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难道不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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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时，英语课代表给我写的情书，是你扔掉的吧？你说，学业为重，但为什么，偷偷藏起有他签名的练习册？”

    那天阳光很好，他的背影飘忽，像只线条流畅的风筝，奔往天空是他的宿命。可惜那个叫程改改的女孩，才是他的天空。

    我脑子顿时一激灵，反抓住她的衣领：“那件事是你指使的？！”她呆了几秒，反问：“难道你不是来找我算账的？”

    但看叶慎寻严肃的神情，她一小簇的希望火苗被陡然浇熄，喃喃自语：“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天道循环。可是为什么，叶慎寻，我一点也不开心。”

    当日，打听到苏思雅住的地方，我寻过去，是个挺旧的居民小区。我还在想怎么才能避免和她言语交锋，远远便见她身影，提着酱油瓶走近。曾经仙气四溢的娇娇小姐，忽然从云端跌下，不知作何感想。

    盛杉还是没消息，叶慎寻说，连他和周印都找不到的人，必然也有厉害角色在背后帮忙。

    她的厉声将回忆打碎：“对不起就能将我的女儿唤醒吗？既然对不起为什么还要和她吵架？！为什么要这样做？！穗晚对你不好，还是我们程家对你不好？！”

    原本娇美的音调，在那噬人的雨夜听来，有种屠夫出没前的诡异恐怖感。

    叶慎寻身手敏捷接了那只白软，故作严肃：“我这次出去可没有拈花惹草。”程改改更气了，反手就要去抽另一只。他注意到她的伤口，倾身过去单手制住，不自知开始哄，“好好，我的错。”

    她说：“妈妈别走，我最近没有和小朋友打架了，也没有再去后山偷秦椒……”

    “程穗晚？”

    魏光阴不忍，别过眼，我怕她瞧出端倪，故作欢天喜地：“他本来就很优秀，否则学校也不会发那么多奖学金。这店面就是他盘下来的，说曾经答应过您，出人头地后要给您开家小店，不再风吹雨淋。”萧妈妈酸着鼻，直点头：“欸，嗯。只要他争气，我比什么都开心。”所以当我和媛媛再出现，她显得异常开心。好像看见我，也能一解她对萧何的相思。

    她抓栏杆的十指更紧，泛着异于常人的白，瞳孔迅速紧缩，像被踩住痛脚的患者猛然跳起反击。

    思及此，明眸里已经又积了一汪水。叶慎寻拖过她的手指，语气轻得如一片叶落进池塘，从未有过的絮叨。

    “那家旅店的老板娘要出国陪女儿，我已经把它买下来。”

    “初二竞选班长，班主任内定人选是我吧？为什么告诉她，我一点儿也不想管理班级杂事，而你很有兴趣？”

    萧妈妈小村出生，没读过什么书，为人却和善。之前我们众口一词说萧何被学校选派去了德国学计算机，她高兴得流下眼泪，握着魏光阴和我的手说谢谢，地方口音浓重。

    他不要我。他宁愿冷，要的人，也不是我。

    我渐黑的脸色取悦了苏思雅，失去钳制的她上半身坐起，拍拍灰尘，得意扬扬：“呵，你以为，全世界恨你的人就我一个吗？看看周围，谁不讨厌你？盛杉莫名其妙帮你受了罪，她会原谅你？你那朋友无端被卷入是非，失手杀人坐牢，在里面得受多少罪？就连你从小到大的好姐妹，也被逼得加入我的计划，只想毁了你。”

    她说：“妈妈，我虽然爱捣乱，却只有一点点的坏，小小的坏。我可以变很乖，你别不要我，好不好？”当时在梦里，眼泪就淌满脸。

    这么讲，女孩倒缓了气焰，恹恹地将头偏向一边，几不可闻：“也不怪你。”

    程改改悠悠转醒，头昏脑胀，这才惊觉包扎后的掌心疼。

    越到后面，声音越低，生怕这次就不是跳伞自降，可能直接就是降。

    看门的老大爷跑出来，被我俩女汉子吓着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不该动手来拉，只好拿着喇叭冲我俩吼：“小姑娘再不放手我可叫警察了啊！”

    慌乱中，我满房间找退烧药，无果，只好用被子和体温带给他温暖。

    是的，不怪他。

    我俩约见的地方，在程家小区附近的十字路口。十字路灯靠近一家工厂，已废弃多年，我到的时候，天色已彻底黑下，她呆呆地坐在栏杆上看灯火。

    如今的程家，已不再是她的庇荫，而是牢笼。她无法向程家人尽述程穗晚的所作所为，正如她不知以后再见萧何语盛杉，该给他们怎样的交代。

    从苏思雅惊怕的瞳孔里，我看见了骇人的自己。长发遮眼，灰尘抹脸。原来当一个人陷入困境，真的没什么不敢，也没什么做不出来。

    她叫我名字破了音，正视我的姿态，双手撑着栏杆质问：“说过要让给我的啊……说过我想要南，你死也会靠北的。为什么不算数？为什么！”

    “别说了。”

    对面小脸更加煞白。

    见我倏然沉默，背后人的声音又起，这次，带着得意：“看来多年的信任积累，也不是那么无坚不摧嘛……”

    “这不，魏老心软，还要我将最近的笔记也送一份给她呢，真不想再和她打交道！”

    听见苏思雅的名字，程穗晚小腿明显痉挛了几次，应该猜到我也已知真相。面对我的靠近，她惊吓性地往旁边移了些。而我，果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浑身带着如同索命阎罗的气息。

    刺啦。

    他顿住，眼底最后一丝澄明消失了：“程改改，说过的话，你最好记得。”

    群众眼里，魏光阴或许在任何方面都是人中之龙。但鲜少人知道，他不识水性。等我赶到现场，他已经不管不顾和衣跳下，所幸保安队及时施救。后来，关于他跳水的版本众说纷纭，可只有我知，心碎的过程，是怎样的满目疮痍。

    床上的人还在熟睡，叶慎寻一边瞧她一边讶异，怎么竟有一天，会被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弄得晕头转向？

    言尽于此，程穗晚的泪水已彻底止了，用一种惊悚兼杂困惑的目光盯着我。

    “苏思雅，你错了。我来找你不是为了算账，是为了让你……偿！命！”说完，手下大动。

    “听说店里的横梁断了两根，难为下面的人挨家挨户，找到两扇颜色和年代差不多的木门，可惜人家不卖，我回头叫沛阳去谈。”

    语落，苏思雅美艳的容貌突然变得扭曲，虎虎生风扑过来就扯我的头发：“好啊，报应！今天我也是你的报应！别人弄你不死，我来替天行道！”

    他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远看像浓情蜜意的恋人调情一般，叫一众年轻的女佣害羞得别过眼嬉笑。

    我记得，那指甲，还是情人节时，我带她去美甲店做的，因为盛杉曾说，女人爱美是一生的事业，我说要帮她打扮打扮，给程叔叔焕然一新的感觉……

    解明栋抽出胳膊：“胡闹！我要是偏帮外人不管你，以你的行事作风，早就暴尸荒野！以前你再怎么任性都没人管，因为你不但是我解明栋的女儿，更是未来叶家的少夫人。现在他心思在别的女人身上，我劝你收敛些，别狮子头上拔毛。”

    叶慎寻原想拒绝，话到嘴边又转了一个圈：“我准时到。”

    从解家出来，叶慎寻便接到沛阳消息，说程改改消失了一天，现在在医院。他带人匆匆赶到，还没开口责怪，她却像终于找到靠山，晕倒在他眼前。

    见我眼睛特别红，沛阳好奇探头：“仪式很感人啰？”

    公寓。医生诊断，程改改只是虚脱，加上手掌有碎片造成的伤口，没及时清理发了炎，引起低烧。

    接踵而来的信息量，我一时间难以消化，挣开魏光阴的怀抱，向前走了两步，语气迟疑：“阿姨您……说什么？”

    挑拨的嘴脸，我见过。在美国读书时，留学生之间的尔虞我诈更甚，遂冷眼凝她：“你不是第一个来对我说她如何如何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我的态度大概会让你们失望了。苏小姐没什么真心朋友吧？没有过，所以不知道多年的信任积累，并非外人三言两语就能瓦解。”

    听见身后有动静，我腾地转身，见到公子如玉的一张面庞，淡淡对我：“怎么了？”

    身后的沛阳急急解释：“之前说下楼去拿同学带的笔记，就每周五都会来的那女孩子。这次我也没多想，结果她似乎阴差阳错地发现了……真相，和那姓苏的打起来了。”

    她眼畔的水止住，看夜风中的我冷笑。

    “是我记得你喜欢海鲜，特意叫家里留的。”

    他在我的询问还没得到回答时，强势走近，逮着我的胳膊往自己身边拉。我受痛，太阳穴周围的神经一阵天崩地裂，一张口，强撑已久的眩晕感再抵不住，脚下晃了晃，眼睛一闭，意识彻底消失。

    “滚。”关键时刻，我恨恨出声，打落她手中的照片，抬腿要走。

    “怎么，有人还沉浸在姐妹情深的戏码里不能自拔？人家好心救你一命，分你一个家遮风避雨，而你，本来就是个野种，还又要占房，又要抢男人……早知今日，不如任你淹死了好。”

    是我要帮她给苏思雅送笔记。

    一场兵荒马乱过后，我被叶慎寻揪回公寓。

    见到我，她瞳孔放大怔了怔，旋即将手里酱油瓶一把砸在我脚跟前，暗黑色的液体和玻璃溅在一起，直往我小腿上蹦。

    那段时间叶慎寻特别忙，他与周印都作为慎周的创始人，公司自然也受到牵连，但他好像早料到最坏局面，心有丘壑。

    艳阳之下，我突然浑身发冷。苏思雅却不罢休，笑得更开心：“哈哈哈，我偏要说！就要说！你以为自己是太阳啊程改改？！全世界都围着你喜欢你要和你做朋友，假的！她们喜欢你，对你好，是因为你平凡，没有威胁。等你真正伤害到她们的切身利益……”

    本来叶慎寻还气的，见我这泼皮无赖样，膨胀的怒气又跟海绵似的迅速消了，食指勾了我的下巴来瞧：“疼吗？”

    正合我意，当即泼妇化身：“叫啊！叫！懒得我再打一次110！”

    说完，强撑着起身要走，却突然发现，竟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话到最后，他目光如电，一双眼如亟待捕食的鹰，锋利得吓人。

    “你来啦。”

    我猛摇头：“不行！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叶慎寻笑，语气难辨：“怎么对别人这么有良心，对着我，完全是个白眼狼。”我正色：“不是。对我来讲，你是救命恩人般的存在。萧何的事情，你跑东跑西做了多少才有这尚算温和的结果，我心知肚明。”

    她的神情那么认真，一如当年她从昏迷中清醒，对我说出谢谢时地认真。毫无理由，我选择了相信。可，除夕夜晚，我竟不敢追根究底问她，都和魏光阴谈过什么。我不敢告诉她，曾亲眼看见光阴走进了她的房间。后来，我佯装循声找去，是希望看见他们坦荡聊天的情景。但，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阳台。

    说到这儿，我想起她善意的那一眼，切切感到愧疚，小声嘟囔道：“她不是也说嘛，你什么都能解决。那我就只管造反，收场的事，你们这些机灵人来。”

    苏思雅的声音散在风里，我捂住耳朵，却难以控制它像个魔咒般，在脑海经久不息。

    脸上惊慌的表情已无处隐藏，然后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我鬼使神差吼出一句：“改改、她，她掉进人工湖了！”接着，从来镇静如他，竟完全没考虑此话的逻辑和真实性，扔了水盆，背我而去。

    平白无故被骂一遭，我暴起，将手里的笔记一把砸进她怀里，怎么让她痛怎么戳：“人在做，天在看。你啊，平常说话做事就是太不积德，报应而已。”

    远处，偶然一盏车灯打过，我眼角感受到强烈的光线，鬼使神差地大叫一声：“小心！！”然而，已来不及。

    我和保卫要送魏光阴去医院，他尚有意识，坚持拒绝，只好将他扶回宿舍。没多久，他发了烧，整个人迷迷糊糊，许久未见的、另一面的狂躁样子也再度展现我面前。那嗜血般的冷酷，曾是我手臂那两道粉痕的由来。然而，我的选择和最初一样，飞蛾扑火，使劲全身的力气企图将他摁回床上，这才发现他浑身冰凉。

    可如果，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也有所隐瞒……

    兴许再往前一步，拉开阳台的门，我会离真相更近。关键时刻，我的选择是退缩。

    瞳孔倏然收紧的瞬间，一些片段在脑子里电光石火闪过。

    “要真是这样简单，我今日何苦打这个电话？”解明栋眺望无边夜色，“原本想借着这次两家大动，利用政策连带重创慎周，根本不给他们出头的机会。可我放出去的消息，到了京城，直接没了下文。能够直接吞掉消息泡沫都不出一个，他结交的人，背景该多深？总之，叶慎寻不是省油的灯。”

    “我胡说八道？哈哈！程改改，你难道从没想过，为什么她送你的衣裳，会在那么恰好的时间送？你难道真以为，那两个匪徒选择来找你的日子，也是巧合？”

    叶慎寻刚回国，下飞机便接到解明栋打的电话，说滨城新开的酒店东主送来一打澳洲龙虾：“厨师也是现成的。”邀他去家里吃饭。

    换作一小时前，我兴许惊讶。此刻，我一点儿也不。根据苏思雅的话，叶慎寻早就清楚了真相。他能查到的真相，于魏光阴而言，只是时间问题。

    没课的时候，我去员工宿舍寻他。之前他做助教，学校有分配单人宿舍。后来转为研究生，他嫌懒得麻烦，依旧没搬离。房间没锁，应该去了三楼打热水。我推门而入，东逛西看，帮他收拾一些零碎，却无意瞥到一件眼熟的物品。黑木，红绳，死结。

    察觉有哪里不对劲，我眉毛拧起：“什么意思？”她偏头睨我，狼狈不堪，却始终挂着诡异的笑容。

    下秒，金属撞击骨头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响彻我耳畔。再抬眼，五米开外，长长的血痕顺着轮胎摩擦至远。有个蝴蝶精灵样的女孩，面目模糊地躺在血泊中，翻着苍白的眼皮，望我。

    当众被掌的程叔叔并未发火，当着我们的面，悔不当初蹲下身，捂脸就哭：“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就像一望无际海洋中飘摇的船只，遭遇空前的暴雨。头上闪现的雷电打中标杆，透过水，电击我四肢百骸。那蔓延着嚣叫着要淹没我的海水，叫疯狂与嫉妒。

    “这倒并非坏事，说明她现在绝对安全。”

    婚礼乌龙过去大半月，滨城商圈已经是风风雨雨。

    语毕，程叔叔都禁不住胳膊一松。

    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上为什么，撬着碗里的凉皮发呆，直到媛媛的手机铃音响起，紧接着是她的大嗓门：“爸爸住院了？什么病？在哪里？！妈，你先别慌……”然后，我终于明白那股不祥的预感是什么。

    解明栋不知在角落观察有多久，此时现身，略显严厉：“既然他已无意于你，就别再做些有损解家颜面的事情！”

    待看清床边幕在黑暗中的人，想起他对自己的隐瞒，她忍住疼，抽了枕头向他砸去：“还有脸回来！”那模样，活脱脱指责偷情的丈夫。

    我放了点心，开始计划着回学校上课。叶慎寻恰好国外出差，我打电话给他说要搬走，他那边似乎对追查幕后真凶这件事有了眉目，坚持要我再等等。没办法，我只好给媛媛发短信，要她每周五将课堂笔记带给我。

    竟拿他的话催眠，叶慎寻恼，又不忍心摇醒她，只忽然觉得，夜色很好。

    仓促爬起，我逼近她，将锋利的玻璃片和一手腥味凑到她娇俏的面庞前，语气森森：“临死前拉人陪葬不就心满意足了吗？看来，还是怕死啊，苏思雅。”

    “周末去哪里郊游、零用钱怎么花、暑假念补习班还是参加课外拓展……做不了决定的时候，就闭上眼睛默数红绿灯秒数。谁数得准，就听谁的。”

    “还有……算了。”

    我的眼神比夜更夜，程穗晚被吓到，差点从栏杆处跌下。然而我的真心，还是想伸手扶她一把，她却误以为我想伤害她，身子晃得更加厉害，最终侧摔至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