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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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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路开着车进去,经过大门,院墙,草坪,喷水池,以及正宅的大门,一切的一切都与不久之前那个除夕夜里的一样,只是此时暴露在天光下,看起来又是那么的不同,几乎就像是另一个地方。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他不禁自嘲,这大概就叫做心里有鬼吧。

    若有可能,唐竞实在很想看看何家人当时的面色,大约正在心里骂着穆骁阳,流氓果然就是流氓,发了财,换了身行头,品性也还是一样,郑重相托当面说好的事情竟然都会反水!

    与之前唐竞他们预料的一样,日方在会上叙述:当时江上有雾,又值夜晚,新兴轮在吉田丸船头横过,吉田丸完全不及反应这才发生了撞击事故。

    片刻,他听到楼梯上轻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悠然地敲击在楼板上,越来越近。只是这样无差别的声响,他也知道是她,却仍旧背着楼梯坐着,没有回头。直到她走进客厅,转到他眼前,在他对面坐下。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她脸上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目光落在楼下花园里唐竞的身上。

    这果然又是十年前万国禁烟大会的套路,那时呼吁租界禁烟,也是美国最起劲。作为抢地盘的后来者,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闹大了才有重新洗牌的可能,洗完了再发牌,保不定就能多分一点。这种思路公共租界的美国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这样的结果,对唐竞和吴予培来说,一点都不意外。春明号船长的证言,确如穆骁阳所说——绝无虚言,但这话该怎么说,如何驳斥,又可引出哪些旁证,却是两人反复琢磨过的。

    江南的春季雨水多,这一天是难得见了阳光的日子。娘姨走出去的时候,她正站在窗口的晒着太阳。

    那位作文的记者果然算得一手好账,将历年外国公司在华营运船只的数量与吨位列得清清楚楚,令读者一望便知,眼下美国的船舶吨位仅为英国的九分之一,日本的六分之一,而德法更少。再看近几年的增减趋势,便知其中的此消彼长与官方外交和民间运动都密切关系。

    “再说吧。”唐竞抛下这么一句就起身走出去。

    身后的周子兮倒也不在乎,叫娘姨拿她的大衣围巾过来,说是外面太阳好,她要去园子里转一转。

    与这座房子一样,她也是不同了。

    她不禁为这个念头好笑,也是真的轻笑出声。然而,当脑中又出现除夕夜里的那一次拥抱,她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胸膛的坚实,呼吸的深长,以及一双手在她背后留下的暖意。顷刻之间,似是有种要落泪的冲动,半是因为迷茫,半是出于烦躁。怎么办?她问自己。

    他们已经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既然船难家属无法参与公断会,更无法将吉田丸诉为法庭上的被告,那便只剩下这个办法——将公断会变成这场诉讼的一部分,使两者的进程与结果互相影响。

    而那春明号船长的却话还没说完,继续讲述当时的情景:“那天夜里,我船与吉田丸同向行驶,在其船后几百米开外尚可以清楚地看见新兴号的位置。所谓天气原因造成视线受阻的说法实在不足为信,如果诸位公断员对这一点有异议,大可以去翻阅泰兴口岸的气象记录,当夜的天气到底好还是不好,一查便知。”

    他并没立刻答应,搁下电话,叫秘书查了行事历,这才回复说可以,他会带她去。

    对她来说,何世航早已是一粒弃子了。在他给她写出那封信之后,他们之间更没了任何可能。她为他在新兴号惨案中的作为不齿,他大约也看不起她,已然把她当作半个锦枫里的人,觉得她与她哥哥一样,迟早死在帮派手上。

    与此同时,相关外媒舆论果然越来越多,几乎都是敦促日方遵守国际惯例,尽快召开公断会。

    那位船长坐到证人席上,公断员还是依例问下去:“当夜天气怎么样啊?”

    唐竞事后想象,公断会进行到此处,现场定是一团和气,本应剑拔弩张的仲裁双方就这么一唱一和的,直到春明号船长被传唤作证为止。

    “我说的只是一个常年跑船的人做出合理推测罢了,”船长笑答,“新兴号吨位一千出头,吉田丸两千有余,差不多两倍于新兴号,要是撞在一起,谁吃亏谁得便宜一目了然,吉田丸自然以为对方必定避让。但其时新兴号已近浅滩,无法向另一侧行驶,所以才发生了撞击惨案。”

    已过十五,宅子里的佣人都已经回来了,处处都是人。他停下车,便有人开门,走进门厅,便有人迎上来接过帽子外衣,有人送上茶,也有人去叫那位周小姐下来。

    不过几个月之前,他们之间还是陌生人,而后又变成囚犯与狱卒的关系。若按常理,他只会比周子勋更糟。

    至此,公断会告一段落,租界法庭的诉讼也定下了开庭的日子。

    她点头,一如第一天见他时那样冷淡。

    “这几日还好吧?”他问,就像那时对她道一声“节哀”一样,只是客气罢了。

    上到三楼卧室,娘姨将那条围巾重新叠了,还是照她的意思,放在床尾的软凳上。

    “两船若是相撞,双方都有船损的风险,吉田丸为什么要这么做?新兴号又为什么不避让?”一名日本公断员质疑。

    公断的过程也是不公开的,若不是春明号船长被召为人证,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约也会变成一个不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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