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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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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了她许多承诺——一定会好好做宝益的生意,一定把欠账一笔笔清了,一定把那些东西戒掉。至于婚约,总会有办法解除。她看着他点头,是真的信他。要是不信,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唐竞不知道哪一样更难让人接受,是有个女人死在此地,还是杀人者无所谓的态度。他跟着走进去,只见里面一片狼藉,冯云方才穿的那件翠绿色连衣裙与内裤乳罩一起胡乱抛在地上,床头柜上散乱着茶匙、打火机、玻璃针筒,以及锡纸包里化开又再凝结的粉末。

    其实,那官司结果如何,他根本没有把握。诉讼期间锦枫里会做什么,张颂尧又会做什么,更加超出他最坏的想象。今夜大使套间里的冯云就是最好的例子。真的到了那一步,办法又在何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房间里,唐竞的手仍旧扶在门上。总算知道那是晚香玉的味道,他忽然想,只是来不及告诉她,他很喜欢。

    “你放心,”周子勋却冷笑,“是我走投无路。你那一半,一文都不少。”

    二十好几的男人哭起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他这样,反倒叫她心软,想起幼时那个顽劣又笨拙的男孩子,在父亲眼中做什么都是错,求到母亲那里也不过一两句敷衍的安慰。子勋与她,同是可怜孩子,她忽然想,就这样朝他伸出手,两人抱在一起,哭在一处。

    “给我?怎么给我?”周子勋反问,“你也别怪我替你做主订婚,要怪就怪老头子去吧。还不是他当初算盘打得太好,你那一半不等到成年,分文都动不得。”

    唐竞握拳,又松了开去,回头打断他道:“且等到放焰火的时候吧。”

    “听爹爹的,解决事情啊。”张颂尧回答,又趿着拖鞋走进卧室里,“不是说不叫她在外面胡说八道么?这下总是保险了。”

    她仍旧望着他,驻足不动。但他没有再等,打开房门朝外面看了一眼,推她到走廊上。

    “挑你喜欢的,去参加入学考试。”他继续说。

    是张颂尧趿着鞋来开门,身上只披了件缎子晨袍,敞着怀,露出细白的身体和考究的衬裤。他将唐竞带进会客室,里间卧室的门敞开着,从此处刚好能看见那张大床,冯云赤身躺在上面,不见面孔,只见一丛卷曲的头发,还有一条裸臂自床沿挂下来,一动不动。

    “你是律师,你来问我?”张颂尧反问,随即便笑起来,“要是想不出体面的办法,那就照锦枫里的老规矩,扔黄浦江里种荷花吧。石头千万多装几块,否则涨潮浮上来,怕是更麻烦。”

    “然后呢?”她又那样问。

    张颂尧眯着眼睛看他,又闭上眼笑起来,那笑意中是带着轻蔑的。极乐登仙之前,他还来得及开最后一个玩笑:“也是巧了,就连这箱子都是冯云自己带来的。她对我说已经退了大华饭店的房间,今日要么跟我进家门,要么就去死。好歹跟了我一场,就这么两个要求,我总归要成全她一个,你说对不对?……”

    周子勋避开她的目光,默了许久,竟又像十几岁时那样哭起来,呜咽着道:“我也想好好做宝益的生意,把欠账一笔笔清了,把那些东西戒掉,但他们总不放过我,我逃也逃不掉!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时间还早。”唐竞没让他再说下去,垂目看一眼手表,说罢便把床头那些零碎统统移到茶几上。他知道张颂尧的习惯,先古柯碱,再中国白,从亢奋到升仙。看其现在的状态,第一步已经走完,他不信此人这一次能破了套路。

    这句话叫唐竞震动,就算她并不是真的信他,只是要用他罢了。

    不过片刻,唐竞站在大使套间门外。夜已深了,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住店的客人要么已经休息,要么正候在露台上等着看焰火。他叩响房门,听见里面传来凌乱散慢的脚步声。

    “然后,我送你去你族叔那里,你们去找陈佐鸣律师,到租界法院起诉。”他又重复了一遍,“至于以后的事,我再想办法。”他最后加了一句,好似画蛇添足。

    “记得。”她点头,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那些,却还是被这个动作蛊惑,像是回到小时候。

    她记得周子勋这样劝她:“张家没有什么不好,虽说老早是那一路上的,可现在要工厂有工厂,要银行有银行。不过就是家世差一点,所以才特别看中我们。你嫁过去,一点都不委屈……”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盯着他追问,只见他一张脸瘦得像鬼,双颊凹下去,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是巧。”唐竞点头,无所谓提问的人还听不听得到。

    “你做什么?”此时的张颂尧尚存一丝警惕,但很快也会随着神志抽离。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她看着他,气到极致反而静下来了。

    分针与时针已在十二点的刻度上重合,窗外一声呼哨,一道金色的光窜上夜空,迤逦地绽放。

    “回去之后?”他倒是笑了,“就不用再去想结婚的事情了……”

    唐竞背身听着,只觉有些东西在心中积聚,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漫过那道槛去。

    话说得好似玩笑,唐竞却明白这是要他记着一个道理——虽然这些年他看似脱胎换骨,负笈归国,受张帅器重,但归根结底与锦枫里其他门徒并无二致,只是一个替上面收拾残局的角色。

    “唐竞,”张颂尧自知混不过去,脸上又笑起来,“我晓得你最看不得婊子受苦。你放心,她一点苦头都没吃,动都没动几下,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天夜里从自家三楼摔下去,说是自杀,你信吗?”最后,她问唐竞。

    直到张颂尧说出下一句:“现在好了,爹爹说当务之急两件事,冯云已经解决,就只剩一个周小姐。照我看,不如今晚我就去把洞房里的正经事办了,省得老人家总担心周家要退婚……”

    她看着他,还是熟悉的眉目,却又似有些微的不同。你做了什么?她忽然想问,却也知道这一问多余,只是努力止住颤栗,望自己像个大人。

    周遭寂静,简直可以听到齿轮细密转动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唐竞又想起方才站在这道门外的周子兮,以及她眼中决绝的表情。那时,他想不通她怎么敢这么做。直到此刻,忽然就明白了,哪来的什么勇气?那只是别无选择。

    她点头,难得地乖顺,可惜很快又回到那个问题上:“那你呢?”

    “不一定是法政。”他打断。

    “家里没有钱了?”她简直难以置信,他们自从生下来,就不曾为生计发愁过。

    此时回想起来,好笑的是他自己。上来之前,他还在关照她:“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就是为了钱,”他倒也坦率,脸面也不要了,“几笔生意做得不顺,只有张家有这个立升帮我调头寸。”

    怎么了?她用眼神问他。他摇头,不确定,但感觉非常坏。

    唐竞并未理会,拨开被单,去看女人的手臂。臂弯处密密的针眼,有新有旧,可想而知也是有年头的瘾君子,但颈间还有一圈紫痕,清晰可见。

    她于是自问自答:“我问菊芬,哥哥走之前什么样子?”

    张颂尧见他看得仔细,倒像是有些怯了,嘴上解释:“其实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说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双手按在箱盖上,难免又看到腕上的手表,表盘上的秒针正一格一格地扫过去,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缓慢的节奏。

    “最后一次看见哥哥,是在美国的寄宿学校里,”周子兮也已开口,回忆汹涌而至,“我日夜盼着他来,结果他倒还真来了,而且不像从前那样只呆一会儿就走。他跟学校请了假,接我出去小住。我开心得不得了,直到他告诉我,已经替我订了婚,那人的名字叫张颂尧。那个时候,我只觉自己一副心肠全都喂了狗。”

    “这就对了,”张颂尧笑起来,“大家都是锦枫里出身,装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呢?你今天这样,就是想通了。”

    她踉跄着退到外面,眼见着门在她面前合上,明知自己应该立刻就走,却觉得双脚好似定在原地,想要叩门,一只手伸出去却又停在半空。直到外面焰火炸裂的声音越来越密,是要结束了,她知道,这才慌忙转身,快步离去。她越走越快,简直要跑起来,但脑中所想仍旧是那扇门在她面前渐渐合上的一瞬,她甚至来不及捕捉到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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