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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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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那一天晚上,我们帮助了你……”

    “不错。”

    “我们为你打掉了三百发子弹……”

    “不错。”

    “把那些子弹还我们才是道理。”

    上尉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决不肯利用他们高尚的心地而占便宜。他把后来用于对付他的弹药还给了他们。

    人的真理,在于使人成为一个人。有的人理解人与人关系中的这种尊严,处世耿直,推己及人,崇尚信义;还有一种人哗众取宠,对同样的阿拉伯人亲热地拍拍肩膀,表示友善,吹捧他们同时又侮弄他们;如果前者认为自己这种崇高的心灵与后者的庸俗好意不能相提并论,而你又表示异议的话,他只会对你报以稍带轻蔑的怜悯。而有理由的是他。

    但是,你也有同样的理由憎恶战争。

    为了理解人和他的需要,为了认清人的本质,不应该因为你的真理有了明证而攻击对方的真理。不错,你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逻辑可以检验一切。就是那个把人间的痛苦都归咎于驼背的人,也是对的。如果我们向驼背开战,不久就会学得慷慨激昂。我们一定要报复驼背犯下的罪恶。当然,驼背也是会犯罪的。

    为了设法突出本质的东西,应该一时把分歧撇开;这些分歧一经确认,就会写成一部通篇是不可动摇的真理的“圣书”,以及由此引起的狂热。可以把人分作右派和左派,驼背和非驼背,法西斯分子和民主分子;这些区分是无懈可击的。但是你知道,真理是简化世界,而不是制造混沌。真理是突出普遍精神的语言。牛顿并不是用解答谜语的办法,“发现”了一条长期隐蔽的规律,牛顿进行了一次创造性的演算。他创立了一种人的语言,既能解释苹果跌落在草地,也能解释太阳的升起。真理,不是自我检验的东西,而是简化的东西。

    讨论各种意识形态有什么好处呢?要是说所有的意识形态都可自我检验,所有的意识形态也都在相互攻讦,这样的讨论只会使人的解放遥遥无期。而人,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别处,都表示出同样的需要。

    我们要摆脱桎梏。一个人用镐刨地,就要知道用镐刨地的意义。囚犯的一镐与勘探者的一镐,不能等量齐观。囚犯的一镐是对囚犯的惩罚,勘探者的一镐是给勘探者的荣誉。需要用镐刨的地方并不就是监狱。并不存在物质的恐怖。毫无意义地用镐去刨地,又不能教抡镐的人融合在人类大家庭内的,这种地方才算得是监狱。

    我们要冲破牢笼。

    在欧洲,有两亿人生活缺乏意义,他们要求生的权利。工业使他们失去了农民世代相传的语言,把他们关闭在巨大的贫民窟内;那些贫民窟就像塞满黑色车厢的调车场。他们在工人区的角落里要求觉醒。

    另有一些人,卷入了各种各样职业的齿轮,谈不上享受拓荒者的乐趣,宗教的乐趣,学者的乐趣。有人以为,为了他们成长,只要给他们蔽体果腹,满足他们所有的需求。渐渐地把他们养成为库特林[18]式的小布尔乔亚,乡村的政客,内心闭塞的技术员。如果说对他们传授了知识,可是并没有对他们进行过教育。有的人认为教育就在于背诵几个公式,这是对教育的一种谬误。理科班的一个普通学生在自然和自然规律方面的知识,要比笛卡儿和帕斯卡丰富。但是在智慧上,他能进行同样的演算和推导吗?

    每个人,隐隐约约,都有生的欲望。但是有的办法欺世惑众。当然可以给某些人套上军装来鼓励他们。于是他们高唱军歌,与同志们分享他们的面包。他们也会找到追求的东西————对普遍精神的爱好。但是他们会死于献给他们的面包。

    人们可以从土里挖出木头偶像,给多少风行过一时的古老神话招魂,让泛日耳曼主义或者罗马帝国的神秘主义卷土重来。人们也可以说作为德国人,作为贝多芬的同胞是桩令人陶醉的事,而把德国人说得飘飘然。就是把船上的火夫也可奉承得忘乎所以。当然,这要比把火夫培养成一个贝多芬容易得多了。

    但是这一类的偶像崇拜是食肉动物的偶像崇拜。为知识进步和疾病医治而牺牲的人,在衰亡的同时,就是在为生命服务。可能为开疆拓土而牺牲也是壮美的,但是今日的战争摧毁了它本身妄称要促进的东西。今天已谈不上牺牲一些鲜血来救活整个民族。自从对阵的是飞机和芥子气以后,战争只是一个大流血的外科手术。每个人都躲在水泥墙后,每个人都无计可施,只是夜以继日地派出成批飞机捣毁对方的心脏,炸断对方的命脉,瘫痪对方的生产和贸易。胜利属于最后烂掉的人。结果两个敌手会同时烂掉。

    在一个变成沙漠的世界上,我们渴望找到同志;在同志间分享面包的乐趣,曾使我们接受了战争的价值。但是我们并不需要战争来获得奔向同一个目标时摩肩蹭臂的温暖。战争欺骗我们。憎恨并不会在奔跑的激昂情绪之外增加些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彼此憎恨呢?我们搭乘在同一个星球上,是同一条船上的水手,我们风雨同舟。如果说文明的冲撞可以促进新的组合,这点还有可取的话,文明的相互残杀则是丑恶的。

    为了我们的解放,既然只要帮助我们意识到有一个目标可以把我们联在一起,那就应该在把我们联在一起的地方去寻找那个目标。治病的外科医生决不去听他所诊断的病人的诉苦,而是通过病人去设法治愈那个人。外科医生说的是一个普遍语言。物理学家也是如此,当他在思考那些几乎是神圣的方程式,并通过方程式既掌握原子又掌握星云的时候。直至最质朴的牧羊人也莫不如此。因为在星空下平平凡凡地放牧着几头羊的那个人,他若意识到了自己的任务,就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走仆。他是一个哨兵。每个哨兵都身系一个王国的安危。

    你以为那个牧羊人不希望有所意识吗?我在马德里前线参观了一所学校,离战壕五百米,在山岗上的一堵矮石墙后面。一个二等兵在教植物课。他用手把一朵罂粟花上嫩弱的器官一片片撕下来,招来了几个长胡子的香客,他们掸去身上的尘土,不顾炮火,到他那里朝圣。他们围住二等兵盘腿而坐,一手托腮,立刻专心地听他解释。他们蹙眉咬牙,对讲的课不甚了了,但是人们对他们说过:“你们是些无知之徒,才从兽洞里爬出来的,还不赶快追上人类!”于是他们迈动笨重的步子急起直追。

    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的任务,即使是无足轻重的任务,才会感到幸福。才会心安理得的生,心安理得的死。因为生有了意义,死也有了意义。

    当死作为一个自然的结局,当普罗旺斯的老农享尽天年,把他的一份山羊和橄榄树遗留给他的孩子,为了以后由他们传至他们的子子孙孙时,死乃是这样的甜蜜。在农民的世系中,人是不会完全死去的。每个生命都会轮到像豆荚似的开裂,落出果实。

    有一次,我和三个农民坐在一起,面对着他们母亲的灵床。当然这是悲痛的。这是第二次割断脐带。这是第二次一个绳结松了————这个把各个世代串联一起的绳结。这三个孩子成为孤儿,一切从头学起,失去了逢年过节团聚的桌子,剥夺了天伦的磁极。但是,我也发现,世代的中断也是生命的再现。这些孩子,轮到他们做一家之主,众望所归的人物,年高德劭的长者,直到那一天,轮到他们把家计交给在院子里游戏的这群孩子。

    我望着那个母亲,这个面貌恬静严峻、嘴唇紧闭的老农妇,这个已变成石头面具的面孔。我从中也辨认出儿子的面貌。这个面具曾用来拓刻了他们的面貌。这个肉体也曾用来铸造了这些肉体,这些美丽的人的模具。现在,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好像宝石取出后留下的矿渣。以后轮到她的儿女,以他们的肉体来铸造他们的后代。在农村,人的生命延续不断。母亲故世了,母亲万岁!

    悲痛,是的,但是如此纯朴,这个生生不息的景象:把美丽的满头银丝的遗体,一具具抛落在沿途,通过脱胎换骨,走向我无从揣测的真理。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乡村小镇上的丧钟在我听来并不哀伤,而是一阵阵含蓄温柔的欢乐声。钟以同样的抑扬来庆贺葬礼和洗礼,又一次宣布了世代的递嬗。在听到一位可怜老妇人与大地的婚礼曲时,心头只是感到一片恬静。

    生息繁衍,如树木的徐徐成长,这就是生命,这也是心灵。多么神秘的升华!一堆岩浆,一块陨石,一个神奇生殖的活细胞,我们就是从这些演化而来的,逐渐成长培育,直至今天能谱写清唱剧和探索银河。

    母亲不但传宗接代,她还把一种语言教授给她的后裔,她托付给他们这些世世代代涓涓滴滴积累的知识,这份她也受之于上代的精神遗产,这一脉相承的传统、观念和神话,就是这些形成牛顿或莎士比亚所以与穴居人不同的全部区别。

    西班牙士兵在子弹呼哨下学习植物课,梅尔莫兹飞往南大西洋,另一个人献身于诗歌;当我们饥渴的时候所以会感到他们这种饥渴,这是因为人类的创造还没有完成,我们对自己和宇宙必须有所意识。我们在黑夜中必须架起桥梁。只有那些把独善其身、漠不关心作为金科玉律的人才不理解这道理;但是这种金科玉律只是理智的毁灭!同志们,我的同志们,你们可以给我作证,我们在什么时候才感到了幸福?

    4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我又记起了那些垂老的公务员,当我们终于得到任用的机会,准备蜕化成人的时候,他们在初航的黎明把我们伴送到机场。他们可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但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过饥渴。

    沉睡不醒的人真是比比皆是。

    几年前,在一次铁路长途旅行中,我有心观察了这块行进中的国土;三天来,我关闭在车厢里,三天来两耳离不开海水卷动卵石的轱辘声,我站了起来。半夜一点钟光景,我跑遍整列火车。卧铺车厢是空的。头等车厢是空的。

    但是三等车厢装满了几百个波兰工人,从法国解雇回到他们的波兰去。

    我跨过他们的身子在过道上走回来。我停下来望着。这个车厢没有隔板,好像一个通铺房间,有一股兵营或警察局的气味。我站在宵灯下,看着这一群东歪西倒的人,随着快车的摆动摇晃。这一群人沉溺在噩梦里,回到他们的贫困中去。有几个剃光的脑袋在木椅靠背上晃动。男人,女人,小孩都自右向左侧转着,好像受到这些噪声、这些颠簸的攻击;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这些噪声和颠簸也在威胁他们。他们在睡眠中也得不到安逸的款待。

    在我看来,他们已经失去一半作为人的品质,受到经济浪潮的冲击,从欧洲的一个角落飘流到另一个角落,抛却了北方的小屋子、小花园,以及我在波兰矿工的窗前看到过的三盆天竺葵。他们只收拾了一些厨房炊具、被褥和窗帘,塞进了粗针疏线、鼓鼓囊囊的包裹内。但是他们以前抚摸过或喜爱过的一切,他们居留法国四五年间驯养的猫、狗和天竺葵,却不得不割爱了,他们随身只带了这些厨房的什物。

    一个婴孩在吮吸一个倦得昏昏欲睡的母亲的乳房。在这个荒谬凌乱的旅途上,生命也在传递。我瞧了瞧父亲。头颅如同石头一样沉重和光秃。在不舒服的睡眠中身子折成两段,蜷缩在工作服内的是一身瘦骨。那个人简直是堆泥。如同夜半更深,一些鸠形鹄面的游民沉睡在菜市场的板凳上。可是我想,问题不在这种贫困,这种污秽,这种丑陋。因为同样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以前在某一天见面,男的必然对女的微笑,他在工作之余无疑也曾带给她鲜花。他胆怯笨拙,看到自己遭到拒绝可能会发抖。女的天性爱俏,自恃姣美,可能逗得他不安。那一个在今天已只是一架挖土或敲钉的机器,那时在他心中也曾有过柔情和苦恼。令人不解的是他们竟然变成了两堆泥。他们曾经在哪一个可怕的模子里待过,竟如经过冲床的冲压?一头年老的动物还能保持体态的优美。为什么这个有风采的人到头来这么龙钟衰颓?

    我在这群人中间继续我的旅程,他们的睡眠犹如妓院那样恶浊。粗鲁的鼾声,含糊的怨声,半身压麻后翻身时的大靴子摩擦声,交织成一种暧昧的声响,在空气中飘荡。始终幽幽伴随着的,是卵石在海水冲涌下无休无止的轱辘声。

    我面对着一对夫妇坐下。在丈夫与妻子之间,那个孩子多少挤出了一个位子,他睡着了。但是他在睡梦中转过身来,在宵灯下露出了他的面孔。啊!多可爱的脸蛋!这对夫妇生下了一枚金果。这对行动蹒跚的丑人儿居然养出了这么一个娇媚的小孩。我俯身注视着这个光洁的前额,这两片可爱的微撅的嘴唇,于是我对自己说:这是一张音乐家的脸,这是童年莫扎特,这是有锦绣前程的生命。传奇中的王子跟他没有两样:得到保护、关心和培育,以后他做什么会做不成呢!花园里培养出一种新品种玫瑰,所有的园丁大为激动。人们把玫瑰隔离,栽培,促其生长。但是没有培养人的园丁。在冲床中,童年莫扎特和其他孩子会打上同样的烙印。在夜总会的污泥浊水中,莫扎特也会把堕落的音乐视作最高的享受。莫扎特被判了死刑。

    我回到我的车厢。我心想:这些人并不为他们的命运感到难受。在这里叫我痛心的不是慈善事业。问题也不在于对着一个永不收口的创伤表示一番同情。那些身受创伤的人并不感到创伤的痛苦。这里受伤的、损害的不是个人,不妨说是整个人类。我不相信怜悯。令我痛心的是园丁的这种观点。令我痛心的不是这种贫困,人在贫困中,日久也会像在懒惰中一样安之若素。东方人在赤贫中生活,几世纪来处之泰然。令我痛心的事,不是靠慈善机构的菜汤能够医治的。令我痛心的,也不是这堆瘦骨,这个偻身,这种丑陋。而是在所有这些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个被扼杀的莫扎特。

    惟经智慧的吹拂,泥胎才会变成人。

    [1]波托努瓦尔,南大西洋赤道附近,该区多暴雨。

    [2]19世纪中叶,法国侵入非洲建立殖民地。20世纪初,企图从塞内加尔的陆路向西北非洲行进,打通毛里塔尼亚、摩洛哥、阿尔及利亚这一条道路。在所谓“和平进驻”失败后,实行“军事平定”。1905年到1910年,迫使生活在非洲这些地区的大部分部落承认法国的宗主权。不愿降服的部落退向山区和绿洲,不受法国管辖。这些继续抵抗的部落在法国称为tribus dissidents,本书内译作抵抗部落,他们占据的地区称为抵抗地区。这里“不屈的撒哈拉”即是指此。1934年,撒哈拉才完全被法国征服。

    [3]即今非洲西撒哈拉的一部分。

    [4]天主教的一个教派,成立于17世纪,以苦修著称。

    [5]博斯,法国西北部的博斯平原。

    [6]法国学校考试批分成绩为二十分制。最高分为二十分,十二分及格,十分、十一分可以补考。

    [7]朱比角在当时里奥德奥罗境内,为西班牙殖民地。

    [8]图阿雷格人,撒哈拉地区的游牧民族,分布在西北非洲。

    [9]即今西撒哈拉的努瓦迪布。

    [10]卡伊德,北非伊斯兰教的官员,主管执法、治理、收税等职。

    [11]马拉布特,伊斯兰教中过修行和沉思生活而被称为圣者的人。这些人曾领导北非人民反对某些王朝和欧洲征服者的斗争。这里系指修行的圣者。

    [12]“贝杜因”,阿拉伯语意为住帐篷的游牧民,以别于定居务农和住在城市的阿拉伯人。

    [13]也有译为多明我会,为天主教的一个教派。

    [14]古埃及人信奉基督教的科普特会。7世纪,伊斯兰教传入埃及。今科普特修士系指埃及、利比亚的基督徒。

    [15]根据法国监狱惯例,死刑犯在执行前,都赐给香烟和朗姆酒。

    [16]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

    [17]指1925年到1926年摩洛哥境内里弗地区的部落与法国西班牙联军之间发生的一场战争。

    [18]乔治·库特林(1861——1929),法国戏剧家,是法国现代喜剧的中坚人物,擅写法国社会中的小人物,富有社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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