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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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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嘲一笑,道:“我正好与你相反,下个月就要回法政大学教书去了。”

    许是这话说得实在语无伦次,周子兮看着他笑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近。“嘘——”她对他道,伸手按在他唇上,而后移开手指,印上一个吻。那个吻芬芳而微温,留在他感官的印象之上,如此真切,经久不去。

    “你也会打牌?”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应秋在一旁看得要笑,随即说到重点,替自家老吴解围:“我们在马赛上船的时候,子兮来送行。”

    叫唐竞担心的是另一些事,比如郑瑜那桩两面通吃的案子,比如大华饭店那场夜宴上各色同行的反应。朱斯年这样的老江湖尚且看不过眼,若是换做吴予培,怕是更加要杠起来。结果如何,难以预料。

    唐竞自然明白吴予培的心思,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是下手重了,拍得吴律师一个趔趄。

    这邀请若是搁在别人身上,倒也正常。但眼前这二位不一样,可见陈佐鸣真是因为郑瑜那件事倒足了胃口。更叫唐竞意外的是,吴予培欣然应下。

    吴予培到底还是跟他交情深一些,开口安慰:“周小姐从文学院毕业拿的是一等荣誉,法学院的功课一定也应付得来。而且里昂那边中国留学生很多,她这几年朋友也交了不少,你不用担心她……”

    “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唐竞写道,“时间或者空间都没有绝对的意义,且记着我在此地等着你。”

    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一瞬间做出的。唐竞忽然明白,自己还是得在这座城中继续待下去,哪怕数年以来他一直谋划着一场彻底而突然的逃亡,但至少现在,他还走不了。

    可这经理却跟他报信,说马上要与另一家电影公司合并,那边会带过来一个女明星,也是正当红的“四旦”之一,恐怕锦玲不快,事先说好了的,将来一人一部戏,齐头并进,谁都不抢谁的风头。而后,经理话锋一转,又说卖唐竞的面子,合并之后第一部大戏女主角一定是锦玲的。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时不时被逮捕的所谓赤色分子。沪战已经过去,但眼下的上海其实并不太平,因为租界政治上的中立地位,不少抗日救国集会在这里举行。巡捕房或出于治安考量,或因为华界当局的贿赂,常有抓捕行动,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都能被罗织上去。唐竞几乎已经预见,吴予培碰到这种事一定会牵扯进去,一定又会说一声“我责无旁贷”。

    “以后怕是会更多吧。”吴予培轻叹一声,余下半句没说出来——总有一天,这些远洋邮轮带来的会是真正一无所有的难民。

    “你这是为什么呢?”吴予培不懂。

    也是在那一夜的梦里,他又回到浅水湾的那个傍晚,周子兮才刚告诉他,她要回法国去。

    是夜席散,他从吴家出来,便去了电报局,借着报平安的因头,拍了一封电报去里昂。那封电报上写着;吴氏夫妇已到上海,居毕勋路,要不要同他们做邻居?

    娘姨做事得力,晚餐很快准备好。吴予培自然留唐竞吃饭,又打电话叫来陈佐鸣一起聚一聚。一顿饭吃完还嫌聊得不够,三个男人又去书房叙旧。

    出了码头,三人上了汽车,往毕勋路去。唐竞替吴氏夫妇找的房子就在那里,那是法租界里的一条小马路,路两边大多是住宅,十分幽静。

    唐竞不得不承认这招高明,沈医生这是活捉了他的七寸。他心下一震,片刻才开口问:“她在那边……可还好吗?”

    周子兮诧异,返回来接过一看,这一封仍旧是一句话,亦出自那市侩之手,却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子兮要你别再拿着家长派头,总跟老吴在背后商量怎么收拾她。以后若是有事,她自会对你说。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也得直接问她。”沈应秋一点都不客气,言语间已有些闺中密友的意思。

    “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陈佐鸣问吴予培。

    然而,才刚转身要走,大学城邮电局的职员翻了翻手中一叠信件,又叫住她:“小姐,还有一封电报,也是给您的。”

    沈应秋已经有孕,整个人却依旧挺拔爽利,除去腹部隆起,看不出一点拖沓臃肿。吴予培也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戴一副圆眼镜,帽子围巾大衣裹得严实。唐竞朝他们招手,沈医生先看见他,大大方方走过来。吴予培却落在后面,神情有些惭愧,自觉又是一次铩羽而归。这一次他出任公使,起初三年的任期,后来又延到五年,去的时候是那样壮志雄心,回来得却是这样黯然,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也不可能一点失望都没有。

    “哦,也对,不说了。”吴予培即刻住嘴,十分听太太的话。

    原本上海的电影公司与电影院有许多集中在闸北与虹口华界,沪战时几乎尽数被毁。与银行工厂一样,被战火重创,又受景气影响,大多资金窘迫未能重建。但上海人是不能不看电影的,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于是,这新戏院便又一间间地在苏州河南岸的租界开起来,你花费八十万,我便砸一百万下去,比着赛着似的。直等到穆先生出手,一切才算有了定论,本城最新、最大、最豪华的戏院便是此地了。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如今市面不好,房子难以出手。而她显然又是将他说过的话原样奉还,唐竞看着电报苦笑,心想这位小姐怕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好好与他说话了,偏生要这样别扭下去,损着他,吊着他,与他周旋。

    那几年中,唐竞看着穆先生继续往上走着,四处涉猎,摊子越铺越大,且处处都是领头的身份,比如一家家并入汇华旗下的大小银行,比如一趟一趟的剪彩,收获一个又一个董事长的头衔。除去实业与金融,又入股两家大报,盖起一座戏院来,平添了几分文人气质。

    他倒也不介意,顺着她的意思回复:正因为时局动荡,房价下行,而逃难迁入租界者众,租金便又高企。此时置产,以后就算不好出手,留着收租总归是不用发愁的。

    唐竞意外,又不意外,这种话显然就是周子兮会说的。他重重笑了一声,问:“为什么?”

    虽说两人一直发着电报,通着信,但任何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都不愿错过,又总担心她报喜不报忧,本以为这一回至少可以听到只言片语,不料沈应秋却答:“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是,”锦玲又笑,“跟自家哥哥没有什么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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