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中。他明知此时还不能带周子兮回去,或许应该将她留在香港,自己先去求个万全?但究竟该怎么做,结果又会如何,他其实毫无把握。
几年过去,已经浅淡了许多。只是眼前这双手,从手腕到指尖细白依旧,还是曾经少女的样子。他握了她的手,将她抵在墙上吻着,背后是光滑可鉴的黑色印度大理石,与她的裸肤形成触目的对比。他早已昏了头,却又忽然奢想,分别的那一夜,也许不仅是他记住了她的每一处,她其实也是一样的。
“还有事问你呢。”她继续。
周子兮送他上甲板,最后对他说:“你没什么要问我的了?”
一周之后,两人的船同一天离港。周子兮乘坐的邮轮去往威尼斯,比唐竞回上海的船早了半天,也算得偿所愿。
唐竞点头,开车带她进城。她一路说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吃过饭又要去跳舞。唐竞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她,舞场里许多单身男人,大多二十几岁,外国人尤其多一些,众星拱月般围着她献殷勤。她谈笑风生,一支支舞跳过去,难得远远看他一眼,就像是勾引着一个陌生人,似有若无。时至此刻,唐竞才隐隐察觉,她是成心的。起初,他由着她去闹,可到了后来还是忍够了,闯进舞池替她披上外衣,掳了她出去。
他只是笑,不予置评。
“你也知道法学读得幸苦——”她却答非所问。
“半岛吧。”周子兮想了想。
“那好,我回去准备一下。”唐竞点头,心里却像是平白踏空了一步。
可周子兮是什么人,怎会好好地给他一句话?她只是咬唇靠近,在他耳边道:“?a dépend.”
唐竞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笑得无奈。“还会再回来吗?”他终于问。
“子兮,” 他轻声对她道,如叹息一样,“我已经不一样了。”忧心许久,终于还是说出来。
“你知道?”他被这突然的转折搞得莫名其妙。
他忽然问:“胃病没再犯过吧?”
正是香港的盛夏,才刚下船就撞上一场雷雨,他站在码头,看着巨轮远去。甲板上的周子兮撑起一把红伞,在那灰色背景中格外醒目,但再醒目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与距离,一点一点变小,渐渐与周遭趋同一色,最后彻底消失在雨幕里。
入夜时分,周子兮走进餐厅。她其实已经迟了许久,此时还不见那位英国先生,便猜到是不会来了。
“等人呢。”她回答,只当不知道他背地里做了什么。
她早已经习惯法国的生活,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回来,如今再卖掉周公馆与祖宅,余下的就只剩他们的婚姻了。他继续等着,等她提出来。
“你把人家怎么了?”周子兮倒也不急,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这样也好,”唐竞点头,“他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这次的停战协定算是伤了他的心,以后这种事只会更多,现在辞职,也算是全身而退。”
“别回来了。”唐竞对她道,一半认真,一半玩笑。
“我就是知道,”她却有些得意,继续道,“总之现在轮到你为我发疯,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去选别人。”
她看着他,却是不语,忽然伸手上来拉开他的领结。
两人气息相闻,她笑起来:“还真是站不住……”
是真的,多年前分别的那一夜,不仅是他记住了她的每一处,她也是一样。
“那挺好。”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淡然。
这又是他们之间的旧话,兜兜转转,轮到她还给他,唐竞只得苦笑。
“凭什么?”周子兮反问,“我学法律,就是为了做律师的。而身为律师,在上海遇上的案子,换到别处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适用法典与诡辩空间之广阔,也非别处可比,我要是不回去,怎么大展拳脚?”
“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唐竞问。
“华莱士小姐去了美国,”他于是如实回答,“去年又被派回来一趟,我没再见过她,只是在报纸上看见署名P. Walsh的文章,知道她去过西北采访。”
“不会,”他正想着其他的事,下意识地回答,“我如今住在汇中饭店。”
他站在那儿看了她许久,直到她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对他笑。他推门出去,走到她身边,俯身吻她。旁边仆役倒是很识眼色,悄声退了。他坐下抱了她,她两条手臂便又缠上来,睡衣下是柔软的身体,温暖,馨香,实实在在,他这才确定眼前的一切并非是美梦一场。
“我看看哪里不一样啊……”她在他耳畔道,又动手解他领口的纽子。
唐竞停了停,看着她平铺直述:“我跟那位先生说,你是我太太,我们长远没见了,有些要紧的事情要谈。”
“那就回来吧。”他看着她,若她答应,这便是他唯一念想,但又不敢奢望。
她点的正餐送上来,他看着她吃,她也就这么由他看着,慢条斯理,胃口却是极好。
那你呢?唐竞忽然很想问,你会去哪里?同谁在一起?话已经到了嘴边,却终于还是没有问出来。
“显而易见。”她果然笑答,日子都是算好了的。
“唐竞,你是在哭吗?”她存心笑他,埋头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
只有过几次,并没有人进来对她开枪。他那么快乐,心想莫非是在梦里。结果醒了,真的是做梦。他只得静静地笑,笑得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他倒像是稳霸了她对面这个座位,招手示意仆欧,也点了一份晚餐,见她看着他,才开口解释一句:“你等的人没来。”
他又要被她气死,可看着她,却觉得她脸红了,呼吸浅促。那个角落连月光都照不到,不知为什么,他看得出她两颊的绯红,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那一层带着微微汗意的光,以及胸前的起伏,就是这么清纯,偏又是那么诱惑。
“你以为我只是不想你去死?”她仍旧看着他,黑暗中但见一双眼睛。
周子兮听他满口生意经,脸上偏是笑了,道:“价钱无所谓,反正留着也无用。”
汽笛又一次响起,她看着他,带着一点笑,推他出舱房,在他面前关上门。
“真的还是假的啊?”周子兮回身看了他一眼,是嗔怪的目光,仿佛觉得他这个人甚是没意思。
而那“负心汉”又踮脚上来耳语:“我来攒些新回忆,否则等从前那些耗完了,我怎么熬过去?”
他不懂,自觉像个乞爱的怨妇,对着即将远行的负心汉。
一连几天,他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直到拖无可拖,方才说出来。他以为总还会有一番争论——她坚持要跟他走,他回答不行,她使尽浑身解数,而他始终不许,就像从前一样。
周子兮没有抬头,心却是软了几分,静了片刻才放下刀叉,脸上露出一点笑来,对他道:“我这趟回来,还真有要紧事。”
她看出他不高兴,倒是挺高兴,假装不情不愿,随他上了车。汽车一路飞驰回浅水湾,才刚停下,两人便缠在一处,像是撞进屋里,跌到床上。他比从前任何一次都粗野、急切、直截了当。
她倒也不急,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招手示意仆欧,点了一个人的晚餐。不多时,头盘与一杯红葡萄酒先送上来,她悠悠喝着,借着烛光月光,看着海景。
她简直要给他气死。
他披了晨衣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周子兮正坐在外边院子里喝茶,脚下是翠绿的草坪,绵延伸向远处波光潋滟的南中国海,水天一色的碧蓝,仍旧像是在梦里。
“我也是该回去了。”他对周子兮道。
他措手不及,搂着她的腰往前趔趄了几步,直到把她抵在院墙上。
“去哪里?”唐竞问,全凭一腔骄傲支撑。
“怎么样?”他假装不懂。
“我想把周公馆卖了,”她看着他道,“乡下的老宅要是有办法拆分,或者族里有人愿意把我这份收了,最好也卖掉。”
一时间,唐竞不知道再说什么。来香港见她之前,他已经明白,如今的周子兮再不是从前那个任由他安排的被监护人,但直至此刻,这种感觉才尤为真切。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么去做。反倒是他,一颗心拴在那里,任她生杀予夺。
她却十分认真:“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是的。那次我回去嫁给你,是因为我想嫁给你。”
“不至于。”他摇头,却还是意外于她的敏锐,虽说只是句玩笑话,但如今的他还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那个时候不一样。”唐竞摇头。
“有些公事,正好在这里。”他回答。
她却又收了笑,幽幽地说:“我为你妒忌得发疯,想叫你也尝尝味道……”
“你一个人?”他果然过来跟她说话。
周子兮点头,似乎很奇怪他会有这一问。的确,事情再明显不过,他去接她的时候就很清楚,她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回来,也只打算小住几个礼拜。
“我都听见了。”她十分肯定,挣扎着要起来看他的面孔,两只手在他胸前乱动。
“我知道。”她回答,又好像高兴起来。
他简直拿她无法,拉住她的手肘,把她锢在怀中,贴着她问:“这一趟又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