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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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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抱着她道:“地方是小,院子荒疏,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赏脸跟我住在这里?”

    吴予培却不以为意,只是呵呵笑了笑,自嘲道:“哪里轮得到我啊……”

    其实,那几年并非没有大公案。

    沈医生眼毒嘴快,几步迎上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面孔,笑问:“脸上怎么这么凉,鼻子都叫风吹红了,怕是在甲板上望了很久吧?”

    周子兮听他又是满口生意经,完全不是信中那个将自己剖白得一干二净的人,反倒又成了原本惜字如金一百句话里筛不出一句真话的唐竞。她觉得甚是没意思,转身作势要走,只抛下一句:“不看了,我回周公馆去。”

    “吴先生肯定告诉你了,”周子兮抬头瞟了唐竞一眼,“你们两个一定又商量着怎么收拾我呢!”

    “原是打算买大一点,”唐竞顺着她说下去,“只是眼下出手的花园洋房都在租界外面越界筑路的地段,万一哪天防空警报一响,总归不保险。”

    她这才满意,抬头看着他,一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唐竞以为总该有一句好话,结果却听见她轻呼:“哎呀,忘记一件事!”

    比如那一年,沪上几位律师组成律师团营救进步人士,据理力争,阻止引渡。

    就这样两年下来,唐竞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的担忧有些多余。或许是经过几年官场的洗礼,又或者是因为成了家有了孩子,多了些牵绊,如今的吴予培中庸为上,任由外面多少风波大案,他依然故我,明哲保身。

    “你这算什么意思?”她问唐竞。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却偏要听他说出来。

    唐竞吃得快,吃完了便看着周子兮,只见她埋头在那只海碗上,专心致志,吃得很香的样子。他爱抚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小动物,忽而又觉得不真实,长久以来他都只是孑然一身,转眼间却是一切都有了,一座小房子,一个妻子,夜里一起牵着手出来吃馄饨。

    而吴予培果然就转了话题,说起上个礼拜天在陈佐鸣家里打麻将的事情。唐竞只听进去没头没尾的几句,不禁觉得这位仁兄变得有些嘴碎。

    “唐竞,你脸红了。”她指着他,慢慢笑起来。

    天色渐暗,所有人都匆匆而行,大约只有周子兮甘愿落在后面,是那样的近乡情怯。这一年,她二十六岁,从里昂大学法学院毕业,带回来一纸博士文凭,以及一箱子整整三年的通信。

    虽然没办过什么要紧的案子,但凭着早有的名气,那间辣斐德路上的小事务所还是接了不少法律顾问的聘书。吴律师就这样每日定时上班下班,周末去陈佐鸣那里与一群教授文人品品茶,打打麻将,偶尔经朋友介绍,做几件斯文妥当的案子,有名有利,生计无虞。

    “我知道,”他亦笑答,“但是,可以把你装起来。”

    “要么我去隔壁借一套?”唐竞出主意,“或者索性问问吴先生家里可还有剩饭?”

    原本是要留下吃饭的,但有些话他已经等了许久,只想立刻对她说出来。

    消息从伦敦传来,全市哗然。有记者来找吴予培,请他从法律角度发表意见。他只说这事他不清楚,无可奉告。

    周子兮被戳破,一时绷不住,又低下头,心中十分后悔把沈应秋叫来,若只是她与唐竞两个人,倒还不至于输了这第一阵。

    “你还记得淳园吗?”唐竞终于开口。

    夜已深,毕勋路上一片静谧,循着那竹板叫卖的啲笃声,果然找到一个柴爿馄饨摊。天气挺冷,锅盖一揭,便是一片洁白的水雾蒸腾起来,做生意的小贩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见他们倒是有些意外。两人都已经饥肠辘辘,也不嫌弃夜深露重,就在这街头坐下,要了馄饨,又要了面,混作一大碗馄饨面,这才满足。

    “这话听着,倒像是从前吴律师说的。”唐竞揶揄一句。

    与此同时,唐竞等在码头上,心中亦是忐忑,竟比上一次在香港时更甚。哪怕他们已经写了那么多封信,那么多往来的照片,他仍旧不确定等到真的见了面,周子兮会对他说什么,做什么,眼中又会是怎样的神情。

    唐竞摇头。

    周子兮这才又抬头,挂上一个笑,朝他们走来。

    还是旁边的沈应秋先朝舷梯上挥手,提高声音招呼:“子兮,我们在这里!”

    周子兮再一次见到唐竞,还是在远洋轮船码头。

    “什么事?”他倒被这一惊一乍的吓了一跳。

    院门吱呀一声展开,周子兮看看他,又看看门里面,跨过门槛走进去,眼前是一方小院,以及一座小房子。

    还是唐竞先问周子兮:“你肚子饿不饿?”

    下了车,三个人等在码头上,直等到头等舱房的旅客差不多走完,方才看见周子兮出现在舷梯尽头,一步一步下来。唐竞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而她低了头,帽檐掩去面孔。只那细微的一个动作,他便知道,她也看见他了。

    周子兮仍旧看着他,伸出手,掌心贴着他的面孔,指腹轻抚,亦像是抚摸一只动物,而且还是受伤的那一种。

    她却只是贴上来对他说:“唐先生,你还没有抱我过门槛。”

    “怎么会?”唐竞笑,心里却是有些虚的。周子兮要在上海做律师,他还真跟吴予培好好商量过。在这座城中,这样的年月,有些事不得不小心。好在,如今的吴律师很叫他放心。

    四人上了车,去往毕勋路,一路上尽是吴家夫妇在讲话,告诉周子兮上海的新闻,又问她法国那边的情况。唐竞只是开着车,偶尔在后视镜中对上她的目光。

    “地方小了些,”她品评,“院子也荒了很久,怕是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收拾出来。”

    对于这种改变,唐竞不知该欣慰还是失望。有时候,他觉得这样很好,有时候又很想问,那座滩涂上的城,究竟造得怎么样了?

    “那箱子你还留着吗?”周子兮忽然问。

    那个时候,吴予培正办着一件名誉侵权的案子,委任人是一个漫画家,因为跟同行不对盘,在报上发表连环画,把对方画成猪猡模样,被人家告上法庭,要求赔款道歉。事情听来好笑,结果倒是不错,两方面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办法倒是个办法,周子兮却不好意思,非不让他去,后来实在饿得无着,才穿了衣服起来,两人踏着夜色出门。

    周子兮只在照片里见过这孩子,此时看到真人,稀奇得不行,定要上手抱一抱。吴渊怕生,断然拒绝,绕着院子奔逃。周子兮不肯善罢甘休,跟在后面又追又哄,笑得跟孩子一样。

    “被人恶作剧烧了。”他回答,并不多做解释,那放火的主意究竟出自张颂尧还是张颂婷,他至今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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