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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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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总归当作没看见,这也是几年来的老规矩了。见过了礼,唐竞便走开与别人讲话,不想转眼就听到那边起了口角。他随着其他宾客走出去看,却见是张林海的随从与人吵架。

    众人捧场笑着,唐竞在旁边听见,却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对自己那番感想的回应。他不禁暗想,穆骁阳跟张林海终究还是不一样,这样一个人的巅峰在哪里,尚未可知。

    戏台下的观众也是竞相吹捧,有人说:“穆先生,您这堂会绝对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了。”

    唐竞点头走过去,在张林海身边坐下。戏台后面锣鼓响起来,好戏开场。他忽然明了,方才这一幕分明就是给他看的,是为了叫他定心。

    与他的回忆不同,周子兮从法国寄来的信里写的都是新鲜事情,文字断断续续,好似日记。她告诉他,自己换了住处,注册入校,一切都是新开始。课多,作业也多。逢到大考,更忙得不可开交,提前买好十几斤硬饼干与通心粉,整整一周闭关不出。每到那些时候,她的信便写得格外随性跳脱。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情景,深夜在台灯下,她写着写着就趴下来睡过去。一封信,他翻来覆去看十几遍,每一次笑容都会偷偷爬上眉梢与唇角。

    穆先生满脸赔笑:“今日人多照顾不过来,有什么不周到的,都看在我的面子上,再耽搁可就赶不上看戏了。”

    接下来便是三天的流水席,穆氏祠堂发了数万枚纪念章出去,凭章即可进来吃酒水听堂会。连报纸上都说,这场庆典是“极声色之娱,当载入史册”。

    “哪里算得上第一?”穆骁阳却是自谦,“还差了杨小楼和盖叫天。”

    一年多以前,穆先生借了老祠堂破落的由头,收了附近大片土地,重新修建。因为占地颇广,牵扯到附近好几家富户,穆骁阳又不是什么族长的身份。唐竞本以为总会有些纠纷,需要他经手。但结果却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这收地的事乔士京一个人就办成了,根本不需要勾结官府,或者派帮门徒出手,五十亩地便收得太太平平。

    唐竞不禁领教了穆骁阳在本地的口碑,新年派年货,天灾摆粥厂,每年夏天还会从药房购进大量痧药水、诸葛行军散之类,送到穆家堰挨家挨户免费发送,这些举动已经坚持了许多年。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些,这回收买土地进行得格外顺利。这一点,唐竞不得不叹服。所谓恩威并施,恩与威,哪个多一分,哪个少一分,穆先生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

    唐竞知道什么都逃不过此人的眼睛,也就不辩了。而且,这件事早晚也是要说破的。

    想到此处,身边穆先生忽然开口:“你是读书人,此时大概在心里笑我肤浅。”

    “那两个居然不赏脸?”又有人表示惊异,总归是挑人上山,看热闹不嫌事大。

    哪怕是从前面对面,他也从没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每每读到一点喜欢的,她便会寄一两样自己的东西回去。包裹漂洋过海才到他手中,拆了木匣,里面是油纸,再里面又是一层帆布,打开来只是几本旧书与笔记,或者几件她的衣裳。他懂这意思,就好像她正一点一点,回到他身旁。

    穆骁阳看他一眼,不与他辩,只是望着车窗外乡野的景色感叹:“我十五岁从这里走出去,一晃三十多年了。虽然如今坐着汽车回来,但心里总归还是个乡下人,最讲究衣锦还乡。”

    “是啊,今年假期比以往长了些,就回来看一看。”唐竞如实回答,倒是不怎么意外。香港发生的事,他本就知道瞒不过谁。

    早几个月,“穆氏宗祠落成,择日奉主入祠”的消息就已经在各大报纸上登得连篇累牍。一则是因为穆骁阳本人的名声,公董局华董,商会主席,银行董事长,开办医院,创建学堂,新近又添了几个头衔,南京成立禁烟局,还是他被任命为局长,叱咤政商两界。

    那军装即刻立正敬礼,身后张林海也已然站起来,像是有话要讲,但警备司令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只是转身对着赶来圆场的穆骁阳。

    言辞简短,也没有要紧的事情,更只字不提想念,只说自己看到什么,又做了些什么,读起来竟有一种家常的错觉,就好像两个人根本没有分开,照样在对话一般。

    前面仪仗这样气派,穆骁阳倒还是坐着原本那部黑色雪佛兰汽车,迟了一些才从穆公馆开出来。唐竞也在车上,隔窗便可看见一地的鲜花纸屑,空气中淡淡的烟火气味还未散尽。

    自从香港一别,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然而总有许多事与人来来去去,叫他摇摆不定。

    司令倒也不追究,只对那军装道:“要是再有活腻味的,叫他明日去警备司令部报到,不要在这里搅了穆先生的好事。”

    的确,穆骁阳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从新兴号惨案匿名捐出来的十万元,到后来送走周子兮,他都不曾忘记。永固号起航的那一日,自己尚且生死未卜,要真是在手术台上送了命,穆先生大约也只好认赔了这笔生意。

    当时的情境看起来就好似一场赌局,穆骁阳也常说自己好赌,但这种好赌却与帮中其他的赌徒不同,更像是生意人的那种赌性,赌得大了便成了对冲,眼界与气魄都不是旁人能及。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青帮老头子那里拜年。此时的张林海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但依然健硕高大,撑着十二分的精神,体体面面坐在台前最好的位子上,那功架依旧无愧“张帅”的名号。

    在所有那些信里,她口口声声都说是要回来的,就连到时候要跟着吴先生做事,领了律师照会,办些什么案子,如何在法庭出入都已经想好。唯独不提的,是他们两人彼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汽车很快超过步行的仪仗,先一步到了穆家堰。从镇上一路过来也是专门新修的柏油路,一直通到新祠堂门口。周围都是农田村舍,无遮无拦,老远便能看见一座松柏装饰的汉白玉牌坊,以及门口左右那一对一人多高的石狮子,素白而气派。

    想到此处,唐竞不禁觉得,如果他只是独身一人,多半是会留下的,只是现在还有个周子兮。他顾忌的不光是穆骁阳的帮派生意以及暂时蛰伏的锦枫里,还有这座城可能面对的风雨飘摇。因为她,他才有这各种的小心。

    军装又立正敬礼,方才挨打的门徒却已被人带走。穆骁阳脸上还是笑着,拣了好位子请司令与那军装坐下。一旁张林海的面色已然变了又变,像是要发作。军中本是他人脉最深厚之处,如今却仿佛彻底换了门庭。总算穆骁阳也没怠慢了他,安抚了这边,又到那边去陪着说话,几句聊下来,场面似乎已经平静。

    在那些信里,唐竞告诉周子兮第一次在码头看见她的情景,还有那一夜留在他亚麻西装上似有若无的香。他告诉她,自己曾经站在女中的铁栅门外面,看着里面着白色旗袍的身影列队而行。或是在淳园,她因为手枪的后坐力陷入他怀抱的那一瞬。还有新婚的时候,他深夜回到小公馆,卧室的门开着一条线,里面透出一点灯光来,是她在等他。他伸手再推开一点,就能看到她背对他睡着,枕上散着长发。

    遗憾的是,他也不知道。三年之后的她或许还是可期的,他只是不确定自己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而后,又开始写信。

    “那时候说的五年,你大概觉得我是装作忘记了吧?”穆骁阳看着他笑。

    牌坊后面是三进五开间的大宅院,厅堂、戏台、花楼,应有尽有。

    “先生……”唐竞又开口,其实并没有想好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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