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沐风想大声叫:“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惟有让你飞了!”
两人渐走渐远,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互相抬杠的声音。
客厅正面放大了他和暖暖及亦寒一起拍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笑容满面。
走出病房,迎面走来的是拎着一大塑料袋水果的亦寒。
“每天就是做广告方案的设计,不用跑业务,都有业务员在做。公司给新人很好的学习机会。”
她陷进沙发里,又把相架拿起来看。
旋即冲进来两个人,都蹲在他的身边。
林沐风的身体越来越好转起来,贺苹决定回澳洲。上飞机前一晚,在林沐风的病房里,两人谈了很长时间。
是多年未见的睡颜,长长的睫毛,随着轻缓的呼吸有些抖动。
“你真孩子气,那爸爸怎么办?”
暖暖说着,偎紧亦寒。
暖暖再望望路晓他们远去的背影,惊呼一下:“难怪我觉得她男朋友眼熟,真有点像柏原崇啊!”
有点像,又不像。
有林沐风和贺苹小时候戴红领巾穿白衬衫的合影,有在黑龙江兵团和胡智勇于洁如一起的合影,有脖颈上坐着亦寒的照片,有脖颈上坐着暖暖的照片,有和贺苹及贺苹父母一起拍的合影,还有和于洁如再婚的结婚照。
暖暖没有说出口,已然无法说出口。
亦寒也望着病房内。
暖暖却看到窗外的月亮已经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圆润。
林沐风仍说:“你带暖暖走!”
暖暖把头一扬,辫子一甩。
那片刻,她的确是迷茫了。
这哭声混杂着暖暖的哭声:“爸爸,你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不计较了!”
“我没有想到你会和亦寒日久生情,你们两个孩子,瞒了我们家长多久?我只知道那阵子亦寒向同学借钱回国,丢下还没完成的报告和实验室的事情,没几天又回来了,淋了雨发了肺炎大病一场。也幸好是到了美国的时候才发作出来,不然在国内恐怕要被隔离起来。”
“你投诉到消协也没用!”
她站起了身子,脱开了他的手,拉开了病房的门,叫:“你们爸爸醒了!”
“小丫头从小就哈日,丝毫没有爱国精神。”看暖暖不怀好意地笑着,皱皱眉毛:“你不会要我整成张国荣吧!”
亦寒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
路晓拽了拽男友的衣袖,道:“我们先去打饭吧!”转头面对暖暖和亦寒,“我们改天再到家里看林教授。”
“他一向是这样的。”暖暖轻道,“很独立自主。”
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爸爸的影子,童年的爸爸,少年的爸爸。
“诶?”暖暖惊讶了一下。
一边手里还削着苹果,准备打成水果泥给父亲吃。
宽敞的客厅,整洁干净,床前挂着窗帘,挡住室外的阳光。家的气氛,如此熟悉。
他已经能不大费力地睁开眼睛,吃一点流质。听亲人们和他说话,也能用简短的句子来说自己想说的话。
江护士长和暖暖一起把林沐风办公室里的东西整理好。
“爸爸,你累了,我们来照顾你。”
杨筱光又心直口快:“方向感都掌握不好,甭指望了!不过,我一定会把自己在2008年嫁出去!”
林沐风医生被迫病休了。
一前一后,又像小时候一样的跑进了有爸爸在的医院。
两人的头上,背上,被阳光洒满光辉。
她又要忍住夺眶出来的泪,又要忍住嘴角无法隐藏的微笑:“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坚定地在原地等我?就像小时候学自行车,我已经骑得好远,你还站在原地,挥着红领巾。”
“我听胡叔叔说,她插队落户的时候结过婚,后来回上海的时候离婚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结婚。”亦寒扶着暖暖坐到走廊的座椅上。
I Honestly Love You
谁都没有找到,只有暖暖最后嘶哭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贺苹推了房门进来,抱了一手的红玫瑰,笑盈盈地走到林沐风的病床边:“沐风,你带的实习生给你送来的。”
“妈,你是想一步走一步,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胆子大刀阔斧地往前走,我只安于我的小世界里。”
暖暖也看着病房里。
“妈,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暖暖无力地说,一天一夜一个世界。
在重重的黑暗里,他彷佛一直在浪涛里翻滚,一会是白雪皑皑的山头,一会是上海的石库门小弄堂。
这张面孔,是暖暖吗?
“然后——”暖暖问不下去,因为已经了解了。
“你有怪过爸爸吗?”暖暖问他。
可是这张面孔分明不像。
贺苹摇摇头:“倔强的孩子都长大了,我再也没有任何优势。”探身过来拥抱住暖暖,暖暖让母亲抱着,午夜梦回,无比想念的气息。
眼神先是涣散的,呆滞的,瞪着天花板,眼前的景象渐渐凝聚起来。他静默着,也没有力气多动,在这样半麻痹的状态里感到舒服。一点一点凝聚感觉和力量。
大家都笑,也算冲散了离愁。
为什么你们都呵护我至此境地?
“我送你。”暖暖说。
她的长睫毛扇了一下,眼睛睁了开来,对上的是他的眼。
但是,她又回来了,她对他说:“我让亦寒了却你的遗憾!”
拨开身世的云雾,她一直被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照顾着,从小呵护长大。
已经是旧事了,只沉在记忆的最深处。
林暖暖,你还缺什么?
“妈妈欠你的,代你还给亦寒。”
路晓和男友转身,又转回过头,专门对暖暖说:“你看,我男朋友的身高气质身材不比汪亦寒差吧!”
病房变得鲜艳起来。
把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这些天,好像过了一辈子。”
他不是昨天还骑着自行车,前面坐着暖暖,后面坐着亦寒吗?
亦寒蹑手蹑脚把水果放进林沐风的病房,再走出来。
“暖暖。”
她没有遗传到半分。
“江护士长一直是单身。”暖暖说。
“爸爸也不会放弃的。”
她望着他:“如果不是发生这一切,我们永远不会懂那些陈年往事,不会懂父母心底永恒的痛。”
林沐风却摆摆手:“我这一辈子,对不住的人太多了。”
他们粗粗地喘息,气息不稳地叫“爸爸”。
亦寒点头。
“毕业论文|做的很好,老师都有夸奖。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暖暖问母亲。
“要不是看在你长得像柏原崇,我会把自己这么早就给卖了?”
“你们把照片放大了?”林沐风问。
“我只是想,当时如果我说出了一切,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如果我们是亲姐弟,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爸爸会怎样?你会怎样?妈妈又会怎样?我实在无法预料最终的后果。不如后退一步,起码还能保持这个家的圆满。”
“当时心慌意乱,但还好我追问了爸爸。爸爸说:‘不要让暖暖知道,她会受不了的。’我们都知道你一直以作为林沐风的女儿而骄傲,如果把这条信念从你的生命里抽离出来,我们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住。”
江护士长只是摆摆手,一个人缓缓地离开。
“但他在生物工程方面真是有天分,大学里出名的生物学教授都喜欢带他一起做课题。你的UNCEL李家族里要做燕麦方面的开发,正是和那名教授合作的,一起组织了研究室。亦寒课余就给研究室打工,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他们人呢?
贺苹仔仔细细看暖暖,仔仔细细替她抚平额角耳边的发。
于洁如哭了,隔着山隔着海,对着他说:“沐风,你还是走不过来,你还是不肯过来接受我。不管那里有多大的压力,你还是要回去!我再也留不了你,我也等不了你了!”
“妈妈,你一生下我,就再也不欠我什么。你给亦寒的,你也知道他会还。”
只有他们,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方竹揶揄了下她:“也有不是GAY的好男人,不过你杨筱光运气没到还没碰到而已!”
“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暖暖轻轻道。
“我错了!我错得太离谱了!我为什么不多问一下?为什么让我最亲的人为我受到那么大的伤害?”暖暖埋在她的怀里一叠声地说,把泪洒在亦寒的衣襟上面。
亦寒?亦寒飞走了吗?
惹得暖暖过来掐杨筱光的脸:“你说话越来越没个正经头!”
“我一直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来看过我。养父逝世后没几年,爸爸就把我和妈妈接来上海。”
可是已经找不到于洁如的影子了。
这声音是谁?
“爸,我在单位里还好,做广告策划工作,是阳光介绍的,老板是阳光妈妈的朋友。一切都算不错吧!
“你也是因为怕我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女儿后,承受不了对不对?你们都瞒了我那么久,那么久!”
这个高度,是当年那个小小的亦寒的高度,林沐风曾经蹲下来,对他说:“亦寒,爸爸以后给你一个家。”
亦寒主动介绍:“这位是路晓的男朋友,二医大的高才生,是爸爸的得意门生。”
她握紧了他的手,她的身子有些发抖,她的声音也颤,一叠声地叫:“你活着,你活着,你活着。”
暖暖闭上眼睛,被这太阳下的满满的幸福笼罩着。
“暖暖,对不起!爸爸错怪你了!”他望着满脸泪的女儿,艰难地,说出了这么一个长句。
亲人的力量随着体温传入他的身体里。
暖暖一甩头:“想得美!无印良品只有一件,其他都是赝品。”
暖暖把头轻轻歪进他的肩膀。
门又开了。
“我又不能把他一只脚栓在家里。”暖暖说。
他们跑到了他的身边。
在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阳光看着这三个高中同学。
“现在交还给你。”江护士长说。
都目送阳光离开。
她又说:“我留下暖暖陪你!”
这些长辈们,已经在自己最繁盛的岁月中谢幕!
林沐风的病情略有好转,缓慢地在恢复。但是对于暖暖、亦寒和贺苹来说,已经是非常感激和安慰了。
身边的那张面孔动了一下,直起身子来,揉了揉眼睛。
他从小培育大的孩子们。
“这一次,我差一点就放弃了。是爸爸让我争取下去的。”
杨筱光躲到方竹身后去:“还是一句话,看在我们这些年劳心劳力当观众的份上,你们结婚红包我可就不包了,可怜我这还没有地方肯收容的失业难民。”
他很费力地挣扎着,又缓慢地睁开眼睛。
“可是我对爸爸做了什么?”暖暖叫,“我搬离家,我不接他的电话,我也宁死不跟他说原因。”
先是感觉自己的一只手被握着,温暖光滑的触觉,让他感到格外安心。
“亦寒!”
亦寒将双肘搁到膝盖上,身子略略前倾,额前的一缕黑发荡在眼前。
“小世界没有什么不好,大世界风大浪大,总会打的人一身晒不干的湿。”
暖暖继续削苹果。
一张好像时空逆转,是她和亦寒的前世。
是亦寒喑哑的声音。
暖暖并不抬头,她看到亦寒蹲下来,望着她的明亮的眼,血丝未褪,神采未复。
亦寒握住她的手,紧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一点一点在凝聚起来,终于有气力发出微薄的声音。
林沐风醒来的清晨,病房里静悄悄的。
“爸爸睡了。”暖暖说。
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太熟悉了,那场景。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好像旁人都插不进去一样。”
“我也并不怪妈妈。”暖暖交握住自己的双手,“他们的无奈只有他们能体会,我们没有经历过那些艰难,没有办法体会。”
贺苹替他们掖好被子,面对着暖暖,长睫毛扇了一下,嘴角起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傻孩子,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又低下头去,替他们卷好盖在腿上的被子,小心不让被子拖曳到地上。
林沐风有点累:“她又何苦如此!”缄默不语。
这张面孔是犀利的,是决绝的,是义无反顾地。
“我可以还给沐风的就是把他的儿子办出去。”贺苹只管自己说着,“亦寒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到了巴尔迪摩的时候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要谢谢我。这孩子,就倔强这点像极了林沐风。他不肯欠我人情,课余到处打工,除了赚生活费,还说要还我的钱。是不是真孩子气?”
亦寒并没有回答暖暖的话:“妈妈去世的时候,只有你陪在我的身边。你忘记了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说你会给我一个家!”
“我真蠢,想了很久,想不透你说要分手的原因,甚至还有些恨你的善变。就连爸爸给我电话问我是不是和你有了感情之后,我都没有想到最关键的地方。
然后便看见一张睡颜。
汪鹤的声音在问他:“你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吧?”
拍拍暖暖的脸:“妈妈只在今夜说一次真话。”
“有一晚,爸爸找胡叔叔和我的养父喝酒。三人喝得很醉,爸爸不断说‘十几年上山下乡,一切都成空,我们被耽误的岂止是青春’。后来把送爸爸回去的是妈妈。”
“我也不知道,习惯了吧!你也说我懒,习惯了的东西很难改掉!好像睡懒觉,好像骑快车,好像——”
走廊里阴暗的光,照不亮无尽的黑夜。
他说:“方竹和杨筱光快点找男朋友,林暖暖快点结婚。”
“我同胡叔叔聊过很多。”亦寒说,顺势往走廊上的椅子坐下来。
“绩优股跑了怎么办?”杨筱光替暖暖担心。
暖暖也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说。
暖暖轻轻地小心地,勾住林沐风的脖子。
“你真的不像我,总是不知足。”
送阳光离开的那天,下雨了,倾盆大雨,沾湿了大地也沾湿了心情。
把苹果放进一边床头柜上摆着的榨汁机里,一摁按钮,成块的苹果被打成泥,均匀地躺在杯子里。暖暖把苹果泥倒入碗中。
她问自己。
暖暖一虎脸:“你这句话很有学问哦!”
离开机场。
都渺茫。
亦寒笑着接腔:“以后我会管住我们林暖暖同学不要再出丑。”
男医生手里拿着粉色的饭盒,有些滑稽,胜在神态潇洒,对暖暖一笑,说:“我们都知道林教授今天出院,刚刚才去看过他。都盼着可以早些再听他讲课。”
出了林沐风办公室,亦寒过来帮助暖暖提箱子去住院部。
“不止呢!”暖暖放好手上的行李箱,指了指电视柜上,上面摆放了很多相架。
原来天底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
亦寒提来了箱子,把那些书籍等杂物一件一件理进去。暖暖看见江护士长拿出一本《钢铁是什么炼成的》,把卷皱的封面抚平,一声不响地把书放进箱子里。
江护士长似乎是真的累了,眼神涣散,面容疲劳:“我下班了,林医生有你们照顾,我也该放心的。”
“江护士长——”暖暖接过江护士长递过来的书。
“嘿嘿!”杨筱光贼贼地,“不去荷兰,那时候当然去北京看奥运啊!邀请你一起来,也要你买单。谁叫我名字里比你多个‘小’!”
暖暖摇摇头。
江护士长说着,在暖暖的面前,打开了那本书。
但杨筱光的脸皮从来百炼不|穿:“还有一个汪亦寒弟弟,可怜我当年没生慧眼去勾搭他?”
“来荷兰度蜜月。我做东。”阳光笑着说。
爸爸就这样把妈妈的相片放在这里,触手可及的地方。代表了什么意思?
路晓也看见了亦寒和暖暖,拉着身边的男医生一起走过来。暖暖盯住男医生看了好一会,觉着有些面善。
“亦寒!”暖暖的泪,落在亦寒的手背上。
她说:“沐风哥哥,我从来不会为我自己做的事情后悔!我知道我自己要什么!”
再问亦寒。
亦寒却脱开手,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了一只红色绒布盒子,打开来,是一只精巧的,由黄金铂金玫瑰金交织而成的戒指。
林沐风凝神看了好一会。
暖暖点点头,难怪面善,或许以前见过。
她出现在上海的石库门小弄堂里。
亦寒帮他把那张照片拿下来。
“再找一个!”
“我一直在学一首歌。”亦寒对暖暖说,“一直要找机会唱给你听。”
“所以,你带我去看爸爸的房子?是因为知道身世后的感慨?”
亦寒皮皮一笑,手伸过来不正经地搭住暖暖的腰:“反正我已经被你作习惯了!”没说完就被暖暖掐了一下腰,也不跑开,还是紧紧搂住暖暖。
是于洁如?
当亦寒和暖暖再次走到林沐风的病房前的时候,看见江护士长正一动不动注视着病房内。
直到直到他的身世之后,她才想起来小时候的那些莫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