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身旁,也拿了一叠纸钱,“杨静,你怎么来了。”
杨启程从副驾驶上拎出个盒子,往杨静怀里一塞。
杨静烧完手里那叠纸钱,顺从地跟着缸子出了灵堂。
杨静抬了抬眼,“哥。”
“你程哥爸爸去世了,他给你打了个电话,你没接,让我过来跟你打声招呼,怕你这两天回家发现家里没人。”
“那就说定了?你六点之前过来。”
杨启程到她身旁,沉默地点了三支香,待杨静磕完头,递给她。
要过去看看他。
“坐火车。”
杨静把外套的帽子拉下来,盖住脑袋,低着头往前走。
杨启程说:“杨静来了。”
杨静声音艰涩,又加一句:“……还有厉老师。”
杨启程低头吸了口烟,闷声说:“要高考了,别分心。”
“孝子过来,撒第一捧土。”
杨静问:“能活吗?”
火车仿佛一条船,她闭着眼,感觉自己在水中,摇摇荡荡。
可就是所有客人里面最抠门的这个,最后花了一千多给孙丽在旦城最便宜的公墓里买了个位置,不见得多好,好歹让孙丽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杨启程将手机丢到一旁,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了,猛吸了一口。
有热心司机过来搭讪,“小妹去哪儿?”
她回过去,没有人接。
“哦,十七吧,高中没毕业。后来我认识他了,带他去找炳哥。老杨人聪明,又有狠劲,很快混得比我还好。”缸子叹了口气,“如今好不容易走上正道,钱还清了,车房都有了……”
杨静顺着司机指的方向看过去,路灯光线,数个摊子,热气寥寥。
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杨静摇头,“我跟你一起走。”
杨静退后一步,“我先吃早饭,等会过来。”
“王悦姐也去?”
杨静回头看了杨启程一眼。
绑在桌子腿下鸣晓的公鸡被宰杀了,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炸起来。几个壮汉抬起棺材,换换走出灵堂。
隔着雨幕,他看着杨静。
杨静转头看了看驾驶座上的杨启程,低声喊道:“哥。”
两个人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上课铃打响了。
杨静停了笔,目光在试卷上扫了一眼,“你不觉得丈夫亏了么……”
杨静放学回到家里,霞光像是给空气涂了一层半流质的腻子。孙丽就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双目圆睁,呕吐物从口腔流到鬓边,糊了一脸。
杨启程说:“你们先回去吧,给我留个车。”
缸子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自己去喊?”
“想来看看。”
车开出很远,杨静把窗户打开。
“妻子的头发可以再长起来,丈夫的手表却拿不回来了。”
她顿了顿,“你还有我。”
盯着杨静看了许久,最后将身上风衣一解,往杨静头上一丢,冷声骂道:“你他妈真有本事。”
“暮县有啊,我车就是去暮县的,跟我过来……”
两人视线交汇,杨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而后就立在原地,再不向前。
杨启程点了一支烟,坐在茶几对面,“怎么过来了。”
杨启程“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走出宿舍楼,稀疏的雨丝迎面飘来。
中午吃饭,杨静走出教学楼,忽从前面的玉兰树下走出来一个人。
“嗯。”
杨静也在看他。
永不依偎,却也能站成永恒。
“没事。”
纸钱撒了一路,风里纷飞。
“……哪位同学愿意为我们读一下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好……”
杨静拿了铲子递给杨启程。杨启程铲掉旁边的枯枝败叶,将樱桃树连根带土挖了出来。
孙丽的尸体是她的一个恩客帮忙收拾的,也是他帮忙办的后事。那个客人杨静见过,不远处工地上的一个农民工,算是常客。他平时特别抠门,八块十块也要计较,孙丽常常挖苦他,没钱还学别人出来嫖。
杨启程顿了一下,“吃了。”
杨启程在墓前坐了片刻,又去车上拿了把刀过来,把附近的杂草和枝桠横生的乱树都砍了,视野霎时变得敞亮开阔。
静了片刻,杨启程说:“你下周十八岁生日。”
天寒日短,五六十人在温暖的教室里昏沉欲睡。
杨启程烦躁,“让你去你就去。”
杨静站着没动,“作业多,这周就不回去了。”
他在父亲的墓旁掘了个深坑,把樱桃树埋进去。
杨启程一霎拧起眉,眼中已有怒气。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笑问:“杨静,你有什么高见?”
“跟没跟你厉老师说一声?”
杨静格外警惕,“暮县。”
“尿毒症,好多年了,不然你程哥早些年怎么穷得只差卖屁股。以前还有个奶奶,老年痴呆,你还没跟老杨认识的时候就去世了。”
“几岁?”
杨启程平淡地“嗯”了一声。
周六下午不上课,中午时候杨静先回了一趟宿舍放东西,准备下午出去补充一点日常用品。
杨静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
杨静抬头,“缸子哥。”
杨静神情平淡。
就像两棵树,风吹过时,叶落在彼此的脚下。
杨静一时沉默。
老人面相平和,仿佛只是睡去。
杨静赶紧抱住,低头一看,是个蛋糕。
砍了片刻,他在树丛里发现了一株樱桃,还很矮,不过半人多高。
杨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思考着要不要回去拿伞。
帮忙的人拉开了伏在棺旁恸哭的亲人,几人一起,将棺木阖上。
他开了免提,厉昀声音传出来:“在哪儿?”
她买了毛巾和牙刷,趁店主找零的时候,问道:“请问,镇上办丧事的那家住在哪里?”
“路上。”
车站外的汽车站里,停了大大小小的汽车。
车窗没开,车厢里霎时被一股浓烈的烟味充斥。
杨启程忽说:“我出去看看。”
忽然,同桌轻轻碰了碰她手肘,低声说:“你对这个故事怎么看?”
杨静心里发闷。
方才一直注视她的那个司机总算将目光移开了,杨静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起身继续去找车。
杨启程目光一沉。
杨静只在孙丽的骨灰盒下葬那天去看过,现在都快忘了她墓地的确切位置。
杨启程说:“你喊她歇一会儿。”
天气和人心一样多变。
心里焦灼,却很决然。
他们在最亲近的时刻疏远,又在最疏远的时刻亲近。
杨启程手一顿,“嗯”了一声。
杨静轻声应着:“嗯。”
“她不去,下个月要生了,怕出什么事。”缸子拍了拍杨静肩膀,“好好复习,别分心。我先走了,你有事联系你厉老师,或者找王悦。”
杨静不知道确切地址,下车以后,踌躇片刻,进了一家杂货店。
“下周你过生日,这次放月假回家么。”
天光稀薄,最远处楼房只是雨雾中疏淡的一抹。
缸子也没接着劝,点了点头。
杨启程也跟着看了看,“检查看看有没有明火,走吧。”
杨静点了点头,在附近查探一阵,把该灭的火都灭了,跟着杨启程上了小面包车。
很快,一捧,两捧……所有亲朋都撒完了,开始动工封棺。
那棺盖被打开,杨静踮脚往里看了一眼。
仿佛两个在湖上泛舟的人,在波浪的荡拂下偶尔碰在一起,却又很快分开。
杨静不慌不忙站起身,“我觉得丈夫比较吃亏。”
缸子悄声问:“怕吗?”
“四点在车站吃了一点。”
杨静点头。
她显然是想美丽地赴死,却选错了自杀的方法。
杨启程动作一停,转头看她。
一百公里,开了四五个小时,到达暮县磐石镇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司机看齐活了,将门一关,跳上驾驶座。
杨静一路问到老街,远远的就看见路上搭起了蓝色塑料长棚。刚刚过了吃早饭的时候,帮忙的师傅们进进出出,收拾桌子。
杨启程也似乎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从车前绕回驾驶座上,拉开车门进去,片刻,车子便碾着路上的雨水驶出去了。
比起孙丽,这一点不让人害怕。
过了一会儿,杨启程起身,“我下去看看,你吃完了把碗送去厨房,去卧室睡会儿。”
杨启程回过神,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抔红土捏在手里,凝视已经安置的棺材。片刻,他松开手,红土从他直缝间流泻而下,落在棺盖上。
陈骏无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