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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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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的闲书,鲜少过问他在做什么。

    再辛苦终究还是过来了,孩子生下来不久,他又已是合伙人的身份,在不错的地方置了不错的房子,安下家来。

    唐竞这才知道鲍律师已经离婚,他找到那个地方,再一点一点打听过去,最后才问到前任的鲍太太已经搬去了田纳西州的孟菲斯。她已经改嫁,新丈夫开着一间工厂,生活得很好。鲍律师的那个孩子上了中学,已是一个少年的样子。唐竞看到他几乎不认得,他却还记得唐竞。

    新开始总是很难,一切都要从头来过。就像鲍德温说的一样,他们已经到了这把年纪,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上海做的,大客人也都留在那里。到了此地,不认得几个人,许多规矩又要一点点琢磨起来起初,他就在唐人街一间事务所做事,出入警察局、移民局与保释法庭,案子简单却又繁琐每一天,他都走得很早,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周子兮才刚醒来,总是会伸出手要他抱。他便走过去与她抱上一抱,再把她滑到胳膊肘的睡衣袖子拉好,两只手塞进被子里掖好,最后亲她一下,说乖,再睡一会儿吧。

    周子兮听着笑出来,却不知为什么又有点泪意。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要他抱,唐竟便过去抱她,只是这一次须得在两人之间空出一些地方,好把孩子放下。

    每次采买起来,有唐延的一份,便也有吴渊的一份,左右这些总归无关时局。

    自他们下船之后,每一天都是从这样一个拥抱开始的。

    “都当我忘记了,其实我是记得的。”少年上车找到他,没头没尾地说。

    才华终归还是在的,但那点心性却不知去哪里了。唐竞自责,却也知道急不来。至少,总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也就是在那一年,苏锦玲又出来拍电影,一部戏隔了好几个月才在唐人街的戏院上映。她在其中演一个配角,海报上名字印得很小,几乎与背景同色。但也是奇怪,唐竞从戏院门前经过,还是一眼就看到他买了票,与周子兮一起去看。两人坐进放映厅,在黑暗里等了很久,才看到苏锦玲出场。尽管脸上化了老态的妆,穿着也往臃肿那里靠,但她还是演得认认真真,蹲下再站起来的时候,用手拄着膝头,与邻居说闲话时,促狭地拧着眉,嗓子几乎听不出原来清越的声音前排有人在说:“真是作孽,从前的银幕第一妖女,现在变成银幕第一老太婆了。”唐竞听着,起初也为她惋惜,看到后面才觉得大可不必。她是真的喜欢演戏,也是真演得好。也许就像她曾经说过的:既然是演戏,要的就是与自己不像。他忽然觉得,她这样一个人其实会比那些红极一时的花旦走得更久远。

    而只要她演一日,他便会看一日,替另个人做她远隔万里的影迷。

    周子兮看见照片里的吴渊还穿着年前的旧衣,想着打仗的时候物资难得,便尽量往上海寄东西。发出一个个邮包里尽是孩子的用品,衣服鞋子文具玩具奶粉巧克力。

    至此,留存在租界内的所有中方法院已经名存实亡,只有招牌还象征性地挂在那里在那些通信中,唐竟几次催促鲍德温尽快启程回国。但不知为什么,鲍律师今天拖着明天,一直没动地方。这一拖便拖到了珍珠港之后,日军占领租界,孤岛沦陷。

    上海的情势已经很坏,去年岁末的那一场大溃败之后,淞沪终究没能守住,租界已是沦陷区包围中的孤岛,而其中的四所法院便成为了唯一没有撤往重庆的官方机构尽管有人说那只是象征性的办公,早上判了什么人,晚上就可能迫于日方的压力又把人放出来。但唐竞了解吴予培这个人,只要在一个位子上坐一日,便会有一日的坚守。

    “你跟他说什么?”她根本不信,偏要听他怎么胡诹出来。

    唐竞像是听着一则天方夜谭,匆匆看过眼,又赶去看太太。

    “记得什么?”唐竞问。

    里面只有一张短笺,按照日本人的规定写着二十五个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没有久别之后的寒暄叙旧,鲍律师用两人之间曾经简写公文的口吻叙述,说自己与前妻断了联系,只能请唐竟代为寻找,最后所知的地址如下云云。

    “我说,”唐竞当然有词,“我不知道怎么做父亲,你多包涵吧。”

    当然,还有他在锦枫里香堂上递过的那张门生拜帖。帮中的规矩,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不管发生过什么,那张帖子总还在什么地方存在着,证明着他的过往。

    “乱说什么,我在跟儿子讲话。”他回头否认,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在产房外面真的落过泪。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少年弯起一边嘴角,那表情像极了鲍德温,“也是因为在上海的那几年,我才实实在在地知道世界地图不是骗人的,世界真有这么大,有各种各样的人,五颜六色,讲着各种各样的话。不像这个地方,太小了。”火车开了,少年在站台上挥手。唐竞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从前,太平洋彼岸那座城市,几次战争之间难得的黄金年代,以及锦枫里治下的赌场里,初见时的鲍德温。

    “你看到孩子没有?”她一见唐竞就问,又开他玩笑,“像极了你没有睡醒的时候。”唐竞不敢接话,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那张婴儿的脸。此刻若是叫他去育婴房认孩子,他恐怕只能靠肤色碰碰运气。当时兵荒马乱,他已等到绝望,脑中经过一万种不好的可能。他觉得这事不能全怪他,但也不好把实话告诉周子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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