜欢读的。他还翻译了霍夫曼的《堂璜》,编译了《莫扎特》这篇论文。我还要介绍您认识克柳什尼科夫————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第四期上的哀歌《往事又一次重现》就是他写的。克拉索夫 12 的诗《不要直视诗人的眼睛》既不是指普希金,也不是指任何人;他那篇咏怀诗则是指茹科夫斯基。您喜欢第一期上的中篇小说吗?那是《卡坚卡·佩拉耶娃》和《安东宁娜》的作者库德里亚夫采夫写的。这是一个具有真正的诗才和极为美好心灵的人,我也要介绍您认识他。他还给了我一个出色的中篇《横笛》。奇怪的是您只读到两期《观察家》,可它已经出了五期了。我要把斯捷潘诺夫的长篇小说痛骂一顿,因为它下流淫秽,对贪读一切书报的落后青年是一帖毒剂。假如它仅仅是一篇写得不好,而不是道德腐败的文学作品,我倒会尊重那句俗谚:对死者隐恶扬善 13 。谢谢您许诺寄给我各种货物 14 ————我急不可待地等着————是否可以快些寄来?哈尔科夫的克罗涅贝格教授 15 已表示同意为我们撰稿,第六期上将有他的一篇文章《信札》。这篇文章毫无危害,但却把我们的审查官吓坏了。您读过第五期上的《论音乐》那篇文章吗?

    这样的文章不仅在俄国杂志上,就是在欧洲的杂志上也不可多得。谢列布良斯基 16 是柯尔卓夫的朋友,文章就是柯尔卓夫给我弄来的。您想想看,这个才气横溢的青年(谢列布良斯基)竟患了疟疾,受尽折磨,行将就木了。我很高兴您喜欢我论《哈姆雷特》的那篇文章,那是第三期上最好的一篇文章。我本人对它感到满意,尽管它被歪曲了:布雷金 17 删掉了神圣的 和极乐 这种字眼,结尾的地方整整砍掉了半个印张。请告诉我您是否喜欢我论《乌戈林诺》的那篇文章。波列沃伊令人惋惜,但他老迈昏聩,也只好听其自便。瞧他出版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18 。《读书文库》比它要好上一百倍: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刊物。果戈理有什么消息吗?《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上说果戈理是很不乐意地 描写他那些怪物,我读到这句话时真是忍俊不禁……我当初也这样 胡说过……请告诉我斯特鲁戈夫希科夫 是何许人?他有才华,歌德的作品他译得很好,至少比古别尔译的好一百倍;古别尔则简直是在歪曲《浮士德》。这也不奇怪:他把瓦格纳理解为古典主义者,而把浮士德理解为浪漫主义者。我想告诉他他是在胡扯……您要是认识斯特鲁戈夫希科夫,请向他要点什么作品给我:我将怀着感激(自然是非物质的 )之情予以发表。请告诉我别尔涅特是何许人?他有才华,但如果他不及时聪明起来,这种才华就会枯萎。费·柯尼曾答应给我两篇文章交给科尔萨科夫先生审查,可是不知为什么杳无音信。您对这件事是否知道些什么?就此搁笔。望速回音,并亟盼您亲临莫斯科。我本人也打算去彼得堡,如果有钱的话,我想春天一定去一趟。

    您的 维·别林斯基

    三

    莫斯科,1839年2月18日

    亲爱的伊万·伊万诺维奇,我在您面前深感歉疚,竟自有口难辩了。不过,我的抽屉里迄今还放着去年十一月十日给您的信,可是————唉!并未写完。我实在顾不上写信。我在那封信里想对您明确地说说我办杂志的情况,但那比预测天气更不可能办到。现在给您的这封信很短,但却十分明确。是这么回事:我无法把《莫斯科观察家》办下去 。要解释原因,话就太长了,因此我干脆撇开一切解释,再对您重复一遍————我无法把《观察家》办下去,我觉得我这是出于无奈,现在必须放弃它。 19 可是同时,我必须设法谋生,免得饿死,而在莫斯科我无法谋生————这里只有爱慕、友谊、善意、贫困这样一类不能糊口的肴馔,此外一无所有。我必须去彼得堡,越快越好。我想求助于您对我的好意和友情————请您费点心,安排一下我的命运。克拉耶夫斯基先生眼下忙得不可开交————他手上有两份刊物————我想,一个撰稿人每月要能为他撰写或划拉上十个印张的文稿,将颇能助他一臂之力。我愿意负责评析一切纯文学的,甚至某些其他门类的书籍————这样,每期《祖国纪事》我都可按时提供二至五个印张的文稿。

    评论自可按期进行,杂谈一栏也一样。开门见山地说吧:多少钱一个印张?但主要的一点是:假如没有二千卢布,我就是步行也出不了城门;我亟待还清的债务约当此数。此外我衣衫敝旧,形同乞丐。除克拉耶夫斯基先生外,请您跟别的人也谈一谈,亲自谈或通过旁人都行:我打算把自己卖给任何人,从先科夫斯基直至(呸!下流东西)布尔加林————看谁给的钱多,同时又不限制我的思想方式和表达方式,一句话,我的文学良心 ,这一点对我至为珍贵,整个彼得堡也没有这么多钱勉强可以把它买去。万一事情到了这样一步,竟至有人对我说:要么放弃独立不羁的信仰,要么饿死————那么我会有足够的力量,宁愿像个畜生一样饿死,也不愿可耻地让一群狗把我活活吃掉……有什么办法呢————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

    请速作复。亟盼回音。

    您的 维·别林斯基

    此外,我甚至愿意负责《祖国纪事》的划样、校对等类工作,只要能够对这一切按劳付酬。我需要钱!钱!工作我是能干的,只要能让我干我的 工作。总之请尽快复信。主要的是,我希望在您的信中获悉(如果有人愿意雇用我工作的话)详细的条件。

    再说一遍————请速作复,————就此搁笔。

    四

    莫斯科,1839年2月25日

    亲爱的伊万·伊万诺维奇,我留在莫斯科了,因此请您不再为我费心,并原谅我让您虚惊一场。种种困境简直把我气疯了,因此我痛下决心要迁往彼得堡,可是情况已稍有转变————因此我还是留在莫斯科。眼下我无法写许多东西给您:我为这些事伤透了脑筋,迄今仍在病中。请代我握斯特鲁戈夫希科夫先生的手,他给我寄来歌德的几首哀歌,我不知如何感谢他才好。有一段时间我捧着这些诗读了又读,我像浮游在生活的海洋里一样,沉浸在这些六音步的诗里。请斯特鲁戈夫希科夫先生原谅我干了一件蠢事:我把两首哀歌刊登在去年第十一期上,要到近几天才能出版,尽管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普罗米修斯》译得好极了!恳请斯特鲁戈夫希科夫先生今后继续惠赐稿件。

    同样请您代我向弗拉季斯拉夫列夫先生致意,非常感谢他送的可爱的礼物 20 。我未能给他复信有两个原因:一是没有工夫,二是不知道弗拉季斯拉夫列夫先生的教名和父名。请他代我问候我从前的老师米·马·波波夫 21 ,他曾经给我许多帮助,对他的生动记忆永远不会从我心中消失。

    请想想看————多么不幸:测量学院的一个姓M.的学生从我这里偷走了一本克拉索夫的诗抄本,现在落到了先科夫斯基手中,而先科夫斯基则把它当自己的东西随意支配。能否在《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上提一提这件事?

    克拉耶夫斯基竟给卡缅斯基、格列比奥恩卡这样一些人烧香叩头,他不觉得害臊吗?古别尔论哲学的那篇文章暴露出作者本人目光短浅,头脑空虚。索洛古勃伯爵的中篇小说《两只套鞋的故事》写得多好啊。真是奇迹!妙不可言!多么暖人心田,多么朴实,多么丰富的思想!

    衷心地恳求您————请您务必开恩,亲爱的伊万·伊万诺维奇:眼下随便寄点什么来,好的、优秀的作品等您有空再说。真的,您要是不给第四期写个中篇————我可要跟您吵架了。请代我问候萨维里耶夫 22 ,请他不必再为我费心了。到明年,一八四〇年,我仍将留在莫斯科,以后的事————那就听天由命了。就此搁笔。

    您的 维·别林斯基

    ……我于一八三九年四月十三日来到莫斯科————第二天就去拜访别林斯基。

    所有有头脑、好读书的青年当时都被他的文章迷住了。

    应当说,我在当时已开始意识到我在其中长大的环境和我从小沾染上的种种粗野的习俗和偏见的丑恶了,可是更加美好、更有人性的生活的理想在我的脑子里还十分模糊————因此我怎么也无法抛掉各种庸俗的贵族习惯,尽管这些习惯有时也叫人觉得有些难堪。

    三十年前,莫斯科所有有钱的贵族乘坐的通常是四匹马拉套的轿式马车。我动身去莫斯科之前,有人就一再叮嘱我,没有四匹马拉套的马车休想在任何上流社会人家露面————因此我一到莫斯科就备了一辆套四匹马的轿式马车。

    我去拜访别林斯基时就是乘的这辆四套马车,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来我还感到羞愧。

    他住在一条似乎离尼基塔林荫路不远的狭窄荒僻胡同里的一间木头平房里,平房的墙基深入地下,窗子几乎同砖铺的狭窄人行道一样高。当我的四套马车驶近这间小屋的门口时,整个房屋震得摇晃起来,荒僻幽静的小胡同里响起了马车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别林斯基后来笑着对我说,他被震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懊丧地,甚至气冲冲地奔到窗口。

    这条胡同里有史以来从未响起过这样的轰隆声(这也是别林斯基说的话)。

    我下了马车,脸一直红到耳根。此时此刻我极为苦恼,觉得我这辆四套马车及马车发出的轰隆声十分失礼,然而已经晚了。

    我窘愧万分,提心吊胆地走进杂草丛生的院子,胆怯地敲了敲低矮的门……

    门打开了,门里面对着我站着一个人,中等身材,看上去年约三十岁,身形瘦削,脸色苍白,一张不匀称但严峻而聪明的面孔,鼻端粗圆,灰色的大眼睛富于表情,一头黄而不淡的浓发垂到额际————他穿一件很长的常礼服,扣着一排斜扣。

    他的面部表情和整个动作给人一种神经质和不安的感觉。

    我马上猜出在我面前的正是别林斯基。

    “您找谁?”他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用有点气愤的声调问道。

    “维萨里昂·格果戈里耶维奇,我是某某(我说出了自己的姓氏)。”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请进来吧……我很高兴……”他的语气相当冷淡,而且显得困惑。他把我从昏暗窄小的穿堂里带进一间堆满文稿和书籍的小房间。房间里放着一张小沙发,沙发套已经破旧,一张漆成红木色的高大笨重的斜面写字台,还有两把带栅栏形扶手的椅子。

    “请坐吧,”他指着沙发对我说,“您来莫斯科很久了吗?”

    “我昨天刚到。”

    随后几分钟是难堪的沉默。别林斯基仿佛蜷缩在椅子里。我克服了胆怯情绪,跟他谈起了我们共同熟识的诗人柯尔卓夫。

    别林斯基很爱柯尔卓夫。

    “你们彼得堡的那些文学家,”他微微笑着,就这个话题对我说,“对柯尔卓夫十分傲慢,以庇护人自居,而他在他们面前故意装得十分驯顺,做出一副对他们的威望五体投地的样子,但他看透了他们,而他们根本没想到他在暗自嘲笑他们。”

    我在他那里坐了半个小时左右,这一次关于我们的书信往来只字未提,我担心会打扰他的工作,再说他脸上一直露出神经质的、不安的神色,这也使我觉得困窘,因此我们的话一直谈不起来。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暗自希望别林斯基挽留我,但他并未挽留。我觉得他巴不得我走掉。

    他把我送到门口,说他过两天一定来看我。

    我出了大门,徒步向前走去。我再也不好意思坐我那辆套着四匹马的轿式马车了,便吩咐马车跟在我后面。

    “请注意别弄出那么大的声音。”我对车夫说,车夫则惊讶地望了我一眼。

    两天以后,别林斯基一早就上我这里来,坐了很久。这一次他和我似乎都觉得自在一些了。他详细地向我询问了彼得堡各方面的文学家和办杂志的人的情况。当他听我略带幽默地讲到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时,看来他有点感兴趣了。

    后来他向我承认,我头一次同他见面时给他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这当然同我那辆四套马车大有关系;他决定回访我一次,就此断绝往来。

    “可是第二次,”他对我说,“您给我的印象好得多,因此我甚至忘掉了您那同套拉车的四匹马和您的马车。我还发现您十分温厚,您讲的有些故事令我十分开心,于是我决心继续同您交往。”

    从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我迁到阿尔巴特,住在托恩 23 的一幢灰色小木屋里(离阿尔巴特门不远),那幢房子迄今还在。别林斯基在这间房屋斜对面的院子里租了一间寓所。他不拘礼节,常来我家吃午饭,同我的关系越来越随便,越来越推心置腹。我一天也要去他那里好几次。

    此时他同自己的几个朋友(具体说就是博特金和卡特科夫)闹翻了,因此当他们从一个门进来看我时,他便从另一个门走了。

    这一时期来看他次数最多的是莫斯科大学的一个学生,《莫斯科观察家》上刚刚发表的中篇小说《横笛》的作者,后来这所大学最杰出的教授之一————彼·尼·库德里亚夫采夫。

    别林斯基很爱《横笛》的作者,对他的美学趣味十分钦佩。

    “库德里亚夫采夫具有最精细的美感,”别林斯基说,“他喜欢的东西一定是好的……”

    别林斯基的处境很糟糕。《莫斯科观察家》的出版人斯捷潘诺夫的事业很不景气,他付给别林斯基的劳动报酬微乎其微,而且还不是按期支付。一些零星的债务使他非常不安。迁到新居之后,他总共只剩下三十卢布纸币。他在恶劣的环境里苦苦撑持,感到疲惫不堪;他是那样满腔热忱地接手《莫斯科观察家》的工作,然而继续办下去的希望日渐破灭了。

    这一时期整个杂志界的活动集中在彼得堡,那里又办起了一个新的大型刊物。

    “我情愿迁到彼得堡去,”他重复说着给我的信里说过的话,“负责整个杂志的评论专栏,只要能得到三千卢布纸币就行。难道我不配得到这种报酬不成?我决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在这儿真的会饿死……”

    近二十年来,我在文学界没有见过一个人比别林斯基更加诚实,更不计私利。一谈起劳动报酬来他就窘得不知所措,满脸通红;不论别人提出多大数目,哪怕对他极为苛刻,他也会一口答应下来。

    “这种条件您都答应,您不感到耻辱吗?”他的朋友们责备他。

    “有什么办法呢?”他笑着答道,“一提到钱,该死的胆怯就占了上风。我老是决心很大,勇气十足,暗自定下一个数目,心想:不行,少于此数我绝对不干,可是事到临头又泄了气。我生就了这种孬种的个性!”

    他花钱像个孩子一样:节约起来连必需品都不买,有时灵机一动,又大手大脚,那种程度处在他的环境下简直不可想象。着迷是他的天性,连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都会使他入迷。

    我待在阿尔巴特,住在托恩那幢房子里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走到窗子跟前。

    这时有四个人头顶托盘从窗前走过。托盘上放着几盆极为绚丽的花。

    “这大概是送到哪位阔老爷的府上去。”我想。

    我自然马上就把这些花忘掉了。过了半个小时我上别林斯基那儿去。

    我一走进他的房间就呆住了。这间空空荡荡、四壁抹上灰泥、涂成赭石色的房间变得十分华美:整个房间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杜鹃花、玫瑰和石竹,散发出一股芬芳的香味。

    别林斯基弯着腰正在给一盆玫瑰花浇水。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满脸涨得通红。

    “您看,我这间花房怎么样?”他笑着说。

    “美极了!”我答道,“我看见这些花搬过我的窗口,说实在的,怎么也没想到是送到您这儿来。”

    “老兄,我爱花爱上瘾了。今天早晨我一到花市就着了迷。最后的三十卢布我都花光了……明天我可真的要喝西北风啦……”

    尽管如此,别林斯基这天早晨比平时更愉快、更兴奋,说话时不断转身看他的花,不时掐掉几片枯叶,清一清盆里的泥土,等等。

    几个星期以后我收到从彼得堡寄来的一封信。完全出乎我们两人的意料之外,那里的一位办刊人 24 突然请别林斯基迁到彼得堡去给他办杂志。我和别林斯基都很清楚,这位办刊人对他并无特殊的好感。我在收到别林斯基给我的第三封信后,曾建议这位办刊人邀请别林斯基参加杂志工作,但办刊人当时已找到梅热维奇先生担任评论工作,坚决拒绝了别林斯基的请求。

    然而看样子少了别林斯基还是不行。

    别林斯基此时确实面临饿死的危险,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办刊人提出的种种条件,尽管这些条件毫无诱人之处。

    当时我要回乡下去分田产,于是我们商定从乡下回来后一起动身去彼得堡。我在乡下收到别林斯基这样一封信:

    莫斯科,1839年8月19日

    好啦,伊万·伊万诺维奇,我总算盼到您的信啦,您没有来信时我一直非常担心您是否安全渡过伏尔加河,以及您和分田产的人的新关系(我想,闹得不好人家也许会把您杀掉)。这样一来,您就不是您自己标榜的那种积德行善的地主 ,也许只不过像伊万·伊万诺维奇 25 骂伊万·尼基福罗维奇 26 那样,是个阴险毒辣的贵族和强盗 。阿夫多季娅·雅科夫列芙娜 27 可就不同了:她倒很像个积德行善的女地主。您不妨试一试把村子交给她全权支配————您会看到,只消半年,由于她的仁慈善良,您那些感恩戴德 的农民————那些大胡子的梅纳尔克们、达梅特们,尤其是那些季季尔们————就会变成老爷,而老爷们则会变成他们的农民。

    您给我的短简内容太空洞了。然而我还是要谢谢您。我很高兴您答应九月底回来,但我担心————这在这个不稳的世界上是常有的事————您可别拖到十月底才离开。我知道您一心想离开那里,不过我担心您会因事耽搁。我的好老兄 ,请您大驾早发吧:我真的等得急了。说句实话,我不知怎么巴不得尽快离开莫斯科。

    您走后我这里发生了一大堆变化,还冒出各种杂事。首先,我病了一场……您给尼古拉·菲利波维奇 28 的令人信服的 信毫无作用,大概是因为贫困比雄辩更令人信服。但我遗憾的只是他未做任何答复。将近三个星期以来,我满怀希望的同时又感到绝望(这是一种最恶劣的心境),最后我病倒了,只好足不出户了,突然又心血来潮,决定最后出一次门,去见见博特金……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尼古拉·菲利波维奇乘着车迎面驶来。“噢,”我想,“怪不得我一心想出门呢!”他跳下马车,在人行道上跟我聊了起来。他东扯西拉,也谈到了您————问我有没有您的消息,最后才谈到正题,说(米·谢·)谢普金欠他一百一十五卢布,建议我客客气气地向他要过来。就我的处境来说,这也算老天爷发慈悲了。尼古拉·菲利波维奇又一再说他身无分文,自己也很缺钱用。我马上到大学的考场上找到巴尔索夫,请他把这件事 转告给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 29 。第二天我静候钱来,却等了个空。康·阿克萨科夫给了十卢布,否则连药也买不回来,还要买水蛭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都得花钱。我一筹莫展,没想到伊·叶·韦利科波尔斯基来了,问我身体怎么样,叫我跟他别客气,问我要不要钱用。我向他借五十卢布,但他却硬让我拿一百卢布,真是个好心的地主!第二天他回乡,临走时又来看了我。我从谢普金那里拿到钱时,病已经好了。

    我同博特金和卡特科夫和好了。我们之间一切如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是的,一切如旧,只是去掉了旧日的那种鄙俗。我先是同博特金言归于好,没有任何互相解释,也没有温情脉脉、令人心醉的举动和激情,但审慎、冷静而又暖人心田,因此这种和好是真实的 。现在我看清了,过去那场争吵是必要的,正像雷雨对清净空气是必要的一样:这场争吵消除了我们关系中一大堆鄙俗的成分。

    争吵的原因您知道一些,那只是一种借口,而真正的、内在的原因直到今天才显露出来,变得一目了然。博特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我,但在这种场合下我对他也是不肯让步。应该不偏不倚,应该公正一些。不过说来也怪:过去我觉得未能心满意足地报复博特金,现在反倒想不透我当初为什么对他那样恨恨不已。总之,我们的争吵有许多东西有如家事一样,只有我们自己才心里有数。博特金是个极好的人————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因为我现在说话毫不冲动————冲动里面固然热情如火,却有许多烟尘和烟气————只觉得温暖和审慎。卡特科夫有一个缺点————他太不成熟。可是除了这一点外,他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人之一。我异常高兴,因为我们之间无谓的争吵已经结束,您终于可以见到我们 正是您当初从彼得堡动身来莫斯科时想见到的那种样子。

    康·阿克萨科夫对我好极了,他对我的关切有时令我感动得流泪。他对我实在是再好不过、再体贴不过了。真是个极好的好人!但他实在太幼稚,在这方面连卡特科夫都够当他的祖辈。他什么都不缺————力量、毅力、精神的深度。但他有一个缺点使我十分苦恼,这倒不是那种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的温情主义,而是某种繁文缛节,它和他的各种美好的精神因素混杂在一起。只要他钻进了哪个牛角尖,那么首先,他会彻头彻尾沉浸在里面;其次,一百年也休想拽住他的耳朵把他从那种鄙俗的感觉或概念中拉出来,然而那种感觉或概念却会乘他无所事事之机钻进他那异常聪明的脑袋。就说现在吧,他成天冥思苦想,认为歌德超过莎士比亚(其实还差得远哩!)。但就在他这样冥思苦想————如果荒诞也可以称思想的话————的时候,出了一件事,这件事压服 30 了阿克萨科夫,因为 ,就像没有头脑的波斯人说的那样,这件事喂了他一肚子污泥 31 。同他分享这种污泥的有巴枯宁和博特金。

    很早以前,还是在去年秋天,我得知《浮士德》第二部的一点内容,就以我惯常的坦率大声宣称,这第二部不是诗,而是枯燥、僵死、腐朽的象征和讽喻。人们先是把我看成渎神者,后来又把我看成头脑空虚、灵机一动就信口开河的疯子。新一代 的黑格尔派办了一个杂志,同黑格尔创办的柏林的《年鉴 》 32 配对,名为《哈雷年鉴 》 33 ,这家杂志发表了一位黑格尔主义者费雪 34 论歌德的文章,他在文章中论证说,《浮士德》的第二部是僵死的庸俗的象征,而不是诗;但第一部则是伟大的作品,不过里面也有一些不可理解、因而不能算诗的地方,因为(我 也说过同样的话)诗是诉诸直接的美学感觉的,理解艺术作品决不要求钻到哲学的奥秘里面去,而第一部里一切不可理解的东西都属于象征和讽喻的范畴。费雪剖析了一切剖析《浮士德》的文章,并无情地嘲笑它们;他把第一代黑格尔派也讥诮了一番,说他们被黑格尔哲学的光辉照得头晕目眩,竟然凭一时的冲动把一切都同这种哲学扯到一起,尤其是企图把《浮士德》第二部看成黑格尔体系在艺术领域的充分体现。最丢人的是马尔巴赫 35 ,他写了一本确实出色的十分风行 的书,但在谈到《浮士德》第二部时却是一派胡言;博特金出色地节译了这本书的很大一节,自己却不知所云,当他想在《莫斯科观察家》上发表这一节时,不得不把有关《浮士德》第二部的那一段大部分删去;马尔巴赫则把《浮士德》第二部称为外行看不懂的“天书”。瞧这些伙计有多丢人?而我又有多棒呀!我是个异常聪明的人,对不对……啊?……您以为如何?……(您也问问阿夫多季娅·雅科列芙娜,看她对此有何看法————我想,她会对我的谦逊感到惊讶。)

    就在这本《哈雷年鉴 》 36 里有一篇论但丁的文章,它论证说此人根本不是什么诗人,而他的《神曲 》 37 不过是一种象征。我也早就这么想和这么说过,那么,这样一来您还不拜倒在我的美学天才面前吗?

    您看我对您的短简复了多长的一封信。我收到了寄给您的一封信,随信附上。另外附上安德烈·亚历山大罗维奇 38 给我的一封信————这封信很有意思。请常来信。

    我还没有把您的信交给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因为尚未见到他。他见了信将会多高兴呀————像个孩子一样!是的,康斯坦丁是个可爱的孩子,只可惜他的头脑有点僵化。我到现在几乎每天都要重新考虑自己以前的某一种信念,对它敲打和检验一番,而在从前则是每天都有一个新的信念。钻进某一项狭隘的定义里怡然自得,这可不是我的本性。顺便说说,读了论《浮士德》第二部和但丁的两篇文章之后,我变得更加固执,现在最好别在我面前谈论席勒的剧本:我早已知道它们不怎么样。普希金令我如醉如狂。多么伟大的天才,多么富有诗意的本性!是的,按其本性他不可能写出任何类似《浮士德》第二部的作品。我答应以致友人书信的形式为弗拉季斯拉夫列夫的丛刊写一篇论《石客》的文章。我想仿照 39 罗切尔试写一篇类似哲学评论的东西。我现在有三位艺术之神,他们几乎每天都会令我如痴如狂:荷马、莎士比亚和普希金……

    请代我向阿夫多季娅·雅科夫列芙娜致谢,感谢她惦记着我,请代我向她深施一礼。

    就此搁笔。《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转载了我评论波列沃伊的文章,那篇新文章尚未发表。

    您的 维·别林斯基

    别林斯基没有改变他的打算。我于十月份回到莫斯科————一八三九年十月底我们便到了彼得堡。他住在我家……

    此时他一向虚弱的身体开始恶化。有时他诉说胸口疼痛,呼吸困难。

    这一时期我住在谢苗诺夫军营附近的泥泞街,在建筑师迪梅特的两层楼木房里。别林斯基住在楼下一间完全隔开的房间里。

    就在这个房间里,在我们到达五个月以后,别林斯基同他的一位朋友言归于好;他在谈及这位朋友的才智、卓越的教养和机智时总是热情洋溢。

    他们的争执是在莫斯科发生的。别林斯基当时有一种完全抽象的、思辨性的倾向,赫尔岑则更加注重社会问题。他们激烈地争论了一场,吵了一架。别林斯基未和他见面就离开了莫斯科。

    有一天傍晚五点多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一八四〇年三月的事 40 ),仆人向别林斯基报告说,赫尔岑来看望他。

    别林斯基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涨红了脸,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您总算可以见到他了。这是个杰出而又卓越的人。待会儿您上我那儿去,我介绍您同他认识。”

    半个小时以后我下楼到别林斯基房间里去。

    我刚进去时,别林斯基同赫尔岑的谈话仍然有点不大自然。别林斯基给我们互相做了介绍。

    赫尔岑迅速看了我一眼,有礼貌地笑了笑,握了握我的手,又转身向着别林斯基。

    我好奇地仔细打量了他几分钟。赫尔岑长得相当丰满,年约二十岁,中等身材,乌黑的头发剪得很短。他的脸形匀称漂亮,脸上显得神采奕奕,一双机灵的深棕色眼睛炯炯有神,嘴角显出一种特别微妙的幽默的神情……他身上穿着燕尾服,纽扣上有纹章。

    我不想打扰他们,在房间里没有待多久。

    一个小时以后,别林斯基上楼来到我房间里。

    “好啦,我们都谈清楚了,看样子又和好了,”别林斯基一边喘气一边倒在沙发上(看来这次会见对他触动很大),对我说道,“我对赫尔岑讲了您知道的在克拉耶夫斯基家里发生的那件事————我讲了那位先生拒绝同我结识,因为我写了……您知道吧……我不能讲出那篇文章的名称————而我反倒为此握了这位先生的手 41 ……赫尔岑听完这个故事就向我扑过来。我们彼此拥抱,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抛到了脑后。谢天谢地!……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彼得堡一开始就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42

    “这才是一座欧洲城市!”他说,“就是说,至少我想象中的欧洲城市就是这个样子!”随后他开始抱怨气候不好,但骂的同时总要添上一句:

    “不过无论如何,住在彼得堡总比住在莫斯科好。”

    别林斯基来到彼得堡后,彼得堡各个文学圈子的反应十分热烈。

    彼得堡所有日益落伍的文学家和办刊人都痛恨他,同时又十分怕他。

    有一天我和别林斯基走在涅瓦大街上,突然有个人在背后拽了一下我的外套。我回过头去。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家著名报纸的编辑,写过各种描写风土人情的文章和长篇小说,而在他行将结束文学生涯的时候则不择手段地攻击一切生机勃勃、才华横溢的新事物,满口颂赞五光十色的大店小铺,喋喋不休地谈论俄罗斯语言的纯洁……

    “对不起,老弟,请原谅,”他对我小声说,“是我拽了您一下……请告诉我,跟您一起走的这个人是谁呀?”

    “别林斯基。”我说。

    “噢!噢!……”他以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心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起别林斯基来,“那么这就是从莫斯科被叫来咬我们的那条恶狗啰?”

    我把这番话告诉了别林斯基,他感到十分开心,后来他一再说布尔加林称他疯狗。

    这一时期彼得堡的办刊人中有一位是过去《莫斯科电讯》的出版人,别林斯基有一个时期在莫斯科同他关系十分亲近。

    别林斯基曾经爱戴他,并高度评价了他以往在莫斯科的办刊活动,这从他给我的信中也可以看出来,然而那一段活动同他在彼得堡的活动已毫无共同之处。

    “这个人自己预见到自己会堕落,”别林斯基忧郁地告诉我,“他离开莫斯科时,我把他送到城门。我们在城门口拥抱、告别……‘愿您在彼得堡取得成就,过得幸福。’我说。他仿佛心情沮丧地笑了一笑,‘谢谢您,’他答道,‘不行啰,还有什么成就可言!然而假如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用的字眼比较明确尖刻),那么请不要责备我,请可怜可怜我……我是个有家口拖累的人……’”

    在彼得堡别林斯基没有同他见面。波列沃伊回避他,是因为他在完全改变信仰之后觉得不好意思坦然面对别林斯基……

    “别林斯基是个极为出色、极为高尚的人!”有一次我故意跟他谈起了别林斯基,波列沃伊说道,“性子急躁,热情满腔,可是现在我们不好再交往了。我在这里已经跟过去完全不同了。比如我就不得不称赞什么施泰文的长篇小说,可那些长篇小说全是胡扯。”

    “那么是谁非要您称赞这种作品呢?”我惊讶地问道。

    “不能不那么干啊,您要知道他是警察段长呀。”

    “这怎么回事?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呢!我要是正正经经分析他的作品,他也许会把一件东西偷偷扔到我的茅舍里,然后诬告我是小偷,用绳子把我捆起来游街。可我是一家之主呀!”

    听了这篇可怕的供词,我的心都紧缩了。而且这番话居然出自这样一个人之口:他曾经坚决抨击一切可耻行径,宣传精神自由和人的尊严!

    彼得堡的文学名流们对别林斯基十分傲慢。他们对他不屑一顾,再不就是把他说成一个厚颜无耻、学业未成而居然企望名垂史册的大学生。似乎只有普希金一人私下承认,这个学业未成的大学生有朝一日定会在俄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光荣的地位……他知道谢普金同别林斯基关系亲密,便请他把自己刚刚创办的最初几期《现代人》转送给别林斯基。

    “不过这件事情只能我们俩知道。”普希金又补了一句。

    他担心的是,这件事可别让他的朋友————那些文学名流们————知道了……

    别林斯基在彼得堡的生活范围仅限于一小批青年文学家之中,其中许多人今天已达到文学名流的水平,也许他们对待新一代文学活动家的态度也和当初那些文学名流对别林斯基的态度一样,傲慢而又不可企及……

    别林斯基对这一小批青年文学家有不可抗拒的影响。他们爱他,同时又怕他,尽管他性格温顺、柔和,容易动情。他们之所以怕他,是因为别林斯基总是不顾情面,对自己的朋友们直言不讳,并且一针见血地嘲笑他们的各种弱点。他憎恶互相标榜、谄媚和虚伪。

    “这都是老朽的征兆,”他说,“但恳我不要活到这种年纪!”

    下面是别林斯基写给我的一封短简,字里行间充分表现了他那颗热烈、崇高、饱含仁爱的心灵。

    1842年12月5日

    嗯,巴纳耶夫,我看出您对某些事物是有鉴赏力的————我刚才读完了《梅尔基奥尔》 43 ,耳边一直回响着您的话:这个女人领略了爱情的秘密。是的,爱情是一种秘密,领略到这种秘密的人是幸福的;即使自己不能把它变成现实,也仍然占有这个秘密。对我来说,巴纳耶夫,生活中欢乐的一刻将是这样一个时刻:我能完全相信您在精神上终于 占有了这个秘密,而不仅仅是有所预感。巴纳耶夫,我们是幸运儿————我们目睹了我们的灵魂得救,我们受到了上帝的祝福,我们等来了我们的先知————并且认出了他们,我们等来了预兆————并且理解和领悟了它们。您会觉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干吗要给您写这些话,但我现在神魂颠倒,如痴如狂,而乔治·桑认为疯狂就是一个人不以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使任何人感到惊讶和屈辱的有理智的状态————她这话指的是梅尔基奥尔。我们往往都是些有理智的梅尔基奥尔,我们在稀有的疯狂时刻是幸福的。我有许多话想对您说,可是舌头却不听使唤。我爱您,巴纳耶夫,爱得热烈————我是在对您感到不可遏止的愤恨时体会到这一点的。谁给了我这种权利————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是否给过我这种权利。我觉得您错了,您以为一切都会自行到来,不花代价,不用斗争,因此您不在斗争中去清除自己灵魂中的杂草,把它们连根拔掉。巴纳耶夫,有朝一日一觉醒来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且眼见得毫不勉强、无须废话便可做到这一点,这还不算什么丰功伟绩。唾手而得的东西并不牢靠,而且也不可能,它是骗人的。应当自觉苦修,祈祷斋戒,锁链加身;应当对自己说:我虽然想要这种唾手而得的东西,但这不好,因此我不应该要它。纵使您一心想要这种东西 ,您还是别去要它;纵使您感到麻木和苦恼,也比满足于自己的浮华和空虚要好一些。

    但我觉得我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是真的如痴如狂了。也许我会上您那儿去吃饭,而不是谈话:谈话应该在兴之所至的时候去谈,而不能指定一个时间。我要赶紧把这篇信手划拉的东西寄给您,免得已经冷却的感情促使我把它撕掉……

    围绕别林斯基形成的这个小组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始终保持了纯洁的精神,一直到他去世。小组能够支持住是靠他的精神和信念的力量。

    在他去世以后,大家仿佛无法聚合,各奔东西了;然而每一个曾经属于这个小组的人大概迄今都对它保存着珍贵的忆念……

    别林斯基很少离开这个小组到文学界去露面。

    这个文学界只在一个人 44 家里偶尔展示在他面前,那里每周一次,聚集着各界名流————学者、军人、文学家、宗教人士和上流社会士绅。这个社交界不可能完全和谐一致和充满朝气,宅邸的主人想使文学界和上流社会关系亲近起来,但他的努力并未成功。上流社会从未真正关心过祖国文学,在他们看来,当时的文学界不过是由常在各个沙龙露面的五六个文学权威组成而已。

    其他文学家和学者大都不是上流社会的人,显得腼腆局促,这个社交界的人便怀着略带侮辱意味的好奇心,透过单眼镜或长柄眼镜不时对他们看上几眼,就像观看野兽一样,还惊讶地询问宅邸主人:“这 是哪儿来的?他 是什么人 ?”文学权威们也不愿同其他这些文学家接近,只是偶尔对他们表示一点赏识或赞许。

    他们似乎害怕让人看出他们同文学家们有什么共同之处。文学家这个字眼对他们来说仿佛是个侮辱性的字眼:他们首先想获得上流社会人士的名声,对文学活动只不过逢场作戏,偶一为之。

    以学术和文学活动驰名的人在这个上流社会文学沙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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