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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要不要再笑一阵?”
他象打不定主意似地瞧瞧这样,瞧瞧那样。郭纯有那么多西装。郭纯有那么多女人跟他打交道。郭纯还是喜马拉雅山队的队长,郭纯问他父亲要钱——每次多少呢:三块五块的,或者十块二十块,再不然一百二百。
“一百二百!”
包国维闷闷地嘘了口气。他把脚伸了出去又缩回来。他希望永远坐在这么个地方,脚老是踏在地毯上。身上得穿着那套新西装,安淑真挨着他坐着。他愿意一年到头不出门,只是比赛篮球的时候才出去一下。
可是这是郭纯的家,包国维总得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的。
于是他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上身往前面一摆一摆地走回自己的住处:把脚对房门一踢——磅!
屋子里坐着几个老包的朋友。包国维的那张藤椅被戴老七坐着,胡大在老包床上。他们起劲地谈着什么,可是一瞧见了包国维就都闭住了嘴。他们讨好似地对包国维装着笑脸。戴老七站起来退到老包床上坐着。
包国维扬着眉毛瞧了他们一眼,就坐到藤椅上,两条腿叠着一一摇一摇的,他拖一本书过来随便翻了几下,又拿这翻书的手抹抹头发。那本书就象有弹簧似地合上了。
什么东西都是黑黝黝的。熟猪肝色的板壁,深棕色的桌子,灰黑色的地,打窗子里射进来一些没精打彩的亮,到那张方桌上就止了步。包国维的黯影象一大片黑纱似的——把里面坐在床上的几个人遮了起来。
沉默。
老包一个劲儿摸着下巴:几根灰白色的短胡子象坏了的牙刷一样。他还有许多话得跟戴老七他们说,可是这时候的空气紧得叫他发不出声音来。
倒是戴老七想把这难受的沉默打碎。他小声儿问:
“他什么时候上学?”
仿佛戳了老包一针似的:他全身震了一下。他那左手发脾气地用力扭着下巴,咬着牙说:
“后天。”
突然包国维把翻着的书一扔,就起身往房门口走。
谁都吓了一跳。
老包左手在下巴下面,嘴呀眼睛的都用力地张着。他觉得他犯了个什么大过错,对不起他儿子。他用着讨饶的声音,轻轻地喊着包国维:
“你不是在那里用功的么,为什么又……”
用功!屋子里吵得这样还用功!
老头就要求什么似地瞧瞧大家。胡大低声地提议到他屋子里去,于是大家松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门。
包国维站在屋檐下,脸对着院子。
走路的人都非常小心,轻轻地踏着步:他们生怕碰到包国维身上。他们谁都低着脑袋,只有戴老七偷偷地在包国维光油油的头发上溜了一眼,他想:他搽的是不是广生行的生发油?
一到胡大房里,胡大可活泼起来。他给戴老七一支婴孩牌的烟卷,他自己躺倒了板床上,掏了个烟屁股来点着,把脚搁在凳子上。
“我这公馆不错吧。这张床是我的,那张床是高升的。我要请包国维给我写个公馆条子。”
这间小屋子一瞧就得知道是胡大的公馆:什么东西都是油腻腻的。桌凳,床铺,板壁,都象没刮过的砧板。床上那些破被窝有股抹桌布的味儿,那本记菜帐的簿子上打着一个个黑的螺纹印。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坐在这儿倒舒服些。老包就又把说过十几遍的话对戴老七说起来。
“真是对你不住,真是。我实在是——我实在——你想想罢:算得好好的,凭空又要制服费。……”
“我倒没关系,不过陈三癞子……”
“我知道,我知道,”老包嘘了一口气。“你们生意也不大好:剃头店太多嘛。人家大剃头店一开,许多人看看你们店面小,都不肯到你们店里剃头,我知道的,你们这几年——这几年——我真对不住你,那笔钱——我如今还归不拢。”
这里他咳嗽起来。
胡大的烟烫着了自己的手指,他就把烟屁股一摔:
“我晓得戴老七是不要紧:他那笔钱今年不还也没有什么,对不对?”
“唔,”戴老七拼命抽了两口烟,“就是这句话。陈三癞子那笔钱我保不定,说不定他硬要还:我这个做中人的怕……”
“你去对他说说,你去对他说说。我并不是有钱不还,我实在是……”
“唔,我同陈三癫子说说看,”戴老七干笑了一下。
老包紧瞧着戴老七:他恨不得跳起来把戴老七拥抱一回。
屋子里全是烟,在空中滚着。老包又咳了几声。
“小谢那十块钱打会钱也请你去说一说,我这个月——咳哼,我这个月真还不起,我实在——咳哼,咳哼。你先说一声我再自己去跟他——跟他求情。”
“唔,我一定去说。小谢这个人倒不错,大概……”
于是老包又咳几声清清嗓子,拖泥带水地谈着他的景况:他向胡大惜了二十块,向高升借了七块,向梁公馆的车夫借了五块。学堂里缴了费就只能剩十来块钱:还得买书,还得买点袜子什么的。一面说一面把眼睛附近的皱纹都挤了出来。
“你看看:这样省吃省用,还是——还是——你看:包国维连皮鞋都没有一双,包国维。”
这么一说了,老包就觉得什么天大的事也解决了似的。他算着一共借来了三十二块钱,把五十一块凑足了往市民银行一缴,他就什么都不怕。过年他还得拿十来块赏钱,这么着正够用,他舒舒服服过了这一下午。
心里一快活,他就忍不住要跟他儿子说说话。
“明天我们可以去缴费了,明天,……钱够是够用的,我在胡大那里——胡大他有……”
包国维抹一抹头发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我要买一瓶头发油来。”
“什么油呢?”
“头发油!——搽头发的!”包国维翻着长桌子的抽屉,一脸的不耐烦。“三个抽屉都是这么乱七八糟,什么也找不着!真要命!真要命!什么东西都放在我的抽屉里!连老花眼镜……”
老包赶快把他的眼镜拿出来:他四面瞧瞧,不知道要把眼镜放在什么地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