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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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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场白)

    彼得堡大学附属贵族寄宿学校————教授和教员————在毕业典礼上讲演————赫沃斯托夫伯爵————文学家里姆斯基-科尔萨科夫给我的信————他举办的文学晩会————米·伊·格林卡和德尔维格男爵————文学丑角————考试————角锥体和小圆帽————我们靠一位热恋的工程师的帮助从寄宿学校毕业————几句结束语

    在动手写我的文学回忆录时,我也应当讲一讲我自己,讲述的内容必须以叙述的连贯性为限。我将直陈心曲。披露自己比揭露别人更难;我的直爽坦率在一定程度上会给一些办报刊的人提供口实,使他们对我采取某种冷嘲热讽的举动,然而即使想到这一点,我也会努力坚持自己的做法,毫不动摇。他们那种举动对我早已不起任何作用了。我已逐渐摆脱我在其中长大和受教育的那个环境的大部分粗野的观点和偏见,因此我能够毫无愧色地讲述我自己的过去。

    我是在彼得堡大学附属贵族寄宿学校 (现为第一古典中学)读书的。在此之前我被送进高等专科学校 (现为第二古典中学),我在那里只待了两个星期……我央求把我从那里转走,因为我不愿意同非贵族出身的知识分子的孩子和手工匠人的孩子在一块儿学习。当时我十二岁,尽管满身孩子气,但我已是满脑子等级观念和自己的贵族尊严的意识。我想从高等专科学校转走,这种恳求不仅被认为完全合理,而且我有些近亲跟他们的熟人谈到这件事时甚至十分自豪地说:“别看他是个孩子,可是感情多高尚呀!”————于是我在亲人和熟人的心目中赢得了声誉。

    我被送进了贵族寄宿学校。

    这些贵族 寄宿学校是专为特权阶级的孩子们开设的,当时这些孩子的父母觉得,让自己娇生惯养的孩子白费心力,同那些非贵族出身的人和举止粗鲁的中学毕业生一起学习繁重的大学课程是一种无益的重负。贵族寄宿学校的课程几乎比真正的古典中学课程水平都要低,然而这些寄宿学校却享受和大学同等的特权。大学的一些教授和教师对此并不掩饰他们的愤懑,而且言辞十分尖锐,尤其是在考试的时候。他们耸着肩,摇着头,十分公正地指出:把大学享受的特权赐给我们这种不学无术之辈 ,这是一种不能容忍的不公正的做法。关于这一点,对我们讲得特别多的是拉丁语教师,他同时还在高等专科学校讲授这种语言。他以一种特别激烈的态度非难我们。他的态度不礼貌往往到了极点。如果我们有谁上课回答不出问题,按照背后同学的偷偷提示复述一通,老师往往皱起浓眉,大声说道:

    “早知你要听人家提示,就该让你扛上一头蠢驴————笨蛋!”

    一见他态度这样粗野,受了凌辱的学生们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齐声说道:

    “请您对我们有礼貌一些。这里不是高等专科学校,我们是贵族。”

    “哎呀,你们这些笨头笨脑的贵族!”老师反唇相讥,“你们有什么用?在高等专科学校里,随便哪个鞋匠的儿子,我只要揪住他的耳朵,哪怕最差的学生也能一字不差地说出动词amo的变位……”

    数学教授在主持我们的考试以后,往往要恶狠狠地重复一句:

    “不,你们一点用也没有……了不起当个骠骑兵或是枪骑兵。”

    不过,有些教授和教师,哪怕心肠再硬,对人再严厉、再粗暴,只要我们中间有人在考试前请他们业余补课 ,他们的态度不仅会显得宽厚,甚至十分温和。这一类人中就有那位不讲礼貌的拉丁语教师。

    当学生在考试前上他那儿去,请他上业余补习课时,拉丁语教师总是得意扬扬,笑嘻嘻地说:

    “我得事先告诉您,我的课收费很贵……每节课二十五卢布。您补六节课就够了。这得破费您一百五十卢布————钱请先付。”

    学生付钱给他。教师来上第一节课,告诉学生说,口试时由他本人来问他,余下的五节课不再来上了,推说没有时间或是生了病。

    这样的老师我们没法尊敬;再说他们讲授的课程毫无价值,教学方法又墨守成规,鄙俗而又陈旧,不仅不能引起我们学习的兴趣,反而使我们对这种僵死的知识产生厌恶————我们强迫自己去学习,只不过是为了获取某种官阶……我们的智力毫无发展,头脑反而填满了陈规陋习,越来越迟钝。照着书本逐字逐句死记硬背是我们学习的基本原则,因此,那些脑子最笨、记忆力却很好的学生总是名列前茅 。

    教师的鄙俗、愚笨和种种怪诞举止使我们把他们看作丑角,把他们那些可笑的弱点当成笑料。

    历史学教授特·奥·罗戈夫 1 上起历史课来萎靡不振,老是照搬凯达诺夫的教科书。此人个子矮小,身材肥胖,极爱吃乳酪饼,有一天他给我们讲起了伪德米特里 2 。有几个学生头一天吃晚饭时留了些小奶渣饼,这一天早晨便放到壁炉里去烤热。奶渣的香味开始吸引教授灵敏的嗅觉,逗得他心头发痒,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走下讲台,径直走到炉边,揭开炉盖,把手伸进炉中,大声说道:

    “你们这儿好像有乳酪饼吧?”

    “特罗菲姆·奥西波维奇,”有个学生说道,“那是伪乳酪饼,因为是些小奶渣饼。”

    这句话并无恶意,但教授却觉得这是对他讲授的学科的一种侮辱,是破坏纪律。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小奶渣饼一眼,把它放回炉子里,然后转身对说那句话的学生严厉地说:

    “你的态度很不礼貌、很不妥当,我马上带你去见学监!”他把那个学生吓唬了一顿,随后平静下来,又登上讲台,一边走一边用脚擦掉地板上的几处唾沫,因为他见不得这种东西。但是这样一来,自然更促使学生们在他每次进教室之前唾得满地都是。

    特·奥·罗戈夫要我们订购他编的历史教程。他说,这部教程他已经完全写好,只等付印了;但他又天真地补了两句,说他就怕波列沃伊 3 这个霸道的家伙,说波列沃伊对任何神圣的东西都不放在眼里,也许会责骂他。

    数学教员康·安·舍列伊霍夫斯基比历史学教授更有意思。舍列伊霍夫斯基是个诗人,他老是心不在焉,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在演算过程中往往停下来,愤愤地扔掉粉笔,用唱歌一样的尖细嗓音喊道:

    “先生们,这种干巴巴的东西真叫人腻烦!……拉丁语老师布置什么让你们翻译啦?————让我来给你们译吧。萨卢斯蒂乌 4 著作中的好些地方我都能背下来……”

    学生们自然都高高兴兴地满足他的愿望,于是他当即开始翻译,把他的数学忘在脑后。

    学生们的相貌他一个也不认得,只记得一个走路拄拐杖的学生的名字。要是拄拐杖的学生回答不出问题时,别人就拄着拐杖站出来代他回答。老师从来都没有发觉这个把戏。

    法学教师安年斯基是个个子瘦小的先生,一对黑油油的小眼睛,一撮竖着的头发向前翘着,讲起话来把“C、З”读得有点像“Ш、Ж”,听上去很可笑。他最受学生们的欺侮,他的话从来都没有人听。他上课时,学生们有的讲话,有的叫喊,有的钻到桌子底下打牌或做猜钱面的游戏,有时干脆一齐顶着长条凳,在他身边围成一块方阵,把他逼到墙边。这时他气极了,一边哭,一边跑出教室,匆匆忙忙把脚伸进套鞋里,却不料里面灌满了克瓦斯 5 。当他被调往里舍里耶夫贵族高级中学,最后一次来给我们讲课时,跟我们告别的场面十分可笑,但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令人难受的印象。

    “先生们!”他说,“我完(原)谅诸位经常加在我身上的那奢(些)凌辱。让我们友好地昏(分)手吧……谁知道呢,先生们?唆(说)不定……(这时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慎(幸)福之星会在黑海上空为我升起 6 ……”

    这一次谁也没有笑他。当他走出教室,有一个学生想用指头弹他的后脑勺时,别的学生当即拦住了……他跟所有的学生紧紧握手,他那张忧伤的脸显得极为感动:他感谢我们在最后一次把他当人看了。

    所有的教师中,只有一个人因其大胆而自由 的思想方式赢得了学生们某种程度的爱戴和赏识,就是俄国文学教师瓦·伊·克列切托夫。他曾出版波多林斯基 7 的叙事诗《恶魔和仙女》,并写了一篇短序,说“这是我国文学花园里的一朵小花,经过它旁边,就不能不欣赏一番”。克列切托夫毕业于中等师范学校,他三十出头,个子很高,身材结实,长着一只鹰钩鼻子,一个像路易·菲力普 8 一样的梨形脑袋,一头淡黄色头发,两鬓鬓角各有一绺卷发。他的头发已开始稀少,看来他为此感到不安,因为他有一种意愿,总想显示一下上流社会的风度和精美的服饰。他不断把手指伸进头发里,然后抽出来在眼前抖一抖,拿起一丝脱落的头发,仔细端详一番,然后不无遗恨地把它扯断。他擤鼻涕的姿势也很特别: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手帕,把它抖开,把鼻涕擤到手帕最边上,再把它仔细卷起来,然后张口龇牙,使劲地摇摇头……他并不特别善于辞令,但说起话来总要修饰一番、夸张一番,还要用种种手势和动作补充表达未尽之意。他的大胆和自由的思想方式表现在公开直接地称普希金为伟大的诗人,甚至给我们带来普希金的新诗,并为我们朗诵,分析它的美。这在当时确实是一种大胆的举动,因为普希金当时被看作是一个不道德的自由主义作家,学校里连他的名字都不能提。而且克列切托夫对一切所谓诗学和修辞学之类都抱嘲弄的态度,说他给我们讲授这些庸俗的玩意只是出于无奈。他经常讲他同文学界的联系,使我们很感兴趣;他提到巴拉滕斯基 9 和德尔维格 10 时,通常都称他们为“我的 德尔维格”,“我的 巴拉滕斯基”,再不就是“我的叶甫盖尼 ” 11 。对一些古代作家,克列切托夫也喜欢显示他对他们十分熟悉,他最为赞赏的是贺拉斯 12 ,对他的称呼也是“我的 贺拉斯”。

    他喜欢一遇机会就取笑其他教员几句,做出一副鄙夷的鬼脸称他们为愚蠢的老古董;他常常向我们暗示,说他脑子里不断涌出成千上万种思绪 ,但他的时间太少了,没法儿把这些思绪化为诗的形象。在我们所有的老师中,他是唯一对波列沃伊及其《莫斯科电讯》表示敬重的人。克列切托夫把我们当朋友看待,不像其他教师那样,使人感到有一种老师和上司的权力。他对那些开始酷爱俄国文学的学生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一年的讲课期间,他对修辞学几乎只字不提,只是到学年结束、考试之前他才给了我们一个小小的笔记本,里面同时包含修辞学和诗学的内容,让我们背熟……上课时则分析我们的作文,说些俏皮话取笑我们一番,给我们朗诵杰尔查文 13 、巴丘什科夫 14 、茹科夫斯基 15 、科兹洛夫 16 等人的诗,有时背着当局偷偷给我们读普希金、巴拉滕斯基、雅泽科夫 17 和德尔维格的诗。他向我们评述了这些诗人,用的形容词多得吓人。他口若悬河,说杰尔查文诗的特点是乐调高雅非凡, 说杰尔查文犹如雄鹰一样直冲云霄,高傲地展翅翱翔于天穹之下 (说到这里他挥舞起双臂),说他那大胆而鲜明的幻想、那流光溢彩、豪华璀璨的形象和画面与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吟游诗人媲美 ;他说,巴丘什科夫的诗浸透着古典主义精神,承袭了古希腊罗马作家那种婀娜多姿的风格 ;他说,茹科夫斯基和科兹洛夫把我们引入一片神秘的新天地,是他们让我们认识了浪漫主义 (“浪漫主义”一词的发音克列切托夫通常带着浓重的鼻音),等等。

    在发表这类评论时,克列切托夫爱用的字眼是:完美,丰满,鲜艳,悦耳,和谐 ————他在分析当代诗人,尤其是普希金和雅泽科夫的作品时一再重复这些词语。讲到“鲜艳”和“丰满”时他禁不住两臂挥舞,仿佛要用手的动作彻底证实这种完美和丰满。

    有一次克列切托夫带着神秘而又得意扬扬的神情来到我们教室。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手抹了抹头,扯断一根脱落的头发,意味深长地环视了我们所有人一眼,然后用手帕的一端捂着擤了擤鼻涕,说道:

    “在九月的最后几天 ……在九月的最后几天!”他用更富于表情的声调重复了一遍,停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先生们!有什么话看起来能比这句话更平凡、更俗气、更普通、更平淡呢?这种话我们天天在说,每时每刻在说,最没有意义的谈话里都这样说……在九月的最后几天……多平淡啊!可是,先生们,这却是一首长诗的第一行,一首迷人的、戏谑的、活泼的、巧妙的、充满机智的、从头至尾迸射着诗的火花的长诗……你们以为我在开玩笑————绝对不是……这句话是普希金的新叙事长诗《努林伯爵》的第一行。” 18

    随后克列切托夫给我们念了《努林伯爵》中的几个片段,不过他老是瞅着玻璃门,那扇门通向走廊,学监或他的助手常常朝里面窥视一番。

    念完以后,他又感叹起来:

    “一首长诗竟用这样空泛平淡的字句开头:在九月的最后几天 ————先生们,我要说,这是最伟大而果敢的诗才……只有普希金才敢于这样做。这才叫作天才!……不过,先生们,”克列切托夫又补了两句,“你们可别把这儿讲的和念的内容告诉校方。家丑不可外扬啊……”

    “哪儿能呢!决不会的!”学生们齐声喊道。

    由此可以明白,为什么他们喜欢克列切托夫,把他看得比其他教员高了,尽管他和他们相比既无出类拔萃的知识,也没有与众不同的才智,甚至语言也不惊人。

    克列切托夫十分看重我,因为我的俄语写得比别人准确,我交的作文他也很喜欢。

    我从十五岁起便对读书和文学产生了强烈的爱好。我怀着愉快的战栗之情,如饥似渴地翻阅当时所有的文艺作品集,尤其是《北方之花》 19 、沃尔特·司各特 20 的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单行本的一些章节,以及《莫斯科电讯》中的某些文章。我的同学中有少数人也开始对阅读产生爱好了,于是我的周围便形成了一个听众小组。我们背着校方,假装复习功课,每天晚上聚集在教室里读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或《莫斯科电讯》。《莫斯科电讯》里最吸引我们的是乌沙科夫先生 21 论戏剧的文章,不管恰当不恰当,这些文章对一切世事无所不谈;还有波列沃伊本人的论战和评论文章。不管怎么说,这种阅读多少有助于我们水平的提高,但是,我们愈是养成读书的习惯,对于学业、对于所讲授的各种课程就愈是感到厌恶。

    当时我会背诵许多短诗,也尝试用诗体写作,最后,大约在毕业前一年半,我开始模仿《莫斯科电讯》的形式办了一个刊物。这个刊物里有小说、诗歌、评论,总之是大杂烩,应有尽有。我把刊物的第一期拿给克列切托夫看,他匆匆浏览了一遍,感到非常满意。

    寄宿学校的人开始把我看作未来的文学家。那些文化水平不高、又没有任何想象力的学生便跑来找我,请我按指定的题目帮他们写作文。我欣然同意这种请求,因为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毫不困难。我越写越熟练。

    我们有位教员,我记不得是谁了,一次他突然异想天开,反对逐字逐句死记硬背,要求学生们用自己的话 复述讲课内容。大家一听都傻了眼,不知他脑子里怎么会钻出这种古怪念头,然而许多学生,甚至一些名列前茅的人都因此而提心吊胆。一次其中一位走到我跟前。

    “我有件重要的事求你。”他说。

    “什么事?”

    “你知道,某某想出了个歪点子,要我们用自己的话复述课文。我是这么想的……只要用自己的话开个头,接下去照着书凑合一番也就行了。他不会察觉的。不过,怎样用自己的话开头,得请你给我写下来,我再把它背熟,后面照着书念。你是我们的作家,干这个不当一回事儿,你干得了的。”

    这个学生当时已经十六岁了。

    我满足了他的愿望。他把我写的那些话背了下来。后来每当碰到这种事,他都跑来找我。

    不妨提一下,他毕业时属于头几名之列,后来他进了军界,显示出自己的才干,颇得上司垂青,得以身居要职。

    我们升入毕业班以后,对克列切托夫的长处体会得更深了。这一年教我们文学的是有名的教授、《军事雄辩术》一书的作者雅·瓦·托尔马乔夫。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对一切活生生的、现存的事物都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仇恨。他讲文学课死死抱住杰尔查文不放,甚至连巴丘什科夫和茹科夫斯基都不愿提。他尊敬卡拉姆津 22 是因为他写的那部历史,而主要的则是因为卡拉姆津曾把这部著作的头几章读给皇上及其亲属听,并被钦定为历史学家。

    “我的朋友们,”他傲慢地对我们说,“我已经有三十年什么书都不读了,因为我确信,现在那些人写的全是废话。”

    当我们跟他谈起普希金或念起普希金的诗时,他总是摆摆手,捂住耳朵打断我们的话:

    “得了!得了!这全是一派胡言,听起来都刺耳:毫不高雅,有伤风化……谁让你们读这种书的呀?”

    一听到有人提起波列沃伊,他就忍不住冒火……

    “这个恶棍!”他一边说,一边浑身颤抖,“文理不通的畜生,没写上两行字就会语无伦次,错字连篇……一个开小店、当酒保的家伙 23 竟敢无法无天,居然欺到上了年纪、身居要职、学识渊博的人头上来了!”

    “您怎么知道波列沃伊文理不通?”我们反驳他说,“您自己不是说您三十年来什么书都没读吗?”“噢,那是不久以前,”他以一种无法形容的温厚神情答道,“我在一位熟人那里偶然见到一本小册子,那里面碰巧也有他写的一篇胡说八道的东西。我读了几行,简直不寒而栗……我刚才怎么说的?一个开小店的家伙!我的朋友们,随便哪个开小店的写起来都比他正确。”

    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有一次布置我们写作文,我把波列沃伊的一部中篇小说(好像是《驼鹿》)的开头部分抄下来,当成自己的作文交给了他。

    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看了很久,读得很仔细,每读到一个长复合句他都要停下来琢磨一番。这篇作文文笔优美,用词精当,语法上也正确无误,使他惊叹不已……

    “了不起,我的朋友,了不起!”他说,“写得好,非常之好……”他满意地晃着脑袋,“我要告诉你们,我的朋友们,即使是对一个有经验的作家来说,这种文笔也会给他增光……不过,这是不是有人给你修改过的?”他沉思着,停了片刻,又问了一句。

    “不,谁也没有改过,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我赶紧答道,“这篇作文我是一口气写出来的,一点儿也没有改动。”

    “你有天才啊,我的朋友,天才!”

    自此以后,托尔马乔夫对我特别赏识,并向学监和助理学监做了推荐。

    举行毕业典礼大会的那一天,我走到托尔马乔夫跟前。

    “我对不起您,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我说,“我欺骗了您,我把别人的文章当成自己的文章交给了您。您对它是那样赞赏……可是您赞赏的却是波列沃伊的文笔……那是我从波列沃伊的作品中逐字逐句抄下来交给您的。不过,要知道,他并不像您说的那样文理不通。”

    托尔马乔夫皱起眉头,先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微微一笑,说道: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胡说些什么呀!”

    “您要是不信,可以问问我的同学。”

    “我既不愿意相信,也不会去问人。”托尔马乔夫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然后转过脸去。

    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有幸博得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的垂青了。

    当他初次来到我们教室,看完新的毕业班学生名单以后,他以一种明显的满意神情把目光停在我的姓名上。

    “怎么,巴纳耶夫先生,”他问道,“您和写《田园诗》的那位巴纳耶夫 24 是亲属吗?”

    “是的,是亲属。”我答道。

    “是近亲吗?”

    “我是他的侄子。”

    “噢————!”托尔马乔夫拖长了声调,意味深长地说,“您叔父的《田园诗》是田园诗中的典范之作,这种体裁的作品在我国是绝无仅有的。尽管三十年来我什么书也不读,但对您的叔父,我破例极为满意地读了他的《田园诗》。”

    我成了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的宠儿,尽管我一点也不配;只有一条原因,就是我是我叔父的侄儿,可是我对他那些田园诗的看法却同这位可敬的教授大相径庭。

    为了迎接毕业典礼,托尔马乔夫布置我写一篇讲演稿,内容大约是论俄国文学的意义 一类。这个任务把我弄得一筹莫展。叫我写一篇论日出日落的文章或是一篇帕尔戈洛沃 25 或纳尔瓦 26 游记,我都能写得很成功,可是要论述文学的意义,该怎么个写法呢?我记得罗蒙诺索夫和杰尔查文的几首诗,是当时要我背诵的;出于爱好,我不知不觉记熟了《奥涅金》的几乎整个第一章和茹科夫斯基、巴丘什科夫、雅泽科夫的几首诗,读过所有新近出版的文艺作品集和《莫斯科电讯》上的评论文章————但我不系统的知识也仅限于此。我能写得出什么呢?这个问题让我苦恼了很久。最后我开始重读《莫斯科电讯》杂志,从各种评论文章里东拼西凑,写了一篇不像样子的东西。我勉强给它加上一段辞藻华丽、内容荒诞的结语,却又感到这一切根本不合适。

    托尔马乔夫把我拼凑的这篇倒霉的文章拿回家去审阅,然后又微笑着退给了我。

    “不行,我的朋友,”他说,“这全是废话。不过你别担心,我亲自给你写一篇合乎要求的讲演稿。”

    这篇讲演稿的内容我已经全忘了,不过,那里面似乎毫无意思。结尾照例是向皇上致意,向教育事业至高无上的庇护人表达虔敬的谢忱,感谢他对我们的庇护和关怀。

    我把这篇稿子拿给克列切托夫看。他把它翻了一遍,然后鄙夷地一扔。

    “陈词滥调,庸俗不堪,没有一点活生生的、清新的、鲜明的思想,没有一点那种……那种……”

    于是克列切托夫挥动两只手,想说明这番意思,但却什么也没有说明。他又说了一遍“那种 ”,把手一挥,补充说道:

    “唉!话说回来,一个昏聩的老头子,又能指望他写出什么来呢?……这篇讲演稿本来可以写得很出色,让它充满清新的思想,然后就像一件小玩物一样,精雕细刻……”

    我们开始在大礼堂里排练。我念得生动准确、抑扬顿挫,显得毫不窘迫。学监、助理学监和一些家庭教师听了我的朗读以后都极为高兴,我感到很幸福。有一次排练时,督学康·马·博罗兹金 27 也来了————这是个非常温和、善良的人。他对我的朗读也十分赞赏。

    “要是您在念结束语时,”他对我说,“能够面向皇上的画像,微微举起右手,尽量流下激动的眼泪,那就不错了。”

    我答应做到————眼泪果真夺眶而出了……因为我想到台下有一件漂亮的常礼服在等我去穿,而且再过十分钟我就完全自由了……

    这是一种神经质一般喜悦的泪水;不用任何言辞,此时此刻我也会流下泪来。可以看出,我讲演时那种敏捷的神态和结束时流下的泪水不仅给出席典礼的贵宾们,即每次必到的赫沃斯托夫伯爵 28 等人,而且给国民教育大臣利文公爵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当我被叫到他的面前,从他手上领取十二品文官证书时,他对我说:

    “我本来预料会发给您十品文官证书的。您为什么没有获得十品呢?”

    “公爵,我缺乏数学方面的才能,因此……”我结结巴巴地开口说。

    “很遗憾,”大臣打断了我的话,“这一点过去我不知道。”

    我鞠了一躬,接过证书,正想奔到台下去换衣服,有几个学生对我喊道:

    “巴纳耶夫,赫沃斯托夫伯爵叫你。”

    我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回来。

    赫沃斯托夫伯爵是个弯腰曲背的老人,穿一身旧礼服,上面的刺绣已经发黑,肩上饰有标志着安娜勋章、已变成棕黄色的绶带。当我走到他面前时,他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您的讲演很出色,您表现了演说家的高超技巧。您热爱祖国文学,精神可嘉……那么弗拉基米尔·伊万内奇·巴纳耶夫是您的亲属吗?”

    “他是我的叔父。”

    “值得称赞。”赫沃斯托夫若有所思,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对谁来说值得称赞呢?”我不由得笑了,心里想道,“是对我来说,因为我有这么个叔父呢,还是对叔父来说,因为他有这么个侄儿呢?”

    “弗拉基米尔·伊万内奇是我的好友,”赫沃斯托夫继续说,“我将派人给他送去我翻译的布瓦洛 29 的《讽刺诗》,由我亲笔签名,请他转赠给您。这是一个老诗人给您的礼物,您的讲演使他感到由衷的愉快。”

    我鞠了一躬,跑去换衣服。第二天赫沃斯托夫便派人把《讽刺诗》送给了我的叔父,可我忘了去拿,因此这本诗集就留在我叔父的藏书室里了。

    但我还要回过去,对我在寄宿学校最后的日子再讲几句。

    克列切托夫几乎同所有毕业于寄宿学校、有意在文学或某些艺术领域一显身手的人保持了联系和交往。这些过去是他的学生、尔后又成为他的朋友的人中,可以顺便一提的有里姆斯基-科萨科夫 30 ,他在二十年代末发表了几首小诗,因一首讽刺一位蹩脚诗人的短诗而出了名。这首讽刺短诗的开头我不记得了,但它的结尾是这样的————那位蹩脚诗人的诗:

    像光滑的地板一样滑溜平坦,

    在它里面碰不到任何思想……

    这两行诗产生了强烈的效果。它的机智尖刻令人惊叹;大概正因为如此,这两行诗被当时所有的批评家一再引用,不管用得合不合适。

    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住处离寄宿学校不远,在围墙大街,当时(一八二九年)他的住宅里住着生病的米·伊·格林卡 31 ,是他在寄宿学校的同学,当时已因将普希金和其他诗人的几首诗成功地谱成乐曲而出了名。克列切托夫向他们介绍了我的情况,在他们面前极力夸奖我对文学的热爱和我的文学才能。

    一天午后,我们在花园里散步,看门人递给我一份不长的手稿和一封信。

    我把信拆开,不无惊讶地读到:

    我未能有缘亲自结识您,但却多次听瓦·伊·克列切托夫谈到您对文学的爱好和您的才华。请恕我冒昧地打扰您,敢问您能否笑纳随函附来之拙著叙事小诗一篇,并惠赐十五卢布(当时系按纸币计算),俾能拯我于刻下手头拮据之困境;果如此,则当不胜感激之至。谨候回音,余不他及。

    您忠实的仆人

    里姆斯基-科萨科夫

    这封信强烈地激发了我的自尊心。想到一些有名的文学家都知道我这个人,并向我提出这种请求,我不禁异常兴奋,当即翻开科萨科夫的叙事诗读了起来。我很喜欢这首诗。假如我当时手上有十五卢布,我自然会立即收下这首诗,倘能予以出版,我就会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但除去十五卢布以外,出版这部叙事诗尚需很大一笔钱————至少得一百卢布纸币,可是我手上却连十戈比都没有。借钱吧,又没有地方可借。我把我的苦恼告诉了一位挚爱我的同学。他起先答应为我向他的兄弟借十五卢布,后来却十分沮丧地对我说,他没有这个勇气。我只得托人把诗稿带还给作者,请他原谅,说我极想欣然从命,但却实在无力满足他的要求。

    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看来并未因我谢绝而见怪,因为此事过了两个月以后,他通过克列切托夫邀请我去他那儿参加文学晚会 ……

    这对我来说是个盛大的节日。

    “您在那儿能见到所有知名的文学家,”克列切托夫对我说,“顺便还可以见一见我的好友德尔维格。”

    一想到这次晚会我就心情激动。因为晚会定于谢肉节 32 的星期天举行,而我在九点钟应该归校,所以克列切托夫为我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我怀着虔敬的战栗和胆怯之情跨进了科萨科夫的家门,但是主人(他长得又高又胖)对人却很随和,他那不拘礼节的温厚态度鼓舞了我的情绪。他当即介绍我认识了米·伊·格林卡。后者完全以老同学的态度对待我,他向我详细询问了他旧日那些老师的情况(他也曾受业于贵族寄宿学校),并且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们的神态。这天晚上格林卡很活跃、很愉快,尽管他身体不佳;他像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他模仿得特别成功的是我们的逻辑学教师兼校办公室文牍员伊·阿·科尔马科夫。后来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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