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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类的教师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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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的儒家们想要让老子和孔子实现这一会见也就不足为奇了。老子为饯别孔子而说的话,不要主张自我,也不要拘泥于理智,要虚我而顺应世事,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用一句话就将《老子》一书的思想表现了出来。这一传说的核心就在这个地方。换言之,从这里可以窥见,孔子的学徒们也想要知道《老子》的思想。也有说法认为,为了问礼而去的孔子,却接受一个根本不曾触及礼之事的老子的教诲,未免太奇怪了。说起来,究竟孔子为了问礼而去周这件事是否真的存在,也不能确知。对周文化如此这般赞美的孔子,专程造访了周,也并非全然不入情理,不过,如果有这样的事的话,那在《论语》中应该多少有一点相关的话才对。然而,孔子对此一语未发。这个传说的核心,说到底,还是孔子与老子相见过这件事。这样的话,《老子》这本书,就未必一定比《论语》更古老。

    第四、第五条,则非常浓墨重彩地展现了禹、尧的神话。禹在会稽山召集群神,然而防风氏却晚到,禹便将他杀了。还有,孔子的额头像尧,脖子像尧时担任大理一职的皋陶,从腰部以下比禹短了三寸。这类故事都属于神话。《论语》中并未见到这类故事。甚至可以说,《论语》所描绘的孔子是非常厌恶这类神的故事的。这个孔子会说起会稽山上众神聚会的故事,可以想见,这个传说和《论语》的性质有非常明显的差异。更进一步,如果我们认为《书经》中所记载的尧舜和三代的故事,均是在春秋末期或战国初期以后才开始形成的话,那么恐怕就可以说,在徒孙一辈所传达出的孔子言行中,神话的色彩非常之少,越是到了后来,这种神话的色彩才越发浓郁起来。

    第六、第七条则是没有什么重大意义的故事,第八条楚昭王的故事则稍稍有些问题了。这当中应当是一个孔子也好,孔子的弟子也好,全然不知的故事才对。楚昭王想要给孔子分封土地,却被臣子阻止了。然而这一臣子阻止的理由是,孔子说先王之道,而且孔门弟子个个都要比楚王的臣下优秀。这段话,明明孔门弟子应该不知道才对,是怎样传入后世的呢?况且孔子真的能得到楚王及令尹这般地步的承认吗?楚是一个横跨扬子江两岸的南方国度,与孔子的活动中心地带相去太远。孔子往淮河流域的蔡国进发时,同楚国大夫叶公有过问答,这个对话见于《论语》。不过,楚王为了迎接孔子,一直发兵赶到遥远的淮河河畔,这么重要的大事记,竟然在《论语》当中全然不见痕迹,又是为什么呢?《论语》中残留下来的楚国的痕迹,不过就是前面讲到的叶公,以及一位楚狂人的故事罢了。而叶公说的话,不如说是反证了楚王兴师迎接孔子是不可能的。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十八》)

    这一章的核心在于,子路没有对答。为什么没有答话呢?率直、一根筋、个性强烈,当然,也极其看重良心的子路,不会顺应着对方,委婉地对答。那么,为什么在这里需要委婉地对答呢?很显然,如果像子路这样率直地回答了,叶公肯定就不能理解孔子了。也就是说,叶公是一个不懂得尊重贤者又傲慢自大的俗人而已。孔子听闻此事,教了子路应对这类人物时的答话方式。孔子对子路说话时,采取的是一半安慰、一半嘲讽的态度,这个时候讲这样的话,也颇有一种趣味。孔子教子路说的是:“你可以这么回答嘛:这个人啊,如果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了什么令人气愤[8]的事,会到了连饭都忘了吃的程度。而当他感觉到愉快的时候,则会瞬间忘记忧愁。就这么傻乎乎地,这个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变老了。孔子,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罢了。”这是从一颗热衷于道的至纯之心里发出来的声音,借此就可以从高处,俯看那样一个傲慢自大的俗人了。与此同时,对子路率直、一根筋的秉性,孔子一边是爱抚,一边是调侃。子路当然是打心眼里尊敬孔子,肯定不会认同用这样的说法贬低孔子。不过,因为孔子讲的这番话完全对上了子路的禀性,子路也只能笑着退下去了。就这样,这个在遇到叶公之后“发愤忘食”的子路,在孔子这里就笑着“乐以忘忧”了。这简直就是极富韵味的师徒之间的描写。当然,这当中对叶公的贬低也是显而易见的。叶公在和孔子问答时也是这个样子。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悦),远者来。”(《论语·子路·十六》)

    孔子回答的意思是,既然难得碰到了(近者),那还是给予对方一些愉快感吧。这里也可以看出叶公乃是一个傲慢自大的俗人。再接着: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论语·子路·十八》)

    孔子在这里是要告诫叶公,仅仅奖励合法性,并不能实现道。叶公,在《论语》中作为与孔子见过面的楚国大夫,就是以这样的一个面貌被记录了下来。可见楚国政治家是多么地不理解孔子。因此,如果信赖《论语》的话,楚国君主会兴师动众、迎接孔子之类的话,恐怕就不能相信了。

    此外,与这个故事相关的是,我们需要看看《孔子世家》是如何使用《论语》中的材料的。这恐怕不是一个全无意义的问题。据《孔子世家》的记载,孔子到蔡三年,吴伐陈,楚救了陈。当时,楚听说孔子在陈、蔡之间,就派使者聘请孔子。孔子想要过去,以礼相拜。但陈、蔡两国的大夫认为,如果贤者孔子为楚国所用,自己的处境就会很危险了。

    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孔子)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起)。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窃)矣。”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行)之。”(《孔子全集》,一九五四)

    以上《孔子世家》中,凡是打下着重符号的部分均是最开始收录在《论语·卫灵公》中的句子[9]。《论语》中一开始则写“在陈绝粮”,《孔子世家》中则取代“在陈”一句,代之以前述的楚国的聘请、陈蔡两国大夫的阻挠等事情。不过,这倒不是问题所在。“子贡色作”才是问题所在。《论语》中,“在陈绝粮”这一章和“子曰:赐”这一章是前后并列的。不过,这却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章节。然而到了《孔子世家》中,原本在《论语》里并置的两章,则一起放进了这个“君子亦有穷”的场面里。这样一来,对应着“子路愠见曰”这一部分,插入了一句“子贡色作”,将和这一场面完全没有关系的“予一以贯之”问答放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问答本来是专门针对子贡的。子贡曾被孔子称为“器”(《论语·公冶长·四》[10]),也因为有卓绝的辩才智慧,甚至被人认为“子贡贤于仲尼”(《论语·子张·二十三》[11])。“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孔子的这一问题,乃是问子贡的,这一点意义颇深。孔子想要向聪慧的子贡告诫的是,不要为学识所囚禁,学识并非最终之物,一种最后的、统一的、唯一的实践原理才是最重要的。这和君子亦穷的特定场面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甚至可以说,孔子和子贡的对话只有在一种安静的、学究与问教的场面中才比较合适。更不用说,“子贡色作”这样一个句子,是完全没有任何必要的。借这个例子就能明白,《孔子世家》对《论语》材料的利用到了何种程度。

    第九、第十条,子贡和冉有的故事也是一样的。子贡的外交故事,应当是基于子贡有极强的辩才这一点而衍生出来的。而冉有告诉季康子,如欲招徕孔子,当驱逐小人这样的故事,与《论语》中的这一章恐怕也脱不开干系: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之人),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十九》)

    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孔子世家》中,紧随季康子聘请孔子的故事之后,就有这样的一节:

    鲁哀公问政,对曰:“政在选臣。”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之人),则枉者直。康子患盗,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孔子全集》,一九六一)

    在这个地方,司马迁将《论语》中哀公同孔子的问答替换成季康子同孔子的问答。作为一名传记作者,司马迁肯定非常熟悉《论语》的,何以要做这样的调换呢?乃是为了写活季康子驱逐小人以迎接孔子这一传言罢了。那么,为何这一传言如此重要呢?其实是为了说明,十四年间流浪他国的孔子,是因为什么样的缘由回归了鲁国。这一说明,在《论语》中是找不到的。然而,对于想要写作孔子传的记叙者而言,这个说明却又非常重要。因此,可以猜想的是,记叙者将《论语》当中涉及季康子以及季氏同孔子及其弟子关系的几个部分,捏合成一个如上所述的孔子归国故事。《孔子世家》中,这一故事的最开始是孔子弟子冉有为了季氏,率师作战,并且打了胜仗。然而,从《论语》来看的话,冉有和季路(仲由)共同作季氏之臣,乃是在季氏伐颛臾之际(《论语·季氏·一》[12])。这里的这个季氏究竟是谁呢?后面固然有说法认为这个季氏该是季康子,然而,《孔子世家》的记叙者似乎并未下如此确切的判断。司马迁在行文中谈到了一个孔子在流浪诸国以前,五十五六岁,侍奉鲁定公时的季恒子,还有一个孔子晚年时候的季康子,两者是分开的。关于前者,孔子让仲由担任季氏之宰,加入讨伐费的事业之中。关于后者,则是冉有为了季氏讨伐齐。从《论语》来看,冉有、仲由两人均为季氏之臣,像司马迁文中所言,两人各有分工,也不是完全讲不通。不过,这两种说法很难裁定哪一种是正确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切的出发点是为了有一个孔子归国的故事的话,那么这一故事本身的真实性,也就基本可以推测出来了。不过,《孔子世家》的记叙者将孔子能够结束流浪生涯、进入晚年的安静生活这一功绩归入季康子名下,对于这样一种看法,实在是能引起人们的同感。何以这么说呢?因为《论语》中凡是记录了季康子的地方,都涌现出了非常多精彩的问答。如果要加以列举的话,在“举直错诸枉”这一哀公的问答后面,还有: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勤,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论语·为政·二十》)

    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将哀公的问答和季康子的问答调换了一番,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两人的对答在《为政篇》中是并列出现的。此外,关于季康子还有一例非常著名的问答: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论语·先进·七》)

    《雍也篇》则将这一问答归入鲁哀公的名下,也即是: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三》)

    后面我们还将谈到,《雍也篇》较之《先进篇》更为古老。据此,则将这一问答划定在哀公名下的看法,更为古老。不过,关于颜回的这样一番洋溢着感情的问答,也被认为和季康子有一定关联,可以证明,在孔门弟子看来,季康子是一个能够理解孔子的人。此外,同样在《雍也篇》中,还有一则问答: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论语·雍也·八》)

    这一问答非常出名,因为涉及孔子对子路、子贡、冉求(冉有)的批评。这一段能给人一种印象,孔子是打开天窗说了亮话,评判时没有什么遮掩。除此之外,还有: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十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成)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加)之风必偃。”(《论语·颜渊·十九》)

    孔子在这些地方没有一丝嘲讽之意,均是非常亲切地加以教导。前面列举过的“季康子患盗”的问答也记载在这个地方。通过这些问答,可以认为,季康子是一个对晚年孔子极为尊敬的政治家。此外:

    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论语·乡党·十六》[13])

    这一章,除了传达出孔子的举止动作之外,也透露出了孔子同季康子有非常密切的朋友关系。季康子听闻孔子生病,就馈赠以药,可见是一个体贴用心之人。而且孔子率直地感谢了他的诚意,接受了药品。不过,孔子为何“不敢尝”这个药呢?所谓的“未达”,是未达于什么呢?这个地方恐怕有很多种解释的余地吧。因为像孔子这样一个笃信天命的人,是否会像那些惜命的小人一样,汲汲于尝试各种药品,尚有一些可疑。不过,这些都无损两人之间深厚的情谊。

    如果从上面的分析来看,《孔子世家》之中季康子的故事,是没有什么真实性可言的传说,甚至连《论语》中的材料都没有充分地利用上。后面还有第十一条,关于《诗》的编纂的问题。作为一个整体的《诗经》,究竟有没有这么古老,尚存一些疑问。不仅如此,关于《诗经》的编纂,在《论语》和《孟子》中都没有讲过。如果按《孟子》中所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的话,孔子之时,《诗》应该已经亡掉了。此外,《孔子世家》记为:“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孔子全集》,一九六二)如果这个是真的,那和所谓的“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云云就有矛盾之处了。《孔子世家》的记叙者只是沿用了汉代就已经有的、孔子编纂了传世本《诗经》这一传说而已,也没有什么依据,只是这样袭用了而已。

    从以上各条来看,《孔子世家》中但凡不依据《论语》《孟子》《礼记》《左传》等书而写的部分,均是极度缺乏真实性的。这样的话,《孔子世家》本身的意义可以说就消失殆尽了。我们手里能留下来的,也只能是《论语》《孟子》《礼记》《左传》中有关于孔子的记叙而已了。甚至可以进一步说,《孔子世家》对以上文献记录极端地肆意妄用,反倒是抹杀了上述文献的价值。

    那么,《孟子》这本书又如何呢?孟子是孔子之后大约一百五十年的人,较之《史记》自然是要古老得多。然而,《孟子》也并不是绝对和《论语》一致。《孟子》中所记叙的所谓孔子及其弟子们的话语,多达四十二三处,这当中和《论语》一致的,或者说在《论语》中能寻见类似语句的部分,仅仅只有十四五处而已。对于这一点,我们当如何理解呢?这些十四五处以外的部分是不是《论语》所遗漏,而确实又属于孔子的言行呢?这些言行是只在孟子这里得到了保存吗?不过,可以通过什么来确保其真实性呢?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孟子》一书的内部见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那就是孟子本人对孔子之语的真伪本就是有批判的。例如: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孟子·万章上》)

    《孟子》中有这样的问答。咸丘蒙提的问题是关于尧舜的传说,而与此相关的孔子之语,在这里被斥责为“齐东野人之语也”。从这一点上,可以说,反过来证明了,在孟子的时代,齐东野人之语已经被当作了孔子之言,人们对此不得不采取一种批判的态度了。孟子在前述的批判之中,引用了《尧典》及孔子其他的话(这些话并不见于《论语》),以证明尧舜时代天下并无危机,从而判断孔子谈论危机的话肯定是出于捏造。从这里可以看出,到了孟子的时代,对于极度完美的黄金时代,也即尧舜时代的信念,已经有所动摇了。如果要视其为黄金时代,已经必须要加以论证了。如果将这一情形和尧舜传说的起源考察加以对照,就更能看出孟子的上述言论具有多大的历史意义。据津田左右吉[14]的研究,尧舜故事全然出于虚构,其出现的时间当在公元前四世纪的前半叶左右,比夏商周三代的革命故事还要晚(岩波全书《儒教的实践道德》(儒教の実践道徳),第 204 页)。如果津田的研究成立,那么这一故事当是在孔子之后一个世纪、孟子之前半个世纪的时间段内形成的。由此,在孟子时代,就已经有传说,说孔子谈及了舜的政治危机。这样看来,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了。这样的传说,和孔子将尧舜的政治视为理想的传说,在可信度上没有什么差别。不过,像孟子这样卓越的学者,将前者排斥为齐东野人之语,而力陈后者才是孔子的真意,其目的无非是要确定孔子的尧舜崇拜。换言之,孟子批判这些被错传为孔子之语的标准,乃是基于孟子自身的信念,他相信孔子的思想应当是这个样子。同样地,关于孔子的行为,也能见到类似的例子: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孟子·万章上》)

    这里,对于孔子在流浪时借宿的主人家这一问题,孟子斥为“好事者为之”。其理由在于,孔子进以礼、退以义,肯定不会借宿于这样的人家。若孔子借宿于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其批判的标准依旧是孟子本人的信念,也即是孔子应当不会这么做,而不是凭借什么证据加以辨明。《论语》几乎没有谈论过孔子借宿于谁人之家。然而到了孟子的时代,已经将其视为议论的对象了,孟子本人乃是极其热心地排斥其中一种说法,另有自己的主张。孔子的直系弟子及徒孙从来没有留意过的借宿的问题,为什么到了一百五十年后会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呢?乃是因为这一时期,关于孔子的传记正在逐渐形成。其最终的结果就是到了《孔子世家》之中,关于孔子所行之处的借宿人家,都被详细地记录了下来。如果参照《孔子世家》,孔子在开始自己的流浪之旅时,首先以子路之妻的兄弟颜浊邹的家为主。而据《孟子》中所引上文,这个人则写作颜雠由,而且也没有说是他子路之妻的兄弟。孟子在这个地方力陈的是,子路之妻与嬖臣弥子瑕之妻是姊妹关系[15],弥子是因此这层渊源才想要给孔子提供宿处。根据《孟子》的说法,孔子拒斥了弥子的邀约,并且肯定不会利用嬖臣来获得卿大夫的地位。孟子认为,孔子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借宿于痈疽与瘠环。不过,从这里引发出来了:

    孔子欲行王道,东西南北七十说而无所偶,故因卫夫人、弥子瑕而欲通其道。(《淮南子·泰族训》)

    孔子道弥子瑕见釐夫人。(《吕氏春秋·慎大览·贵因》)

    之类的传说也产生了。孟子力陈他的观点,反而导致了反效果。如果从这个地方继续溯源,就不难猜想,孟子是为何而战。孟子是基于自己的见地,和那些想要将孔子从神坛上拉扯下来的传说进行战斗。这样,孟子就必须辩解,孔子宿于陈的司城贞子之家,既没有阿附于权势的意义,也能够免于宋司马桓魋的迫害。因此,孟子在这里认为,孔子宿于弟子或者与弟子有亲缘关系之人的家里,是合适的。而如果寄宿在高官之家,尤其是那些有恶评的政治人物的家里,就不合适了。孔子的流浪,并非是一种有结交政权动机的举动。不同腐败的现实政治勾结,应当说才是孔子的伟大之处。

    这样,孟子从自己的见地出发,竭力阐明孔子的伟大。这样的例子,在《孟子·公孙丑·上》中随后的数章里也屡次出现: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如)孔子也。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然)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前面这几句,第一句颂词出自孟子本人,其他则是记叙下来的孔子其他弟子的话。当然,这些都是《论语》中所没有的句子。孔子比尧舜还优秀,自人类诞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孔子这样的贤者,这一类的想法,在我想来也不曾在《论语》里出现过。如果尧舜的故事是在孔子之后百年才出现,那么这段话也绝不可能出自孔子的直系弟子宰我之口。而子贡将孔子作为一个政治批判者、百世之王的批评者加以赞美,和《论语》中所见的子贡也不相合。所谓“百世”这句话,可能和《为政篇》中孔子回答子张问时,所说的一句“虽百世,可知也”[16]有什么关联,但子贡不是一个对这类问题感兴趣的人。子贡常常在实践领域向孔子求取智慧,也常常希望得到孔子对其人格方面的批评。然而这里的子贡,则将作为《春秋》著者的孔子,礼赞为自有人类以来最高的贤者。这是《孟子》中出现的子贡,却并非《论语》中所出现的子贡。

    将孔子视为《春秋》的著者,与认为孔子是一个超越于现实政治之上的最高政治批判者,这两者是联系在一起的。关于《春秋》,孟子有如下之语: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

    当然,上述孔子之语同样不存在于《论语》之中。如果真的是孔子作成了《春秋》一书,那么,如此重大的一件事,应该会以某种形式流传下来,例如孔子的直系弟子应当会问及此书。津田左右吉氏认为《春秋》、尧舜传说、《诗经》都是在公元前四世纪前半叶左右形成的。这一说法是否妥当暂且不论,唯一被视为孔子之作的《春秋》,在一部连孔子衣食住行的琐事都记录下来的《论语》中,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被提及。这一事实,应当得到高度的重视。如果真如津田氏所言,《诗经》和《春秋》均是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孔子学派的经典而被编述起来的话,那么上述事实也就容易理解了;而如果要将《春秋》视为孔子的著书,那么我们无论如何都很难解释上述事实。而《史记·孔子世家》对这一问题没有抱任何怀疑,只是继承了孟子的说法,然后发展为如下的样子: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孔子全集》,一九七五)

    “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云云,原本是《论语·卫灵公篇》中对君子的规定的一章[17],并且和其他四章是并列,这句话全然看不出来和著述《春秋》有什么关系。然而,《史记》作者却选取这一章,作为孔子著述《春秋》的动机,并让孔子说出“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这样的句子。然后将孟子所说的“乱臣贼子惧”处理成了“后有王者”发生的事情,并将“知我者其惟《春秋》乎”替换为“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这和孟子想要说的意思,实在相去太远。孟子固然主张《春秋》是孔子本人真意的体现,但他全然没有谈过什么要留名于后世的问题。这是《孔子世家》作者的意见。而且,如果孔子真是基于这一动机而述作《春秋》,但了解这一事实的孔门弟子却根本没有力陈这一点,从而彰显孔子之名,这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因此,我们很难相信《史记》的这一记载就是事实。

    如果说,在孟子谈及孔子的那些记叙部分,尚且极为明显地出于孟子本人的见地,那么,被认为在孟子以后(恐怕是在汉代)才形成的《礼记》也好、《左传》也好,其中关于孔子的记叙有几成真几成伪,也就自不待言了。关于孔子的生平传记,唯一可以信凭的材料就是《论语》。那么,可以认为《论语》就是对确切史实的记载吗?在下一节,我们必须对《论语》再进行考察。

    [1] 乔治·格罗特(George Grote,1794——1871),英国历史学家,伦敦大学创立者之一,有十二卷巨著《希腊史》(History of Greece),并撰写有《柏拉图以及苏格拉底的其他学侣》(Plato and the Other Companions of Sokrates)。

    [2] 爱德华·策勒尔(Eduard Zeller,1814——1908),德国哲学家、哲学史家。新康德派早期代表人物,著有六卷本《希腊人的哲学》(Die Philosophie der Griechen)。

    [3] 阿里弗雷德·富勒(Alfred Fouillée,1838——1912),法国哲学史家,1872 年起任教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其哲学史著作 1886 年即由日本知名学者中江兆民译为《理学沿革史》,在日本影响颇大。

    [4] 阿里弗雷德·泰勒(Alfred Taylor,1869——1945),英国哲学家,著有《苏格拉底》(Socrates)一书。

    [5] 约瑟夫斯(Josephus,37——100),古代犹太历史学家,曾见证了公元 70 年提图斯摧毁耶路撒冷城。

    [6] 古巴比伦人的一种祭典。

    [7] 宇井伯寿(1882——1963),日本曹洞宗僧侣,印度哲学研究者,1931 年以《印度哲学研究》一书获学士院赏。

    [8] 作者将“发愤”训读为“いきどおる (气愤、生气)”,与国内一般学者的理解不同。

    [9]《论语·卫灵公·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论语·卫灵公·三》: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10] 《论语·公冶长·四》: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11] 《论语·子张·二十三》: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12] 《论语·季氏·一》: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13] 原文作“乡党·三”,疑有误。按今本《论语》改为“十六”。

    [14] 津田左右吉(1873——1961),日本历史学家,任教于早稻田大学。曾因批评《日本书纪》中的一些历史记叙而被勒令辞职,由此导致了日本思想史上著名的“津田事件”。

    [15] 《孟子》原文及和辻哲郎原文均作“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这里的“兄弟”实则指现代汉语的“姊妹”,故译文有所调整。

    [16] 《论语·为政·二十三》: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17] 《论语·卫灵公·二十》: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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